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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眠唯美

      2018-11-15 14:29:50
      雨花 2018年4期

      傅 菲

      孤獨

      燈光和黑暗不斷交織,山川退隱又閃現(xiàn)。雪花被無形的手,從空中搬運而來。我望著窗外,夜色撲朔迷離。列車的呼嘯聲被巨大的寂靜淹沒。我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畫一個人的肖像:飽滿的唇,流水般的頭發(fā),百合花一樣的臉,羞怯的眼。我細細地看,笑了,用紙巾抹了,又畫一張。畫了無數(shù)幅肖像。我又畫一條街:凄清的晚燈,一個丁字路口,兩個人,影影綽綽的街樹。我繼續(xù)畫,畫一個餐館:矮矮的吧臺,一個窄小的樓梯,小廳里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雪一直在下,撲打在車窗上。有的雪花凍結(jié)在玻璃上,像一只只白蝴蝶的標本;有的雪花慢慢融化,水被風吹得變形,掠走,玻璃上留下的,是雪水的影子。我怔怔地看著影子,密密麻麻的影子,疊印著我模糊的面影——車廂里的暗燈把我投射在一張冰冷的玻璃上,我撫摸那些白蝴蝶,水汽浸濕了手指。單調(diào)往復(fù)的,哐當哐當?shù)能囕喡?,碾壓我的胸口?/p>

      回到我生活的城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種蟲子蛀空。蟲子什么時間鉆進了我的身體,我渾然不知。先是一只,爬過我皮膚,絨絨的觸毛留下不易察覺的粘液,皮膚開始發(fā)癢,紅腫,灼熱,生痛。我無法入睡。我把干花裝進瓶里,倒出來,又裝進瓶里;車票按日期排列起來,夾在一個紀念冊里;數(shù)天上的星星,一圈一圈地數(shù)。蟲子日日夜夜地繁衍,擴散到每一個細胞里。我不知道它怎么繁衍,我看不見它,摸不到它,但時時感覺它在噬咬。這使我想起一根木頭,擱在一個角落里,也從不去管它。過了一年,去取老木頭,輕輕的,像一團棉花。怎么會這么輕呢?看看地上,全是木齏粉。木質(zhì)被蟲子蛀出了一堆齏粉,木頭成了一個木殼,扔在水里,浮了起來。噢,木頭已經(jīng)失重。這是一種以木質(zhì)為營養(yǎng)物的蟲子,怎么進去的呢?從哪里來的呢?怎么繁衍得那么快呢?

      整個下午,我坐在屋檐下,哪里可以去呢?我想了好久,不知道去哪兒。雨一滴一滴從瓦檐滴下來,落在一個水缸里。雨滴一次,缸里的水面漾漾地擴散一圈波紋,皺紋一樣。雨又滴下來,波紋推動著波紋,消失了。一圈一圈波紋不知疲倦地擴散。一個圓心,兩個圓心,三個圓心,無數(shù)個圓心。波紋印著波紋,看得我有些眼花。雨珠亮亮的,吧嗒一聲,沉到水里。水缸里養(yǎng)了一條紅鯉魚,不知是哪年養(yǎng)的,卻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體型和顏色。鯉魚在缸底里,游來游去,嘴巴不停地翕動。它能聽到雨聲嗎?它能看見波紋嗎?它能看見我嗎?

      假如沒有下雨,我會去門前的山坡走走,一直走到湖邊的岔路口。在岔路口的第五棵樹下,我可以看見一條路彎過來。我辨認從路彎口走來的人。我對人不好奇,對來的人也不感興趣。對我而言,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我想辨認的是其中的一個,是不是穿著麻布長裙的,是不是戴海倫太陽鏡的,是不是說話聲音略顯沙啞的。我在山坡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落日追逐地平線。落日架在一個圓形火爐上,被群山抬走。可我還沒看到那個我所要辨認的人。

      我請來園丁修剪花圃。園丁是個老頭,肩上扛著一把電鋸,背包里還藏著三把剪刀。他站在桂花樹下,把新發(fā)的枝丫剪掉,把剪口貼著樹皮磨圓。我跟著他,看著他剪。他端著電鋸,給冬青籬笆剪新綠的枝頭。電鋸呼呼呼,青色的木屑從齒輪里飛出來,啪啪啪,打在我身上。暴曬半日,剪下來的枝葉干澀收縮。我給花圃澆水,也給干澀的枝葉澆水。枝葉卻再也不返青,而是霉變發(fā)黑,不幾日,霉爛了。我把爛枝葉堆在一個土坑里,自然發(fā)酵。這些枝葉,曾給我很多欣喜,抽綠的新枝,初開的花蕾,曾讓我凝視——可這么快就霉爛了,因它無法補給水,無法實現(xiàn)光合作用。我給一個遠方的人去信:你不要擰死你的水龍頭,也不要關(guān)了你所有的燈,每一滴水,每一縷光,對我是多么重要。

