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易
早上出門,他又將那一把伸縮刀裝進褲兜里,決定在路上把那些瓜藤干掉。他攥住伸縮刀把玩了一下,刀鋒在湖藍色的刀鞘里順從地走動著,咯咯咯咯,像蛇信子一樣吐出來,又縮進去。
他蓄謀已久要干掉那些瓜藤。
起初,他并沒有在意那些爬到鐵絲墻上去的南瓜藤。每一次從鐵絲墻旁邊經(jīng)過,看見里面郁郁蔥蔥的菜圃,以及像蜥蜴一樣在鐵絲墻上攀爬的瓜藤,還有一種“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的感覺。
令他感到不爽和忍無可忍的事情是后來,瓜藤翻越鐵絲墻,竄到兩棵行道樹上去了。這使他聯(lián)想起美國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那些向樹冠闖去的南瓜藤就像一群越獄犯一樣,這使他感到渾身不自在,感到問題不再是田園詩一般美妙和簡單了。
馬路兩邊的行道樹是兩年前種下去的,是桂樹,還沒有兩個人那么高。一邊的行道樹里側是被漆成綠色的鐵絲墻,鐵絲墻里面,是一家木制品加工廠。露天堆料場上有幾摞板材,仿佛幾座廢棄的碉堡,那些各色蔬菜就在其間的空地上悠閑自在地生長著。
南瓜無疑是這家工廠的工人種的。工人們從農(nóng)村來,無愧是種地好手,一些丟棄在路邊的零星土地,碎布頭一樣被他們翻動出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他想,此舉未嘗不可。但不能破壞了周圍環(huán)境,更不能將行道樹當瓜棚。桂樹還小,瓜藤蓋住樹冠,不是要憋死嗎?這個種瓜人太不自覺了。
誰種的?他想提醒那個種瓜人,希望種瓜人能把那些爬到樹上去的瓜藤弄掉??墒?,那人好像在故意回避他,這么久了,他就是見不到這些南瓜是誰種的。有幾次,他看到鐵絲墻里面有人在勞作,就往里面喊,這些南瓜是誰的?是你的嗎?喊過幾聲,里面的人直起腰來,搖搖頭說不是他的。
瓜藤都爬到樹上去了,樹會被纏死的,他沖著里面的人大聲說著。然后又自言自語,這些鄉(xiāng)下人真沒素質。
那一天,他想到了園林管理處,行道樹是屬于園林管理處管的。這管理處的人怎么都視而不見?他想打一個電話給園林管理處,反映一下這里的事情,卻沒有園林管理處的電話。過了兩天,一轉念,又覺得打舉報電話怎么說都不夠光明正大。
工業(yè)園區(qū)的馬路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經(jīng)過,他每天上下班都經(jīng)過這里。沒有具體工作了,單位去不去也不要緊,休息過一段時間,覺得沒意思,又去上班了。他每天看到那些爬到樹冠上去的南瓜藤,就好像爬在自己身上似的,感覺很不舒服。
怎么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弄掉這些瓜藤呢?他經(jīng)常喃喃自語。
也不是全部路人都是無動于衷的。那一天,他看見有三個孩子站在兩棵小桂樹下面。他們可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肥大的校服使他們看上去顯得不夠真實,像油畫里長著翅膀的小天使,要飛起來一樣。
三個孩子舉著三顆腦袋停留在瓜藤下面,指手畫腳,似乎在討論什么問題。
他激動起來了。學校有文明素質教育,他們肯定是想干掉那些瓜藤。他對三個小孩充滿了期待。他不想驚擾他們,想讓他們平靜地、毫無外界干擾地進入到他的期待中去,干掉那些南瓜藤。
遠遠地,他收住了腳步。陽光里飄來零星小雨。太陽雨在頭頂上飄拂,落到皮膚上,涼絲絲的,非常美妙。
他駐足于一座與馬路處于同一個平面的水泥橋上。三個小孩在水泥橋對面。他將上半身靠在欄桿上,掏出手機,裝出打電話的樣子。橋下是從工業(yè)園區(qū)延伸出來的水溝,水溝上長著一叢叢小灌木,一些舊布條和塑料袋掛在上面,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飄啊飄的。他面朝水溝,是要表明他與三個孩子分屬于兩個互不相干的世界。
