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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河酒神

    2018-11-15 15:40:48栗鹿
    青春 2018年7期

    口 栗鹿

    1

    轉(zhuǎn)眼張酒臣已經(jīng)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回憶一個往事中的人。

    那時候,圓圓沙只有幾百戶居民和十幾家商鋪。張酒臣自家的酒釀鋪子極其出名,都說“吃一缽甜進(jìn)心,吃兩缽微醺醺,做起活都沒得勁?!彪m然張酒臣對做酒釀興趣索然,但生來就是這塊料,他尤其懂得發(fā)酵和氣候的關(guān)系,這點令家族里的長輩都自愧不如。入冬前,阿爹要他做完一百壇酒釀才讓他上整天學(xué),否則只去半天。不過那半天學(xué),也上得很隨意。他經(jīng)常逃了金老師的語文課,帶著事先打包好的酒釀去曬谷場找徐質(zhì)夫。徐質(zhì)夫整天都在那里,除了發(fā)呆不干別的。他也愛吃酒釀,只是里頭要擱桂花碎子。

    “今天的酒釀怎么樣?”

    “甜度剛好,但桂花濕氣太重?!?/p>

    “圓圓沙再也找不出比你還刁的嘴?!?/p>

    “最近天陰乎乎的,桂花哪里曬得好?!?/p>

    徐質(zhì)夫不善與人交際,三十好幾還像個半熟少年。一來二去之間,和表弟倒像同齡人。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說些大膽的話。

    “我吃過‘那邊’寄來的桂花糕,小巧玲瓏的,就像姑娘的心。”

    “姑娘的心?”

    “對?!?/p>

    “那是什么味道?”

    “甜的唄?!?/p>

    張酒臣“切”了一聲,繼續(xù)說:“是大姑父寄給你的?”

    “嗯,好多年前了。”

    “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徐質(zhì)夫做了個“噓”的手勢,輕聲說:“有的。”

    張酒臣也壓低了聲音:“你膽真大,都靠什么聯(lián)絡(luò)?寫信肯定行不通?!?/p>

    “不好說,下次告訴你?!?/p>

    “下次又是哪次,你什么時候和我說說大姑父的事情?!?/p>

    陽光忽然從烏云后面投射下來,帶來一柱珍貴的溫暖。谷子很快燦爛、舒展起來,徐質(zhì)夫忍不住躺在上面,感覺被一雙溫?zé)岬氖謸嶂蟊场K]上眼睛,認(rèn)真地說起上次見到父親的場景。

    “那天,家父駕駛水上飛機從黃浦江岸一直開到圓圓沙的南星碼頭?!?/p>

    “開玩笑?水上飛機!”張酒臣吃了一大驚,“還真那種玩意兒?不是騙我的吧。”

    “不信我就不說,說了也沒意思?!?/p>

    “信信信,你快說。”

    “我猜他本來是要開馬丁飛機來見我的,開馬丁飛機的意義更大,但操作上不好實現(xiàn)?!?/p>

    “為啥?”張酒臣入迷地問。

    “飛機跑道的問題。圓圓沙沒有飛機跑道,所以只能開水上飛機。”

    “哦!”張酒臣連忙點頭,好像了解了什么內(nèi)情。

    “那飛機的顏色很稀罕,就像一種在地球上消失很久的鳳蝶,我只在畫冊上見過。機身油光锃亮的,照得出人影。那天家父穿著絳紅色的休閑夾克,胸前的口袋里還插著半根手卷雪茄,隔著老遠(yuǎn)我就聞到了那種煙草味,父親說是多米尼加產(chǎn)的。他又說起現(xiàn)在住在陽明山,那里忽晴忽雨,一不留神就變天。他希望時局好了以后把我接過去,繼續(xù)讀小學(xué),接著升中學(xué)。他還說他的女朋友看過我的照片,她很喜歡我的樣子,說我長得很神氣,像父親?!闭f到這里,徐質(zhì)夫臉上浮現(xiàn)一種陌生的表情,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

    “然后呢?”

    “后來我們一路回家沒有說話,父親不時左右凝望,好像在看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父親見到了病重的奶奶,但她認(rèn)不得父親了,也不好說話,一口痰總堵著她。父親有點倦了伸手去掏雪茄,卻突然想起什么心事,悻悻放下了手。我記得父親的眉毛很長,似乎要落到眼球里。那天他留下來吃了晚飯,雖然有點不通人情,但確實沒通知別的親戚。王媽燒的晚飯,做了他最愛吃的松鼠鱖魚,百葉包子還有香菇菜心。晚飯時,他問過母親的喪事還有我的學(xué)業(yè),就沒話了。第二天一早他走得特別急,好像有什么要緊事?!?/p>

    “后來他再也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回來?!闭f到這里,徐質(zhì)夫依舊笑盈盈,看不出任何悲傷。

    張酒臣扯開話題:“大姑父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當(dāng)上飛行員的?還有他到底是怎么搞到馬丁飛機一路開到日本領(lǐng)空的?你都給我說說呀。”

    “這些你可以去問你媽,她知道的比我多。”

    “不說拉倒?!睆埦瞥贾溃詮男旒掖笳蝗朔呕馃藘纱魏?,爹媽定是不敢再提起大姑夫了?!皩α耍邱{水上飛機呢,在何處?”

    “還在這兒唄?!?/p>

    “我怎么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個玩意兒,你哪里藏?”

    “我計劃著總有一天邀你坐坐?!?/p>

    “不是騙我的?”張酒臣將信將疑。

    “我啥時候騙過你。”

    此時,烏云已完全游走,樹林、田野、小溪流泡入了暖色。張酒臣瞇著眼睛,似乎睡著了。而徐質(zhì)夫的心思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唱起一首歌。“我們坐在高高的骨堆旁邊,聽媽媽講那死人的事情?!彼玫靡庋笱?,慢慢枕起手臂,翹上二郎腿。

    “你唱的啥,瘆得慌?!睆埦瞥疾[著眼睛,惺忪忪地說。

    “別打岔。”徐質(zhì)夫又咧開嘴唱起來,“那時候,姑娘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只乳房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

    “哈哈哈,這歌好。我得學(xué)?!?/p>

    嚴(yán)格說來他倆都沒和姑娘好過。大概因為天沒完全冷,他倆還惦記著色情的事情。這時,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姑娘路過曬谷場,她們背著糞桶,正要去澆菜。泥路崎嶇,還沒到菜地,糞水已淋了滿頭滿腦。

    “難為這些姑娘了。過些日子我們村里要造梯田,她們也要一道去。”

    “造梯田?哼哼。”徐質(zhì)夫不屑道。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曬谷場的墻壁上張貼了新的廣告畫,畫上的老農(nóng)指向充滿希冀的原野,周圍的青年陪著喜笑顏開。畫上赫然飄著一行紅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造梯田算啥,大島上組織了一支上萬人的圍墾大軍,準(zhǔn)備向大海要田,向海灘要糧。聽說那兒的知青來天天晚上躲在被窩里哭,真可憐?!睆埦瞥颊f。