      每天我都會整理一遍書桌,用紙巾擦洗。木質(zhì)的書桌便油亮起來,漆黑的光從桌面浮上來,像濃縮的大海。我鋪開紅箋信紙,寫日記。專注地對著信紙,我卻寫不了一個字,不知道從哪兒寫,也無事可記,長久發(fā)怔。在月入窗口之前,我例行寫下:一天即將過去,街道上,人依舊那么多,看起來卻空蕩蕩……

      街,那么空蕩蕩。我上街,急匆匆,像是急于趕路,急于到達要去的那個地方,其實不是。沒有我急于要去的地方,也沒有我急于要見的人。我是為了急于趕回來,靜靜地坐下來,喝一杯熱水,和自己好好相處。我常常站在陽臺,面對陽光朗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蔽宜坪踉诿鎸σ蛔剑c之融為一體,我的雙腳便灌進冰水。又讀:“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泵髟孪?,我和水的烈焰融為一體,血液里游動著火焰。繼續(xù)讀:“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蔽铱匆姲槒念~際飛過,飛過斜斜排在河邊的柳樹,落在一塊池塘里。

      池塘里,開滿了荷花。我仿佛離不開這方池塘。在傍晚,在清晨,我來來回回地踱步。荷花被一蓬荷葉托舉,火把一樣。晨露還在荷葉上,風輕輕吹來,水珠在滾動,晶亮的光折射著陽光。若是雨天,雨珠啪啪啪,清脆,明亮。我愛雨天。雨水從城市的上空,飄飄渺渺,雨勢一陣陣,烏黑烏黑的。我站在涼亭里,看著雨水從荷葉滑溜溜地落入池里,咕咚咕咚。假如是夜晚,會更美妙些,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嘩嘩的雨聲,和雨水一起,淹沒大地。這種聲音,來自液體,來自一個高遠的邊界。這種聲音,綿密,冗長,細膩,有一種浸潤感。

      不像是一種事物在垂落的時候發(fā)出的,不是撞擊或碰撞發(fā)出的,像是遙遠的回聲,發(fā)自時間的內(nèi)部,或發(fā)自事物本身的破碎。像離別像消失像寂靜。像我摟著的自己。這樣的聲音,給我充實感,堵住我的喉嚨,也堵住我的耳朵和眼睛。

      更像黃昏時分,一個人從小巷離去時的腳步聲,吧嗒吧嗒,慢節(jié)奏,遲緩又絕決。我望著這個人,從眼前離去,我癡妄地目送。我想離去的人回頭看我一眼,記住我多霧的眼神,記住我垂落的雙手,記住我淋濕的臉,長裙卷起襲襲灰塵。腳步聲在回蕩。

      小巷更空。列車來來回回穿過。大海兀自洶涌,浪卷著浪。

      浪的盡頭,有一條路,通向一座古屋。我居住在這座古屋里。我用古老的手工鐵壺燒水,讀殘卷的書。晚上,在一盞燈下,用火柴棒拼搭一座高塔,或者在羊皮上刺字。我把布面油畫掛在舊墻上,把時鐘固定在一個時間:離去的,停止的,回憶的,如灰燼般的臉。這個時候,我厭惡一切的聲音,除了蟋蟀的;我厭惡一切的氣息,除了墨水的——蟋蟀足夠歌唱一夜,墨水足夠悲傷一生。

      一生,人最終是和自己好好相處。人最終是以自我救贖打撈自己的,終究不可原諒的人,是自己。有一天,原諒了自己,我們會抱緊自己的影子,安睡或去往他鄉(xiāng)。

      當我習慣了一個人,待在一個無人的地方,我常常問自己:“內(nèi)心的大鐘被誰敲響,而甘愿寂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散步。一個人看蝙蝠在晚空飛來飛去。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等日出。一個人翻看紀念冊。一個人在咖啡廳看書。一個人在湖邊采集標本。一個人在環(huán)形的跑道上想象時間的形狀。

