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城
我的爺爺比奶奶先走十八年。享年八十歲。
自我記事開始,爺爺就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用醫(yī)學上的專業(yè)術語來講,就是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癡呆癥)。癡呆了的爺爺就跟兩三歲的小孩一樣,也許還比不上,至少,兩三歲的小孩認識自己家里的人,但爺爺除了認識奶奶之外,家里的人以及所有的親戚鄰居,他都不認識。
記得那時的爺爺,經(jīng)常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袍,頭上戴著一頂火車頭棉帽。他喜歡笑呵呵地在田間地頭轉,看到所有的人,他都瞇縫著眼睛,笑呵呵地看著人家。村子里有些不懂事的小孩跟在他身后扔石子,他也不生氣,還是笑瞇瞇地看著那些調皮的孩子。實在很無聊的時候,爺爺會坐在老堂屋的門檻上,出神地凝望著遠方。不知道,在他的腦海里還存在著哪些記憶?人間的事,估計被他全部遺忘得干干凈凈了。
大哥家那時剛修建了新房子,土木結構的那種,內(nèi)外的墻壁是粉刷過的。有時候,爺爺走過去,偏著腦袋看來看去,嘴里自言自語地說個不停。冬天了,也許是老年人皮膚干燥發(fā)癢的原因,爺爺便把身子靠在大哥家潔白的墻上,一下接一下地蹭個不停,不多久,墻的部分陽角被蹭沒了,墻面上的白也不見了一塊又一塊,露出里面的黃泥巴墻來。大哥看了,心疼得直咂嘴,但不好發(fā)作,畢竟是自己的爺爺啊。
在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下,爺爺鬧過不少的笑話。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有一次在飯桌上吃飯,爺爺突然放下筷子,笑瞇瞇地看著我的父親,看了一陣子,爺爺問我父親:“你說說看,我們兩個哪個年齡大一些?”當時我差點噴飯,父親一臉尷尬,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還有一次,奶奶給爺爺煮了兩個糖水雞蛋,那可是農(nóng)村里正宗的土雞蛋,很好吃。爺爺吃了,高興得不住地咂嘴,他問我奶奶:“老太婆,你這個面在哪里磨的,好好吃哦”。奶奶只是白了他一眼,卻舍不得訓斥她的老頭子。
估計爺爺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唱山歌的能手。即便在他老年癡呆后,他依然可以完整地唱完一首又一首山歌。每天晚上他都會躺在床上唱,記得他唱的是:
叫聲腳桿你莫耙
上坎就到?jīng)鲲L埡
店老板娘等著你
敞開胸懷喂娃娃
你要想吃她那熱饅頭
就慢步慢步往上爬
咳嗽兩聲后,爺爺在被子里蹺著二郎腿,一抖一抖的。被子便被拱起來,像一座晃動的小山包。他又接著唱起來:
河里漲水沙浪沙
妹過跳蹬眼發(fā)花
你是哪家大小姐
要不要我來把你拉?
對門哥哥莫來拉
我是蜜蜂撲過的花
我已開花結過果
莫在我身上想辦法
爺爺像不知疲倦似的,他一直唱啊唱,唱得很晚很晚才呼呼入睡。我和奶奶睡在另一張床上,跟爺爺在一個房間里,聽著爺爺咿咿呀呀地唱山歌,我樂得捂嘴偷笑。奶奶也張著沒牙的嘴笑。其實在奶奶心里,只要爺爺活著,哪怕他癡呆得忘了全世界,她多苦多累都是幸福的,值得的。
自從爺爺老年癡呆過后,奶奶便比以前更辛苦了,她不僅僅要種莊稼,還要收拾家務,做飯洗衣,照顧我們,還得盡心盡力地侍候爺爺。奶奶像個陀螺一樣,在這里那里轉個不停。在奶奶精心地照料下,爺爺?shù)纳眢w很好,他似乎很少生病。有什么好吃的,奶奶總是一股腦地讓爺爺先吃飽,這樣,爺爺背上的肉都長了厚厚的一層??蔂敔斶€經(jīng)常惹奶奶生氣,一天到晚到處亂跑,有時候還把屎尿拉在身上。
爺爺是個苦命人,當年我的曾祖父(爺爺?shù)母赣H)走得早,爺爺是兄弟中最大的,在年少的時候,爺爺就開始下田種地了。聽奶奶說,爺爺那時個子還不高,在水田里,他跟在牛屁股后面耕地的時候,水都把腰以下的衣服褲子全部打濕了。
奶奶娘家的家境不錯,我的外祖公(奶奶的父親)是個很出名的兒科中醫(yī),經(jīng)常被人用轎子抬著出去診病。外祖公是一個慈悲的人,看爺爺可憐又懂事,便把奶奶嫁給了他。在爺爺和奶奶結婚后,外祖公還經(jīng)常接濟他們,讓他們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
關于爺爺奶奶的愛情故事,我就知道這么一點點。但我相信,他們的愛情絕對是很單純的,很牢固,不像現(xiàn)在的很多人,把愛情當成交易,要么就當成尿布,用了就換。從奶奶巴心巴肝地侍候爺爺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奶奶是真的很愛爺爺。奶奶經(jīng)常在初一和十五的那天祭拜灶神,在香煙裊裊之中,奶奶虔誠地跪著,雙手合十,嘴里不住地禱告著,希望灶神保佑她的家人平平安安,保佑她的丈夫長命百歲,沒病沒災。奶奶在神前禱告的場景我經(jīng)??吹剑晕椰F(xiàn)在腦海里仍然可以清楚地浮現(xiàn)出那些畫面來。
