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斷生造的“劍橋?qū)W派概念史”

文/方維規(guī)

概念史正在中國成為一門顯學或已經(jīng)是顯學。不管對概念史有無概念，似乎都能說些什么，至少可以望文生義。國際學界有一個“慣例”：一說到“概念史”，馬上會脫口而出：“德國！”接著會提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 1923—2006）這位德國概念史的標志性人物。在研究文章中，論者常會直接采用德語詞Begriffsgeschichte（概念史）。但中國學界的情形似乎不完全一樣，有時給人留下自說自話的印象，比如概念史的張冠李戴。

《史學理論研究》2012年第1期發(fā)表李宏圖等人的《概念史筆談》，“編者按”的第一句話是：“概念史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由英國劍橋?qū)W派的代表人物昆廷·斯金納和德國的考澤萊克所開創(chuàng)?！蔽铱吹竭@句話時，確實大吃一驚。讓人吃驚的還有筆談文章中的不少知識性錯誤，例如把霍布斯鮑姆在《革命的年代》（1962）中對一些新詞匯的追溯、威廉斯的《關(guān)鍵詞：文化和社會的詞匯》（1976）說成“概念史研究的前奏”，把科塞雷克看作“德國概念史創(chuàng)始人”。再往前推，《歷史教學問題》2010年第1期發(fā)表“論題：概念歷史研究的新路徑”，那是一個場面更大的“筆談”，主要是李宏圖給大家講“概念史”，兩次筆談中存在不少重復(fù)文字。

近讀李宏圖《歐洲思想史研究范式轉(zhuǎn)換的學術(shù)路徑》一文，得知他把“劍橋?qū)W派概念史”這一“理念”帶進了兩個不小的研究項目，該文是作為兩個項目的階段性成果發(fā)表的。文中依然能夠見到“……以昆廷·斯金納和德國的考斯萊克為代表的一些學者又提出‘概念史’這一新的研究范式”等字樣。并且，李氏文章有一種出格的論述路徑和邏輯，把斯金納作為主線來論述，給人留下“斯金納主打”的感覺：“值得注意的是，在歐洲學術(shù)界，不單單是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qū)W派’提出了概念史研究。在歐洲大陸，以考斯萊克為代表的一些德國學者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jīng)提出，并產(chǎn)生了一些具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由此呈現(xiàn)出思想史研究的德國風格?！绷碛腥缦轮f：“德國的‘概念史’基本上是與英語世界中的‘概念史’同時起步的?！保ㄗ⒁猓簩φ杖钗模P(guān)于概念史的產(chǎn)生年代有三種說法，當然都是不正確的。）

本來，有些事情不必當真，然而不時有人問我：“劍橋?qū)W派概念史”是怎么回事兒？鑒于過于隨意的治學態(tài)度和輕率的說法，已經(jīng)嚴重干擾在中國方興未艾的概念史研究，也對一些碩博論文產(chǎn)生嚴重誤導(dǎo)，加之網(wǎng)絡(luò)中嚴重的以訛傳訛，以及偽命題會影響真問題的討論，我以為有必要厘清一些學術(shù)事實，因而寫此小文求教于學界高明，尤其是《史學理論研究》特邀的“我國這一領(lǐng)域的幾位專業(yè)學者”。

哪來的劍橋?qū)W派概念史？當然事出有因：我的書柜里就有李宏圖主編的“劍橋?qū)W派概念史譯叢”凡四冊。當時見到這套書時，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哪個劍橋?qū)W派？弄得我一頭霧水。第二反應(yīng)是：Made in China!

