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劉鎖
我姑姑是個大羅神仙。這不是秘密,是整個滿福鎮(zhèn)人人都敬畏的真理。
姑姑悄悄對我說過,她只要渡滿九百九十九個苦難的人,就能重登仙班。我一度難受得緊,姑姑把我愛在心尖尖兒上,我不能想象沒有她的日子。她卻比我看得開,不停地在我耳邊私語,我在天上也能保護你呢!我依然不能夠釋懷。直到街邊水果攤的龔大娘、包子鋪的蔡大叔都私下對我說,你姑姑只要渡滿九百九十九個苦難的人,就要重返仙班。再后來,當我知道我姑姑在整個滿福鎮(zhèn)人的耳邊都悄悄說過這個秘密之后,我突然就不那么難受了。
姑姑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常常被外地的房地產(chǎn)老板請去看風水,坐飛機都是家常便飯。那個年代,整個滿福鎮(zhèn)的人都只是在電視機里見過飛機,所以當我聽姑姑說飛機場比咱們整個滿福鎮(zhèn)都還要大得多的時候,我對姑姑的敬畏之心,就在我吃驚而睜大的眼睛里愈長愈旺盛了。
姑姑總是在別人的經(jīng)歷里手舞足蹈,活得別開生面。在她渡人解難的榮耀史里,姑姑一直持有一顆赤誠之心,從她如數(shù)家珍的經(jīng)歷,我好像就懂得老天為何單單派遣她下凡來解救眾生了。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滿福鎮(zhèn)西邊永樂街上的李姓一家。潮熱的暑氣把鎮(zhèn)子悶在胸口上,云不動,星不閃,黢黑黢黑的。在鎮(zhèn)子北向出口,通往鎮(zhèn)中市火車站的洪武北路與樂峰路的交叉點,李姓一家在一聲“轟隆”的巨響里徹底成了這個大地上的異鄉(xiāng)人。姑姑給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燈光正好從她的身后漏下來,在她的身上濺起一圈青黃的柔光。我分明見到姑姑嘴角跳躍著的幾顆悲傷的魂靈,竟惹得姑姑的眼睛里蕩漾起一汪眼水。
如常的日子里,正逢雙數(shù),只是多了一筆喜酒。李新生開著一輛面包車,載著父母、剛滿周歲的女兒從鎮(zhèn)中市區(qū)的親戚家吃完酒席往滿福鎮(zhèn)趕回時,在洪武北路和樂峰路的交匯點,與突如其來的貨運重卡硬碰硬地想要來個重合。重卡只是輕微地挪了挪身體就停在了護欄邊上,而面包車卻被扔翻了十米遠,李新生和副駕駛座上的父親一個被摔在了洪武北路,一個被扔在了樂峰路上,腦漿統(tǒng)統(tǒng)往外迸。那晚有過路人見到,說翻倒的面包車真就像塊被人揉捏的面包,從車底延續(xù)出來的血流分作兩股,各自汩汩地流向洪武北路和樂峰路。
這場事故轟動了整個滿福鎮(zhèn)。閑下來的男人女人都在遺體火化的前一晚趕去李家,送送亡故的人。不去瞧倒好,去了的婦女都抹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淚水兒。李家堂屋里躺著三副冰棺,李家老父母各一副,李新生和剛滿周歲的女兒合用一副,小女兒穿著一件粉色亮片的連衣裙,腦袋正靠在父親的臂彎里“熟睡”。癱坐在冰棺前散亂著頭發(fā)的是李家現(xiàn)存的女人。那個夜晚,她終究沒有把她的男人、公婆和剛滿周歲的女兒等回家來。我姑姑就是那天夜里從外地特地趕回到李家。她在堂屋中間迅速清了塊空地,隨即做起法來,手舞足蹈,嘴里嚶嚶念著咒語,然后突然嚎啕大哭。這一哭,房子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就都跟著哭了。后來不久,姑姑大病了一場,療養(yǎng)了半年身子才好起來。我便是在這個時候住進姑姑家的。姑姑沒有告訴我為何那晚后她會生如此一場大病,我自己想,應該是姑姑為了超度這些橫死的亡魂,違逆了上天的意愿,折了她的仙氣。
