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shù)與政治：“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討論與西南邊疆民族研究

暹羅更名與西南邊疆危機

學界圍繞顧頡剛提出的“中華民族是一個”而展開的論辯，與1939年暹羅更改國名引起國人的西南邊疆危機感直接相關(guān)。暹羅本為君主專制國家，然而在1932年6月4日，國內(nèi)軍官發(fā)動政變，暹羅過渡到立憲君主政體，英暹關(guān)系從此衰落，日暹關(guān)系則迅速升溫。

在日本的慫恿下，暹羅投入日本法西斯的懷抱，開始以激進的“愛國主義”宣傳來塑造暹羅。1938年，少壯派軍官批汶頌堪自兼國務總理，對外奉行反華、親日、疏英法的外交策略。與此同時，文人阿諛附和軍人政府，高唱“大泰族主義”，其中歷史學者威集是策動改國名的幕后主使人。1938年，他發(fā)表公開演講，斥責華僑不利于暹羅，尤甚于猶太人不利于德國，并稱泰族在中國西南等地人口是暹羅全國人口2倍多，這些人“但聞暹羅有泰人則喜”，其目的在于宣傳暹羅與中國境內(nèi)的傣族同根同源，呼吁全泰族人團結(jié)合作攜手進入“繁榮之域”。相比威集的演講，批汶頌堪在向國民征求更改國名意見時，言辭更加直接，他認為在中國居留的泰族人，與漢族比較疏遠，且部分泰族人不受任何中國政治勢力的統(tǒng)治。

國人對于日本策劃建立偽“滿洲國”和華北五省“自治”的陰謀仍心有余悸，此時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教中心雖已移至西南，然而，即便茍安邊隅，也未能避免日本支持暹羅分裂中國西南的陰謀。

事實上，早在暹羅正式改國號之前，傅斯年便對暹羅政治宣傳的用意做出了明確的判斷。1939年2月1日，傅斯年在寫給顧頡剛的信中道出了他的擔憂：暹羅宣傳中國滇桂是其故居，妄圖收復失地的言論，將會釀成西南邊疆的危機。他認為抗戰(zhàn)后的西南在政治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而來到西南研究民族的學者，突出云南各民族的特征，可能為日本分化中國西南所利用。

顧頡剛此時正在昆明主編《邊疆周刊》，定期登載分析西南各族的文章。傅斯年寫信責備顧頡剛登載研究民族的文章，足啟分裂國家之禍。為了避免學界的研究引起國家分裂的危險，他提醒顧頡剛謹慎使用“民族”一詞，建議廢止“邊疆”一詞，改用“云南”或“西南”。

事態(tài)的發(fā)展，應驗了傅氏的擔憂。1939年6月4日，暹羅正式宣布改國號為“泰”。同一日，陶云逵著文駁斥暹羅更改國名的依據(jù)，指出暹羅改國名的背后是日本暗中“施其播弄之術(shù)”，暹羅借“民族一體”思想高呼之際，向滇、桂、越、緬伸手。陳序經(jīng)等人也認為暹羅的大肆宣傳必將影響到西南邊疆的穩(wěn)定。

顧頡剛兩次撰文闡述暹羅改國號對中國時局產(chǎn)生的不利影響。1939年9月，他在香港刊文指出暹羅改號是其狹隘的“泰族至高”思想的表現(xiàn)。同年11月，他再次發(fā)文重申暹羅改號會直接擾亂中國抗戰(zhàn)建國的西南根據(jù)地，動搖后方民族的抗戰(zhàn)意志，使日本坐收漁人之利，最終實現(xiàn)其獨霸東亞的野心。

暹羅對“大泰族主義”的宣傳，也引起了國民政府及西南邊省官員的密切關(guān)注。1940年4月，國民政府飭令云南省政府要“加切注意”，而暹羅宣傳的“大泰族主義”，雖然尚未發(fā)生實際破壞作用，但足以讓貴州省政府主席楊森“不能不承認隱憂重重”。

毋庸置疑，由暹羅改國號給西南邊疆帶來的危機，引起了政學兩界的高度重視，其直接后果是讓傅斯年和顧頡剛開始認識到審慎處理西南民族邊疆問題的重要性。只有在西南邊疆危機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之下來認識“中華民族是一個”的討論，避免以后出的觀念來倒述此次論辯，才能更加接近于歷史的本真。

