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劉廈
每個人都有一處精神的故鄉(xiāng),我的精神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中,是我青灰表磚的院落。
那個院落在十幾年前拆了,我們蓋了新房。那時候,我們向往更明亮寬敞的房子,老房子注定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diǎn)上被丟棄了。
最后一次離開它的時候,我知道我再也回不來了。看著墻上到處都是我畫的小人、小花,我突然明白,我將永遠(yuǎn)留在這里。就在那一刻,這里被塵封在我的記憶中,躲開了時間的氧化,躲開了季節(jié)的風(fēng),躲開了生活的打擾,永遠(yuǎn)留了下來。
所謂表磚,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橫立著一層青灰色的磚,為的是里面的坯少受雨水侵蝕。那是那個年代常見的蓋法兒。房屋是我父親三歲時建的,他隱約記得上梁的情景,有人在高高的房頂上逗他。那是他最早的記憶。而我,是那個房子迎接的最后一個女孩兒。在這期間幾十年里,它陸續(xù)迎接了我的三個伯母和母親嫁進(jìn)來,迎來了我的堂哥堂姐的出生。也陸續(xù)送我的老姑少姑出嫁,送我的曾祖父母以及后來我的祖父母離開人世。這院落在飽經(jīng)滄桑之后,我來了,它又成為了一個孩子童年的記憶。
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一個到處都是歲月痕跡的老院落,對于一個孩子是多么珍貴,那是一生的財富。
我在那個院落里出生,并長到了15歲。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我睡覺的屋子就是曾祖父母去世的屋,偶爾提到這些,母親總會感到有些別扭,而我不以為然,這些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那是遙遠(yuǎn)的別處。我并沒有意識到,它所有的歷史與我血脈相連,我也將成為它歷史中的一部分。
那個院落是華北平原上極其普通的。五間北屋兩個門口對稱著,東邊的兩間是爺爺奶奶住,西邊的三間是我們住。每間屋子也就十幾平米,按照現(xiàn)在的認(rèn)識來感知,它是那樣的矮小,可那時卻覺得空間是那么合適。屋子雖然小,但我們家大部分活動都在這里,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聽眾,他們說話分幾組,高一聲低一聲的互相打擾,很熱鬧。
有時候局限也是一種開闊,如果沒有小空間的限制,我會少知道很多事,就像現(xiàn)在環(huán)境更自由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但每個人的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我還清晰地記得每一個家具的位置。我們外間屋的東北角是一個高低柜,用來放碗筷和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而柜上面是我們的天地,我們的課本、練習(xí)本、課外書大多放在上面,只有近期不看的才收起來。我弟弟的獎狀也貼在這一塊墻上,每年增加一張,這一片便貼滿了。我每一幅正在畫的素描,也都會擺在這里,遠(yuǎn)一些看看,再繼續(xù)畫。我的父親也總喜歡欣賞我的畫,如果來人看到了,他便會介紹一番。母親很喜歡裝飾這里,三月,外面的梨花、桃花開了,而我們還不敢出去,母親就折一兩枝,插在玻璃瓶里,并在瓶中放上水,擺在高低柜的最高處,我們的春天便來了。
屋子的西北角是一個畫著熊貓吃竹子的半人高柜,柜里有個裝著我和姐姐許多病歷的黑皮箱,北京301醫(yī)院的,北大附屬醫(yī)院的……