“劍橋?qū)W派概念史譯叢”從何說起？這四本書中，里克特著《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1955）是一部介紹性專著，主要介紹德國概念史，作者是紐約市立大學政治思想史教授，并無劍橋傾向。漢普歇爾-蒙克“著”《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1998），當為漢普歇爾-蒙克等人主編的書，選錄了十多篇概念史經(jīng)典論文和個案研究。作者中有科塞雷克、伯德克、舒爾茨、賴夏特、魯斯布倫克等德國概念史名家，以及荷蘭等國的概念史專家，該書出自荷蘭學家的一個概念史項目。另外兩本書要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概念史，要么與劍橋?qū)W派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概念變遷與美國憲法》（1988）是1987年在華盛頓舉辦的美國憲法兩百周年紀念會議文集；《重思<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2006）則是斯金納的《基礎(chǔ)》一書出版25周年紀念研討會文集。（關(guān)于這套叢書的翻譯質(zhì)量，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問題。這里只想指出四本書中對同一人名、書名和文章名，時有不同的譯法。）

李宏圖在該“譯叢”的“中文版前言”中說：“概念史研究的理論已經(jīng)發(fā)展得較為系統(tǒng)和成熟，并形成了兩大學術(shù)流派。一是以昆廷·斯金納為代表，主要從概念與修辭之間的關(guān)系入手來研究概念史?！硗庖环N概念史研究的路徑是將概念的變遷與社會的變化集合在一起進行考察，代表性人物是德國的歷史學家考斯萊克?！痹诖宋乙茸鰞蓚€說明：其一，斯金納不是一直對修辭感興趣，或曰這不是他的政治思想研究的“全部”，他的所謂“修辭轉(zhuǎn)向”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其二，說斯金納是20世紀70年代概念史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那我只能說，彼時英美還沒有“概念史”之說，英語中甚至還沒有“概念史”這一術(shù)語。總體說來，這一狀況一直要延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末。帶有劍橋傾向的美國政治學教授鮑爾（Terence Ball）在其專著《政治話語的轉(zhuǎn)型：政治理論與批判性概念史》（1988）中提出，應(yīng)當發(fā)展一種批判性概念史，并將之用于（劍橋）政治理論研究。

何來所謂“劍橋?qū)W派概念史”？披閱整個“譯叢”，果然發(fā)現(xiàn)《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這部文集中有與此相近的說法，言者還是鮑爾，見之于氏著《“概念史”和“政治思想史”》（1998）一文。他說“概念史”的兩種主要路徑在平行展開，一為德國的概念史樣式，即Begriffsgeschichte，一為“英美版本的‘批判概念史’，也即conceptual history或者如我所稱的‘批判概念史’（critical conceptual history）”。這或許就是有人相信存在“英美版本的‘概念史’”的依據(jù)，并因此大做文章？鮑爾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說概念史有兩個“學派”或兩種“路徑”，“或許有些夸張”。他指出：德國概念史“充分發(fā)揮集體協(xié)作的優(yōu)勢，并試圖在范圍和廣度上成就一種百科全書式的著述，而英語世界的概念史家們則大部分各自為戰(zhàn)”。此時，我首先想到的問題是：“各自為戰(zhàn)”的概念史，如何成為學派？又如何與德國的相提并論？其實，鮑氏文章的標題，已經(jīng)暗含一個明確內(nèi)容：劍橋?qū)W派的“政治思想史”走的不是“概念史”之路。

鮑氏文章中的不少觀點，早已見諸德國概念史理論，他只是把德國說法變換了一下，試圖將之用于英美的政治思想史研究，即英國的劍橋和馬薩諸塞的坎布里奇的思想史研究。該文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借題發(fā)揮，大發(fā)其“批判性概念史”的感慨，即捍衛(wèi)“‘政治思想史’寫作中的‘概念史’范式”。批判性概念史的核心思想是，“概念”必須在“話語”框架中進行闡釋。我以為，所謂“‘政治思想史’寫作中的‘概念史’”，似乎還有點靠譜。不能否認英美政治思想史“中”的概念研究，但它不足以成為一個概念史學派。該書主編之一漢普歇爾-蒙克在“引論”中說，鮑爾偏向所謂的“英語學派”，可是對“概念史”甚至“政治思想史”的看法缺乏整體性。這一評判是中肯的。鮑氏并未明確說“劍橋?qū)W派概念史”，而是“英美政治思想史”，這當然就與劍橋?qū)W派有聯(lián)系。