    “被窩可是個好地方,除了能嗚嗚哭兩下不至于太丟面子,還能放心大膽地讀小說。”徐質(zhì)夫說。

    “什么小說?”張酒臣問。

    “外國小說呀?!毙熨|(zhì)夫道。

    “哪兒來的外國小說?”張酒臣又問。

    “從前有,現(xiàn)在也有。只是不在世面上傳,底下看得人多著呢?!毙熨|(zhì)夫說。

    “我就沒看過。”張酒臣道。

    “下次我?guī)Ыo你看。你喜歡什么內(nèi)容?”徐質(zhì)夫問。

    “冒險的……不……有沒有那種講……講愛情的?”張酒臣故作無意間問。

    “那就《呼嘯山莊》吧?!毙熨|(zhì)夫不假思索地說。

    “《呼嘯山莊》?名字好奇怪咧。”張酒臣聳肩說。

    “呼嘯山莊是希斯克利夫住宅的名稱。呼嘯是一個本地字眼,慣常用來形容暴風(fēng)雨時節(jié)約克郡這塊荒涼地方的狂暴氣候。從那房屋盡頭幾棵過度傾斜的矮樹,還有那一排刺叢,枝條全向一個方向伸展著,好像在乞求太陽的溫暖,就可以想象得出北風(fēng)從山坡上面吹過來的威力了?!?/p>

    “這就是呼嘯山莊?”張酒臣打了個冷顫,感覺到一股邪風(fēng)灌進(jìn)了領(lǐng)口。

    “這就是呼嘯山莊?!毙熨|(zhì)夫應(yīng)道。

    “講的什么故事?”張酒臣急忙問。

    “講出來就沒意思了。閱讀小說就是經(jīng)歷不同的人生,我不能剝奪你的經(jīng)歷?!毙熨|(zhì)夫說。

    “要這么多經(jīng)歷做什么?還不如種莊稼來的實在?!睆埦瞥颊f。

    “這么好的土地都種了谷子和小麥,那才叫可惜。”徐質(zhì)夫道。

    “不種谷子小麥,種啥?”張酒臣抓一把地上的谷子,又把它們?nèi)恿顺鋈?。谷子又落入谷子里,不分彼此?/p>

    “發(fā)揮你的想象力啊。張酒臣,你的精神世界太匱乏了?!毙熨|(zhì)夫說。

    “我……我想吃葡萄。哥,你吃過葡萄嗎?他們都說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那真的葡萄應(yīng)該特別甜?!睆埦瞥寂d致勃勃地說。

    “沒吃過?!毙熨|(zhì)夫答。

    “也對,這里氣候濕,霜凍又厲害,哪里種得出葡萄?!睆埦瞥颊f。

    徐質(zhì)夫盯著廣告畫出了神,畫面因長時間的凝視開始失真,變成陌生的樣子?!暗忍柡闷饋恚覀兙头N葡萄?!闭f著,徐質(zhì)夫起身撕下了廣告畫。無奈漿糊粘得牢固,只撕去了一部分紅字和快樂的老農(nóng),廣告畫上只留下幾個笑得茫然的青年。

    年邁的張酒臣癱坐在舊時的曬谷場里回憶往昔。多年以后這里依然是曬谷場,但已集體化。這時,一個電話趁虛而入。

    “張老師,如果您有時間,可否帶我參觀一下徐煥生的故居?!币粋€年輕的聲音說道。

    “上次和你說過,這里是我表哥的家,不好隨便帶人來。另外,徐家大宅老早就被燒干凈了,沒有什么故居。”

    “張老先生,我調(diào)查過,徐煥生并沒有兒子。他在上海老家娶過一個妻子,但二十多歲就因病去世了,沒有子嗣。他有兩個女兒,目前都在臺灣,身體還很健康。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們可以當(dāng)面聊聊?!?/p>

    “你說的事情,我沒興趣?!?/p>

    張酒臣掛斷了電話。

    2

    張酒臣依然記得那個潮濕的清晨,天色青灰,河流沉靜。那天是他十五歲生日,他提前做好一百壇酒釀,并私自藏兩壇桂花釀給表哥,打算讓他放心吃到元宵。

    雖然錯過了早課,張酒臣仍舊漫不經(jīng)心地在河邊走,他望著田里踟躇不前的水牛,忽然覺得他倆之間有那么一份道不明的默契。自從看了《呼嘯山莊》,他總有點怏怏不樂。每到晚上他就悄悄偷了阿爹的手電,窩在被子里使勁讀。一開始他讀得饒有興致,但越到后面,就越讀不下去,他幾乎要相信那些大人說的話了,一些外國小說里頭可能有魔鬼,專門吃人的心智。就在他準(zhǔn)備去上早課的時候,徐質(zhì)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拍住他,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

    “拿去玩?!?/p>

    “什么東西?”

    “別給人家看見,自個兒研究?!?/p>

    張酒臣心領(lǐng)神會地把信封揶進(jìn)書包。金老師經(jīng)常說整個圓圓沙最反動的人就是徐質(zhì)夫,如果不好好改造,將來就是個大禍害。真是這樣嗎?張酒臣不那么想。表哥從來不會和那些反對他的人計較,這點讓他尤為欽佩。另外,他眼里的表哥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年幼時,他甚至以為只有自己才能見表哥。在別人眼里,他可能是另一個人,或者根本不存在。

    他們聊起了《呼嘯山莊》。

    “書看了沒?”

    “看了?!?/p>

    “怎么樣?”

    “什么愛情故事,明明就是一個鬼故事!世界上真有愛成這樣的人,死了還不罷休?也太嚇人了?!?/p>

    “哈哈,你還是讀《堂吉訶德》吧?!?/p>

    這時路上多出許多人來,徐質(zhì)夫悄悄滑入一片蘆葦蕩,隱身不見了,倏爾又露出一只手,和表弟揮手作別。張酒臣會心一笑,居然有點依依不舍。

    上課時,張酒臣忍不住翻出桌肚里的信封,結(jié)果讓他大失所望,原來只不過是一張外國美女照片,還是黑白的。他當(dāng)然不知道,那是瑪麗蓮夢露在電影《七年之癢》里的經(jīng)典劇照。多年以后他才從紀(jì)錄片里得知,這個女孩曾為美國總統(tǒng)大唱生日歌,后來死得不明不白。

    照片里的女孩穿著掛脖白色連衣裙,捂著亂飛的裙擺,笑容性感又坦然。除了黑白劇照,信封中還包括檸黃、洋紅海藍(lán)濾片各一張,每張濾片上都隱約透著女孩的倩影。不過張酒臣還是有點失望,心里還是惦記著徐質(zhì)夫珍藏的那套外國裸體女郎雜志。和一百個裸體比起來,這禮物真心不劃算。