人情世故與學術(shù)歧見

顧頡剛表示，傅斯年的責備是他寫作《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直接原因。他在該文中指出：中國對內(nèi)沒有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今后應謹慎使用“民族”二字。文章發(fā)表后，引起費孝通的質(zhì)疑。費氏指出，國家和民族不能等同，國家內(nèi)部發(fā)生民族間的分裂，根本原因在于各民族間政治上的不平等。因此，謀政治統(tǒng)一，根本在消除政治上的不平等。對于顧頡剛通過宣傳“中華民族是一個”，以防止敵人分化的認識，費氏認為國家的安全和強盛，需要國內(nèi)各民族在政治上緊密合作，絕非取消幾個名詞可以達成，“中國是一個包含多個民族的國家”。

顧、費持論孰更高明，不應簡單肯定或否定一方。1940年，馮友蘭著文批評顧頡剛早年為倡導“古史辨運動”，竭力打破中國“民族出于一元的觀念”，證明中國民族出于多元，抗戰(zhàn)后意識到日本人利用中國民族多元，企圖分裂中國，遂又主張中國民族多元之說應該廢止。顯然，馮氏對于顧頡剛觀點的“前后反復”不以為然，進而指出：民族出于一元或多元的討論，實質(zhì)是“傳統(tǒng)”與“歷史”之爭。一個民族與一個人同樣既有其物質(zhì)上的聯(lián)續(xù)，亦有其精神上的聯(lián)續(xù)。民族精神上的聯(lián)續(xù)，要有歷史與傳統(tǒng)的支撐。在這個意義上，馮氏強調(diào)：“說中國民族是多元底，是依照歷史。說中國民族是一元底，是依照傳統(tǒng)?！贝藗鹘y(tǒng)雖與歷史不合，但可各行其是，并行不悖。馮氏之意，在于批評這場爭論割裂了歷史與傳統(tǒng)之間和諧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既然“中華民族是一個”論題是由于西南邊疆民族危機感而引起，所以應聯(lián)想到，對于西南民族研究最有成績、影響最大的楊成志及其同仁的態(tài)度，不僅十分重要，而且對于進一步認識這場爭辯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

1928年，傅斯年、顧頡剛在中山大學促成了楊成志、史祿國等人，參加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有計劃的西南民族調(diào)查活動，開創(chuàng)了“中國學術(shù)界上作西南民族之集團研究”的先河。與此同時，顧頡剛為了提倡西南地區(qū)的民族研究，在學界第一次喊出“西南民族研究”這個新名詞，并鼓勵包括楊成志在內(nèi)的研究同仁拓展西南民族研究。楊氏也在晚年回憶到，在他進入中山大學工作之后，就在傅斯年、顧頡剛的領(lǐng)導下從事西南民族的調(diào)查研究。也正是在傅、顧二人的積極引導下，楊成志立下“終身貢獻西南民族”研究的學術(shù)宏愿。

傅斯年和顧頡剛敬告在滇學者慎用西南民族的稱謂，學界一般認為這些“敬告”針對的是吳文藻。理由是傅斯年認為吳文藻參與組織成立的云南民族學會提倡西南民族研究，“絕富于危險性”。事實上，云南民族學會只能算是中國民族學會在戰(zhàn)時的特別組織。抗戰(zhàn)爆發(fā)后，中國民族學會會員星散，會務停頓，后因昆明人才集中，于1938年11月成立云南民族研究會，傅斯年老友兼同事李濟任會長，師友蔡元培、顧頡剛、陶云逵等人均為會員。

解放前楊成志和吳文藻齊名，人類學界有“南楊北吳”之說。楊成志既是中國民族學會重要成員，也是中國民族學會西南分會的實際負責人。傅斯年、顧頡剛所反對的對苗、瑤、羅羅、擺夷等民族的研究，都不是吳文藻的主要學術(shù)研究對象。而楊成志及其同事所從事的西南民族研究的事業(yè)，正與當年顧、傅二人的積極提倡有關(guān)，且在國內(nèi)學界享有極高的聲譽。傅斯年不遺余力攻擊吳文藻，而卻絕口不提在西南民族研究領(lǐng)域最具影響力的中山大學，尤其是楊成志及其弟子江應樑等人，內(nèi)中的人事因素尤為明顯。