姑姑的身材姣好,男人見了她都會惹得心里一陣癢癢。姑姑的性格也潑辣,滿福鎮(zhèn)的苦事難事她都要插一竿子。我知道,這是姑姑作為仙人下凡必須要承擔的事務。這滿世界的悲與苦,凡人都無可奈何,可不全得仰仗著仙人嘛!姑姑也勤快得很,白天要被人請去做法,晚上也經(jīng)常出去做法,所以姑姑家不愁沒錢花。她家的茶幾上總是堆滿了我愛吃的水果硬糖,我真怕有一天姑姑重返仙班,這么一堆堆的糖果就吃不到了。那時候,我確實有過這個煩惱。這個在我眼里幾近完美的姑姑,也只是幾近完美——天殺的在她臉上從鼻梁至下頦處劃出一道扭曲的裂痕!姑姑悄悄跟我說,這不是傷疤,是我下凡時天神做的印記。我從姑姑驕傲的語氣里卻感受到一絲遲疑和無可奈何。不過這種想法轉瞬即逝,姑姑是大羅神仙,這點傷疤算不上什么,整個滿福鎮(zhèn)的人哪個身上沒有裂痕,那些裂痕里都會隱隱爬出來一只只黑色的、會做壞事的妖怪。這么一想,這個傷疤真就不算什么了。
住到姑姑家的第二年,我剛讀起小學一年級。我一直很不合群,我也不甚愿意合群,因為我必須要做出一些行動來響應那些孩子,這恰恰是我不愿意做的。從我住進姑姑家起,時常能見到一個捯飭得十分干凈利索,雙肩掛著兩根油亮麻花辮子的女人從我姑姑家門口走過,往鎮(zhèn)北的方向走,她總是不說話,臉上掛著清淺的笑容,走得不疾不徐。那群孩子叫她瘋阿娘,她不理會,依舊昂著頭往前走,帶著蓬勃的信念。他們撿石子兒砸她,瘋阿娘就停下來看著他們笑,一邊拍拍身上的灰土,又繼續(xù)往前走。他們總是先被瘋阿娘的微笑怔住,隨即叫喊著“瘋阿娘”的聲音又會持續(xù)追出去數(shù)十米。我心疼瘋阿娘,也替那些孩子感到擔憂。他們在用石子砸瘋阿娘的時候,我看見那些孩子身上正趴著一只只張牙舞爪要吃人的妖怪。我們的小學和瘋阿娘要去的方向截然相反,我至今都不知道瘋阿娘日復一日行走的終點。我問姑姑,姑姑總是答非所問,瘋阿娘是個從苦難里重生的女人,我們要用普善的心去渡她。久而久之我不打算問姑姑瘋阿娘行歸何處,我當然也從來沒向姑姑透露過我從那些孩子身上看見過妖怪這件事。能見到妖怪無非只有兩種情況,我和姑姑一樣是個仙人,這顯然不可能;或者我是個傻子,傻子總是特立獨行,異想天開。這么一想我就更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姑姑了。
姑姑時刻不忘渡人解難,瘋阿娘不止一次走過家門被姑姑拖進飯桌里。瘋阿娘坐在飯桌上安靜地捧著碗,細嚼慢咽,慢條斯理。她偶爾會放下碗,朝我盯上半天,姑姑便會趁機夾菜給瘋阿娘的碗里,阻隔瘋阿娘對我灼熱的視線。這時,瘋阿娘就又把腦袋埋進胸口里,只頂著兩根油光發(fā)亮的麻花辮子。日子經(jīng)常在姑姑白天出門做法,晚上出門做法的忙碌里被遺失掉。我要讀初中了。那天,姑姑領著我去中學報到時,并沒有很順利,附近兩個中學都不愿意收我做學生。我有些難過,因為我成績優(yōu)異,并且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小學畢業(yè)。姑姑向我道歉,都是因為我,不是你的錯,人們都敬我,但也畏我。我捋了捋姑姑額前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告訴姑姑,沒事,我腦袋瓜頂聰明,在家照樣學。之后的一個夜晚,姑姑打扮得花哨又隆重,我猜她又要出去做法了。第二天姑姑興奮地告訴我,你有學上了,你有學上了!我高興又難過。我的高興自不必說,而我難過的是,姑姑在告訴我擁有失而復得的學習機會時,我清楚地瞧見了姑姑的雙肩上趴著一只青面獠牙的可怕妖怪。
生活有時候就是這么吊詭,我因姑姑的神力而無法上學,卻又因姑姑的神力再次獲得上學的機會。那晚是育才中學的教導主任把姑姑請去做法的。他家門前是個三岔路口,路邊有條三米多長的河溝,河溝邊上有棵老槐樹。一天,教導主任的女兒下了晚自習回家,洗漱完畢就上床睡覺,接著開始生夢,隱約里透過門縫能看見客廳的媽媽,身體是愈來愈重,眼睛不能睜開,身子軟到無法動彈。媽媽覺得女兒比往常睡得早,屋里頭又無任何動靜,推門進去就看見女兒微睜著眼睛,但又叫不醒,呈半昏睡狀態(tài)。姑姑說是,三岔路口人流量大,年歲久矣,老槐樹吸吮人的氣息成精了。姑姑略施拳腳便趕走了樹精,只是心存疑惑。教導主任狐疑地跟姑姑談起,這段日子,睡不好覺,總是夢見大門口站著一個僅有一只瘦弱胳膊的巨人。姑姑恍然大悟!教導主任家的前庭院門只有一根門柱,且是木頭制成的。他夢到的巨人是自家的門神,少了一根門柱,就少了一只臂膀,自然阻擋不了邪祟,財源也會簌簌地流失。
