河邊人家

□ 張開平

穿村而過的河叫磨刀河，經(jīng)年累月流水汩汩。傳說當(dāng)年鄧艾帶領(lǐng)五千魏軍攀上摩天嶺，往江油關(guān)奔襲，路過這里，見水流如此清澈，就駐馬而停，疲乏之感襲來，便下令休息。鄧將軍吃過干糧，喝過幾捧河里的水，撒過一泡尿，坐在河邊磨他的刀。刀被磨得錚亮錚亮。他向刀鋒吹一口氣，聽一聲嘯響，不禁眉開眼笑：此行必將青史留名！休整一番，帶上兵丁繼續(xù)向前，一路勢如破竹，攻克江油關(guān)，殺向成都，滅了蜀漢政權(quán)。這條河原本無名，就因為鄧艾在這里磨過刀，便被稱為磨刀河了。

春冬季節(jié)的磨刀河宛如小家碧玉，溫文爾雅；夏秋時節(jié)，它面目一變，脾氣暴躁，極像一個莽撞的男子。在六七八三個月里，遇上凌雨天氣，河水猛漲，它瘋了似的，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嚇人巴煞的。年長的人說這是在走河妖。那些在深山老林里修煉成功的妖精經(jīng)由河道向大海奔去，一路狂呼大叫，聲勢自然駭人。并不是所有的妖都能成功走向大海，個別背運的會半路折戟沉沙。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一個悶雷聲聲的夜晚，一個妖就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它借著浩浩水勢，走得好好的，正在暗自得意，不想遇上了河邊一戶人家的一個女人尿急上茅廁，壞了好事。原來那女人正在生理期，流紅。這還了得！妖最怕這些穢物，緊要關(guān)頭功虧一簣。也許是天意吧。妖無可奈何，長嘆一口氣，乖乖認栽。死不瞑目。

這個婦人一時被磨刀河兩岸的人議論紛紛。她叫譚敏菊，三十歲的年紀，明眸皓齒，豐乳肥臀，讓村里的男人垂涎欲滴。她男人叫羋邦泰，在縣城某個單位上班，休假才回來。她們家被人叫著半邊戶。譚敏菊平常帶著兩個孩子在家，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她家距磨刀河最近，窗外就是流水，河水湯湯。譚敏菊家隔壁住著公公羋老太爺和羋老太爺?shù)男鹤恿d邦明。羋邦泰是羋老太爺?shù)拈L子，娶妻后分了家。分家的原因據(jù)說是羋邦明有一次偷窺嫂嫂洗澡。羋邦明腦子有點問題，羋邦泰并不生弟弟的氣。羋邦泰安撫妻子，說那也許是羋邦明走錯房間無意撞上的，他腦子有問題，又沒看到啥，算了吧。羋邦泰并不打算分家。譚敏菊不答應(yīng)，尋死覓活，說不分家她就帶上孩子跟羋邦泰去他單位，隨便找點事做，能養(yǎng)活一家人就行。羋邦泰思索良久，最后決定還是分家。羋邦泰深知僅靠他當(dāng)時一個月的工資，是養(yǎng)不活一家人的。老婆在生產(chǎn)隊掙點工分，每年分點口糧，日子雖然緊巴，還是能勉強應(yīng)付的。就分了家。雖是分家而過，遇上羋邦泰休假回來，兩家人還是常在一起吃飯。盡管羋邦泰很熱情地弄一大桌飯菜，招呼老爹和弟弟多吃點，羋老太爺還是客客氣氣，吃得拘束，全然沒有以往的隨便，羋邦明卻不管不顧，胡吃海喝，叫羋老太爺回去很教訓(xùn)了幾回。