正北邊是傳統(tǒng)的方桌,上面是母親陪送的紅玻璃花瓶,花瓶的上方是一副中堂畫,畫兩邊的對聯(lián)是:涓流漸匯成滄海,頑石頻添作泰山。小時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記住了。
在時間和母親年復(fù)一年地擦拭下,每一件家具都煥發(fā)出歲月的光。這光中,滲透了許多故事。當(dāng)我們遇到困難,它們的表情是那么肅穆、沉重,當(dāng)我們有了好事,它們的姿態(tài)是那么輕松愉悅。它們聽見了我們所有的話,和我們一起圍坐著看電視,和我們一起感受冷暖。
我和姐姐仿佛也是這屋里的家具,我們的輪椅有著準(zhǔn)確的位置,靠著西邊的墻。因?yàn)檫@里既不影響別人出入,也方便我們看到進(jìn)來的人,更重要的是,這里緊挨著暖氣,是我們家冬天最溫暖的地方。
我們的院子是南北向的,除了北邊用水泥鋪了一塊晾曬谷物的月臺和用磚鋪的去西屋、大門的小路,其他都是赤裸的土地,祖父整理的平整瓷實(shí),走在上面沒有聲音,或許這就是那個時候覺得安靜的原因吧。整個院子都是土色和青灰色的,陽光照在這里也從不刺眼,仿佛世界是那么柔和。
院子的東邊北半部分是柿子樹和葡萄架,每年九月末,祖父都會把收獲的果實(shí)用秤稱了,再按戶頭分份,四個兒子、兩個閨女還有五個妹妹。祖父稱得精準(zhǔn),想得周到,誰都不會落下收獲的喜悅。
院子的西邊是四間西屋,西屋很矮,但那個時候站在房上就覺得離天空很近,不像現(xiàn)在,在幾十層的樓頂上也覺得天空是那么遙遠(yuǎn)。
大門在西面的中間開著,父親說那是以前的大門,有一百多年了。我凝望著厚厚的抽絲木門,夕陽的紅光落在上面,它神秘不語。
每天早晨第一個人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兩扇大門,直到晚上最后一個人臨睡前才插上大門,這是我們家多年不變的習(xí)慣。
大門的南邊兩間小西屋的門前,有兩棵高大挺拔的槐樹,我記事時已很粗了,應(yīng)該與這房子的年齡相仿。我和姐姐弟弟喜歡在那玩,那里能夠看到門外路過的人,而且因?yàn)橛袠涫a和過道風(fēng)也格外涼快,更重要的是樹上會掉落許多可以算命的樹葉,可以吃的槐花,以及又怕又好玩的小老虎(一種蛆)。
對著門口一個小影壁的后面,也就是院子的中央,有一大片月季花,這些花年齡比我大,每一種都有它的名字。盡管我們非常喜歡,但從來不敢隨便摘花,因?yàn)槟鞘亲娓傅膼畚?。祖父總是把花間掃得很干凈,每個傍晚都會剪去開敗的花朵,這樣花就能開得很大。這些花開在我童年的整個夏天和秋天。不經(jīng)常來的人一進(jìn)院子總會驚嘆:呵!這花真好看!
這個院落,不僅因?yàn)檫@些花,還因?yàn)樽娓缚偸谴驋叩姆浅8蓛?,歸置的十分整齊,而有一種錢財之外的富貴,那個時候我經(jīng)常聽到,人們因這個院落而夸贊我們家的人品。
多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對那個院落,我除了熟悉、溫暖,還有無盡的崇敬。我知道,我永遠(yuǎn)都無法說出老房子給予我們共同的記憶。就像鑄就我靈魂的無數(shù)平凡的日子,就像母親的血液在我體內(nèi)無聲地流淌。
現(xiàn)在我把家的含義定得更虛了,我說,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因?yàn)闊o論我身在何處,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漂泊的人。但在孤獨(dú)中能夠懷念那個院落是幸福的。那是我生命的根,無論我身在何處,根始終都在那里,我就不是一片無根的落葉,而是一棵有旺盛生命的草。
我是一棵草,所以我的根也龐大不了,它只在那個青灰表磚的院落吸取營養(yǎng)。然而,那個院落不是和華北平原的大地相連的嗎,那百年的風(fēng)不是日夜吹拂著它嗎,我父輩、親人的故事不是年復(fù)一年滋養(yǎng)著它嗎?