他裝著打電話,還顯得很曖昧、很投入的樣子。此時如果有人路過,還以為他真的在泡電話。過去,他常與她泡電話,現(xiàn)在不泡了。這個女人,已經(jīng)有三天不接他的電話了,他一想起來就感到悲涼。此時,他不想她,頭腦里只有三個穿校服的天使一樣的孩子。
他的后腦勺都要長出兩只眼睛來了,想象著三個孩子干掉那些南瓜藤的過程。舉著手機的右手發(fā)麻了,他想,孩子們該把那些南瓜藤弄掉了。悄悄地側過臉去,視線落在三個孩子站立的位置,就是兩棵爬滿瓜藤的桂樹的位置,沒有看見孩子們。把頭再轉過去一點,還是沒有看見。
三個穿校服的孩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
他們把瓜藤弄掉了?他放下手機,轉身朝兩棵小桂樹走去。在爬滿瓜藤和瓜葉的小桂樹下面,他沒有發(fā)現(xiàn)南瓜被動過的痕跡。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抬頭看天,視線越過一棵樹冠上的藤葉,藍玻璃一樣的天空,雨消失了,陽光如故。
一根毛都沒有動,他不無失望地咕噥了一聲。
南瓜開始開花了,黃燦燦的南瓜花趴在樹冠上,像一群攻下城池、站在城頭上歡呼的勝利者。
他覺得這是在挑戰(zhàn)他的底線。他決定親自出馬。那一天,他從那些行道樹下經(jīng)過的時候,嘴里突然冒出一聲:弄死它!
他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趕緊四下張望,沒有人,沒有人聽到他的惡狠狠的叫聲。
從此,他就經(jīng)常處于一種興奮和不安之中。他覺得這事得秘密進行。還得注意自身形象,注意影響,不能給人看見自己在干這種勾當。潛意識里,他總覺得這是一件猥瑣的、偷雞摸狗一樣的事。
事情最好在夜里或者中午進行。中午大家都休息了,馬路上行人稀少;夜里要深夜,路上沒有人走動了。但是,這兩個時間跟他的作息安排都有沖突。中午他要午睡,否則,人就像染了雞瘟一樣,做什么事都進不了狀態(tài)。晚上呢要打麻將。鄰居老劉家有一臺麻將機,擺場抽頭,每天吃過晚飯,老劉的電話就打來了。
還有一個問題也很困惑,就是用什么方法去弄死這些南瓜藤。他想到了翻墻進去,直接把南瓜連根拔掉,或者去哪里弄一桶香蕉水來,潑過去,但這兩種方法他都覺得不妥,太大張旗鼓了。想來想去,他想到了刀子,覺得還是用刀子好,鐵絲墻不高,在墻頭就可以把瓜藤割掉。
五年前,他房子裝修,木工師傅留下一把伸縮刀,記得就放在儲藏室的工具柜里。那一天,他吃過早飯,走進儲藏室,在一堆錘子、鉗子、鋸子、扳手、螺絲刀中間找到了那把伸縮刀。“仿佛他一直在尋找它。”他攥著伸縮刀猛然想起博爾赫斯的《匕首》,覺得自己在那一時刻與老博有多相像啊。
刀鞘是塑料做的,湖藍色,波紋,在手上掂兩掂,刀鋒在刀鞘里發(fā)出金屬的響聲。握住塑料刀鞘,大拇指在圓紐上一推,銀灰色刀鋒便咯咯咯地滑動起來,像蛇舌一樣從湖藍色刀鞘里一點一點吐出??諝庵新舆^一絲涼意,他為之一陣驚慌。那次組織上找他談話,說他任職年齡已到,要退下來了,他也一陣驚慌,驀然覺得人生易老,歲月無情。春天里,桃花盛開,看到桃花還不免心動的人,怎么說老就老了?他伸出大拇指,在刀鋒上輕輕拭了一下,還很鋒利。
打從決定用刀子親手殺死那些南瓜藤之后,每天從家里出來,他的身上就多了一把湖藍色伸縮刀。他一般把伸縮刀放在右邊的褲兜里,這使他右褲腳顯得有些荒唐和掛礙。他把右手插進褲兜,握住刀鞘,橫著的刀子就豎起來了。有時候在家里,他也把手放在褲兜里,老婆就說你的手老放在褲兜里干嘛,熱不熱?聽老婆這一說,他就把手拿出來,裝作沒事的樣子。刀子就躺下去了,突兀,下垂,變形,右褲腳變得滑稽可笑起來。
你褲兜里放著什么東西?老婆又問。
他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去客廳看電視了。老婆就在背后剜了他一眼。
現(xiàn)在,他從家里出來,去單位,右手插在褲兜里,左手擺動著。這是槍手步,這種步態(tài)使人覺得他藏在褲兜里的右手隨時可能拔槍,或者拔刀。