      一個人老去。像院子里的一棵樹。最后,我回到古屋里,躺在搖椅上,抱著一只貓。我的臉長出樹皮。我的手指有了青苔的顏色。我等待一個神的來臨。神戴著骷髏的面具,頭發(fā)全白,披草質(zhì)大氅,眼睛深凹像兩個墓穴,鋒利的牙齒像鯨骨,說話的聲音猶如洪水爆發(fā)。我等神擁抱我,把我從我的肉身里拔出來。古屋的時鐘開始慢慢轉(zhuǎn)動,再次計時,當啷當啷的鐘擺聲會把我喚醒。我迷迷糊糊,看著一列火車停在我窗外。噗噗的蒸汽縈繞在曠蕪的雪野。這個時候,走下一個人,我目送離去的那個人。我踉踉蹌蹌?wù)酒饋?,可雙腳支撐不了干癟的身體,我頹然。我抬起手,想握住這個人的手,看看這個人的手是不是依然熟悉,可我的手只能在胸口挪動。我的頭靠在枕袋上,努力地扭過來——我看清了這個人的眼,眉線略長,眉毛濃黑,曾經(jīng)羞赧的眼神多了一份空茫。我突然明白,在很多年前,我坐火車離開的時候,我?guī)ё吡艘涣7N子,種子在我身體里發(fā)芽。發(fā)芽的種子變成了蟲子,以血為營養(yǎng)物,大量繁殖,每天蛀我。

      空茫的眼神,我多么熟悉,在一個海邊的夜晚,留給我一束月光,使我通體透亮。這個時候,我要告訴這個人,我每天都去分岔口的山坡上,遠遠地看著路口,辨識來來往往的人,等那個不再看望我的人。我要告訴這個人,我每年都會去那個我坐火車離開的城市,去那條狹長的街道,在晚燈初歇時分。我要告訴這個人,松脂滴落的不是淚水而是琥珀。我要告訴這個人,我一直居住在你搬走的屋子里。在那個屋子里,我依然保留著兩雙筷子兩個碗,兩個水杯,床始終空出另一半,臺燈隨時擰亮,被子一個星期曬一次,37碼的棉拖鞋一直擺在進門的右邊,沙發(fā)上的抱枕我從來沒換過,頭梳還在墻鏡下的木匣子里,翻開的書還是翻開的,紅色的雨傘還是放在門后,藥盒里的咳嗽藥我每三個月?lián)Q一次,另一支牙刷我也擠同樣量的牙膏,太陽鏡我始終備了一副墨色一副藍色的……噢,原諒火車。我坐火車離開之后,我才知道,再也沒有一個比你更讓我摯愛的人,再也沒有一支比愛更讓我悲傷的歌。

      睡眠唯美

      我是屬于活得比較簡單的那類人,每餐給我一碗小米紅薯粥,每夜給我一個房間安靜度過,每天的時間由我自己安排,我便滿足了。事實上,我的生活也是這么過的,我是一個沒有奢侈想法的人。我以減法的方式去活,減去繁瑣的事,減去繁瑣的人。給我的房間,只需要一張床,一張書桌,一盞燈,和幾本書。我對生活不挑剔,在哪兒都能過夜——過夜的地方必須安靜,就可以。

      曾十分害怕過夜。度過一個夜晚,曾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對于一個重度失眠者來說,夜晚是一口熱鍋,我是沸水里的活魚。我女兒出生第二年,我患了重度失眠癥,經(jīng)常整夜無眠,站在窗口,看著天空發(fā)白。窗口邊有一個麻雀窩,天麻麻亮了,麻雀便唧唧唧唧地飛出來,棲落在樟樹上,和其他鳥兒交頭接耳。麻雀窩安在空調(diào)管的墻洞里,我從房間里可以清楚地看見麻雀睡覺。麻雀蜷縮在枯草堆里,縮起頭。我還看見麻雀孵幼鳥,趴窩焐鳥蛋。我不是一個內(nèi)心會焦慮的人。即使失眠,我也不焦慮,雖然無所適從——生命給予我的,我都坦然接受,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始終抱著這樣的想法去活:好消息遠遠多于壞消息,人的一生其實只需要不多的好消息。我每晚饒有興致地看麻雀睡覺,甚至暗想,如果和麻雀一樣該多好,無憂無慮去覓食,無憂無慮去睡覺。

      重度失眠癥,給我落下了壞毛病。我睡覺的時候,不能有任何聲音,不能有光,水龍頭的滴水聲,也能把我驚醒,所以,我?guī)缀醪缓蛣e人同房間睡覺。我最羨慕的人,就是倒頭便鼾聲四起的人,坐在車上也能呼呼大睡的人,趴在飯桌也能睡得涎水四溢的人,靠在辦公室椅子上岔開腳仰頭瞌睡的人。