感謝上帝給了我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更感謝給了我童年一個青灰表磚的院落。因此,我相信,我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對祖父的記憶,是與那個院落長在一起的,他是那個院落的靈魂。正因?yàn)橛凶娓福抛屇抢锏拇u瓦如此憨厚,讓那里的陽光無比慈祥。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總穿一件青灰色老式褂子,那是和老房子一樣的顏色。他總是穿一條深卡其色的捻腰褲,那是土地的顏色,再箍一塊白云一樣白的毛巾。算盤疙瘩扣兒、捻腰褲是那時老人的特征,從祖父以后都不穿老式衣服了,那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我總是看見他在院中拾掇,規(guī)置雜物,在西屋里一個上午不斷地傳出聲響?;蚰硞€午后,在大槐樹底下,修理一件農(nóng)具,夏日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落在他的背上,炎熱并不能打擾他的專心致志?;蛟诿恳粋€傍晚,將整個院子打掃一遍,院子很大,他卻不用掃把,而用笤帚,一笤帚一笤帚的,不遺落每一個地方。樹葉渣兒和面面土在祖父的笤帚下聚集,整個院落就光堂多了,這也昭示著我們家一天平穩(wěn)結(jié)束了。那個時候有祖父時刻收拾著這個家,讓我以為整個世界都是安全的。
祖父除了種花、打掃衛(wèi)生,還有一大愛好就是養(yǎng)鳥。每個鳥籠兩只,七八個鳥籠,有鸚鵡、白眉、白玉、畫眉、百靈等,祖父伺候著十幾只鳥,每天給它們打掃糞便,把小米和雞蛋黃一塊蒸了,再搓成小疙瘩喂它們。可以說,我從小到大的背景音樂,就是這些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祖父無數(shù)次跟我們講鳥下蛋的故事,這些鳥如何喂養(yǎng)就可以下蛋,一窩下幾個,能孵出幾只小鳥,一只可以賣多少錢。雖然這樣講,但他的鳥卻從來沒有下過一個蛋,所以后來再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們就把它當(dāng)成了傳說。有人開玩笑說他,這么老了還財迷啊。其實(shí)祖父不是個財迷的人,他每年每人只要四個兒子一百元的供應(yīng),在那個年代這個數(shù)也是非常低的,要是多給,他說什么也不會接受。直到現(xiàn)在,我才有了一些理解,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是需要盼望的,即便在人生的暮年,也需要一個眺望的空間和距離,這是人活著的必要條件。
我有記憶時,祖父就70歲了,不再是地里的主力,但在家中他也閑不住,只有母親去地里或去趕集,他才會擱下手里的活,給我們做伴。
祖父會給我們畫各種飛蟲,用他的話說,都是心里出的,也就是在地里見多了,就會畫了。他沒受過任何專業(yè)指導(dǎo),但透視、比例甚至章法上的安排,都十分到位。祖父的筆一勾,兩根胡須讓蟋蟀活靈活現(xiàn)。我們總是讓祖父畫知了、螳螂、蟋蟀,拿著祖父用鉛筆畫在我們練習(xí)本上的畫,如獲珍寶。我喜歡畫畫的源頭正是來源于此。那幾年我非常喜歡畫畫,幾乎每畫一張都要拿給祖父看看,仿佛得到他的肯定,就算成功了。在那樣的氛圍中,我已立志成為一名畫家。父親也為我買來素描書、專用畫紙、鉛筆。我用心練了幾年??吹轿耶嫷娜硕紩f,我隨祖父。要不是命運(yùn)剝奪了我的畫筆,或許我真的可以把祖父繪畫的藝術(shù)細(xì)胞發(fā)揚(yáng)光大。
不畫畫的時候,我們就讓祖父念嘴兒,也就是民間流傳的有故事性的歌謠。念了很多遍,還要祖父念。
饞老婆,不奏(做)活,東家子出來西家子磨。東家子烙哩大白餅,西家子蒸哩大白饃。人家光顧著吃沒顧著讓她,饞里她哏嘍嘎啦咽唾沫……
爺爺再念一個!
說胡話,胡話胡,蕎麥地里耪兩鋤。一耪耪哩棗樹上,落哩任子(桑葚)黑大呼……
母親沒有聽過祖父念嘴、唱戲,因?yàn)閲?yán)謹(jǐn)?shù)淖娓甘遣粫趦合眿D面前失態(tài)的。有一次母親趕集回來,但祖父有些耳聾,沒有聽見,我們聽見了也不告訴他,就是想讓母親聽一聽祖父唱戲,母親笑著進(jìn)屋了,祖父趕緊停止。哎呀,不唱了。祖父也尷尬地笑了。
祖父雖然有十一個孫子孫女,但因?yàn)樽娓负臀覀冊谝粋€院中生活,我總認(rèn)為祖父是我們家的。改善了伙食,祖父自然不用做飯了。我們有什么好吃的,都要讓祖父嘗一嘗,但想讓他吃一口也是困難的,他總是說,大人吃了有什么用,你們吃吧。有一次把姐姐急哭了,祖父只好為了哄她吃了一口。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祖父那一刻幸福的微笑。
但現(xiàn)在想來,祖父是孤獨(dú)的。盡管兒孫滿堂,但各過各的日子。奶奶去世后,祖父一個人做飯吃。記得有一次,我去茅房回來時,看見祖父吃飯睡著了,腦袋一栽一栽的,還流著哈喇,當(dāng)時我覺得祖父好笑極了,便慢慢地湊過去,猛得一聲喊:爺爺!爺爺被我嚇醒了,驚慌地看到我,笑著說,我怎么睡著了?