他家離那些行道樹不遠。左拐,右拐,再左拐,經(jīng)過一家小超市,一個幼兒園,一個專門賣早餐的飲食店,還有幾戶人家的門口,就到那條馬路了。這一路上他顯得焦躁不安,殺戮的情景在他的頭腦里縈繞——快樂的、雨點般的刀鋒一次次撲向南瓜叢,瓜藤綠色的汁液像血一樣流淌,瓜藤尸體四下飄零,掛在樹上,落在地上,很快枯萎了,兩棵小桂樹得以拯救。
一叢南瓜相對于一棵樹,是次要的,為拯救一棵樹而干掉一叢南瓜,無可非議。昨晚,他躺在床上這么想了很久,還想了像洪水一樣從身邊退走的人和事,更變得義無反顧了,更覺得自己這是一次文明之舉。想到這,他又放松下來,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兩側的小桂樹仿佛在舉行一場歡迎儀式,這使馬路的輪廓愈加清晰起來。兩棵危難中的小樹就在其中。他邁開槍手步伐,有一種豪邁之情,嘴里還哼起一支古老的歌。
前面出現(xiàn)一個男人的背影,磨磨蹭蹭,在他的身上似乎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他放慢了腳步,等那個背影走遠。
那人走到兩棵像戴著帽子一樣的小樹跟前停了下來,舉頭察看天色,恍惚的神情更像在打兩棵小樹的主意。
他立即興奮起來。莫非他……他的頭腦里迅速產(chǎn)生一種幻覺。
那人上前兩步,左手扶住一棵樹干——拔刀——他幾乎叫了起來。
那人轉過頭來,像有什么心事一樣朝身后看了一眼。他們的目光瞬間相觸。那人又把頭轉了回去,緩緩地抬起右腳,把右褲兜里的手抽出來,脫下鞋子,在空中抖動了一下,仿佛在抖一粒砂子。再又穿上,走了。那人的身影漸漸消逝在遠處的十字路口。這當中,他看見那人的右褲兜部位突兀、變形、下垂,仿佛藏著一把刀。
桂樹的春梢有十幾公分長了,葉腋下,像青春痘一樣長出許多花蕾,十月,它們將綻放,香溢滿天。陽光把行道樹拉成一道道斜影,像柵欄一樣橫在人行道上。他右手藏在褲兜里,左手擺動,跨過無形的柵欄,逼近兩棵危難中的小樹。
近了。就在眼前了。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心跳加速。他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褲兜里湖藍色伸縮刀捏在手上,冒汗,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到了第一棵小桂樹了,瓜藤像流蘇一樣從樹冠上披下來,瓜葉拂到他的臉上。他下意識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八點四十五分。
收腳。屏息。拔刀。
突然,一個女人在他的褲兜里唱了起來。他為之一震。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單位小吳打來的。小吳是副局長,他退下來,把位置讓給了他,分管審批和辦公室,就是他原來的攤子。小吳平常難得打他電話。平常有事都是辦公室兩個小年輕打來的,都是小事,告訴他有一張稿費匯款單,有一份什么承諾書要他簽一下字,或者要交黨費了,半年交一次,還有就是開會,單位每個月開一次會,叫夜學。退下來了,人就散漫和游離了,與單位與同事都有了距離感,只有每月一次的夜學,他才覺得自己是單位的人,與大家同步。
他曾經(jīng)對自己的生活做過一個精心設計,買來紙硯筆墨,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朱耷的水墨,托人刻了幾枚閑章,畫一點小畫。還跟她去了一趟貴州,看黃果樹瀑布、鎮(zhèn)遠古鎮(zhèn)、千家苗寨,一路上還去了鳳凰古城、張家界,他想以此來挽回一點什么?;貋砗螅齾s更加疏離,怨言也多了起來。他很煩惱,百無聊賴地練了幾天書法,重又去上班了,他不想讓自己的精神過早衰退下去。
辦公室還是按原來的樣子給他留著。在單位里,年輕人看到他,都叫他一聲李局,很尊敬的樣子。盡管他是副的,現(xiàn)在連副的都不是了,但人們還是這么叫他,他也不去糾正,朝人家笑笑、點點頭,有時也說一聲“你好”,或者“你早”之類。很多事情是沒有必要去弄得很清楚的。