根據(jù)筆者有限的閱讀，尚未發(fā)現(xiàn)國際學界還有誰在說“劍橋?qū)W派概念史”，這里不排除論說歷史語義學即概念史的時候說及波考克和斯金納，他們畢竟是很有影響的人物，尤其是其論題和研究方法與概念史時有糾纏，但關(guān)鍵要看立論能否站住腳。或許也有人會說，斯金納的某部著作中關(guān)于某個概念的考察，簡直就是概念史研究，比如李宏圖在“譯叢”的“中文版前言”中提到的斯金納《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對“國家”概念的考察，或《自由主義之前的自由》對“自由”概念的探索。可是，這哪能成為號稱一個學派的依據(jù)呢？德國觀念史大家邁內(nèi)克（Friedrich Meinecke, 1862—1954）在其名著《新近歷史中國家利益至上原則的思想》（1924）詳實考察了“國家”概念；曼海姆深入研究過“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阿倫特在其《人之條件》（1958）中，探討了行動、制造、工作等范疇自古至近的巨變，有觀念史也有概念史。這樣的事例真是太多太多。

說斯金納研究過某個概念，這不稀奇，這在西方著作中很常見。在斯金納的實際研究中，有無專門的概念史文章或?qū)Ｖ?？似乎沒有。誠然，他在《政治思想和行為分析中的一些問題》（1974）這篇論文中，詳談了概念變化問題，但這與倡導(dǎo)作為方法的概念史沒有聯(lián)系。換言之，有些論者在講述所謂“以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qū)W派概念史”時，會援引斯氏討論概念的相關(guān)論述，但這不等于斯金納自己做的就是概念史；西方思想家、史學家時有關(guān)于概念的言論，這一現(xiàn)象太平常了。斯金納在20世紀70年代（也是其研究早期）最著名的著述是《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1978），那是一部新式觀念史大作，或曰政治思想史研究，體現(xiàn)出思想史研究的新寫法，但絕對不是概念史！他在20世紀80年代還寫過《語言與政治變遷》（1980）、《語言與政治變遷》（1989）等文章，也都沒有涉及概念史，更多的是談?wù)撜嗡枷胧放c語言的關(guān)系。對于“以昆廷·斯金納為代表”之類的言說，首先要在時間上有一個明確的認識。

在英美世界，里希特（Melvin Richter）是最早關(guān)注德國概念史的學者之一。他于1986年在《政治理論》（Political Theory）雜志上發(fā)表《概念史與政治理論》，1987年在《觀念史雜志》（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上發(fā)表《概念史與觀念史》。后來，他又分別于1990和1991年用德英兩種語言發(fā)表兩篇幾乎相同的文章：《論政治語言史的重構(gòu)：波考克、斯金納與“歷史基本概念”》。1995年，他的《政治概念和社會概念的歷史——綜合述評》問世，即前揭“劍橋譯叢”中的《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作者在書前的“致謝”中說，他作為訪問學者在德國沃爾芬比特爾市著名的赫爾措格一奧古斯特圖書館從事研究工作?！闭窃谀抢铮业谝淮蔚弥环N德國史學類型：“Begriffsgeschichte，即History of Concepts或Conceptual History（目前英語對德語‘概念史’的通用譯法）”里氏接著說：“概念史確實有許多東西可以提供給英語學者。概念史家們系統(tǒng)深究了與他們最為接近的英語世界的同行未能鉤稽的原始資料，發(fā)展出全新有用的研究框架，以此闡釋重大問題?！憋@然，里希特是要在英語世界為概念史代言，以此開啟和促進德國學者與英美學者之間的對話（前文提及的鮑爾倡導(dǎo)批判性概念史，很可能與里氏概念史介紹有著直接聯(lián)系）。里希特又在該書“導(dǎo)論”的起首說：“本書旨在為英語世界的讀者簡要評述Begriffsgeschichte，這是自二十世紀中期興起于聯(lián)邦德國的一門史學類型。它的理論目標、研究計劃和實際運用，都同英語學者所從事的觀念史、思想史和政治思想史有著很大的不同?！?/p>