    課堂上,金老師要大家溫習(xí)功課。今天她特意在耳后別了一個琥珀色的塑料發(fā)卡,穿著節(jié)日里的土橘色呢子大衣,還不露聲色地抹了口紅,像是要結(jié)婚一樣。張酒臣發(fā)現(xiàn),自從在知青歡迎會上出過風(fēng)頭以后,金老師經(jīng)常那么打扮。雖然張酒臣沒有參加那次歡迎會,但他聽生產(chǎn)隊的人說金老師作為校方代表朗誦了一首自己寫的詩,反響挺熱烈。他們說金老師朗誦到一半突然失聲抽泣,不能繼續(xù),在場的人們也感動不已。后來金老師擅自將這首詩作為必考題目放進(jìn)了期末試卷的閱讀題中。她在考題中問:這首詩歌表達(dá)了作者怎樣的思想情感?張酒臣實在覺得好笑,卻也答不出,就特意寫了個“牌從門前過,不如摸一個。自莊莫做大,自摸也不差?!薄鞘撬悼唇鹄蠋煹墓P記時瞄到的,由于順口就記住了。他原以為拿住了金老師的把柄會得個高分,不料卻被判了17分。他從未得過17分,整張卷子他只錯了那一道題,難道這題值83分?他開始琢磨起17這個數(shù)字來。他知道17是一個質(zhì)數(shù),在所有質(zhì)數(shù)中排名第7,除此之外并無奇特之處。

    張酒臣持續(xù)出神。他偷偷看著同桌李夢仙,她真美。他看到陽光穿過李夢仙的睫毛,到達(dá)眼眸中心,就像達(dá)到一片熟悉的湖泊。但他更向往她的裸體,想知道她乳房的形狀和陰毛的色彩。他曾在一棵老洋槐樹下對正在跳橡皮筋的李夢仙說你真美,卻被她狠狠甩了耳刮子。她說你不要臉,周圍的女孩子們呵呵笑作一團,然后一陣風(fēng)似的卷著橡皮筋走了。想到這一點張酒臣又有點生氣,他并沒有不要臉,最多算是性騷擾吧。李夢仙太兇,要是溫柔些就好了。

    無意間,他將三張濾鏡和黑白劇照疊加在一起,居然得到了一個彩色的夢露。他看到她健康的皮膚、柔軟的頭發(fā)和性感的腳踝,還有神秘遙遠(yuǎn)的藍(lán)眼睛,藍(lán)得發(fā)甜。他禁不住“啊”了一聲。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正兒八經(jīng)的彩色照片。

    “張酒臣!”金老師發(fā)出警告。同學(xué)們也同仇敵愾地看向張酒臣。

    張酒臣沒有在意,他發(fā)現(xiàn)了更神秘的部分。無論他從哪個角度觀察這張照片,影像都不會發(fā)生偏轉(zhuǎn),外國美女總是面對著他。張酒臣當(dāng)即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不是一個平面,也不是一張照片,這是真的!他害怕起來,手心冒出虛汗,一下子丟開了照片。濾鏡四散,夢露又變回黑白。

    張酒臣感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幾乎喘不過氣,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狀的事物正在發(fā)軔。他強烈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一生中值得銘記的時刻有多少呢?他覺得有必要為這個時刻添上濃墨重彩的記號,于是他親吻了李夢仙的嘴唇。這一次李夢仙沒有給他吃耳光,她漲紅了臉,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流氓!”金老師上去就是一記耳刮子。

    “你打我干什么呀,我又沒親你。”張酒臣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打清醒了。

    同學(xué)們哄笑起來。

    “你……你給我滾出去!”金老師邊說邊跺腳?!斑€有你!”她指著李夢仙大喊一聲,使出了勞動婦女才具有的肺活量。

    張酒臣拖著李夢仙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走廊里傳來他不羈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骨堆旁邊,聽媽媽講那死人的事情。那時候,金老師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只乳房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他越唱越大聲,聲音卻越來越遠(yuǎn)。一些同學(xué)嬉笑著伸長了脖子,有人說道:“這歌好像是張酒臣的表哥教他的!”

    金老師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她全身卸了力氣,一股腦撲到講臺上嗚嗚哭了起來,就像是全世界最傷心的人。

    張酒臣牽著夢仙的手,又來到那棵老洋槐樹下面。這一次,他們真真切切親吻起來。不一會兒,她又咕噥著推開了他。

    “哎呀,我怕是著了你的魔。”

    “你怕了?”

    “怕啥,就怕你個臭流氓?”

    “如果我是臭流氓,你為什么還要和我在一道?”

    “我才不要和你在一道?!?/p>

    “那你回去吧?!?/p>

    “不識好歹?!崩顗粝砂琢藦埦瞥家谎郏K究不是好惹的,果真揚長而去,臨走前還“呸”了一聲?,F(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的女孩子們都帶著一種奇怪的自尊,說是女權(quán)的萌發(fā)也不準(zhǔn)確。

    張酒臣覺得有點對不起李夢仙。他曾無數(shù)次幻想親吻她時的感覺,如今實現(xiàn)了,多的卻是另一種繾綣和惆悵。他自忖當(dāng)時對李夢仙的感情可能是一種少年意氣。尤其是讀到《呼嘯山莊》的時候,他知道他們離“愛情”還差的很遠(yuǎn)。

    張酒臣決定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他要告訴表哥這個消息。很快,他到了曬谷場,徐質(zhì)夫果真在這兒,他正打包行李。

    “你不是上學(xué)去了嗎,來這兒干嘛?”

    “再也不回學(xué)校了。你這是要去哪里?”

    “甜河?!?/p>

    “去干嗎?”

    “度假唄。度假的時候,啥也不干?!?/p>

    “怎么去?”

    “坐飛水上機去?!?/p>

    “去多久?”

    “說不好?!?/p>

    “等等,我給你拿酒釀去,你背著一起走?!?/p>

    “不拿了,來不及?!?/p>

    “咋來不及了?”

    “你聽說過飛機等人嗎?”

    “那就帶我一道度假唄。我可以給你現(xiàn)做?!?/p>

    “一道走也沒什么不行,時間算得巧的話,沒有人能覺察到。不過,這趟旅行可不一般,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p>

    “咋不一樣?”

    “我也是頭一次去,不大清楚?!?/p>

    “不打緊。不過,你會開飛機嗎?”

    “當(dāng)然不會。不過,它不完全是一架飛機?!?/p>

    兩個月前,張酒臣就聽說徐質(zhì)夫說要將水上飛機改造成“捕夢儀”,但這個詞匯實在太抽象,他完全沒有概念。他只捕過蝴蝶。他用長長得竹竿套著一個網(wǎng)兜,捕捉花園里翩飛的蝴蝶,卻怎么也捉不到。時間長了,網(wǎng)兜里積了許多垃圾,有枯樹枝、蜘蛛網(wǎng)、發(fā)臭的綠頭蒼蠅,甚至還有干癟的小蝌蚪,就是沒有半只蝴蝶。后來一個大人提醒他,圓圓沙沒有蝴蝶。張酒臣不相信,在他熟悉的花園里,明明天天都能見到蝴蝶。長大以后,他就真的再也沒見到過記憶中的蝴蝶了。這也成了一樁懸案。

    不過,在曬谷場最為陰濕的17號倉庫里,他確實見到了水上飛機。又是17,張酒臣心中默默低估了一聲。水上飛機比想象的弱小、陳舊許多。駕駛艙里,將將夠坐兩個人。張酒臣選擇了后排的寬敞位子,欣欣然躺了進(jìn)去,任由徐質(zhì)夫擺弄駕駛艙里那些復(fù)雜的按鈕。他剛想問出點什么,卻不合時宜地發(fā)起困來。但他不甘心就這么睡了,他說起了夢話。

    “照片里的姑娘是誰?”