他握著手機,讓里面的女人繼續(xù)唱著。小吳打電話來有什么事?一時間他也想象不出小吳電話的來意,但肯定有事,而且不是辦公室打來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這么想著,他抬手在顯示屏上劃了一下。
副局長小吳說話不急不躁,平靜的語氣里有幾分尊重。先是幾句客氣話,像搔癢一樣,沒有馬上進入主題。他也不急,哈哈哈地與小吳悠著,等待小吳的下文。過了一陣,小吳終于說:李局,你今天會來單位嗎?他也客氣地回答:這已經(jīng)在路上了,有事?小吳馬上說:沒事沒事,就一點小事,等你到單位了再說吧。好好。好好。雙方都連續(xù)說了幾個好之后才把電話掛了。
接過電話,人早已過了那兩棵小桂樹,到了行道樹的盡頭。前面一個十字路口,右拐,進入另一條大馬路。在拐彎處,他朝身后茫然地看了一眼,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事實也是如此。
他甩開雙臂,快步走了起來,暫且忘記了褲兜里躺著的湖藍色伸縮刀。
單位在一座綜合行政大樓里頭。他的辦公室在五樓,朝南,視線開闊。到了單位,他沒有去小吳副局長辦公室。既然說是小事,就不急。況且,里頭還有一種微妙。退下來之后,他更加在乎這種微妙。
他拖地、抹桌子。把窗臺、電腦、柜子、椅子的表面都抹了一遍。又去開水間打來兩瓶開水。廊道上碰到老周。老周是同齡人,沒有混到副科,每天還要按時上班下班,但他樂此不疲,也沒有覺得有什么東西對不起他似的。老周可能剛上完廁所出來,洗過的手沒有擦,一路甩過來,兩人對面走過就調侃了兩句,帶一點兒黃色。同輩人,說話沒有拘束。
打來開水,泡了一壺大紅袍,坐在窗前喝了起來。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每天早上上班,他都要先喝一會兒茶,看幾眼窗外的風景,在淡淡的茶意里安靜下來,再開始工作。
窗外也沒有什么可看的,每天都是一樣的風景。一個大院子,靜靜的,停滿了各色各樣的小汽車,看不到人,人都在大樓里。大院過去是馬路,車來車往。馬路過去是人民公園,白天的公園也是靜靜的,只有晚上或者周末才會熱鬧起來。公園四周是交錯的馬路和成片的樓房,穿城而過的甌江藏在樓房后面。在窗口,看不見甌江,但他能感覺到甌江的存在和流動,猶如某種勢力,看不到,卻每時每刻無時不在周圍存在一樣。甌江對岸是蓮山,山上有一座塔。行政大樓所有朝南的窗口,都正對著那座塔。
陽光早就照進他的辦公室了,落在桌面上、茶幾上、地面上、西面的白粉墻上和他的身上。他很享用辦公室的陽光,即使眼下的季節(jié),也不例外。在陽光里想一些事情,或者不想,靜靜地坐在窗前喝茶,看風景。今天他的頭腦里無疑在想一些事情,且像一團亂麻。此時,他想的是副局長小吳的電話。他想要說什么呢?
小吳一會兒就來了。他起身笑臉相迎,把他讓到沙發(fā)上,自己把椅子拉過去一點,這樣似乎就拉近了距離。沙發(fā)前面是茶幾,上面有一只玻璃公道杯、一套青瓷茶具、幾只茶葉盒。公道杯是光潔透明的琥珀色,里面的大紅袍正冒著熱氣。
小吳沒有馬上說事,兩人東拉西扯,中間還開了幾句玩笑,顯得無拘無束的樣子。他就一邊說,一邊在公道杯上濾茶,取過兩個青瓷小杯,給小吳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拿眼睛看著小吳,也不問。
小吳似乎有一點兒猶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說:是這樣的,其實也沒什么事,兩個小事而已。小吳顯然是想把話說得輕松一些。
一個是辦公室說的。近來紀委在對各單位上下班紀律明察暗訪,全市通報了幾個遲到早退的人。當然,李局你例外。但為了以防萬一,辦公室還是給你補了一張請假條,就說你現(xiàn)在搞攝影創(chuàng)作。我們系統(tǒng)不正有一個中國夢的攝影比賽嗎,這也是工作,你看可不可以?