后來在中學里我見到了教導主任的女兒,她的肩膀上沒有妖怪,我很慶幸,我遇見的人肩膀沒有被妖怪侵占的甚是鮮少。街邊水果攤的龔大娘在給人稱量水果時,肩膀上的妖怪便出現(xiàn)了;包子鋪的蔡大叔給包子填上肥碩的豬肉餡時,也有一只妖怪在肩上揮舞??山虒е魅渭绨蛏系难质亲钣谢盍Φ?。在姑姑的指點下,他家院門換成了雙開的紅漆鐵門,第二年教導主任就升任了副校長。那天上午,副校長在講臺上作任職講話的時候,他肩膀上的妖怪體形愈發(fā)的巨大,撲騰著雙翼,在陽光下顯得萬分駭人。
瘋阿娘在行走。當年向他扔石子兒的孩子長得與瘋阿娘一般高,手中的石子兒也變成了小石塊,可瘋阿娘還在行走。我從瘋阿娘的淺顰一笑里,真就覺得瘋阿娘是走到了苦難的盡頭,等來了魂靈的歸途??墒俏业墓霉茫易钣H愛、心疼的姑姑還在人間游歷。她說,我必須穿過這重重的迷霧森林,汪汪苦難的海洋,才能重返仙班。所以,我更加深愛、心疼我這還在別人苦難里守候的姑姑。
要中考了。學校卻告訴我必須回家,不能參加中考。他們說我體檢不合格,腦袋不夠聰明,不具備辨析世界的能力。我欲哭無淚,我的成績在年級里名列前茅。姑姑開始舊話重提,都是因為我,不是你的錯,人們都敬我,但也畏我。我已然無法深信這樣的托辭。姑姑便安慰我,總有一天我要叫你上學。
副校長落馬了,他終究沒能坐上校長的位置,但是他家的紅漆鐵門還是屹立在門前,絲毫未動。那天他被警察從家里抓走的時候,他家的紅漆鐵門前站滿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人們總是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踩在刀刃上的舞者忘情地自我演繹,他們的身體里卻可能長滿了骨刺。毋庸置疑,這些人的肩膀上都趴著一只只妖怪。只是令我錯愕的是躲在紅漆鐵門陰影下的副校長的女兒,她的肩膀上竟也長出了一只虎視眈眈的妖怪。姑姑也終究沒能在中考前讓我重返校園。姑姑晚上被人請去做法的次數(shù)愈加頻繁,所以她在黑夜里身著艷麗的服裝也不足為奇,姑姑肩膀上妖怪的個頭也愈發(fā)巨大了。
水果攤的龔大娘悄悄在我耳邊說過,你這個傻子,瞧你姑姑為了你上學拋棄了身體,除過副校長,她還能把誰攬在被窩窩里,都是為了你這個傻子,不曉得值不值。龔大娘說這話的時候,我在望著她笑,像個傻子般地笑。除了她不知道我在背地里悄悄心疼起我這深愛的姑姑以外,她還不知道,我們人這一生只有十個月在做成自己,卻要花掉一輩子來成為別人。我不愿意成為別人,所以我欣然地接受她口中的我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傻子。日子倒不像是一天天過過去的,好似它腳底抹了油,一溜煙兒地把我們都甩在身后,可笑的是還總讓我們覺得望其項背。姑姑依舊是白天出門做法,晚上出門做法。不過,姑姑晚上出門做法的時候再也不穿得花枝招展了,她肩膀上的那只妖怪也就沒再出現(xiàn)過。后來時間久到姑姑再也不跟我提起繼續(xù)讀書的事情,久到我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曾讀過書,久到我竟然替姑姑愁心起來。我想在姑姑渡人解難的名單里早就滿了這九百九十九個,只是姑姑還未重返仙班。再一想,怕是姑姑這名單里不總是深陷苦難里的人,更有甚者是姑姑肩膀上的妖怪拖住了她往升仙籍的進程。我最親愛、心疼的姑姑,她不再像往日蓬勃于世人的生活里,她依舊白天出門做法、晚上出門做法,卻終日陷于茫茫無垠的等待里,不再別開生面。可是我相信,我姑姑終有一天會重返仙班。