    “夢露?!?/p>

    “夢露是誰?”

    “一個有名的電影明星?!?/p>

    “都演過什么電影?”

    “最有名的是《七年之癢》。”

    “你一定要帶我看一看。”

    “成。”

    “哥,為什么夢露會看著我。無論我在哪里,她都看著我?!?/p>

    “沒什么花頭,就是全息影像。對了,到了那里,什么也別打聽?!?/p>

    “好,那我就什么也不打聽,反正我懶。”

    半夢半醒間,張酒臣忽然想起他從未見過的大姑父,母親還收藏著編有他事跡的剪報。他掃過幾眼,知道他在德國科隆漢莎航空公司學(xué)習(xí)民航飛行、空氣動力學(xué)、飛行力學(xué)、航空氣象記起應(yīng)用、飛行性能與操縱原理。二戰(zhàn)期間,他駕駛馬丁—WC139重型轟炸機遠(yuǎn)征“日本”,投下紙炸彈。

    夢里,他又聽到一些有趣的聲音,就像偶然截獲的電波信號,微弱但清晰:

    “士兵諸君,粉碎軍部長常年的橫暴,這正是時候。士兵大眾諸君,好好地想法打敗仗,敷衍戰(zhàn)斗,不要死,不要受傷,不要打仗。這正是忍之又忍的日本大眾的爭議,也是懲罰軍部的使命?!?/p>

    “諸位戰(zhàn)友,必須告訴你們一樁真事實,我們負(fù)傷而陷入絕地,成為俘虜,我們一定得死。”

    更深一層的夢里,張酒臣聽到螺旋槳的轟鳴聲像無數(shù)灰色的鴿子迎面撲來。他看到軍部長急著提上褲子,在銀座的歌舞伎廳里抱頭亂竄。他聞到居酒屋里的梅子飯團之味。水霧彌漫,酒客們望向窗外,紙炸彈紛揚而落。他們微笑碰杯:今年的初雪來得很早嘛。

    張酒臣越來越不解,這真的是他的夢嗎?

    3

    張酒臣不記得飛行的過程。他不知道這段旅程到底是朝前走還是往后退,亦或飛機從未起飛,他們哪里都沒有去,依然還在圓圓沙等待冬至的到來。如果是這樣,到底是誰在移動呢?

    “哥,你真的會開飛機嗎?我咋一點感覺都沒有?!睆埦瞥济X袋說道。

    “你忘了我父親是飛行員嗎?虎父無犬子?!毙熨|(zhì)夫說。

    張酒臣記得他們踉蹌著爬出機艙,滿身都是灰土,就像經(jīng)歷了一次世界大戰(zhàn)。太陽逐漸西沉,溫和了他們的輪廓。徐質(zhì)夫看了一眼身后的水上飛機,發(fā)現(xiàn)它不再擁有獨特的色彩。它模糊不清,銹跡斑駁,蒼老得不像一架飛機,似乎即將回歸到自己原始的形態(tài)——各種金屬元素。

    “我們拿它怎么辦?”張酒臣說。

    “讓它等在原處吧?!毙熨|(zhì)夫道。

    他們像所有的少年一樣,一往直前,沒有人掌握方向,亦沒有人惦記歸途。

    此時甜河正值輕盈的夏秋交替之際。田野里的稻谷還未收割,在熏風(fēng)中播散半熟的芳香。土壤濕汩汩的,零星探出幾叢晚熟的野草莓。

    “太陽都快下山了還那么熱啊?!闭f著,張酒臣脫下外套,只剩一件套頭毛衫。

    “年輕人火氣旺。”

    “說得好像你很老一樣?!?/p>

    “我可比你大了一倍,還多幾天咧。”

    “哼。再過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你比我大的那些年歲就能忽略不計啦。”

    “那倒是,十幾年確實不值一提?!?/p>

    越往前走,草莓越盛,迷人的香氣也愈發(fā)兇猛,兄弟倆無論如何也不能裝作看不見了。

    “想吃嗎?”

    “不知道有沒有毒。”

    “嘗了才知道嘛。”徐質(zhì)夫摘了幾顆,擲進(jìn)嘴里。又往張酒臣嘴里塞了一顆。

    “真他媽甜!”

    “要是不甜,怎么能叫甜河呢?!?/p>

    他們又各自摘了些野草莓藏懷在兜里吃。四周是廣闊的田野,看不見人家。天光漸暗,他們卻聞到了一陣煙火氣,頃刻就饑腸轆轆了。

    “幾個草莓根本不頂用?!?/p>

    “餓了?”

    “餓得厲害?!?/p>

    他們繼續(xù)走著,兩排修剪整齊的冬青忽然闖入眼前,它們圍成一條歪歪曲曲的小徑,逼仄異常,剛好容許兩個人同時通過。

    “我聞到食物的味道了,有炸的,有蒸的,好香。”張酒臣像尋覓垃圾的老黃狗一樣專業(yè)地嗅著空氣。

    “好像還有音樂聲?!毙熨|(zhì)夫說。

    “去看看?”

    “走?!?/p>

    暮色越來越濃,喧嘩越來越近。他們走完冬青,就像走完一個童話的開場。冬青的盡頭冒出一個快樂的廣場,幾個穿著干凈的中年男人坐成一排,演奏吉他、電子琴和架子鼓。各色各樣的人們在一起唱歌跳舞,穿得很時髦。一些無心經(jīng)營的小商販靠著流動車,一邊賣各式各樣的糕點小吃,一邊欣賞人群,但看起來欣賞人群更為重要。不唱歌不跳舞的人,就圍在流動車周圍,不停吃呀說呀,好像有一整張世界版圖的話題。徐質(zhì)夫和張酒臣像兩個害羞的少女躲在一邊,愣愣站著,手足無措,暫時無心念叨饑餓。

    人群中,一對艷麗的雙胞胎姐妹朝他們迎面撲來,利索地把他們拉進(jìn)狂歡中。兩人上下一打量,發(fā)現(xiàn)雙胞胎姐妹骨骼清奇,品味獨特,一個穿著流蘇金夾克和粉色小紗裙,另一個穿著拖地喇叭褲和大紅高跟鞋。

    “這是什么歌,真好聽!”音樂聲很大,張酒臣只能扯著嗓子說話。

    “《OB-LA-DI,OB-LA-DA》。”拖地喇叭褲說話時露出了紫色的牙齒和紫色的舌頭,更像是在念咒語。她剛剛吃了幾顆熟得發(fā)軟的桑葚。

    “啥?”

    “你們不知道披頭士嗎?”

    “披頭士?”