      祖明是我死黨,他是整晚不睡覺的人。他沒有失眠癥,是生活習慣。他一個人在房間里看電視,也看到凌晨,遙控器捏在手上,半分鐘換一個頻道,不停手。電視機的聲音唧唧嘎嘎,不正常。上午,怎么叫他,他都不會醒。若是把電視機一關(guān),比冷水澆他臉還來得快,他馬上抬起頭,說:“誰關(guān)了我電視機?”他依賴電視聲音睡覺。他橫著床睡,昏天黑地,過了晌午才會醒。前幾天,一個上門送酒的人,到了上午十一點,給我電話:“饒祖明昨晚是不是喝醉了,說好了上午送酒給他的,從八點打電話到現(xiàn)在,打了十一個他也沒接?!蔽艺f,就是他老婆打十一個,他也接不了,沒過中午一點,他不會醒。送酒的人說:“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別人急死,他呼呼大睡?!?/p>

      我另一個同學永忠,則完全相反。他每晚八點上床入睡,雷打不動,凌晨五點起床,風雨無阻。他入睡了,也是誰都叫不醒的,什么電話也接不了。胖子大毛是入睡時間最快的人,隨時隨地,不分場合。有一次在高速服務(wù)區(qū),大毛對老四說:“你來開一會兒車,我睡一下。”老四剛坐上駕駛室,大毛就在副駕駛室鼾聲如雷了。大毛打麻將也可以睡覺,抓麻將睜一下眼,打一張,又睡。他還要贏錢,麻友說,胖子睡覺打麻將,誰也別跟他來,從來不輸。

      我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睡眠占據(jù)了黑暗中的我們。在熟睡中,我們嬰孩般懵懂無知,我們沉入世間最深的海底,被洋流包圍。我們會進入地層里的洞穴,地下河無聲無息匯成湖泊。我們是湖泊里的盲魚,在沒有光沒有聲音的世界里感受水細小的波紋,像琥珀里的晶體標本。我們是高空中的鳥兒,順著氣流飄啊飄,飄到遙遠的天際。

      雷·普理查德在《所羅門的智慧》中說:“你若沒有什么償還,何必使人奪去你睡臥的床呢?!卑岩粋€人的床剝奪了,相當于致人于夢魘般的白日夢。食物、荷爾蒙、睡眠,是三刀,刀刀催命。也是最基本的人性和獸性。據(jù)說,當下有文明古國審訊貪污分子(嫌疑人)最有力的審訊手段,便是拒絕提供水和不讓貪污分子(嫌疑人)睡覺。讓貪污分子(嫌疑人)一個人坐在封閉的房間里,誰也不和他說話,若想瞌睡了,審訊人員便打開強光燈,照著貪污分子(嫌疑人)的眼睛。沒人能扛過三天三夜。三天不到,貪污分子(嫌疑人)便在筆記本上開始寫“懺悔錄”,慟哭流涕,想到權(quán)貴在手時,別人在他面前是一條狗,如今自己連狗不如,怎能不慟哭啊。

      我以前似乎也講過不睡覺的故事,記不太清楚了。不妨再講。一個鄰居,我叫三叔,有過一個星期沒睡。他老婆得了慢性心臟病,看醫(yī)生花了很多錢。他又沒經(jīng)濟來源,只有日夜干活。我老家一帶的山坡生有很多野生的梓樹,深秋之后,樹葉落盡,白白的梓籽成串地掛在樹椏上。浙江的肥皂廠定時來收梓籽,三天一車,收一個月。三叔白天扛一個竹杈,爬上樹,把梓籽扠下來,裝在籮筐里,一天扠三擔。晚上,坐在椅子上,用手掌把梓籽從枝丫上搓下來。他也不要燈,借著窗外的天光搓。他把搓下來的梓籽,賣給收貨人。他最長時間干過七天六夜。他可能是村里吃苦最多的人,砍了一擔柴回家,天還是蒙蒙亮。雙搶季節(jié),下午下田之前,他也不午睡,還要去砍一擔柴。所有的苦之中,他說,搓梓籽熬夜最苦,手掌搓得發(fā)腫,火烤一樣痛,眼皮直打架,但為了多賣幾塊錢,不得不把嘴唇咬破了死撐。

      睡眠是一種自然休息狀態(tài),規(guī)律的睡眠是生存的前提。從睡眠中醒過來是一種保護機制,也是健康和生存的必需。睡眠有科學的時間。做愛是最好的運動,睡眠是最好的美容。這是很多女性的生活哲學。意大利畫家達·芬奇(1452年4月15日——1519年5月2日)是個世界藝術(shù)史上的塔頂人物,他是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他還是力學家、發(fā)明家、數(shù)學家,對勾股定理很有研究,對杠桿原理有理論貢獻。他把黃金分割法應(yīng)用到睡眠之中。他每4小時睡15至20分鐘,一天只睡2小時左右,剩余時間從事創(chuàng)作。后人把這種睡眠法叫達·芬奇睡眠法,屬于多相睡眠。白天干活,晚上睡覺,叫深度睡眠,也叫單相睡眠。我們也會多相睡眠,如打盹、瞌睡、午睡。