在這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里,除過堅定地相信姑姑終有一天能重返仙班之外,我還頻繁地做過一個夢。它反復地出現(xiàn),如幻如真,我無法忽視,卻又不愿意提起。
夢的底色是被潑滿的血紅,我疲累地微睜著雙眼又閉上,而后便墮入一片霧靄茫茫的世界。當我再次睜開雙眼時,我的靈魂就丟在了那片白色世界,眼神變得空洞。在夢里,瘋阿娘是我的母親,她是在聲嘶力竭的哭泣里甘愿地拋棄掉自己的靈魂。不變的是,瘋阿娘也就是我的母親,她徹底陷入了日復一日的行走里。我知道了,她每日都得走到那個生與死的路口,企圖等待生命的回響。在我們看來,她什么也沒等到,可她確實等到了。她的信仰與希望日復一日地凋零與綻放,在死與生的縫隙里找尋到生命的慰藉。變了的是,我的姑姑不再是大羅神仙。那天我抱著床腳流著口水的時候,姑姑風風火火地沖進我家里,繞過了我的瘋母親徑直跑到我身邊,拽著我的肩膀就要沖出門。我的瘋母親抓著姑姑的胳膊開始撕咬,姑姑立即松開我和我母親糾打在一起,我母親不知從哪抄起一把刀便向姑姑的臉上砍去。我姑姑捏著嗓子尖叫,一只手捂著左半邊臉頰,血從她手的縫隙里紛紛擠出來。姑姑捂著臉逃離我的家門時還沖著我的母親喊,總有一天我要把孩子帶走,不能叫他跟你一個瘋子過。我母親在一旁哭成一個瘋子,我則是瘋子一般地哭。我的思想和話語都被淹沒在嘴角的口水里,我瘋母親的希冀都隱匿在日復一日的行走里,可這日子走得比我想象的還要緩慢,我的苦難、毫無尊嚴就被拉伸得很長很長。我整個身子都攤在包子鋪前,蔡大叔吹著口哨,撕下半片饅頭扔給我,手腳并不聽我使喚,饅頭自顧自地滾落在地,蔡大叔反倒來了興致,伸出右腳踩向饅頭,把它碾碎在泥水里,還不忘罵一句,他媽的臭傻子。我一邊傻笑,一邊不忘從泥水里拎出那塊黑灰色的饅頭渣往嘴里塞。龔大娘也沒好氣地擰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出十米遠,從不肯讓我靠近她的水果攤,嘴里也一直譏嘲,這個癡呆傻子。他們不知道,對于身處困境的人,打壓、唾棄終不會叫他滅亡,最致命的是你給了他可望不可得的希望。姑姑終究沒能把我從這苦難里解救出去。當我已無能為力招架這鋪天蓋地的苦難時,我便自欺欺人,開始做夢。在夢里,我的姑姑是大羅神仙……然后,我終于醒了。
人生海海,我們只是天地間一蜉蝣,我們在平凡與不平凡的夾縫里踽踽獨行,我們可以重生于不平凡,卻又終將消逝于平凡。你無能為力,我無能為力。所以,我求求你——如果在一個如常的夜晚,正逢雙數(shù),你恰好在洪武北路和樂峰路的交匯點看見血泊里微微睜開雙眼的孩子,那么請你一定要告訴他:孩子,快快安睡!人生太苦,無需再等。
1
彩萍第三次去葛家時,葛宇坤就結婚了。是三月底,柳絮開得紛紛揚揚,把彩萍的身體裹得很緊,很緊,抽不出一絲力氣。
公交車是把彩萍一路從彎河村搖到了鎮(zhèn)中市區(qū)。彩萍拖著頹唐的身體,還未來得及穩(wěn)住腳,就站在馬路牙子上的雨水篦子前,雙手撐著膝蓋,“哇”的一聲,把早晨的苞米稀飯統(tǒng)統(tǒng)吐了出來。滿肚子的不痛快好似被人全部掏出來了,彩萍一手扶著自己的腰,一手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花了好半天才拽直了呼吸。這時,彩萍才注意到路上的城里人投過來的眼神,薄臉皮燙紅了好一陣。
彩萍左手拎著一網(wǎng)兜的綠色蔬果,右手拽緊了三只肥碩的老母雞,穿街走巷,費了半晌的功夫才摸清葛家的住處。向來都是彩萍爸負責給城里的葛家供給新鮮的時令蔬菜,這次爸卻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彩萍,前所未有。頂著熬人的暑氣,彩萍終于摸到長樂巷的時候,頭發(fā)早就像一根根吃足水泡發(fā)的面條似的,掛在紅熱的臉蛋上。她覺得不妥,就在巷口小超市的臺階上坐下來,吹了吹穿堂風,身上的汗水被帶走之后,喉舌干得發(fā)癢,起身走進店里,指著冰柜里的紅色罐子就問:“這,多少錢?”