像我的外祖公一樣,奶奶也是一個慈悲的人。小的時候,我經(jīng)??吹揭埖娜藦奈覀兇遄永镒哌^。我們老家把要飯的人叫的是討口子。那些討口子年齡都不小了,男的女的都有,花白的頭發(fā),佝僂的身子,一手端著一個破碗,一手拿著一根打狗棍。那時,基本上是家家戶戶都養(yǎng)狗,白的,黑的,黃的,麻的,花的,都是看家護院的土狗。每當村子里來了陌生人,那些土狗便會此起彼伏地狂吠個不停,兇惡的狗還齜牙咧嘴地撲上去咬人。奶奶看見了討口子,連忙幫他們把狗吆喝開,幫他們倒上一杯熱水,盛上一碗熱氣騰騰的大米飯。討口子千恩萬謝地告別時,奶奶還會打開我家的糧柜,給他們裝一點糧食帶走。那時乞討的人是真乞討,只需要糧食。不像現(xiàn)在乞討的人,只要錢,而且真假難辨。
爺爺去世的那年,我剛上初中一年級。那天,我正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村子里的人給我報喪來了。聽到消息后,我和表哥立馬請假回去,表哥也在我那個學校上學。
一到家,就看到了黑漆漆的棺材停在老堂屋里,奶奶孤獨地坐在一邊擦眼淚。我們一下子跪在奶奶面前,哭得嘩啦啦的。那時,我第一次知道死亡,知道親人死了后,就再也不會回來。雖然跟爺爺談不上多深的感情,但他是我的爺爺,想起再也看不到他在村子里笑呵呵地走來走去,再也聽不到他唱山歌,我真的傷心地哭了??吹轿覀兛迋€不停,奶奶的眼淚也嘩嘩地流下來,她牽著我們,讓我們給爺爺跪下作揖磕頭。
爺爺去世后,奶奶便害怕孤單而又漫長的夜晚。我在家時候,就是我陪她睡覺。我不在家時,就是我侄子、侄女陪她。后來侄子、侄女上學去了,就是我們院子里的小孩陪她。陪奶奶睡覺的孩子,每天晚上都會聽奶奶講故事,唱山歌。甚至,每天晚上都有糖吃。那時農(nóng)村的人根本不講究晚上要不要吃糖的問題。奶奶喜歡吃糖,小時候我和奶奶睡覺的時候,祖孫倆的嘴里總是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我們的嘴里不是冰糖就是水果糖。
小時候,我喜歡看電影,那時的電影就是露天電影,經(jīng)常是這個村子放映了又在那個村子里放映。我便跟著放映隊跑了這個村子又跑那個村子。我看電影的時候,奶奶便在家里煮好了面,放在爐子上溫著,等我回去吃。每次回去時,奶奶都會笑瞇瞇地給我打開門,把熱氣騰騰的面端在我面前。我就邊吃著面,邊眉飛色舞地給奶奶講著電影里的故事。奶奶慈祥地看著我,聽我講故事。
奶奶也是個苦命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樣悲傷的事,她經(jīng)歷了好幾次。最早的是我同父異母的一個哥哥,因為調皮玩鋤頭,挖傷了自己的腿,那是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因為沒有破傷風針,后來他破傷風發(fā)作去世了。在92年,我的姑媽因病去世,93年,我的父親去世,再后來,我的大姑丈去世。接二連三的親人離去,讓奶奶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擊。在她年齡更大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楚,頭發(fā)已經(jīng)全部白了,身子一年比一年矮了下去。
2000年,因為不想在老家待下去,我選擇外出打工。記得走的那一天,奶奶給了我一百塊錢,給我說了很多祝福的吉利話。然后,她站在屋檐下,看著我背著行囊一步一步地遠去。遠遠地,我回了一下頭,看到奶奶還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我。她的身子矮小,她的白發(fā)和衣襟在風中飄揚。抹了一把眼淚,我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去了南方,沒想到一去就是九年沒有回家。當初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我心里可是有一個聲音在說,明年就回來呀。
奶奶在一年復一年中等我回家,卻再也沒等到我了。08年冬天,奶奶已經(jīng)98歲高齡。一天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從此便臥床不起。
接到奶奶快要去世的電話時,我正在值班。聽大哥說,奶奶不行了,這幾天一直在呼喚我的小名。掛了電話,想到自己這么多年,在外面浮萍一樣東奔西走,卻忽視了我最親的人——奶奶!但她老人家臨終的時候,念念不忘的人還是我!我的心像是被刀子剜了幾下,很痛。
說來也怪,那一陣子,我的兩個膝蓋也很痛,痛得我都上不了樓梯,汗水也出來了。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癥狀出現(xiàn)。過后,我再次打通大哥的電話,只聽見電話里傳來陣陣的鞭炮聲,大哥說,奶奶走了。
無力地靠在墻上,我的心一下空了。只有悲傷的風,在我空曠的胸腔里嗚咽不已。
后來想到奶奶去世時,我的膝蓋發(fā)疼的事,我想,這也許是親人之間的心靈感應吧,也許是奶奶在責怪我不回去送她。這樣想,我的心里就會更加的難過。
2009年冬天,我的母親去世,我才回了一趟家。把母親安葬好以后,我去了奶奶的墳前,在她的墳頭上,已經(jīng)是青草叢生。我一下跪下去,哽咽著說,奶奶,孫子不孝,現(xiàn)在才回來看你老人家。
可是,奶奶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音了。只有她墳頭上的青草,忽左忽右地在風中搖擺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