    “她們在說一個樂隊。”徐質(zhì)夫在張酒臣耳邊說。

    “你們是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張酒臣點點頭,又接著問道。

    “我們在運動。”流蘇金夾克回答。

    “?。课衣牪灰?。”張酒臣幾乎喊了出來。

    “我們在運動!”拖地喇叭褲重復(fù)道。說話間,她的雙手已經(jīng)環(huán)到了張酒臣的脖子上,臉上的風(fēng)采讓人神往。張酒臣小臉一紅,別過頭去,忽然瞥到流蘇金夾克正捏著徐質(zhì)夫的臀部,并狂熱地親吻著他的下巴。徐質(zhì)夫似乎有些羞澀,但并沒有掙脫的跡象。

    “這運動真好?!睆埦瞥几袊@道。

    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鐘聲,太陽此時已完全鉆入地平線,天空只剩殘霞,就像姑娘們臉上沒有抹勻的腮紅。人群像共用著靈魂的鳥群一樣同時安靜下來,四散而去。小商販們開始舔著手指數(shù)鈔票,很快推著流動車落入黑暗中。樂手們最后離開,他們一邊整理著樂譜,一邊聊著晚飯的內(nèi)容,臉上蕩漾著狂歡過后的滿足。張酒臣想要追上剛才一起跳舞的拖地喇叭褲,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拉著她的衣角喊著別走啊別走。拖地喇叭褲冷不丁翻了個白眼,好像不記得他似的轉(zhuǎn)身走了。那種被當(dāng)做流氓的失落感再次涌來。

    “哎,姑娘們都一個樣?!?/p>

    “也不一定?!闭f著,徐質(zhì)夫拿出一個小紙條。張酒臣一看,原來是一串電話號碼。

    “她給你的?”

    徐質(zhì)夫點點頭。然后他把紙條遞給了張酒臣。

    “切,我才不要你的施舍?!?/p>

    “真不要?”

    “開玩笑!”張酒臣詭笑著搶過了小紙條,“她們是我的菜?!?/p>

    太陽完全消失在廣場盡頭的冬青后頭,方才的熱鬧景象換作了漫無盡頭的漆黑和清冷。

    “餓了嗎?”徐質(zhì)夫問。

    “餓得像長久沒吸上血的母蚊子?!?/p>

    “就不能餓得高尚些么?”

    “母蚊子的饑餓最高尚。每一次覓食都要要冒著被一掌拍扁的危險。它們的食物可是食物鏈最頂端的智人。而公蚊子根本不吸血?!睆埦瞥紝ψ约旱谋扔黝H有些得意,但并不能消解一絲饑餓帶來的慌亂。

    走著走著,他們終于聞到了一股飯菜香味,不一會兒就尋了到了源頭。他們看見一棟低矮的平房,屋頂彩燈閃爍?!皠e離電影院”張酒臣一字一頓地念道,“奇怪的地方,奇怪的電影院。”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慢步從電影院里走出來,幽暗的燈火打在她臉上,隱約透出淡淡的淚痕。她掏出一條手絹抹了抹,好像釋懷了什么要緊的事情,又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進(jìn)附近的巷子里。徐質(zhì)夫看出張酒臣有一絲遲疑,便問要不要進(jìn)去,張酒臣點點頭。

    售票廳里昏慘慘的,小黑板上貼著幾張大膽的電影海報,在夜色中張揚著鮮艷的色彩。張酒臣掃了一眼,沒有一部看過的。售票廳里只有一個中年男人,他正端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扇著個煤油爐子煮東西吃。鍋子深不見底,散發(fā)濃郁的食物香味,像是煮了一天一夜。

    “里頭肯定有肉。”張酒臣兩眼發(fā)直。

    “還有番茄,水靈靈的?!毙熨|(zhì)夫補充道。

    “猜對頭,要不要一起吃。”中年男人說,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徐質(zhì)夫不好意思起來,剛想推脫,卻被張酒臣搶在了前頭:“謝謝阿叔了,我倆一天都沒吃上東西,這會兒正餓得慌?!?/p>

    “我們可以付你錢?!毙熨|(zhì)夫道。

    中年男人沒作回答,他從一個蛇皮袋里掏出兩張折疊板凳,又拿出幾只碗筷,遞給他們。就像事先準(zhǔn)備好的那樣。

    他們開懷地吃起來。

    “這是什么,真好吃?!毙熨|(zhì)夫問。

    “這叫羅宋湯。”提到吃的,中年男人打開了話匣子,剛才的神秘的派頭都不見了。

    “做羅宋湯也沒什么講究。今天一大早,我就把牛腩肉、卷心菜、番茄、土豆、洋蔥切好、煸好,分別裝在飯盒里帶過來。然后放一大鍋水,一邊賣票一邊煮,兩邊都不耽誤。煮到誰也不分清誰的時候,擱一塊黃油進(jìn)去讓它自己慢慢融到里頭,就能關(guān)火啦。不過,這羅宋湯每家的做法都不一樣……”

    “今天電影院挺冷清啊?!毙熨|(zhì)夫看他剎不住車,連忙換了個話題。

    “大家喜好白天來?!敝心昴腥苏f。

    “剛才有位女士從這兒走出去,看起來挺傷心。不知道看的什么電影?”

    “她是來這兒賣片子的。賣了片子,就拿不回去了,總有點傷感。”

    “賣片?”

    “片子已經(jīng)被送到剪接室了,不做公映。我們會存放到檔案室。她以后也不會記得有這回事。待會兒要不要看場電影?我給你們單獨放?!?/p>

    “這多不好意思啊?!?/p>

    “難得晚上有觀眾,圖個緣分?!?/p>

    他的熱情讓人招架不住。張酒臣又從鍋里盛了滿滿一碗,呼啦吃起來,邊吃邊說:“好啊,生產(chǎn)隊里的《賣花姑娘》都放了三十七遍了,正好換換口味?!?/p>

    “你真是來者不拒?!毙熨|(zhì)夫打趣道。

    穿過一條歪歪扭扭的走廊,他們來到放映廳的門口,他們聽到一股股風(fēng)不斷灌進(jìn)去,就連自己好像也是被吸進(jìn)去的。沒想到,中年男人為他們放映的電影正是《七年之癢》。張酒臣忍不住說:“怪也怪了,真是想什么來什么?!?/p>

    在張酒臣的記憶中,《七年之癢》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主人公之間沒有臺詞,只有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他記得夢露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明星,撩人不已,而男主人公則是個有點猥瑣都很可笑的中年男人。主人公們最后有沒有在一起,片子全然沒交代,張酒臣只記得夢露并沒有想象中的熟女氣質(zhì),反而更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她不懂愛情或者把愛情看得很開,只知道吃零食和吹冷氣。全身散發(fā)著青春和明媚。

    “要是所有的電影都這樣,電影院早晚要倒閉?!?/p>

    “不喜歡?”

    “不能說不喜歡,就是看不懂。對了,哥,你說他們是怎么把顏色放進(jìn)電影里去的?”

