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太剛
拙文《心靈治理:公共管理學的新邊疆——基于需求溢出理論和傳統(tǒng)中國心靈治理范式的分析》(以下簡稱《心靈》)發(fā)表后,張乾友教授在同刊發(fā)表《如何理解作為一個公共管理問題的心靈治理——兼與劉太剛教授商榷》(以下簡稱《商榷》),對拙文提出了四點善意的批評和指正。囿于篇幅,本文僅對張教授的前三點批評做出回應,對于其第四點批評則另文回應。
《商榷》對拙文的所有批評的共同基礎,是對筆者所提出的需求溢出理論的一個基本論斷的否定。該論斷是,“人類社會的任何公共問題或公共事務都應該是個人的需求溢出問題”(以下簡稱“該論斷”)。而且,《商榷》是借助基本需求理論來否定該論斷的。《商榷》找出了該論斷與基本需求理論的兩點區(qū)別(以下分別稱為區(qū)別一和區(qū)別二),并分別各舉一例來支持其對該論斷的否定。不過在筆者看來,無論是從邏輯上還是從例證上,《商榷》對該論斷的否定都難以成立。
(一)區(qū)別一及其例證:一個明顯的邏輯錯誤
對于該論斷與基本需求理論的區(qū)別一,《商榷》有如下論述:
“《心靈》關于私人性與公共性關系的理解接近于上述需求視角,二者都認為無法得到滿足的個體需求是公共問題的合法來源。區(qū)別在于,《心靈》宣稱,‘人類社會的任何公共問題或公共事務都應該是個人的需求溢出問題’,而在基本需求理論看來,只有基本需求的溢出才屬于公共問題。
在此,《商榷》顯然犯了一個明顯的邏輯錯誤。需求溢出理論只是說“人類社會的任何公共問題或公共事務都應該是個人的需求溢出問題”,而沒有反過來說“任何個人的需求溢出都是公共問題。”這樣,需求溢出理論的該論斷與基本需求理論的主張并不矛盾,由此《商榷》所謂的“這里的差別很重要”也就成了無稽之談。實際上,需求溢出理論和基本需求理論都主張只有部分或特定的需求溢出才屬于公共問題,而不是所有的需求溢出都屬于公共問題。對此,參見筆者在《政治學研究》上發(fā)表的論文《對公共事務概念主流觀點的商榷——兼論需求溢出理論的雙層公共事務觀》。
由此可見,《商榷》關于需求溢出理論的論斷與基本需求理論的區(qū)別一,是建立在邏輯錯誤上的憑空想象。
而為了說明這個憑空想象出來的所謂“重要”區(qū)別,《商榷》對《心靈》提到的需求的絕對溢出的例子——“萬壽無疆的需求”做出分析,想當然地認為這種需求不屬于基本需求理論所謂的“基本需求”。實際上,如果深入分析就不難發(fā)現(xiàn),所謂“萬壽無疆的需求”,不過是闖過一道道的鬼門關而延續(xù)生命的需求。這樣,就某一個特定的時間點而言,“萬壽無疆的需求”都是闖過某一個特定的鬼門關的需求,而闖過無論是車禍、疾病還是其他風險的鬼門關,都屬于人的生命權所蘊含的人的生存需求,都屬于人的最基本的需求。《商榷》以基本需求理論之名來把這種事關生存權、生命權的需求排除于治理問題之外,恐怕是對基本需求理論的曲解。
(二)區(qū)別二及其例證:一個武斷的推演
對于需求溢出理論的該論斷與基本需求理論的區(qū)別二及其例證,《商榷》的論述如下:
“《心靈》與基本需求理論的另一區(qū)別在于,后者并不宣稱它提供了關于公共問題的完整解釋,相反,因基本需求的溢出而導致的公共問題只是所有公共問題中的一部分,而《心靈》則斷言需求溢出構成了人類社會的所有公共問題,這顯然是錯誤的。在這一點上,最直接的反例是義務教育?!?/p>
就上述區(qū)別二而言,需求溢出理論誠如《商榷》所言:“斷言需求溢出構成了人類社會的所有公共問題。”需求溢出理論提出至今,筆者還沒有見到能夠推翻這一觀點的論證和反例。不過,既然《商榷》認為需求溢出理論的這種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并指出“最直接的反例是義務教育”,我們就不妨從義務教育入手,來檢驗一下需求溢出理論的這一觀點能否自圓其說。
《商榷》說“公平本身就構成了政府提供義務教育這一公共產(chǎn)品的理由”,這種說法有失偏頗。因為就絕大多數(shù)國家而言,政治原因、經(jīng)濟原因和公平考量被普遍認為是支持義務教育制度正當性的三駕馬車。換言之,目前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義務教育制度都是三核驅動(政治、經(jīng)濟、公平),而不是僅靠公平這一單核驅動。