“三塊,可樂。”是一個比彩萍年輕的女服務員。
彩萍的心被擰作半圈,來時的路費才兩塊錢,可這手掌大罐罐兒的飲料比這45里路還要金貴,城里的錢果然要好掙些。她不舍得,伸出的手指只能在冰柜前猶疑地晃動,像搖晃的鐘擺,無法落定。
“礦泉水一塊錢?!迸諉T搶先替彩萍解了圍。
“甜嗎?”彩萍覺得這價格她能接受。
“甜,包準兒的甜?!迸諉T的熱心讓彩萍堅信無疑。
彩萍擰開蓋子,往嗓子眼猛灌了兩口,突如其來的冰冷把整個食道和腦瓜都擰緊了。彩萍連忙閉上眼睛,昂起脖子,用手掌使勁兒拍打著腦袋,好半天才蘇醒過來。這時候彩萍才覺得暑熱的苗頭突然被打壓了下去,可是卻沒感到一絲甜,還不抵她家院兒里那口井的井水來得甘甜。院里的那口井是爸媽姻緣的橋梁。彩萍爸年輕時在媒人的帶領下去見她媽時,彩萍媽就躲在門框邊,一手捏著衣角,用手指繞了好幾轉,一手捂著嘴巴,盯著坐在堂屋桌子邊和爹聊天的彩萍爸,一個勁兒地偷笑。彩萍媽和她爸當時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換,彩萍姥爺只問了他爸一句,“你家有井嗎?”那個年代,彎河村剛跳出“生產(chǎn)隊”的身份。整個彎河村吃水困難,村里唯一一口一人抱的古井常常哺育不了全村人,只得走上十來里路去挑水。所以誰家能有一口井,就好像擁有了掌控生命的權利。彩萍爸吭吭哧哧地說不上一個完整的句子,彎河村的一窮二白在此刻給了彩萍爸結實的一巴掌。下一秒,彩萍爸就一個激靈地迅速站起來,挺直著身體,語氣很堅定,“給我三年,我一定叫你女兒吃上自家井水?!辈势祭褷敍_著這男人血氣方剛的虎勁兒就把自己的女兒妥妥地交付于他。后來,在彩萍爸日復一日的一鍬一鏟里,彎河村就出了這第二口井。
葛宇坤還在酣睡,應該是像個孩子似的蜷縮在被子里,透著鼾聲,男人般的。葛嬸叫彩萍坐,“把你手上的雞和蔬菜給我,這么多東西怪沉的?!辈势急持鹩罾さ姆块T,捏著嗓子:“嬸兒,還是我來!這雞得活著放?!备饗饒?zhí)意道:“彩萍吶,你當我是蒙在罐子里長大的城里人?嬸兒年輕時跟你家媽媽年前賽起殺雞呢,不相上下!你去把手洗干凈,桌上油條、包子,你先墊點肚子,午飯還有一會兒呢!”彩萍摸了摸肚子,剛才把早飯都吐干凈了,肚子真的空了出來。肚子一空,人就沒了力氣。彩萍洗干凈手,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房間里的鼾聲還在持續(xù)。彩萍站在客廳,挪了挪面前的實木椅子,有些沉,在彩萍的拖拽下,實木椅子沒有妥協(xié),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房間里的鼾聲突然停止了。彩萍頓住,立馬停下手里的動靜。葛嬸正在給三只老母雞腳上的繩子松綁,陽臺的窗玻璃可以密封,只要拉住玻璃門,陽臺就被隔絕開了,是個養(yǎng)活雞的地方。沒辦法,城里就是這樣。彩萍心里正感嘆著,一團黑色的陰影迅速地跑過來,繞著彩萍的褲腳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轉,然后又用鼻子往彩萍的褲腳里拱,伸出舌頭去舔彩萍的腳踝,濕噠噠的。原來是只叭兒狗!滿臉的褶皺,突起的眼球,彩萍忍不住蹲下腳,雙手揉揉叭兒狗短小而肥碩的身體,“你還真丑!”彩萍站起身,叭兒狗就在她兩只腳之間,8字形地打轉、玩鬧。
“哎呀!彩萍你洗手沒了?。俊辈势颊嬗悬c餓了,抓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全身的饑餓都被喚醒了,正要趕著咬第二口,葛嬸的尖叫就從陽臺搶了過來。
“剛洗了?!辈势济髅飨催^了,可還是說得沒有那么理直氣壯。
“哎呀呀!你剛剛摸了狗之后還要再洗手才能吃東西的,狗身上細菌可多了。城里人這飯前洗手的習慣是個好習慣呀!這點鄉(xiāng)下人還真要學習?!?/p>
彩萍夾緊身體,想要放下油條再去洗個手,可又邁不開步子。彩萍的身子被凍住了,思想也被凍住了。所以,叭兒狗從腳下溜走,趁機鉆進陽臺的時候,彩萍和葛嬸都大吃一驚。 “雞犬不寧”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一點不假。叭兒狗覺得自己是進了天堂,從一只雞的身上越過去,又從另一只雞的翅膀下鉆過來,三只老母雞撲著翅膀,到處竄,叭兒狗也竄。陽臺太小,老母雞撲騰不了幾秒,就又落入叭兒狗的天堂。叭兒狗瘋了,雞也瘋了。陽臺玻璃門留的縫兒便成了雞出逃的完美出口。
一只雞飛到彩萍面前的桌子上,桌子太滑,老母雞踉蹌了幾步,撲騰著翅膀,盤子落地炸裂開來,碎了一地。油條躺在地上,包子打滾。一只雞振著翅膀從葛嬸的頭頂掠過,落在冰箱頂上,咕咕咕咕。葛嬸抓著頭發(fā)在尖叫。另一只雞很不幸,一只翅膀被叭兒狗的牙齒鉗住了,另一只翅膀還在掙扎,往桌下鉆,叭兒狗也被拖著亂鉆。一切都亂成了一鍋粥。
“做什么!”葛宇坤穿身睡衣出現(xiàn)在客廳的時候,一臉惱怒。彩萍覺得一切嘈雜戛然而止。雞在飛,狗在追,葛嬸在亂跳。這一切就像一部默片在彩萍面前上演,安靜地讓彩萍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有滴汗珠不合時宜地從彩萍的前額滑落,沿著彩萍的顎線在下巴處卻知趣地蔓延開,還算分寸得體!