“國族”構(gòu)建與“民族”研究

南方學者最早著文回應“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是中山大學社會系主任胡體乾。1939年6月，胡氏發(fā)表《關(guān)于“中華民族是一個”》，認為“民族”一詞原是中國用以指稱歐美各族，在此之后推及國內(nèi)各族，其中并無惡意。即使中國學界不用“民族”一詞，也不一定就能達到感情融洽、裂痕消除、意志統(tǒng)一的局面。但是，他同時又認為民族政策的達成，有必要輔以適當口號的宣傳，即在中華民族成為一個的進程中，“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口號，有利于加強各族同化的信念。

1939年8月，楊成志發(fā)表《西南邊疆文化建設之三個建議》，該文不僅指出了顧、費論辯的核心問題所在，還提出了在國族構(gòu)建中，“中華民族”意識與民族研究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楊氏針對學界對于“民族”認識的混亂，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廣義的“民族”是指人們認同的傳統(tǒng)、宗教、文化、語言、慣俗、意識等，以及對某一群體、集團的歸屬感，這一概念相當于“國族”（Nation）、“民族”（Nationality）的意思；狹義的“民族”一詞，與“人種”（Race）相同，指一種自然集團，以探討民族集團（Ethnic Group），與廣義上的國族或民族所含有的政治意義不同，故研究民族的專門學問不稱為Nationalogy（國族學），而稱為Ethnology（民族學）。

在楊成志看來，顧、費二人的文章，其內(nèi)容幾乎充滿關(guān)于“民族”一詞之討論，二人因立場不同，見解自異，各有所偏，但總體來說頗能代表彼時國內(nèi)學界對“民族”概念見解的紛殊。作為兩人的共同朋友，楊成志指出他們關(guān)于“民族”一詞觀點不同之處在于：費孝通所言民族似近乎Ethnic，即多偏于客觀之民族志（Ethnography）范圍；而顧頡剛所言之民族接近Nation，即傾向于主觀民族論（Nationalism）。

后來，楊成志在《民族學與民族主義》中又進一步闡述：民族學研究的對象是科學探討的自然民族（Ethnic）；民族主義所注重的是“國族”需要的政治民族（Nation）。國族（Nation）與民族（Ethnic）之真正含義，可分而又可合，前者屬于政治支配之權(quán)力結(jié)合體，而后者則為自然或生物之血統(tǒng)集團。以政治力量使各族團結(jié)于主權(quán)國家之內(nèi)，這是20世紀任何國家所取之一般自然趨勢，中國自不能例外。其所不同之處在于，歐美列強采用科學的“民族”研究成績，以實施其政治“國家”的政策。

楊成志針對“中華民族是一個”問題的討論，與顧頡剛和費孝通不同之處在于，在堅持科學人類學、民族學的學科態(tài)度的同時，并非停留在抽象名詞的討論上，而是把培養(yǎng)國民的民族意識與客觀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不僅指出了顧頡剛與費孝通在此次論辯中主要分歧在于對“民族”概念理解的不同，而且頗具創(chuàng)造性地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提出作為政治權(quán)力之下的“國族”構(gòu)建，與作為學術(shù)層面的“民族”研究，不僅可以并存，而且還能有機結(jié)合。

1937年，楊成志的研究生江應樑闡述他對研究西南民族一貫見解：以漢族代表中華民族是絕大的錯誤，把中華民族分為漢、滿、蒙、回、藏五族更是絕大的荒唐。中華民族是一個整體的民族，西南民族則為整體民族中的一個大支派；西南民族是中華民族整體之一部分，應包括苗、羅羅、僰夷、溪蠻、黎、瑤等族。又在《抗戰(zhàn)中的西南民族問題》中，指出將數(shù)千萬的西南民族摒棄在“五族共和”之外是錯誤的。民族團結(jié)是抗戰(zhàn)勝利的基礎(chǔ)，若西南民族不加入，則不能稱之為中華民族的團結(jié)。

江應樑在承認中華民族是“整個的”、“統(tǒng)一”的前提之下，又承認多民族存在的客觀事實。多年的西南民族研究與調(diào)查經(jīng)驗，使江應樑深刻認識到民族調(diào)查研究的成果，是開化西南邊民的有益參考。顯然，江應樑與其老師楊成志都是從民族學是一門實用性科學的立足點出發(fā)，來討論學術(shù)研究對于政府民族政策制定的現(xiàn)實意義。