      也有不睡覺的人。在美國新澤西州特積頓京郊,有一位叫奧爾·赫平的老人,從他出生至離世,整整90年,沒有睡覺,他的房間里沒有床。多個醫(yī)生曾對他輪流觀察。老人干完一天活,坐在一張破舊的搖椅上讀點書報,又可以繼續(xù)工作,他沒有疾病,精力充沛,食欲旺盛。法國著名法學家列爾貝德兩歲時,即在1793年1月,一次,他隨同父母去看國王路易十六被處絞刑,忽然觀眾看臺倒塌。列爾貝德頭蓋骨碰折,從此他再也不能入睡。列爾貝德73歲逝世,整整71年沒有睡覺。

      現(xiàn)在的快節(jié)奏生活和高壓力的工作,很多人患有失眠癥。我有一個朋友說:“躺下去,比坐起來更累?!笔呤谷似v,焦慮。周傳雄有一首《黃昏》的歌,寫到:疲倦還剩下黑眼圈。這是對失眠者最形象的寫照了。失眠的人常多夢,怕聲響。我有一段時間,常做相同的夢:我安安在街上跑,一轉(zhuǎn)眼不見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夢醒,我再也無法入睡,全身冷汗?jié)裢浮?/p>

      入睡前,夜讀,是我多年的習慣。從十八歲開始,每天至少夜讀三小時。患了重度失眠癥之后,我則完全依賴夜讀,度過黑夜。我一秒一秒地丈量了黑夜的長度。但我堅持不吃藥物。有一次,讀朋友姚寫服用藥物治療失眠的過程,我有些難過。只有失眠的人,才會懂失眠的人。第二年,我們在一起開會,在一個風景區(qū),大家都興致勃勃四處溜達,姚一個人坐在大巴上,用衣服蒙住頭靠在車窗睡覺——睡一個好覺,是失眠者最大的愿望了,哪怕只有幾分鐘。

      夢是睡眠的伴侶。夢把我們帶到異境。我們會夢見相愛的人,夢見故去的親人,夢見陌生的景色。我們夢見天堂,也夢見地獄。我們夢見刀和血,也夢見玫瑰和湖畔。我們夢見唐朝的長安,也夢見環(huán)形的月亮山。夢給我們恐懼,也給我們驚喜。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1900年出版了《夢的解析》,稱為人類思想革命的三大經(jīng)典之作之一。在學生時代,我讀過,讀不懂。于我而言,夢是神賜的詩篇。

      2016年9月,看央視《撒貝寧時間》,我十分驚訝。遼寧人張燕夢見弟弟被殺害了,并知道埋人地點。張燕之前從沒去過吉林,在長白山,她依據(jù)夢中走過的路線,爬著彎彎山道,沒有遲疑和迷路,帶著警方人員,準確無誤地找到弟弟的尸體和血衣,隨即把犯罪嫌疑人偵緝歸案。這個“托夢”的靈異故事,令人毛骨悚然。我原來的同事老四,也常做靈異的夢,夢見他爺爺找他吃飯,抓他賭博,和他爺爺生前言行舉止沒區(qū)別。他回到老家,給爺爺燒紙錢,請了酒,從此再也不做靈異夢了。只是睡覺磨牙的習慣怎么樣也變不了。他的磨牙聲咕咕咕,很響,還伴隨著含混不清的夢話。

      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大多數(shù)人都是會做的。夢是睡眠的衍生物。一個不再做夢的人,會是什么樣的人?平平靜靜去生活,不掙扎,不奢望。“我已經(jīng)不做夢了?!痹谖衣爜?,這是一句讓我無比絕望的話。不做夢的話,我寧愿選擇失眠,飽受黑夜孤獨憔悴的折磨。昨晚,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變成了樹枝,在春天里勃發(fā)生長,雨水噼噼啪啪淋著樹枝,一個人來到樹下,摩挲著樹枝,貪婪地吸著從樹葉上滴下的雨水,這個人,卷心菜一樣油綠旺盛地鼓脹。