三只雞重新被關回了陽臺,叭兒狗還扒在玻璃門上呵嗤呵嗤流著口水。葛宇坤沒好氣地朝它屁股上踢了一腳。叭兒狗可憐兮兮地,啞著嗓子低吼了幾聲跑開了。
“沒事搞來這么幾只雞,弄得家里臟兮兮的。”葛宇坤說這話的時候斜睨了彩萍一眼。
“這是你大爹叫彩萍送來的,你只管吃!都是有機的,綠色?!?/p>
“怎么是你來,大爹呢?”葛宇坤顯然不是要得到彩萍的答案,“下次叫大爹來就行?!?/p>
2
“打完‘促排卵針’的那幾天里,我的肚子就像被塞進了四五個饅頭、一斤米飯、一盆亂燜的雞鴨魚肉,實在是撐得慌。可我在馬桶上坐半天,幾乎要和馬桶長在一起,還是不能排出一點累贅。再嚴重一點,我就開始嘔吐,膽汁都吐出來了,肚子還是像灌了鉛,往下墜。醫(yī)生說,‘你擁有了這個不幸的小概率事件,一百個人里也很難出你一個。’對!我必須要聲明一點,這項手術沒那么可怕,它很安全,只是繁瑣,并不是冗長的繁瑣,是落到實處的麻煩,就是你會覺得累,但是值得。我知道,你們很難想象這種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我覺得醫(yī)生說的不對,我倒不是在質疑醫(yī)生的醫(yī)術。我只是想說,醫(yī)學總有隱患,多數(shù)人打了這針都身體康健,可我偏偏成了這大海中的一粒飄萍,浮游不定,可是飄萍再小,它也有根須,我必須緊緊抓牢,我抱著巨大的希望。我現(xiàn)在身體就很健康!”
“我沒看錯的話,你在笑。你說得很云淡風輕。災難過后的人都會佯裝鎮(zhèn)定。逞能、裝英雄往往比泣涕漣漣來得更加動人。你很聰明,也很狡猾!”
“作為一個媒體人,你言辭不能達意,我表示很可惜。災難之后的堅強是軟弱被摧毀之后的鎧甲,它不是感情的遞進,而是意識的崛起。浴火重生的人,管你是動人還是不屑!而且,‘云淡風輕’是你,不,是你們,是你們在圍觀我這次事件之后的‘自以為’。你們是站在上帝視角,你懂嗎?我覺得打針后的那個腹脹,是老天在悲天憫人,他能感受到我想要做一個好母親的強烈愿望,所以他提前讓我感知受孕時的難過和欣喜。”
3
春姨拐進院子的時候,彩萍正坐在一張方凳里,膝蓋并攏,雙腳“八”字撐在地上,左手擎著一只鞋墊,右手食指的頂針抵著針屁股,讓針尖先納進繡花布面,穿過薄層棉絮,再從灰布面底里鉆出來。一半身體用來支撐,另一半身體在使力氣,所以春姨夾起一個倭凳在彩萍面前坐下來時,彩萍知道,可彩萍無心搭理春姨,無非又是那一套子老話。
“萍吶!爸媽下園子了?”彩萍知道春姨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要不鐵定把門檻踏破,這是他們這一行業(yè)的專屬技能。彩萍也準知道春姨是摸清了爸媽不在院子里,這才理直氣壯地坐到她跟前。所以,彩萍還是沒有抬頭。
“萍吶!這有些話你自己爸媽不敢告訴你,外人又不敢亂嚼舌根子,還得容我們這些小老娘兒們狠狠心。”看來春姨今天話里有些料,“你瞧我平時來你家院子里堂堂正正地張羅,你爸媽可有名正言順地攆我出門?”