學術(shù)與事功的分合

徐益棠在回顧自“九一八”事變以后十年的邊疆民族研究時，認為“中華民族主義之鼓吹”是抗戰(zhàn)時期中國民族學發(fā)展的重要趨勢之一。中國已放棄“尊漢卑夷”等歧視少數(shù)民族的政策，要團結(jié)邊民，“中華民族是一個”理論的宣傳甚屬必要，惟理論宣傳的基礎(chǔ)，須特別慎重，至少不相矛盾。彼時學界常以學術(shù)研究與政治措施分為兩途，“在學術(shù)上可以分割，在政治上必須合一”之立論，似乎并不適當。在他看來，學術(shù)與政治聯(lián)系密切，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所以從學理言之，應改為“在學術(shù)上可以合一，‘行政’上必須分割”。

徐益棠曾與楊成志同時在巴黎追隨法國人類學之父莫斯學習人類學、民族學，他們與同期在歐洲學習人類學的陶云逵、楊堃、劉咸、吳定良一起，號稱人類學“六君子”?；貒?，徐益棠、楊成志、吳文藻等人共同發(fā)起成立中國民族學會。后來成立的云南民族學會，則受到傅斯年的猛烈攻擊，如“曇花一現(xiàn)，遽而夭折”。徐益棠的言論，實際是質(zhì)疑傅斯年、顧頡剛所提出的“中華民族是一個”的主張，認為該主張罔顧事實，取消“民族”研究，以政治需要凌駕于學術(shù)之上，不符合民族學研究的學術(shù)規(guī)范。

中國最早的西南民族研究，源于傅斯年和顧頡剛等人在1920年代末的大力倡導，“西南民族”的概念也正是在他們的倡導下才廣為學界所知。然而十余年過去了，為何當時的倡導者竟然改變初衷？

1920年代，顧氏在學界竭力倡導研究學問的人只該“求真”，完全不用考慮應用問題。1935年的“華北事變”后，顧氏的觀點發(fā)生變化。他認為在承平之世，學術(shù)不急于求用，因采取“為學問而學問”的態(tài)度，堅持真理，不問功用。然當國勢凌夷之際，所學必求致用。1944年，顧氏談及主張“中華民族是一個”的原因時，其中談到政治與純學術(shù)研究不同之處在于：學術(shù)工作要同中求異；政治工作要異中求同?？箲?zhàn)時期國人“實在不應當橫梗族類的成見，貽國家以不利”。

彼時傅、顧已成為國內(nèi)知識界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言論足以影響到整個學界乃至社會的輿論風向，或許他們本身也有不得已之處，但是與政治的靠近也非常明顯。朱維錚認為，傅斯年、顧頡剛通過講“中華民族是一個”，為蔣介石的政治服務，并得到了蔣介石的認可。傅斯年在給朱家驊的信中直接痛斥在滇避難的學者，在報紙上借民族研究，大肆宣揚中華民族不是一個，這些人“最可恨”，學問也“無聊”，看似為學問而學問，實際是“不管政治”，貽害國家，建議教育部門取締“民族學”。

然而，持論雙方無論對錯，歷史已然做出了選擇。傅斯年和顧頡剛對于“中華民族”的認識，正好與國民政府倡導的民族政策相契。1942年，蔣介石開始起草《中國之命運》書稿，其中第一章“中華民族的成長與發(fā)達”絕口不提三民主義中的“民族主義”，只認可“中華民族是多數(shù)宗族融合而成”，以“宗族”替代“民族”，把中國境內(nèi)各族群比喻成“同一血統(tǒng)的大小宗支”，完全否認多民族的存在。既然來自政府層面的政治宣傳不提“民族”，此后但凡牽涉到“民族”問題，都用“邊政”問題來替代。許文珊指出，傅斯年、顧頡剛呼吁“中華民族是一個”，至蔣介石撰著《中國之命運》，用“宗族”二字稱謂國內(nèi)各民族，隨后即被普遍使用，此舉不僅“影響歷史學術(shù)，也影響了民族心理，關(guān)系非常之大”。

在政治壓力下，楊成志和吳文藻開始重新考慮在保證民族學學科存在的前提下，不提及“民族”概念，以適應國家政治需求的問題。1941年，楊成志發(fā)表《邊政研究導論》，成為國內(nèi)構(gòu)建“邊政學”研究的第一人。在其對中國“邊政學”的構(gòu)建中，自始至終堅持由多學科參與，但民族學任“主角”的主張。1942年，吳文藻又發(fā)表《邊政學發(fā)凡》，提出從“理論”和“實用”兩方面出發(fā)，政治學和人類學“同時著眼”，人類學是研究邊疆民族文化的“中心科學”。楊、吳二人先后闡述“邊政學”的理論，成為民國學界構(gòu)筑“邊政學”的源流，并非偶然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