      睡眠,是我們合上的神秘一頁。冊頁寫滿了咒語和梵文,有不規(guī)則的圖案,有無法辨識的色彩。我們的一生,會和多少人同床共枕呢?我們的父母。我們的孩子。孩子在我們懷里,聽著我們的心跳,酣睡。我們和戀人,在黑夜里親昵地說話。我們的愛人和我們一起,把船(床的一個喻體)劃到生命的彼岸。“有一天,我們可能會走散,你會不記得我的樣子。人很多時候,都是不由自主的,走著走著,手就松開了,人走散了,沒入了人流,去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不記得我的樣子,即使再相遇,也不會是重逢?!痹谝槐驹娂铮易x到了自己隨手而寫的閱讀筆記。字跡如昨。我坐在窗下。安安已經(jīng)深深入睡。我走到床邊,看他睡覺的樣子。他歪著頭,橫著身子睡,我抱起他,給他翻身睡妥。我睡前,都要檢查一遍他睡覺的姿勢。

      我從來就是孤單睡覺的人,這是神對一個內(nèi)心細膩的人最好的褒獎和懲罰。我從來就是一個半夜醒來的人,這是神給我時間反省,讓我體察人世間冷暖愛恨。床,最終只容納我一人。人最終會離開我的床,我也離開我的床,進入不再蘇醒的睡眠,想到這里,我無比悲傷。在我沒永遠離開床之前,我常想,我最愛的人是誰,最愛我的人是誰,我等待來到的人是誰,我最想見又見不到的人是誰。這些人,使我的生命有了意義和歡樂,使我變得寬闊和仁厚。

      在入睡前,我讀一會兒書,靠在床上。在睡意來臨之前,我關(guān)掉燈,喝一口水,抽一支煙。我漸漸進入冥寂的模糊狀態(tài),這個時候,我會看見一個人,如月光一樣輕,飄進我的窗,我的夢有了飄忽的白雪,長長的街道上,燈光迷蒙,一把傘被風刮走。

      呼吸

      只有胸腔里的空氣,是屬于我的。其他屬于我的,我逐日交還給世界,把衣服交還給棉花,把床交還給樹木,把糧食交還給谷倉,把路交還給野草,把愛交還給恨,把我交還到你懷里。最后,我把唯一的,帶著我氣息的空氣,也交還給世界。(冰涼的,渾濁的,腥味的)空氣,最后的一縷,我將追隨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空氣沒消散之前,我在你心里種一?;稹;饋碜陨钌降哪咎?,木炭來自硬木。硬木在山谷郁郁蔥蔥,發(fā)澀的樹葉像天空飄下來的信函?;鹇裨诤窈竦纳綆r層,有堅硬的殼,紫褐色。我們都不知道,種下的是火,還以為是一粒堅冰?;鹛K醒了,那是因為我的呼吸,催開了芽坯。芽苗彎彎曲曲,鉆出土層,嫩嫩白白,細細的芽葉張開兩片,羞澀,嬌美,如水里的游月。

      你就是那個開出花朵的人?;鸬幕ǘ洌┘婏w起來的絢麗?;鹗㈤_,需要多少年,我不知道?;饡㈤_多少年,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大雪也不能使火的花朵凋謝——只要我的呼吸在,一切都在。這是又一年的深冬,冷雨一直在下。窗外的梧桐厚樸已然凋敝,落葉碎爛。茶梅卻噴出血漿一般的花。你抱火在雪地行走。空無的雪地,一只黑鶇飛落在枯枝椏上。它不停地撲打羽毛,細細的雪粒煙灰一樣飄下來??葜Ψe著厚雪,像山峰一樣連綿。

      大雪是這樣形成的——我站在山巔之上,呼一口氣,噴出的熱氣化成滿山的白霧,罩住了山野,低氣溫迅速把白霧封凍,成了顆粒狀的晶體,晶體抱緊晶體,像火把抱緊火把,像水抱緊水,更大的晶體猶如降落傘,在山際垂降,彌天曼舞。石埠橋被掩埋了,昨夜的腳印被掩埋了,鮮苔被掩埋了,草垛被掩埋了。樹白了,墻垛白了,月光白了,門檻前的臺階白了。仰望大雪的人,頭發(fā)白了。

      仰望的人,是那個漫長等待的人。是熟悉我呼吸的人。

      我們彼此呼吸。我們彼此交換體內(nèi)的熱流。

      呼吸是指機體與外界環(huán)境之間交換氣體的過程。有些生物體可能沒有心臟,可能沒有血液,可能沒有大腦,可能沒有消化系統(tǒng),可能無光合作用機體,但所有生物必須呼吸。不呼吸,機體很快就會腐爛。