如今我的父母也老了,我才感受到,一個人多么的無趣,吃飯才能睡著。祖父一輩子為一大家人忙活,當(dāng)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是一種怎樣的孤獨(dú)。
或許正是因?yàn)檫@種孤獨(dú),祖父才有一個習(xí)慣,就是每天晚飯后,拎著他的馬扎,來我們這屋坐會兒,守著我們一起看電視,或者大家圍坐著剝花生、聊天。
祖父從來不和人抬杠,孩子們和他說什么事,他從來不提反對意見。村里公認(rèn)祖父是老好人,也就是逆來順受的老百姓。祖父沒有說教過誰,但在他平時的話語中我經(jīng)常聽到,吃點(diǎn)虧心里平妥。這句話無疑進(jìn)入了我的價值體系。直到現(xiàn)在我都認(rèn)為,不占別人便宜是做人做事不變的基礎(chǔ)。
祖父從不向別人訴苦,也不給別人添麻煩,但他對別人非常實(shí)在,總想著給孩子們多干點(diǎn)活,特別是我們家,因?yàn)槲覀儍蓚€離不開人,祖父怕我們家地里的活忙不過來,就大晌午扛著鋤頭去給我們的地鋤草。對陌生人也一樣,有一次晚上,幾個外地鑄鍋的來我們家求助,他就帶領(lǐng)我的父母燒火做飯。
我12歲那年離春節(jié)僅有十天的時候,祖父去世了。那是他腦溢血一個月后,人們都以為祖父的病情穩(wěn)定了。那天陽光溫暖極了,祖父被父親背到外間屋的圈椅上,正對著門口曬太陽。冬天我們很少出屋,但這天我們竟然出去曬太陽了,母親把我們推到祖父的跟前,我和姐姐喊了一聲爺爺。祖父睜了睜半睡半醒的眼,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新鮮。祖父是在說我的帽子。眼前的這個祖父讓我感覺到了距離,他面如土色,沒有精神,沒有了我熟悉的慈祥面容、和藹微笑。我竟然不知道該和爺爺說些什么。
母親把我們推回屋的時候,我竟然感覺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祖父了,我的眼睛使勁向后看,直到祖父的身影消失在我的小眼角。
下午三點(diǎn),我們姐弟三個在看電視,突然聽到祖父屋響起了可怕的哭聲,那種聲音我只聽到過一次,那是祖母去世的時候。
我知道祖父走了。在姐姐和弟弟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便失聲痛哭。我反復(fù)說:怎么著啊?怎么著?。窟@是我從小到大最無助的時候常說的口頭禪。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失去親人的悲痛,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那股可怕的力量。我痛恨那兩天來幫忙的說笑的鄉(xiāng)親們,我爺爺死了,你們還笑!
現(xiàn)在想來,我對祖父并不了解,我只是他漫長歲月結(jié)尾處,一個他疼愛的孩子。我不知道祖父為什么對小動物從無惻隱之心,還專門制作了工具抓黃鼠狼,抓住以后放在布口袋里摔死,然后剝皮。仿佛老鼠、狗都是他的仇人。我不知道祖父怎樣讓他的習(xí)慣和威嚴(yán),成為孩子們不可侵犯的領(lǐng)域。我所熟悉的只是一個老人經(jīng)過大半輩子后,剩下的慈祥和釋然。
祖父留在了那個院子。21年了,他又時刻與我同行,在不同的階段給予著我不同的提醒和引導(dǎo),像一把斧頭修正著我的人生道路。我已習(xí)慣了,遇到不明白的事時,在心里說給爺爺聽,就知道該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