譚敏菊被安排在生產(chǎn)隊保管室做事，曬收糧食。這是個輕松的活路，叫別的女人很是嫉妒。就有閑言碎語四處傳播：說羋邦泰給隊長好處了的，送煙酒，還給錢；有人說才不是呢，是譚敏菊給隊長好處了的，那對奶子讓隊長摸過；有人說譚敏菊做事細致，曬收糧食需要做事細致的人，該她去；有人說譚敏菊壞了妖的好事，沾上了邪惡之氣，隊長怕她，給安排輕松的事做是討好巴結(jié)她，莫給他添災(zāi)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羋邦泰放假回家騎一輛28自行車，沿著土路迤邐行來，鏈條嘩嘩作響，鈴聲叮叮叮叮。有一天，人們看見羋邦泰讓譚敏菊學(xué)騎自行車，他追在后面給扶，累得滿頭大汗。全村的小孩來圍觀。不知道是誰教的，孩子們邊看邊大聲唱一首兒歌：“洋馬馬（自行車）跑得皮（慢），上面坐個譚敏菊；洋馬馬跑得快，后面跟著羋邦泰……”譚敏菊聽到了略顯尷尬，羋邦泰則惱怒不已，揮手驅(qū)趕這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他們家的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叫羋敏，兒子喚著羋二娃，還沒有大名。羋敏帶著弟弟也在遠遠地看父母學(xué)騎車。羋二娃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唱：洋馬馬跑得皮，上面坐個譚敏菊；洋馬馬跑得快，后面跟著羋邦泰……羋敏一下反應(yīng)過來，啪地打了羋二娃一耳刮子，羋二娃愣怔了一下，哇哇哭起來，向父母告狀，說姐姐打人，羋敏則說誰叫他跟人家亂唱呢。羋邦泰要羋敏好好帶弟弟，弟弟小不懂事。譚敏菊說這娃瓜兮兮的，打得好。譚敏菊對羋邦泰說，你這兒子跟你那兄弟一樣，也是腦子有毛病。羋邦泰聽了黯然，默不作聲。

另一天，村里的人發(fā)現(xiàn)羋二娃揮舞著一個白色的氣球耍，很是得意。這個吹脹的氣球長圓條形。人問：羋二，你爸這次回來給你買這么難看一個氣球啊？！羋二說才不是呢，氣球是邦明叔叔給的。剛好羋邦明過來，人家問羋邦明，你給羋二的氣球咋那么別扭，跟馬那吊著的玩意兒一樣。羋邦明說是他早晨在廁所里撿到的，他覺得可以做成氣球給侄子當(dāng)玩具耍，于是撈起來洗干凈，吹脹，用細線扎住，交給了羋二。羋二娃喜不自勝，揮舞著在其他孩子面前顯擺。羋邦明說吹脹的樣子的確像馬吊起的那玩意。有人大笑，知道那是羋邦泰用過的東西，被無知的羋邦明當(dāng)玩具了。后來，譚敏菊曉得了，滿臉通紅，把羋二娃捉去狠揍了一頓。羋老太爺也知道了，用竹棒敲打羋邦明，被羋邦泰攔下。羋老太爺差點吐血。羋老太爺當(dāng)年讀過私塾，識文斷字，寫一手好毛筆字。他們是舉家搬遷到這里來的，在老家成分不好，經(jīng)常被批斗，來這里后一直忍氣吞聲。據(jù)說羋邦明原來腦子沒有問題，是一次他們家挨批斗的時候被人用磚塊敲了腦袋有后遺癥才成這個樣子的。