起先,他聽到這話時心頭緊了一下,但聽到后來就笑起來了,說沒關系沒關系,隨便怎么說,不影響大局就行。
小吳又端起茶杯喝茶。杯里沒茶了,他就把著公道杯往小吳的杯里續(xù)上。小吳舉杯喝了一口,說第二個事。這第二個事情是這樣的,新來的王局長昨天來報到了,明天正式上班。
歡迎。他笑著插了一句。王局長年輕、有魄力,我們早就認識的。他這么說著,似乎想表示一下某種意思。
事情是這樣的。小吳端著茶杯邊思考邊說。原來的局長室在五樓朝北,昨天王局來看過了,提出來想換一個朝南的辦公室。說到這里,小吳停頓了一下,笑著說:你看你這間能不能換一下?
副局長小吳在說以上這番話時,他一直看著他,聽到這里,心頭又咯噔一下,一時反應不過來。
空氣有點兒凝滯了。小吳看他不說話,就解釋說,局里是這樣考慮的,其他幾個朝南的辦公室都是業(yè)務科室,人多,事情也多。你這里就一個人,也不經(jīng)常坐,動起來容易一點。
他臉無表情,目光從小吳的臉上移到了窗外,不說話。小吳副局長就顯得有些不自在了,目光也跟著移到了窗外。你看一下,這樣可以嗎?小吳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
你看蓮山上那座塔,太正了,不好。這中間過了幾秒鐘,他才答非所問地跟小吳這么說了一句。右手插在褲兜里,手指碰到了湖藍色伸縮刀,咯咯咯咯地響了起來。
小吳的視線從遠處那座塔上收了回來,疑惑地落到他的褲腳上,沒有理會他這話的意思,臉上表情也有些僵硬。李局,那你先考慮一下,考慮一下再說,沒關系的。
他看了一眼副局長小吳,沒有接過他的話,也不再說什么了。大學畢業(yè)就待在機關里了,幾十年下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吳一開口,他就知道其中的微妙,工作都交掉了,還占一間辦公室干什么?而且礙手礙腳的。但他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來得太快,自己才退了半年時間,事情就像退潮一樣從身邊溜走,當然,原來很多潛藏的東西也一樣一樣浮了出來。
小吳見狀便不多說什么,起身告辭。他看小吳要走,才裝作輕松的樣子哈哈了兩聲:不用考慮,要換就換吧,這辦公室反正我也不經(jīng)常坐。
副局長小吳沒有回答。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輕描淡寫地跟他說了一句:你向園林管理處舉報瓜藤毀樹的事王局長知道了。
你說什么?他故作鎮(zhèn)定地隨口問了一句。
那個種瓜人是他的父親,他讓我跟你說一下。
我有向園林管理處舉報過?他嘴上沒說,內心倏然產(chǎn)生一種被洞穿了的驚慌。心想,眼前這個年輕人并非他所設想的那樣簡單。
不知什么時候,陽光已從辦公室西面的白粉墻上下來了,不留一點兒痕跡。他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又喝了一會兒茶,但已索然無味??磥?,副局長小吳的話是經(jīng)過一番設計的,環(huán)環(huán)緊扣,而自己便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偷,讓人吊起來打一樣。這個待了十多年的辦公室,現(xiàn)在必須離開了,他留戀不舍,但更多的是驀然產(chǎn)生的某種陌生和恐懼。
窗臺上的幾盆蘭草,種了好多年了,與其說美化環(huán)境,不如說作為一道屏障以抵擋遠處的塔。現(xiàn)在,他的目光落在蘭草上面。蘭草好像無數(shù)的瓜藤一樣蔓延開來,爬滿整個窗口,把辦公室罩住,密不透風。憋悶。焦慮?;璋怠;艁y。他嚯地站了起來,掏出褲兜里的伸縮刀??┛┛┛U灰色刀鋒順從而有力地走動著,像蛇舌一樣探出來。伸縮刀在蘭草上面像一枚魚兒一樣地游弋,猶如游過許多凌亂而尷尬的往事。
蘭草紛紛掉落,瓜藤彌漫的窗口漸又露了出來。她出現(xiàn)在窗口外面,電影鏡頭一樣,還朝他撇了撇嘴。
湖藍色伸縮刀再度興奮起來,朝窗外的她游去。
“揮舞著它的時候,那只手就充滿了活力。”老博的《匕首》又浮現(xiàn)在他的頭腦里,他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此時,老周經(jīng)過他的門口,看見他站在窗臺上面,慌忙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