      腐爛是所有生命的終結(jié)形式。是的,我們的一生,像一根藤蔓,貼著地面爬,貼著墻角爬,貼著樹干爬,彎彎繞繞,追尋著陽光,爬出不同的圖案和長度,而謝幕曲在洪荒時期已經(jīng)完成。生命的意義從來就沒有,假如有,向死而生是唯一的答案。人的呼吸過程包括三個互相聯(lián)系的環(huán)節(jié):外呼吸,包括肺通氣和肺換氣;氣體在血液中的運輸;內(nèi)呼吸,指組織細胞與血液間的氣體交換。我們通常說的呼吸,是指外呼吸。

      呼吸,瞳孔,脈搏,心跳,體溫,是我們通常觀察人體的五個基本生命特征。一個人出現(xiàn)了死亡的表象,我們首先觀察呼吸現(xiàn)象。呼吸停止,再看體溫、脈搏和瞳孔——呼吸停止可能是休克。休克即外呼吸暫時停止,也可能造成永遠停止。我發(fā)生過嚴重休克。一次,半夜上衛(wèi)生間,怎么也站不住,搖搖晃晃,我扶墻挨著馬桶坐下來,坐了十幾分鐘,我又扶墻回臥室,跌倒了。大概過了半小時,蘇醒過來,才感覺地板冰涼。休克,知覺沒有反應(yīng),大腦黑暗一片。休克,是離死亡最近的生命體驗。

      我們出生,最先與外世界交流的,是我們的呼吸,緩慢、均勻。母親抱著初生的我們,臉貼著臉,感受我們的呼吸。和煦的,溫熱的,毫無雜質(zhì)的呼吸,母親會終身記住,無論我們走到哪兒,千里萬里,天涯海角,母親都能聽到我們的呼吸,哪怕我們已經(jīng)酣睡。我們呼吸到的第一縷空氣,我們無從記憶,這喻示著,終究一生,記憶作為追隨我們圍繞我們飛行的星球,也會熄滅——我們呼吸到的最后一縷空氣,我們同樣無從記憶,我們?nèi)ネ硪粋€洪荒曠野,只是不再被放逐;我們?nèi)ネ硪粋€黑暗峽谷,只是無可結(jié)伴而行。我們的起點,我們的終點,都有一道閘門,盡責的看守,是我們呼吸的空氣。

      所以,我們必須感謝風車。一架風車,相伴我們的一生。我們的體內(nèi),有一架風車,在勻速、平緩地轉(zhuǎn)動,呼呼呼。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搖,搖,搖,把廢氣搖出來,把新鮮的空氣搖進去,保持體內(nèi)順暢地通風。正常成人安靜時呼吸一次以6.4秒為最佳,每次吸入和呼出的氣體量大約為500毫升,稱為潮氣量。當人用力吸氣,一直到不能再吸的時候為止;然后再用力呼氣,一直呼到不能再呼的時候為止,這時呼出的氣體量稱為肺活量。肺活量就是風車單次最大的搖風量。

      風車也把嘩嘩流水搖出來。一條忘川之河。

      逐水而去。我想聽你勻細的呼吸,苔蘚飽吸水分一般。你說了很多很多話。我想握住你的手,緊緊的,不松開?!疤煸趺窗档眠@么快?!蹦阏f?!斑@么多年過去了,人老去了,歌聲依舊不老?!蹦阌终f。我說,神也會老,你的呼吸依舊。你的呼吸,有陽光的味道。你呼在我臉上的熱氣,有海潮的浩渺,淹沒我。我辨識出了冬日的川巒蒼莽,隱約的余暉照耀。有大雪的早晨,我從街口離開,去往另一個地方。凄冷的雪光略顯刺眼。我曾在這里擁抱你。這里有我熱愛的山河,每一寸都愛。茫茫的白霧,使得街頭看起來像一個無人的碼頭。我一個人走在街上,《昨日重現(xiàn)》又一次響起,悅耳悠揚,在我身后回蕩。我忍不住回頭。我忍不住停下腳步,蹲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聽。我的臉上有了厚厚的霜凍。我摸摸自己的臉,粗糲,麻木,曾在臉上殘留的另一只手的體溫,被嚴寒取代。我突然明白,人是怎樣老去的——內(nèi)心不停地下著冷冽的雨,雨聲稀稀落落,冷不丁地吧嗒下來,敲擊著隱隱作痛的地方。我摸摸自己的唇,那么冰涼,風一陣陣地跑過?!澳銇淼臅r候,我已經(jīng)老去?!彼坪跄阏驹诮值牧硪活^,在對我說話。我怔怔地望過去,只見一只雪地鵐從合歡樹上飛起,瞬間沒了蹤影。歌聲在街頭盤旋,起起落落。你的呼吸,在我耳畔又清晰起來,像走了無數(shù)的碼頭,穿過了很多街角,和壞嗓子作了無數(shù)次的斗爭,把你體內(nèi)的溫度帶給我。