彩萍擱了擱手里的活,把鞋墊放在凳子上,轉身進屋捧出了一疊糖炒黃豆,擺在春姨的腳下。
“喲!萍吶!你這納的鞋底怎么比旁人家的厚實?”春姨抓起一只鞋墊朝陽光下看了看,“給葛家城里那位少爺?shù)陌桑€塞了層棉絮!”“天兒轉涼了,他穿著暖和。”彩萍順手奪過春姨手里的鞋墊,低著頭,繼續(xù)針的使命。
“你這不應該繡對鴛鴦嗎,這鬼模鬼樣的花算個怎么回事?”春姨打趣道。
“我沒吉祥姐那個巧手藝,只能繡對月季,也怪好看的?!彼€是沒抬頭。
“曹吉祥那鬼丫頭手藝是巧,可是不知趣,張‘萬元’家的彩禮都被她退了。她也就仗著她那張漂亮臉蛋和那頂好的繡花手藝,她也不瞧瞧她是誰。要不是市里幸福制衣廠董事長起的那件丟人事,搞得廠里工人大罷工,哪還有多出的名額叫她曹吉祥鉆了縫子。”春姨一提到曹吉祥,氣就不打一處來。再好的“酒親”,也少不了像她這等地位的媒人。
“你看看,你臉蛋有吉祥那丫頭好看嘛,手藝有吉祥那丫頭高超嘛!”春姨沒完沒了了,“所以啊,你要多為自己考慮,這城里的葛家靠不住。人家城里人,你一個鄉(xiāng)下人,你倆不在一個世界,電視劇你都白看了你?!?/p>
“我爸說了,葛宇坤會娶我的。葛二叔得了大病,他一定會叫咱倆盡快結婚。我爸說了,男人之間說的事個頂個地當真,我倆不結婚,葛二叔也會死不瞑目。所以叫我趕緊縫雙鞋墊,下次給葛家補給農家菜的時候,給他帶過去?!?/p>
當年,葛家與鮑家房子連坐,關系走得熱絡。同年里,一家生了兒子,一家抱了女兒,兩家爸媽高興,給還在襁褓里的孩子就定了娃娃親。終生有效,絕無反悔。葛家心氣高,給兒子取名宇坤,盼兒騰飛。誰知,葛宇坤還沒長大,葛家兩口子就先富起來,一家人都裝上翅膀,一起飛黃騰達。鮑家人用一個院子,圍了兩戶房子,成了彩萍和爸媽這獨一家了。
彩萍第二次來城里葛家時,只提了一個沉甸甸的竹籠,裝了十來只肥大的癩蛤蟆。葛二叔得了絕癥,病情來勢洶洶,讓人措手不及。這種病會障眼法,初期會躲在身體里的各個角落,不易察覺,稍不留神,就攻擊你身上一大半的細胞。彩萍覺得,這有點像自己和葛宇坤之間的關系。起初,娃娃親只是兩人之間被挑起的一個線頭,年紀適合,線緊弦繃,生拉硬拽地就把彩萍扯到葛宇坤的身邊。父母在這態(tài)勢里充當起這摧枯拉朽的神力,葛宇坤是個男人,他占據(jù)著居高臨下的位置,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接受這場安排,他當然也擁有可以拒絕得理直氣壯的權力??刹势疾灰粯?,彩萍是個女人,她覺得自己就應當理所當然地被葛宇坤吞噬掉一大半的自尊與勇氣,無跡可循。
葛嬸不在家,是葛宇坤開的門。彩萍微笑,葛宇坤只是順帶手關上門,沒用表情來應付這場照面。彩萍徑直走進廚房,葛宇坤也走進來?!班l(xiāng)下有個偏方說,癩蛤蟆的皮整只剝下來,烤干磨成粉,塞進膠囊里,一天吃兩粒,包準會起效。我爸夜里特地爬起給抓了十幾只?!边@是彩萍一個人的獨角戲,“這蛤蟆還年輕,多數(shù)都是青年蛤蟆,不像壯年蛤蟆皮糙肉厚,戳個小口,輕輕一拽就能掀起一整張皮。蛤蟆年輕些,分泌的毒素多,對這些壞病能以毒攻毒?!?/p>
這不應該是彩萍這樣一個女子說出的話,彩萍旋即又補充道:“村里人這么說的。給這越年輕的蛤蟆剝皮,就越需要好的技巧。我爸手把手教我剝了好幾只,我把它教給你吧!”