里氏之言至少提供了兩個簡明的信息：其一，Begriffsgeschichte是一種“德國”方法；其二，在他介紹之前，英美對概念史基本上一無所知。而從里希特介紹概念史的第一篇文章到專著中的相關(guān)章節(jié)，我們可以準確無誤地獲得第三個，也是更為重要的信息；“概念史”與劍橋?qū)W派的“政治語言史”走的是兩條路。

里希特在專著“致謝”中還感謝波考克和斯金納，說這兩位老友為該書第六章關(guān)于他們的著述與德國概念史的比較研究而“不辭勞苦地寫來洋洋灑灑又下筆謹慎的信”。斯金納在20世紀90年代文章中論及德國概念史，這是否與里希特和他的通信有關(guān)？這當然只是一個問題。對于德國概念史來說，20世紀90年代意味著什么呢？那是如火如荼的概念史研究將要落幕，諸多持續(xù)幾十年、令人嘆為觀止的大型概念史辭書項目將要竣工的年代，那也是德國概念史開始走向世界的時候。斯金納這樣的聰明人不會太落伍。

行文至此，在某種意義上只說了一些不得不說的邊緣問題，但不是可有可無，那是為了回應(yīng)“斯金納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創(chuàng)概念史”之說。關(guān)鍵問題是，劍橋?qū)W派做的是概念史嗎？這就需要對何謂概念史有一個基本了解。關(guān)于概念史的來龍去脈、理論設(shè)想、發(fā)展變化等，筆者寫過若干文章，在此不一一贅述。下面我要討論的，主要是“劍橋?qū)W派”能否與“概念史”連綴，在這之前還須扼要介紹一下相關(guān)問題。

西方傳統(tǒng)的思想史研究，主要集中于考察大思想家的經(jīng)典文本，正統(tǒng)中的“正典”（canon）：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奧古斯丁、阿奎那，到馬西利烏斯、馬基雅維里，再到霍布斯、洛克、休謨、伯克，直至黑格爾、馬克思等近現(xiàn)代思想家。這種論述格局遭到晚近學者的非難，他們詬病往昔的研究沒有證實那些大思想家的社會代表性，對常用的政治和社會用語缺乏鉤稽。約在1960年前后，西方史學界分析詞匯和詞組的蘊涵及其認識功能的意識日趨明顯。思想史在理論和方法上的不足之處，導(dǎo)致德國、英美和法國史學界對語言分析的濃厚興趣。

于是，德國、英美和法國的學術(shù)文化中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研究方法：德國史學以“概念史”著稱；英美史學界尤其是劍橋?qū)W派倡導(dǎo)新的“觀念史”模式；法國史學界以“話語分析”（Analyse du Discours）或“概念社會史”（Socio-histoire des Concepts）見長。三種模式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各自為政，且確實有著不同的特色。“歷史語義學”是國際學界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學者熟知的一個概念。一般而論，西方的概念史、觀念史或關(guān)鍵詞研究，都可以用“歷史語義學”來歸納其方法。

總的說來，“概念史”在英美世界不怎么被人看重，一直沒有得到普及，而且迄今如此。劍橋?qū)W派波考克的《古代憲法與封建法律》（1957）和《馬基雅維里時刻》（1975）、斯金納的《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1978）等，屬于“觀念史”著作，亦可稱為政治思想史。鮑爾提出批判性概念史，出于一種期待，即“政治語言史”必須相遇，也就是兩個研究方向的方法論和認識論視閾的相互融合?？墒侨绾稳诤夏兀克菇鸺{本人曾長期否定概念史的可能性；我想，他也不會答應(yīng)把他的研究稱作概念史。下面，我就圍繞這個問題對劍橋?qū)W派政治思想史做一簡要分析。