    “就和我給你的照片一個道理?!?/p>

    “算了,你說了我也不懂。”

    張酒臣記得在甜河時,他看了很多這樣的電影,有國產(chǎn)的有外國的,有的有名字,有的沒有名字,還有的似乎是剪接師亂剪一氣的產(chǎn)物。雖然七零八碎,沒有完整的情節(jié),但觀眾看得津津有味。張酒臣也漸漸喜歡上“別離電影院”,至少在這里,他能看到彩色的畫面,親吻的男女,偶爾還有裸體的男女。在圓圓沙,只有《賣花姑娘》和樣板戲。

    看完電影,他們都累了。

    “阿叔,不知道怎么稱呼您?我們在你這里白吃白喝,又白看電影,總是說不過去的。給您錢您又不要,我們心里怪不安的?!?/p>

    “叫我老杜就可以。你們倆一看就是外鄉(xiāng)人,剛來不久吧?如果你們心里不安,明天一早去做工,算是幫幫我們鎮(zhèn)子的忙,你們也好賺點貼己錢?!?/p>

    “我們?nèi)松夭皇欤ツ睦镒龉つ??”徐質(zhì)夫問。

    “這會兒旅店都打烊了,先回我家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p>

    “那誰來放電影?”

    “電影院也打烊?!?/p>

    4

    老杜自說自話地把兩個年輕人帶回自己家中,把他們安排在一間收拾得干凈整潔的客房,床鋪雖小,但十分柔軟,他們很快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兩人被一個樣貌極美的姑娘叫醒了。

    “嗨,我爸爸讓我來喊你們起床?!惫媚锏穆曇粝裉鸷拥陌兹找粯訙仨?,氣息又像夏日的晨光一樣熱烈。不對,應(yīng)該稱之為炎熱。自從姑娘進(jìn)來以后,房間就越來越熱,這會兒兩個年輕人的被窩已經(jīng)滾燙得冒起煙來,著了火一般。

    徐質(zhì)夫連忙把被子一扔,問道:“你是?”

    “我叫杜桑,桑樹的桑。昨天是我爸爸帶你們回來的,他已經(jīng)去上班了。你們快些穿衣服,待會兒我?guī)銈內(nèi)ド瞎??!?/p>

    “你不上學(xué)嗎……杜……杜桑小姐?!毙熨|(zhì)夫支支吾吾,終于憋出了一個別扭的稱呼。

    “暑假還沒結(jié)束呢?!倍派N⑽⒁恍φf道。

    兩個年輕人方才意識到,甜河的溫暖依然在延宕中不斷蔓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天氣即將轉(zhuǎn)涼。他們所盼望的冬至也不知何時到來。這天,杜桑打扮得格外清涼,她穿著一件短袖白襯衣,外面套了格子羊毛背心,下面穿了直筒牛仔褲,腳上蹬雙玳瑁色塑料涼鞋。蓬松的頭發(fā)落到肩上,微微卷曲,形成自由的弧度。也只有她這樣才好看吧,別人要是這么穿,一定像個傻子,張酒臣心里這么想。路上,杜桑請他們吃了兩碗蔥油拌面,自己卻在路邊買了根冰棍啃起來。冰棍上裹了層薄薄的紙,一時沒有完全撕下來,還緊緊地粘在冰上,杜桑就用嘴去撕,三兩下就用牙齒和舌頭撕掉了那層討厭的包裝。然后,她的眼中放出光來,一口一口啃咬著冰棍。由于氣溫不夠,冰棍在她口中斷裂的聲音格外劇烈,有點像崩斷了肋骨那樣。

    這貪涼的勁頭讓張酒臣想起了電影里的夢露,杜桑的眉眼確實和夢露有幾分相似。但不知為何,杜桑給人的感覺比好萊塢明星更遠(yuǎn),就像糊著一層霧。

    “杜桑小姐,你不冷嗎?”張酒臣問。

    “怎么會冷呢?!闭f著,杜桑把冰棍遞給張酒臣,問道:“你吃不吃?”

    “不吃,我阿爹說過了秋天,傻子都不吃冰?!睆埦瞥甲焐蠄詻Q,眼睛卻有點饞。

    “還挺會保身價。不過,甜河的秋天一點都不冷啊?!倍派=舆^冰棍,繼續(xù)啃咬起來。

    “是啊,這都十一月了,天氣什么時候冷下來?”徐質(zhì)夫問。

    “說冷就冷?!倍派Uf。

    “不知道待會兒要做什么工?”徐質(zhì)夫又問。

    “很快就知道了?!倍派13种衩?。

    很快,集市被甩在身后,四下已是不著邊際的原野地帶。

    一種水果腐爛的味道彌散開來,他們忽然看到幾只亞麻色的獼猴抱作一團,很是驚人地集體跌在路邊。

    “這是……什么情況?”張酒臣問。

    “吃了發(fā)酵的葡萄呼呼大睡呢。今年收成好,熱得天數(shù)多,葡萄都來不及收。再不摘得話,葡萄酒都爛了。爸爸叫我們來幫幫忙,可能沒有工錢。”

    “葡萄!”張酒臣驚呼一聲。

    “錢不是事兒,只要能吃葡萄就成?!毙熨|(zhì)夫訕笑著看了一眼張酒臣。

    “是啊,能吃葡萄就成?!?/p>

    “隨便吃?!倍派?鞓返卣f道。

    說話間,他們已走進(jìn)濃郁的葡萄園中,四周植被林立,“這下完了,咱們也變成插隊落戶的青年了?!睆埦瞥己鋈徽f。

    “我們可不是響應(yīng)號召來的。”徐質(zhì)夫說。

    “也對,咱們心甘情愿,還有葡萄吃。”張酒臣說。

    葡萄太誘人了。它們鼓脹成最好的形狀,在正午的光照下,近似于透明的跳動的心,如異境中的夢幻。他們著了心魔,不停地摘,不停地吃。

    “葡萄好吃嗎?”徐質(zhì)夫輕聲問。

    “好吃是好吃的。不過怎么有點桂花的味道?”張酒臣邊吃邊說。

    “大概是和桂花嫁接的?!毙熨|(zhì)夫說。

    “理論上能實現(xiàn)么?”張酒臣問。

    “不好說?!毙熨|(zhì)夫道。

    過了很久,他們才感知到葡萄架上密密麻麻的一層網(wǎng)——農(nóng)戶為了防止鳥兒偷食,布下了它們。在他們頭頂上,細(xì)密的網(wǎng)纏著一具小小的鳥尸,雖然干得變了形狀,但恐怖并未消減。他們兜著葡萄,快速從下方走過,就像逃離一個微型的貪食的地獄。

    日落前,葡萄已經(jīng)摘完,三人也累了。農(nóng)戶們一高興,就拿了自家釀的葡萄酒招待他們喝。由于不好推脫,三人各喝了一碗。雖然口感淡薄,但后勁卻相當(dāng)足。他們的頭越來越沉,最后終于找到一片樹蔭歇歇下來,他們悄悄把手牽在一起,很快睡著了。睡了一半,張酒臣忽然覺得尿急,便想起來解手。表哥和杜桑已經(jīng)起身,正在一片芭蕉葉下小聲說話。張酒臣不忍心打攪二人,又憋著尿裝睡過去。大概因為裝得太用心,最后已經(jīng)察覺不到是不是夢了。往后的歲月中,張酒臣不斷地夢回這片葡萄園,卻再也無法體會當(dāng)時的心境。在這個夢幻般的小鎮(zhèn)上,所有往事都在發(fā)酵中散發(fā)微醺。

    后面的幾天里,天氣依然好得讓人不忍心做任何事,張酒臣度過了生命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那時徐質(zhì)夫忙著改善葡萄酒的口感。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本《萬能釀酒》小手冊,潛心研究起來。

    “哥,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想回家了?”