葛宇坤不相信民間偏方,可是現(xiàn)代醫(yī)學已經(jīng)判定父親死刑了,葛宇坤也只有這么一根瘦弱的稻草了。
“先用刀尖在喉嚨這里輕輕拉出一個小口,再用食指一寸一寸往上提,左右來回小幅度地摳。你看,就這樣摳出一個可以兜風的小帳篷。中指再放進來,和食指并齊,一起用力,一定要輕輕地,像脫衣服似的,兩指鉤起的皮從蛤蟆嘴角迅速往外翻過來?!边@時候蛤蟆頭部的皮已經(jīng)像個圍巾似的掛在蛤蟆的背上,露出精光的頭部和凸起的眼珠,“接下來,就剩最麻煩的四只腳了,注意手法。你要一邊用左手揉搓,從大腿到腳,這是在給它按摩,另一邊右手摳著皮往下輕輕一拽,一只完整的腳就剝出來了?!?/p>
在彩萍輕車熟路的技法下,一張年輕的蛤蟆皮就這么揚在葛宇坤的面前。葛宇坤覺得擺在他面前的或許連根稻草都不是,而是雜草,他有些懊惱,“你真殘忍!”
4
話鋒已現(xiàn),雙方已經(jīng)感受到來自對方的不懷好意,都開始加碼了。
“作為一個媒體人,我更在意的是不能有錯誤的價值導向??赡悴唤?jīng)意間就在向普羅大眾宣揚,‘冷凍卵子’是一件很輕松的事,稀松平常??赡阋?,在主流價值觀里,女性‘冷凍卵子’是要受到道德非議的?!?/p>
“在這個主流價值觀里,女性做人流要受到道德上的譴責;某些用人單位給出‘優(yōu)先男性’的限制條件。在這個主流價值觀里,女性擁有生育權,可男性擁有最終決定生育權。有位專家說過‘生育具有公共屬性,成本當然應該由全社會共同分擔’。這說明,當今的女性在履行義務的同時,并沒有完全享受我們該有的權利?!?/p>
“但是,你大可以不必這么做。你可以走正常的人生手續(xù),結婚生子?!鋬雎炎印欠裼羞`你們幸福制衣廠所標榜的‘幸?!辉~的含義?”
“我當然可以不這么做,但是我要這么做。子宮造就了女人的獨特屬性,卻也成全了男人的男性主義。我今年37歲了,前半生都給了公司,我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同時,也在為我員工創(chuàng)造的價值爭取同等的對待。我現(xiàn)在身體還很健康,我不知道愛情和婚姻哪個會先到來,我只想在此刻把我最健康的基因留給我以后遲到的孩子。這本就是我在維護幸福!”
“不可否認的是您在幸福制衣廠的優(yōu)秀業(yè)績??赡鸀橹\福利的員工在您出了這件事之后,卻集體選擇大罷工,您怎么看?您需要對此事負直接責任嗎?”
“大眾意識是薄弱的,這些員工們顯然是被生意場上的競爭敵人恣意利用,這時候我更得站出來表達我的立場。大眾意識的劣根性就在于從流隨眾。大眾意識已經(jīng)造成了我們自身的無意識,大家總以為自己處在時代的主體洪流之中,殊不知我們早就被這急急浪潮甩到洪流的邊緣了。總得有人站起來跟他們揭發(fā)這一現(xiàn)象下的本質,這個過程必定是痛苦的?!?/p>
……
“今天我們有幸請到幸福制衣廠的楊董事長做此次的電視采訪,以上言論皆為嘉賓個人觀點,不代表本臺立場?!?/p>
5
彩萍第三次去葛家時,葛宇坤就要結婚了。
葛二叔年后去世了,癩蛤蟆沒起到頂好的作用。三年孝期內不能辦紅事,等不及的喜事要緊著趕在白事后的百日內辦了。所以,葛宇坤要結婚了,結婚對象當然不是鮑彩萍。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鮑家一家人好像都不覺得驚訝,有些理所當然。
葛宇坤的婚宴在酒樓辦,葛嬸囑咐彩萍爸從鄉(xiāng)下張羅許多河鮮,在婚宴上讓城里這些朋友們開開眼,嘗嘗鮮。這就促成了彩萍第三次去葛家,應該是最后一次。
這次彩萍找到葛家時,已是輕車熟路。開門的是葛宇坤,房間里還有個年輕女人的笑聲。彩萍沒有說話,徑直走到廚房,收拾出爸倒騰來的河鮮。
“我們要出去,你走的時候帶上門就行。”葛宇坤說話的時候,彩萍沒有回頭。面前河鮮的泥腥味和身后飄來的香水味一齊往彩萍的鼻子里鉆,沖得人有些頭暈。
收拾好一切準備離開,路過客廳時,叭兒狗窩里的那片鮮紅色對彩萍來說分外的扎眼,再熟悉不過。彩萍拾起躺在狗窩里的那雙繡著月季花的鞋墊兒,拍拍它們身上的狗毛。經(jīng)過玄關處,彩萍把兩雙鞋墊疊放成一只,塞進鞋架上的那雙42碼的運動鞋里。葛二叔走了,可是鞋架還是滿的,多了幾雙年輕又漂亮的女鞋,葛家還是三口人。
彩萍要掩上門的時候,手指在門把手上停了幾秒,轉身又走進葛家,順手就抽走那雙運動鞋里的繡花鞋墊,關上門,走了。挺直了腰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