德國史學概念史成型的年代（比其歷史更悠久的是哲學概念史），也是新的“劍橋?qū)W派”崛起之際。在政治學、史學和哲學相結(jié)合的英美觀念史研究中，“劍橋?qū)W派思想史”（Cambridge School of Intellectual History），尤其是以波考克和斯金納為代表的政治思想研究，為方法論創(chuàng)新奠定了新的基石。需要指出的是，波考克和斯金納時?；煊谩坝^念史”（history of ideas）和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英語學界的許多學者也都如此。

劍橋“政治思想史”是對占主導(dǎo)地位的“正統(tǒng)”觀念的拒絕，這一點與概念史相仿。德、英的兩種研究方案都極為重視政治語言，力圖透過語言來認識歷史。然而，波考克和斯金納更偏重于“語言”或“政治思想”相關(guān)的研究，而不是對單個概念或相關(guān)概念群的考察，也就是說，劍橋與海德堡的區(qū)別，在“政治語言”（“話語”）和“概念”之間，或曰“政治語言史”與“概念史”的分野。把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政治思想研究，而不是概念史方法。

盡管德、英二派都拒絕了老式觀念史，但是“概念史”與“新劍橋?qū)W派”的哲學根基大相徑庭：“概念史”是在德國史學和詮釋學傳統(tǒng)中發(fā)展起來的，“政治語言史”則源于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后者有兩個重要來源：其一是劍橋?qū)W派的開創(chuàng)者、歷史學家拉斯萊特（Peter Laslett, 1915—2001），他的歷史研究重視未出版的檔案資料，將縝密的語文學閱讀方法納入政治觀念史研究。他以洛克為例，揭示后人對洛克著述的解讀完全背離了作者原意。第二個來源是維特根斯坦晚期的語言哲學研究，以及奧斯丁和瑟爾的“言語行為”理論。

波考克諸多研究的主要興趣，指向政治語言和英國近代早期政治理論家的習語及其紛繁的關(guān)聯(lián)，在方法上主張對政治思想的語言進行考察，這在很大程度上使觀念史變成思想家用何種語言寫作的歷史，研究說話的內(nèi)容、動機、目的和策略。他在《馬基雅維里時刻》中，辨析了“天賦人權(quán)說”“公民人文主義”“古典共和主義”等概念。他把事物及其發(fā)展稱為話語，他所撰寫的歷史帶有濃重的語言論色彩。在《當代史學》（History Today）1985年10月號的《什么是思想史》“七人談”中，斯金納稱波考克的研究為“新政治思想史”，同時指出：“波考克號召政治觀念史家不要將精力耗在文本和思想傳統(tǒng)上，而要集中精力研究政治‘語匯’?！?/p>

斯金納是新劍橋?qū)W派第二個主要代表人物。他的研究進路，對英美觀念史的進一步發(fā)展有著重大意義。他對老式觀念史之主導(dǎo)思想的批判，不像?？履菢訉τ^念史斷然拒絕，而是在呼喚一種全新的觀念史。他在《什么是思想史》“七人談”中頗為自信地說：“我的明確主張是：假如觀念史想要具有真正的歷史性，我所說的新方法才是最值得踐行的方法。”他所提出的創(chuàng)新方案，主要依托于維特根斯坦晚期的語用理論，尤其是將奧斯丁的“以言行事”之說運用于政治觀念史纂。

斯金納在《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的“修辭與自由”一章中，著重探討了人文主義修辭的重要意義，但并未關(guān)注概念，沒有論及概念含義在運用中的連續(xù)性或轉(zhuǎn)變。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他開始對修辭進行深入研究，發(fā)表長文《霍布斯：修辭與歷史建構(gòu)》（1991）和《古典修辭及霍布斯早期思想中的公民科學》（1993），強調(diào)“意識形態(tài)”與修辭的緊密關(guān)系。他喜歡把自己所研究的政治思想稱為復(fù)數(shù)的“意識形態(tài)”（ideologies），這在他那里是中性術(shù)語，指稱許多思想家分享的語言實踐，例如用于表達主張的詞匯、原則、假設(shè)和范疇等。修辭策略研究而外，斯金納還悉心査考了一些詞語史，他顯然偏好“詞語史”之說，而不是“概念史”。