      我把一條河剩余的水流量,給你了。

      河也因此窒息。河的窒息,會不會是這樣的:源頭干涸,水流一日少于一日,羸弱下去,露出嶙峋的河床,水慢慢滲透在沙層里,完全斷流。河床上開始長出苔蘚,長出地衣,長出地丁和酢漿草——長出河岸上的落日時分,和坐在河邊默默吸煙的人。河不會再呼吸。這使我想起清朝時期的一種死亡方式:躺在床上,濕紙蓋住口腔和鼻腔,呼吸開始急促,再蓋上一張,濕紙被呼出的氣體鼓起來,又蓋上一張,四肢抽搐,臉部痙攣,續(xù)蓋一張,眼球暴突,還添蓋一張,人沒了聲息。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溺水——風車停止了轉(zhuǎn)動,最后一道閘門關(guān)閉,河道廢棄,雜草瘋狂生長。

      我知道有很多東西,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我們才開始真正去面對,甚至直面死亡。我們?nèi)ッ鎸Φ?,都是我們無力改變的。一縷空氣,多么重要。一架風車,不能有絲毫的停歇。盡管我們只保管了一縷空氣,卻是生命的全部財產(chǎn)。我們不要再去輕言死亡,當我們看一眼這個茫茫人世,我們作為個體,還有什么比生更重要。我曾以為,我是個不畏懼死的人,我會平靜地面對這個戴著魔具的人,事實上,不可能。早晨的太陽從山梁緩緩升起,木荷的樹葉閃著淡光,我自由地呼吸草木的青澀味,呼吸溪水翻卷的濕氣,呼吸田疇里空蕩蕩的風,我是個幸福的人。我貪戀生。我貪戀愛我的人,貪戀仇恨我的人,貪戀牽掛和被牽掛的人。

      我貪戀嘴巴長皰疹的人。我貪戀臉上長青春痘的人。我貪戀圍巾上有雪花的人。我貪戀穿平底鞋的人。我貪戀有植物氣息的人。我貪戀夢中相會的人。我貪戀滾燙的肉體,也貪戀灼熱的呼吸。我珍惜給我玫瑰的人,也珍惜給我傷疤的人。是呼吸把我們纏繞在一起。我愛的人,埋葬我愛的人,都會在愛中復(fù)活和永生。我所賦予的,都是你日夜想接受的。我所想的,都是你所想的。我要灌滿你空蕩蕩的部分,填塞你剩下的全部——愛是最好的珍惜。

      在你心里,我種下火。一?;稹O蛉湛闶㈤_的火。冷水會在火上,一遍遍地燒開,冒出呼呼呼的蒸汽,讓人輾轉(zhuǎn)難眠。蒸汽會在我們身體里翻騰,轉(zhuǎn)千彎翻千浪,紅鐵會淬火,熔巖會落地成泥,長出滿坡的植物,牛羊成群,雀鳥齊飛,蜂蝶如涌。月亮慢慢爬上山坡,橘色。潮水,無邊無際的潮水,那么洶涌,從我腳底往上漫,漫上腳踝,漫上膝蓋,漫上腰際,漫上胸,漫上肩膀,漫上我額頭。這是月亮的呼吸,我無法阻擋。大雪紛飛,吞沒的只是背影。

      冬日暖陽。我一個人留在家里剝洋蔥,煮湖魚湯。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的火爐一直在旺旺地亮,水壺噗噗噗地叫。我聽到了自己平緩勻細的呼吸,像大海平靜地起伏,海鷗在落霞中飛翔。我陽臺上的襯衣,還有往日的氣息。門角里,有一雙舊鞋,鞋面上還有往日的泥塵。我肩膀上的白雪,始終不會融化。半卷詩集,還沒讀完。一封信,還有一個熟悉的地址沒寫。我們曾隔案而坐,迷蒙的臺燈斜照著窗外的深藍黃昏。你冷絕、高孤的臉,你冰涼的手,都令我迷戀。一句相同的話,我曾一遍遍地說,不厭其煩地說。我忘記了來路,也忘記了去路。你告訴我,你的水仙花,昨夜凋謝了,一并凋謝的,還有冷雨: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我望望窗外,荻花輕輕飛,浮在空氣里,像一個夢,那般美好。我悵然若失。我聽到了你千里之外的呼吸。滄海更遠,遠山逝去。

      除了胸腔里的空氣,我沒什么可以給你的。我一個人深深陷入垂降的暮色。我屏氣靜聽自己的心跳,跳得那么孤獨?;鹪跔t里,盛開成一張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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