不過,無論是三核驅動還是單核驅動,其背后都是個人的需求溢出在驅動,即個人的需求溢出是義務教育制度最上游的元動力,這種元動力通過政治、經(jīng)濟和公平這三駕馬車實現(xiàn)了對義務教育的驅動。
首先,就政治驅動而言,整條動力傳導鏈即:
防范和解決需求溢出=國民幸福國家強盛義務教育【動力傳導鏈1】
其次,就經(jīng)濟驅動而言,由于教育有助于勞動力素質的提高,而勞動力素質的提高對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促進作用非常明顯,因此為了經(jīng)濟發(fā)展,國家有必要推行義務教育制度。而經(jīng)濟發(fā)展一方面有助于國家強盛,另一方面有助于減少貧困。國家強盛背后的需求溢出因素在前面已經(jīng)做過分析(見動力傳導鏈1,并生成下面的動力傳導鏈3),下面僅分析減少貧困背后的需求溢出因素。
從義務教育的減貧功能的視角來看,義務教育背后的需求溢出邏輯可表示為動力傳導鏈2:
防范和解決需求溢出=減少貧困經(jīng)濟發(fā)展義務教育【動力傳導鏈2】
而從義務教育的強國功能的視角來看,義務教育背后的需求溢出邏輯可表示為動力傳導鏈3:
防范和解決需求溢出=國民幸福國家強盛經(jīng)濟發(fā)展義務教育【動力傳導鏈3】
結合動力傳導鏈2和3,需求溢出作為義務教育的經(jīng)濟驅動力背后的元動力,也同樣清晰可見。
再次,就公平驅動而言,義務教育之所以有保障公平的作用,是因為貧困家庭往往會因為眼前的生計所迫而犧牲子女的教育,而子女受教育的不足又會導致他們在長大之后難以擺脫貧困,從而形成貧困的代際傳遞,進而導致嚴重的社會不公。而強制性的義務教育有助于貧困家庭的子女擺脫這種惡性循環(huán),進而有助于促進社會公平。從這種角度看,義務教育的公平驅動背后也是對弱勢階層子女的需求溢出的解決和防范。
在此,人們可能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義務教育是由弱勢群體子女的需求溢出推動的,那如何解釋當今各國的義務教育對強勢家庭的子女也一體適用這一現(xiàn)象呢?
我的回答是:第一,義務教育是由弱勢群體子女的需求溢出推動的這一論斷,僅僅局限于從公平的視角來看待義務教育才成立,因為這一視角根本解釋不了為何強勢階層或基本需求沒有溢出的階層子女也被強制納入到義務教育體系這一現(xiàn)實。這也正是我反對《商榷》單純從公平視角來看待義務教育的原因之一。第二,如前所述,義務教育不是單核(公平)驅動,而是三核驅動或三駕馬車,而從政治驅動和經(jīng)濟驅動的視角則很容易理解為何強勢階層的子女也要被納入義務教育體系:一方面,國家要通過義務教育強化所有人(包括強勢階層和弱勢階層)對國家的認同;另一方面,國家要通過義務教育保障所有勞動力素質的提高。為此,把強勢階層子女納入義務教育體系順理成章。第三,政治驅動和經(jīng)濟驅動背后的需求溢出因素,見前面的分析,在此不再贅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商榷》稱,“在某種意義上,過去十幾年中國教育領域的市場化改革就是依據(jù)需求溢出的邏輯進行的,其結果是加劇和加速了中國社會的階級分化與固化,對中國社會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痹谖铱磥?,《商榷》的這種論斷過于武斷,而且反映出其對需求溢出理論的邏輯的誤解和不了解。一方面,就基本的常識而言,無論什么領域的市場化改革,主要都是依據(jù)市場的邏輯進行的,而需求溢出的邏輯作為一種公共管理或治理的邏輯,顯然不是市場的邏輯,而是矯正市場之弊的邏輯;另一方面,僅就需求溢出的邏輯而言,教育領域的市場化的改革的惡果,恰恰表現(xiàn)為弱勢階層甚至偏弱勢的中產(chǎn)階層在優(yōu)質教育方面更加嚴重的需求溢出,即所謂的上(優(yōu)質)學貴、上(優(yōu)質)學難的問題。這恰恰是需求溢出理論所主要解決或防范的問題,是教育改革沒有遵循需求溢出理論的邏輯的結果。《商榷》把需求溢出理論的邏輯所要解決或防范的問題,說成是需求溢出理論的邏輯的結果,是明顯的張冠李戴——把本屬市場邏輯的帽子扣在了需求溢出理論的頭上。
在否定了需求溢出理論對心靈治理的解釋進路之后,《商榷》提出了自己的“合作式理解”的解釋進路,對此本人提出如下反商榷:
第一,如果不是建立在個人的脆弱性上,人與人之間還有必要分工與合作嗎?