在《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中，里希特指出了斯金納學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說他的政治思想研究在向語用概念史的方向靠攏，但卻顯示出雄心勃勃的方法論批評與時常很保守的實際研究之間的矛盾，尤其是其專注于經(jīng)典理論家的言論（這與傳統(tǒng)觀念史的做法相仿），將那些不該被遺忘或被忽略的思想置于不顧，這就使他向概念史靠攏的方案很難兌現(xiàn)。應(yīng)該說，里希特的觀察是準確的。說到底，斯金納的方法論原則與概念史方法存在齟齬，也必然會阻礙他走向概念史。至少在里希特著作發(fā)表之際，也就是1995年，作者在該著中言之鑿鑿地說，英語學者尚未展開系統(tǒng)的概念史研究，當然也不存在德國那種政治和社會概念史。而其專著的名稱《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直譯為《政治概念和社會概念的歷史》）、幾乎就是科塞雷克等人主編的《歷史基本概念》（八卷本）副標題“德國政治和社會語言歷史辭典”的翻版。這并不奇怪，他是在英美世界大力倡導(dǎo)概念史，因而明顯偏向德國概念史。

斯金納起初對德國概念史基本上持否定態(tài)度，但在表述上較為溫和，不像他對英美現(xiàn)代觀念史的奠基者洛夫喬伊的鞭笞。我們或許可以提出一種假設(shè)：20世紀90年代之前，德國史學概念史壓根兒沒有引起斯金納的關(guān)注。他認為科塞雷克的研究以及《歷史基本概念》不是真正的概念史，只是詞語史。在他眼里，不可能存在概念史，只有概念不同用法的歷史（見斯金納《對我的批評者的回應(yīng)》，1989）。因此，他懷疑詞語史是否是歷史學家從事研究的合適方法。此外，他否定借助基本概念來準確描述歷史過程的可能性。他對概念史的反對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或許只能從英美學術(shù)傳統(tǒng)中找到解釋：英美觀念史直到20世紀60年代還常在論說普世觀念和偉大思想家。

很長一段時間，德國概念史與較多接受了法國話語理論的劍橋?qū)W派之間的嫌隙，影響了二者之間的合作。德國有翻譯大國之稱，給人無所不譯之感，可是斯金納的兩部代表作——《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礎(chǔ)》（1978）和《霍布斯哲學思想中的理性和修辭》（1996）迄今沒有德譯本，簡直匪夷所思，但卻有其緣由?？迫卓撕退菇鸺{都把談?wù)搶Ψ降姆椒ㄕ摽醋鳌袄讌^(qū)”。曾任教于美國斯坦福大學的德國著名文學理論家貢布萊希特（Hans-Ulrich Gumbrecht），是概念史研究的重要前輩人物之一。他在其《概念史的維度和局限》（2006）的“前言”中指出，誰在20世紀80年代末去美國，行李中帶著德國概念史辭書和自己撰寫的概念史論文，他會失望地發(fā)現(xiàn)，“概念史只是德國人文科學中的一種特殊追求”。

盡管劍橋?qū)W派遭到來自多方的批評，但它還是在英美世界的歷史編纂學中獲得了穩(wěn)固地位，波考克和斯金納也備受崇拜和效仿。誰都知道“語境中的觀念”（Idea in Context）與“政治思想史劍橋文本”（Canbridge Texts in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這兩套叢書，沒有人會懷疑體現(xiàn)于其中的劍橋?qū)W派研究進路的成功。至于“劍橋?qū)W派概念史”，它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