    “倒也不是?!?/p>

    “酒臣,你看這兒?!毙熨|(zhì)夫指著小手冊上的一段字念起來:“食用葡萄的口味更偏向蔬菜。通常糖分較少,產(chǎn)出的葡萄酒酒精含量只有8%到9%,酸度也不高。因此,用食用葡萄自釀葡萄酒時,必須添加額外的酸性或者糖分。”

    “甜河的葡萄是食用葡萄,所以并不適合用來釀酒。”張酒臣說。

    “對。”徐質(zhì)夫道。

    “什么是額外的酸性或者糖分?”張酒臣問。

    “書上沒說?!毙熨|(zhì)夫咽了下口水繼續(xù)說:“你在自家做酒釀的時候,可有什么秘訣?”“其實也沒有什么秘訣?!?/p>

    “你再仔細(xì)想想?”

    “發(fā)酵的時候,我都是抱著酒釀罐子睡的?!?/p>

    “藏在被窩里?”

    “嗯?!?/p>

    “為什么要抱著睡呢?”

    “酒釀發(fā)酵的時候怕冷,于是酒曲里的酵母就懶了唄。用人的體溫去捂,才能出酒香?!?/p>

    “哦,是這個道理!”

    “酒釀和釀酒可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可生搬硬套?!?/p>

    “我總覺得那葡萄酒喝起來,少了點人情味。你看這里?!?/p>

    徐質(zhì)夫指著書上的一處圖畫,里頭畫著幾個青年男女,他們赤腳站在巨大的木桶中,手里舉著火炬。

    “這是在做什么,祭祀嗎?”

    “這才是真正的釀酒。書上說的額外的酸性和糖分,一定在人的身上?!?/p>

    三個人又來到葡萄園。他們借來巨大的橡木桶,并從農(nóng)戶那里得到幾箱滯銷的葡萄。他們脫下外衣,露出帶有褶皺的泳裝,像游泳運動員那樣飛身入桶。芳香的橡木桶中,葡萄皮、葡萄肉、葡萄籽被他們攪動得不分彼此。再后來,葡萄和人也索性分不清了。

    回家的路上,他們山鬼一樣游蕩著,已然失去了所有人形。路上的小孩見了都要害怕地退后兩步。天色漸晚,泛出奇異的紫光,他們感到些許涼意。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杜桑不見了。

    “杜桑小姐呢?”張酒臣問。

    “走了。”徐質(zhì)夫說。

    “啥時候走的?”

    “不留心的時候?!?/p>

    “她總是神秘兮兮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p>

    說話間,張酒臣發(fā)現(xiàn)表哥的臉上竟淌著兩道淚,好似幾近干涸的小溪流。

    “哥,你哭了?”

    “沒事兒?!毙熨|(zhì)夫抹了抹臉說,“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p>

    “杜桑嗎?”

    “嗯?!毙熨|(zhì)夫低下頭,眼神漂浮不定,像一朵逐漸化在水里的棉花糖。來這兒以后,他的眼神一直是這樣。

    “哥,你不再搞你的那些發(fā)明了?”

    “外面的事情已經(jīng)和我沒干系了?!?/p>

    “啥意思?”

    “我想成為狄奧尼索斯?!?/p>

    “外國人?”

    “準(zhǔn)確來說是外國的神。狄奧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他酷愛在山林游蕩,動不動就醉臥荒原,陷入沉思和迷狂?!?/p>

    “所以你才釀葡萄酒。”

    “一開始我只是想體驗一下醉臥荒原的感覺。后來徹底迷戀上了荒原。《呼嘯山莊》里也有那樣的荒原,那無止息吹刮著的風(fēng)。”

    “別說胡話了,這兒從來都沒刮過風(fēng)。圓圓沙到處都是等著你去開墾的荒原?!?/p>

    “在心靈的魔域中,那種風(fēng)永無止歇。”

    “心靈的魔域?”張酒臣聽不懂徐質(zhì)夫在說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同時又很不不幸,“哥,你說這兒多好呀,我們不要回去了吧?!?/p>

    “你還是要繼續(xù)上學(xué)的。”

    “上學(xué)有啥用。”

    “你不要你的父母了?”

    “回去他們就知道逼著我做酒釀,從不關(guān)心我的個人生活。”

    “那你的李夢仙呢?!?/p>

    “我要在這兒結(jié)婚!”

    “和誰結(jié)婚?”

    “我要和雙胞胎姐妹結(jié)婚?!?/p>

    “還結(jié)婚呢,你連電話都不敢打一個?!?/p>

    張酒臣確實沒有和雙胞胎姐妹結(jié)婚,而是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死顗粝扇榉康男螤?。她的乳房不大,但彈性很好,讓人想起海鮮湯里的面疙瘩。幾年后,他們?nèi)缭赣辛艘粋€女兒,張酒臣發(fā)現(xiàn)她前額的胎發(fā)帶著明顯的紅棕色,他不清楚這種隱匿的基因源自何處,興許李夢仙的祖先曾經(jīng)跋山涉水,橫跨數(shù)個大洲,方才融入大河文明之中,雖然他們的人種特點已經(jīng)在世世代代的交融之中慢慢隱蔽,但依然以一種十分神秘的方式反應(yīng)在他們的后代身上。

    5

    在張酒臣的回憶里,天氣暖和的時候,甜河的人們一有什么高興事就要大肆慶祝。找不到特別的理由時,他們就直白地慶祝日落。那天,張酒臣最后一次經(jīng)歷了甜河的歡樂,就像最后一次體會夏日的盛大。

    人們顯然不是在慶祝日落,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已人聲鼎沸。張酒臣和徐質(zhì)夫發(fā)現(xiàn),老杜家附近忽然冒出一個偌大的棚子,一輛卡車橫在前面,擋住了所有前進(jìn)和后退的道路。車上裝著十幾號人,組成一個完整的小樂隊。樂手們穿得隆重耀眼,像是要參加新年晚會;商販們的流動車奇跡般地推進(jìn)樓道里,鄰居們穿著睡衣紛紛擁入人群,好像并不趕著去上班。人群中,張酒臣又見到了那對雙胞胎姐妹,他還不知道她們的名字。這次她們穿著一樣的紅色運動服套裝,一個系著黃色絲巾,一個系著藍(lán)色絲巾。