羋邦明腦子不好使，力氣卻大，在生產(chǎn)隊干活是好勞力，肩挑背扛，沒有一個人能比肩同行。干活憩息的時候，那些說葷話的人拿他取樂。

邦明，看你嫂子洗澡沒有？

羋邦明知道這不是好話，反問，你看你嫂子洗澡沒有？

咿，哪個說邦明是哈兒？人家不傻嘛！

說真話，邦明，你究竟看沒看到過你嫂子洗澡？

羋邦明搖搖頭，明確地告訴大家，沒有。

可，我們都聽到說你撞見你嫂子洗澡呢。

羋邦明臉紅了，說我不是故意的。

這么說是撞上的，不是故意的，看到啥了？

沒有。

看到那對大奶奶沒有？

沒有。

咋會呢？

羋邦明說，我捂住了眼睛。

哇，還真看你嫂子洗澡呢。

羋邦明一下捂住眼睛，大聲喊，我不是故意的，啥都沒看到。

好好好，你不是故意的，我們相信。

羋邦明為大家的信任高興起來。

你說真話，有沒有看到你哥跟你嫂子那個？

那個，哪個？

羋邦明不明白。

那個就是你哥壓住你嫂子，跟她摔跤。

大家笑起來，對對，就是摔跤，看到過沒有？

羋邦明回想，半天，木然地搖搖頭。

算啦，這個傻子啥都不曉得！

大伙一陣失望。

還有人不甘心，對羋邦明說，以后看到你嫂子洗澡或者跟你哥摔跤，記得告訴我們，我們也來看看。

羋邦明猶豫不決。

你告訴我們，以后去外村看電影也喊你，行不行？

羋邦明喜歡看電影，有幾次大家沒喊他一同去外村看，他懊惱不已。見大家以后看電影要約他一路，他高興起來，連連答應(yīng)，說他嫂子洗澡或者跟他哥摔跤了，他一定記住通知大家。

三月，草長鶯飛，一天，幾個婦女沖進隊里的保管室，齊動手腳，把譚敏菊的頭發(fā)弄亂，衣服撕爛，罵罵咧咧。領(lǐng)頭的是隊長的老婆。

聞聲趕來的人看鬧熱。

隊長的老婆指著譚敏菊數(shù)落著：這個狐貍精，把全村男人的魂都勾住了，使得她家死鬼男人更是魂不守舍茶飯不思，一門心思地想往保管室跑，來看這個狐貍精。

原來隊長的老婆有事到保管室來，遠遠地看見隊長躲在一個角落望著譚敏菊發(fā)呆，口角流涎，不禁怒火中燒，喚來幾個早就對譚敏菊不滿的女人，一起收拾這個狐貍精。隊長怕老婆怕得要死，這會兒屁滾尿流，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圍觀的人喝彩，說隊長老婆做得好，這個女人早該收拾得了。

有人喊，扒了她的衣服。

一番扭打，譚敏菊被幾個女人剝光了衣服，赤條條地躺在地上。

弄壞那張臉，免得讓那些男人想入非非。有個女人大喊。

有人拿出扎鞋底的錐子在譚敏菊臉上劃弄。幾聲慘叫，那臉立即血肉模糊。

保管室曬場上好一番喧鬧。

這時候，羋邦明掄著一根大棒沖進來，后面跟著羋老太爺。

羋老太爺哭著喊，求求大家，饒了她吧，她不是狐貍精，沒做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羋老太爺跪下了，磕頭如搗蒜。

羋邦明脫下自己的上衣罩著早已昏迷的嫂子。揮棒驅(qū)趕那幾個女人，不準她們再靠近譚敏菊。

羋老太爺拖著哭腔求幾個年長的婦女，翁叔避嫌，我們父子不便給她穿衣服，請你們幫幫忙吧！

幾個女人猶豫不定，最后還是上前，齊動手腳，給譚敏菊穿好。

那幾個鬧事的女人悻悻離去。

羋邦明背著嫂子，在羋老太爺?shù)臄v扶之下回家。看熱鬧的人也三三兩兩離開。

事后，許多那天在場的男人都在談?wù)摴庵碜拥淖T敏菊，說果真是一個尤物，大飽眼福，回味無窮。那些沒在現(xiàn)場的人連連嗟嘆，自己咋沒趕上這好事呢！

羋邦泰聞聽，匆匆趕回來，跟羋老太爺商量了半夜，最后帶上譚敏菊和兩個孩子離開，到城里去了。

剩下羋老太爺和羋邦明守家。

人們一直以為羋邦泰會等譚敏菊傷勢恢復(fù)回村來，多年過去，他們一家一直沒回來。

羋老太爺去世，羋邦泰回來過，沒跟村里人說過譚敏菊的事情，有人想問，但話到嘴邊還是停住了。

后來，羋邦明一個人守著河邊的房子，過著平淡的生活。

再后來，羋邦明老了，被送進了敬老院。

他們的房子破敗不堪。

如今，有人去磨刀河看河水，發(fā)現(xiàn)那里的房舍蕩然無存。

磨刀河沒多大變化，依然冬春季節(jié)像個小家碧玉，溫文爾雅，夏秋時候河水暴漲，莽夫一樣，冒冒失失，莽莽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