在《商榷》中,作者把“不同社會成員間的分工”和“每個人的脆弱性”對立起來,明確表示其“合作式理解”是建立在前者而不是后者的基礎上的。在需求溢出理論看來,正是由于每個人的脆弱性,人類才有分工合作的必要;如果人人都沒有脆弱性,即每個人都能心想事成,人類根本就沒有必要進行分工合作。
另外,《商榷》宣稱不是建立在每個人脆弱性的基礎之上的合作,與其先前對合作必要性的論述似乎相互矛盾。《商榷》稱,“所有人都不擁有實現(xiàn)自身目標的全部手段”,“目標與手段的不對稱分布構成了社會合作的必要性”,這顯然就是每個人的脆弱性的體現(xiàn)。也就是說,《商榷》剛剛把每個人的脆弱性作為其合作理論的邏輯起點,接著一個句號之后就聲稱其合作不是建立在每個人脆弱性的基礎之上的,這個邏輯轉變著實令人費解。
第二,互助式的福利國家中社會成員就不具有“不斷尋求更高目標的進步意涵”嗎?
《商榷》稱,“這種理解之所以是合作式的……另一方面是因為它包含了所有社會成員不斷尋求更高目標的進步意涵,而不像在互助式的福利國家中那樣,人們只是在通過對已有資源的再分配來解決某些短缺性的問題?!边@句話明顯是說互助式的福利國家中社會成員就不具有“不斷尋求更高目標的進步意涵”了,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個非常驚人的發(fā)現(xiàn),只是不知道這種完全顛覆人們常識的發(fā)現(xiàn)論據(jù)何在?因為在我看來,所有國家的社會成員都具有“不斷尋求更高目標的進步意涵”,這是人的本性使然,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對此已經(jīng)做出了很好的闡明。
第三,對心靈治理的合作式理解與需求溢出理論的解釋進路有矛盾嗎?
回到心靈治理問題。《商榷》提出的對心靈治理的合作式理解,其核心在于:“心靈治理就作為培育服務意識、讓人們主動扮演作為實現(xiàn)他人目標之手段的角色進而促進社會合作的一種非物質化的機制而被證明為了一個公共管理問題”。對此,我非常贊同。我的疑問只是,這種對心靈治理的合作式理解與需求溢出理論的解釋進路有矛盾嗎?我覺得完全沒有矛盾,只是各自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措辭來闡釋而已。這樣,《商榷》以對心靈治理的合作式理解來否定需求溢出理論的解釋進路,并不能讓我信服。
對于是否應該把心靈治理的范圍擴展到對社會普通成員,《商榷》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層,贊成需求溢出理論把心靈治理的范圍擴大到普通社會成員的結論,但不贊成需求溢出理論對此的論證;第二層,對普通社會成員開展心靈治理的合法性,“是源于每個人在作為目標與手段上的特殊依賴關系”。
(一)需求溢出理論對心靈治理合法性的論證真就那么不堪嗎?
對于上述第一層意思,其依據(jù)是《商榷》先前對需求溢出理論基本論斷的批評和否定。而本文對此已經(jīng)做過分析:“不論需求溢出理論的基本論斷是否正確,單就《商榷》對需求溢出理論基本論斷的批評和否定(兩點區(qū)別和兩個例證)而言,由于其中存在著嚴重的邏輯錯誤和對需求溢出理論的誤解和不了解,因此很難讓人信服?!?/p>
對于心靈治理為何應擴展至普通社會成員,需求溢出理論的論證很簡單:一是有效,二是文明。這也是筆者先前提出的衡量治理現(xiàn)代化的兩個標尺,即有效性+文明化。這種論證,也就是《商榷》所稱的“把心靈治理作為解決需求溢出問題之手段的功能主義論證”,是否具有說服力,還請讀者自行評價。
(二)《商榷》對心靈治理合法性的論證與需求溢出理論有矛盾嗎?
《商榷》在否定了需求溢出理論的合法性論證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合法性論證:“在本文看來,普通社會成員的心靈之所以需要得到治理,是源于每個人在作為目標與手段上的特殊依賴關系。”“普通社會成員的心靈也需要得到治理,一方面是為了培育講理公民從而促進公共目標的形成,另一方面是為了培育服務意識從而促進合作行動的開展?!?/p>
比較需求溢出理論的論證和《商榷》的如上論證,我認為二者之間并不存在二選一式的矛盾,只是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需求溢出理論是針對物質治理路徑的局限來論證心靈治理的合法性,《商榷》則是從心靈治理的兩個著力點(協(xié)調目標、提高服務意識)來論證心靈治理的合法性。兩種論證各有側重,而非水火不容、有我無他。
盡管筆者完全不接受《商榷》對需求溢出理論及其心靈治理觀的上述批評,但筆者還是自知《心靈》一文存有缺憾——沒有明確地區(qū)分兩種不同意蘊的心靈治理概念:作為治理客體的心靈治理和作為治理方式的心靈治理。其中,前者并不是拙文《心靈》所指的心靈治理,而后者才是被拙文《心靈》稱作“公共管理學新邊疆”的心靈治理,即“通過非物質手段和非強制手段影響人的思維過程的公共管理路徑”——這種意義的心靈治理,才是相對于物質治理路徑并能夠彌補物質治理之缺、矯正物質治理之弊的治理方式。而這種治理方式,在人類社會悠久的公共管理實踐中古已有之,但近晚興起的公共管理學卻鮮有關注。正因如此,這種心靈治理,只是公共管理學的新邊疆,而不是公共管理實踐的新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