    “嗨,又見面了。能告訴我你們叫什么嗎?”張酒臣問。

    “我們沒有名字?!秉S色絲巾說。

    “逗我的吧,怎么可能沒有名字?”張酒臣說。

    “這里大部分人都沒有名字?!秉S絲巾道。

    這時徐質(zhì)夫打了聲招呼就順著擁擠的人潮溜走了。

    “你們在慶祝什么,不會又是在運動吧?”張酒臣孤零零地問。

    “慶祝有人釀出了甜河最好喝的葡萄酒?!彼{(lán)色絲巾回答。

    “你們喝過嗎?”張酒臣又問。

    “沒有,沒有人喝過?!彼{(lán)絲巾曖昧著笑道。

    “那你們知道是誰釀的嗎?”張酒臣問。

    “他呀。”藍(lán)絲巾指向卡車身上的一張廣告畫,上面模糊地勾勒著一個男人的輪廓。

    “那人是不是叫徐質(zhì)夫?”張酒臣心里一喜。

    “徐質(zhì)夫是誰?”藍(lán)絲巾問。

    “那畫上的難道不是我表哥徐質(zhì)夫?”張酒臣反問。

    “莫名其妙。”說完,藍(lán)絲巾又舉起酒杯,和黃絲巾一同消失在人群中。后來張酒臣才明白,那些慶祝的人群并不關(guān)心葡萄酒到底好不好喝,也不關(guān)心是誰釀造了葡萄酒。他們只關(guān)心別人的舞步,還有自己的舞步。

    幾周之后,天氣說冷就冷。很多人離開,很多人失蹤,甜河的居民在短時間內(nèi)消失了一半,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入夜以后,但凡有燈火的地方,就有無名的悲慟。這種悲慟像傳染病似的一樣蔓延開來。為了消除恐懼,人們不斷把回憶賣給“別離電影院”。雖說是賣,但形勢上更像存放。因為人們必須在檔案室掏錢買一個存放的位置,就像掏錢為自己買一個墓地。

    老杜也病了,失了魂魄一樣臥床不起。病中,他說他看到了一架飛機,但只要一靠近,飛機就不見了。杜桑說,老杜原本是一個飛行員,但忽然有一天,他把所有開飛機的事情都忘了,沒有任何征兆。

    為了維持電影院的正常營業(yè),兄弟倆學(xué)起了放電影。由于業(yè)務(wù)上不熟悉,起先他們只在夜場招待一些客人。每天吃過晚飯以后,他們就帶著杜桑奔向電影院,就像奔向另一個故鄉(xiāng)。

    沒有客人的時候,杜桑喜歡看偵探小說打發(fā)時間。她突然說起一件事,“你們知道飛機的事嗎?”

    “什么事?”徐質(zhì)夫問。

    “收谷子的時候,有人在一片荒落落的野地里見到一架飛機,后來就起霧了,霧大得迷了眼睛,那人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后來那人回憶說,他跑的時候,地里飛快地結(jié)著霜,那霜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從他的腳脖子一路纏到眉毛上。天一下就涼了起來?!?/p>

    張酒臣和徐質(zhì)夫各懷心事地互看了一眼。

    “你是怎么想的?”徐質(zhì)夫問。

    “連我爸爸也說見過飛機,最近鎮(zhèn)子上的怪事應(yīng)該和那駕飛機有關(guān)?!倍派Uf。

    “你不是最愛偵探小說了嗎,要不破個案?”徐質(zhì)夫說。

    “偵探小說的精髓不在于破案的過程?!倍派Uf。

    “那在于啥?”張酒臣問。

    “讓讀者沉浸在一種疏離而激情的恐怖氛圍里?!闭f話間,杜桑衣物上的小纖維忽然萌動起來,紛紛涌入空氣中,閃爍奇異的光。

    她又說起一件事。

    “前陣子電影院里來了個賣片的人,是我們學(xué)校教物理的楚老師。楚老師愛好天文學(xué),他不好好教書,整天就知道搞些奇奇怪怪的理論,學(xué)校方面也拿他沒辦法。他來賣片的時候,爸爸告誡他,賣完就不能要回去了。沒想到楚老師一點兒也不扭捏,干干脆脆地把帶子交到爸爸手里就走了。但是賣完片子的第二天,他就死了,完全失去了色彩。

    “什么叫失去了色彩?”徐質(zhì)夫問。

    “就像黑白照片。家人看了,覺得很晦氣,很快就埋了?!倍派Uf。

    “要不,我們?nèi)タ纯闯蠋煹钠樱俊毙熨|(zhì)夫提議。

    “萬萬不可。”杜桑說。

    “反正你爸也不在?!毙熨|(zhì)夫道。

    “那……也行,但看完就得物歸原處?!倍派C銖姶饝?yīng)。

    張酒臣記得,楚老師的片子里只有一片濁色的海。還有一個人在輕聲說話。

    “是楚老師在說話。爸爸說,賣片的人賣的都是自己的記憶。我們看到的就是他們所看到?!倍派Uf。

    “看來楚老師挺孤獨,一個人對著海自言自語?!睆埦瞥疾倏v著放映機說道。

    “噓,仔細(xì)聽。”徐質(zhì)夫說。

    海邊的巖石自發(fā)組成堤壩,海浪不斷涌向這里,時而輕柔,時而劇烈。劇烈的時候,楚老師的聲音就被淹沒了,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們可以把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想象成一個抽象的空間,一個能量空間。我們可以把這些拍打巖石的海浪想象成宇宙的波函數(shù),它們試圖穿越這片地形結(jié)構(gòu)。如果這些巖石是能量場,巖石上的每個凹處就代表這片地形上的一個能量低谷。當(dāng)海浪經(jīng)過時,它們落入不同的凹處,從而停止前進(jìn)。每一個凹處都是新宇宙的誕生地。我們的宇宙就是其中一個波浪……”

    畫面中,波浪忽然劇烈起來,它們不斷拍岸,發(fā)出巨獸磨牙般的聲響。在驚濤駭浪里,張酒臣漸漸失去了意識?;秀敝校路鹂吹椒庞硻C在自動播放《七年之癢》。他還看見了杜桑,她正在親吻熟睡的徐質(zhì)夫。她穿著夢露的衣服。

    “杜桑小姐?”

    “噓,不要吵醒質(zhì)夫哥哥?!?/p>

    說著,杜桑投入電影中,和夢露融為了一體。她消失了,就像水滴落在滾燙的石頭上。

    徐質(zhì)夫醒了過來。

    “杜桑呢?”徐質(zhì)夫問。

    “她變成了夢露?!睆埦瞥佳壑蟹褐鴾I花,激動地說,“你就是楚老師,你是所有人!”

    “至少,我不是你。”徐質(zhì)夫的聲音逐漸淡去。

    “別離電影院”開始越變越小,電影院變成機艙,機艙又變回谷倉。唯一不同的是,徐質(zhì)夫不在了?;氐綀A圓沙后,張酒臣聽說自己持續(xù)高燒不退,說了一個月的夢話。他還聽說,徐質(zhì)夫在圓圓沙做盡壞事之后,被一只遠(yuǎn)方來的船接走了。張酒臣當(dāng)然知道,做了壞事的人并不是表哥。

    后來,張酒臣在一間狹長、穿風(fēng)的書屋里偶然發(fā)現(xiàn)了失蹤已久的《呼嘯山莊》,久久不能平靜。沉默的夜晚活了過來,他聽見空間的爆裂,他看見地面的增長,他甚至聞到城市上空席卷而來的鳥群的氣息。曾經(jīng)熟悉的街貌正變換著模樣,現(xiàn)實和夢境模糊了邊界,慢慢糅到一處。他從未奢望能對生活有這樣的體味,他感謝徐質(zhì)夫,同時也有所埋怨,為什么一切發(fā)生在他徹底老去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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