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銷店

劉仁前

向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奉上痛徹心扉的愛。

——題記

冬夜，讓整個龍巷變得冷寂。“汪——”“汪——”，偶或，傳來幾聲犬吠，空洞得很。二侉子家的代銷店內(nèi)，懸掛在屋梁上的汽油燈，雪亮雪亮的。一束光柱，冷峻地射出大門，探照燈一般，似乎想探究夜幕下，在香河上演的一切。

汽油燈懸在屋梁上，一塊石頭懸在二侉子心里。李鴨子離開家也有幾天了，二侉子表面上漠不關(guān)心，在老三阿根伙面前未提只字。阿根伙也只知道，二嫂子回了娘家，因走得匆忙，并不知詳情。

其實，二侉子還是想著老婆能早點回的。他心里清楚，早點回，意味著早有收獲，自己懸在心中的一塊石頭，早落地。

琴丫頭出嫁之后沒多久，三奶奶便去世了。家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二侉子心里極不舒服。令二侉子極不舒服的還有自己婆娘，也幾年下來了，一直不見開懷。這李鴨子，似乎成了只“公鴨”。

為此事，老母親在世時，也曾嘮叨過，自己并不曾過多放在心上。這女人生孩子，遲早的事。自己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jì)，還怕在婆娘這塊自留地上，長不出仨瓜倆棗來？

母親突然病逝，讓二侉子心頭有了永遠的痛，無法彌補。“不孝”這頂帽子，他不戴也得戴。老三阿根伙，本來跟著祥大少跑腿，是個做浮事，吃浮食的主兒，不靠譜。三奶奶也不曾指望過。后來接替祥大少，成了“芝麻粉”，也人五人六起來，純屬走路跌在狗屎上，走了狗屎運，總算修成正果。雖說阿根伙喜歡往丫頭婆娘堆里鉆，捏捏摸摸的，占點小便宜，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他老婆還在天上飛呢，當(dāng)然不能給老母親一個“后”。

這刻兒，阿根伙早沉浸于自己的夢鄉(xiāng)。二侉子在收拾柜臺后的貨架，理順理順，拾掇拾掇。心里想的是，“不孝”這頂帽子，雖然不能當(dāng)著母親的面摘除，但總不能就這么無限期戴著。長此以往，也對不起王家列祖列宗，對不起血灑疆場為國捐軀的父親，更對不起去世不久的老母親。

不管怎么說，二侉子希望能在短期內(nèi)給自己摘“帽”。

代銷店，與大隊部、村小在一起，均在龍巷西頭，龍尾上。大隊部在當(dāng)中，東邊是代銷店，西邊是村小，與大隊部均隔有土巷。遠遠望去，大隊部屋頂上有只大喇叭，村小屋頂上飄著面國旗，均顯而易見。相比之下，代銷店無外在標(biāo)志。然，只要望到這大喇叭，抑或飄揚的國旗，亦能清楚代銷店的方位。

代銷店原本是村上的大倉庫。一進，通長六大間，用三角梁架頂，下半部原本通透著。房屋進深較一般民房要深，帶內(nèi)走廊。其時，民房多為五架梁，偶有七架梁，而代銷店整座建筑為九架梁，極少見。

代銷店沒院子，出門就是龍巷。大門居中偏東一點。進門最先呈現(xiàn)的，是張大柜臺。長長的，闊闊的，擺在中央。將一個較大的空間，隔成內(nèi)外兩部分。外口，放了張小桌子，幾張小凳?？看箝T口還有張舊椅子，木條子釘起來的，供來人歇腳。柜臺內(nèi)口，正對大門的整面墻，都是貨架，被劃成若干方格。

貨架上，陳列出來的物品并不多。城里商店常見的“琳瑯滿目”一詞，此處用不上?；鸩瘢ó?dāng)?shù)厝私醒蠡穑?，蠟燭，肥皂（當(dāng)?shù)厝私醒髩A）之類，就散放在方格子里；針、紐子之類細小百貨先用盒子裝了，再放在架子上；紅紙、白紙和燒給死人的紙錢，大開張、小開張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層。架子上不少格子都空著，讓人感到，這是個物質(zhì)較為匱乏的年代。

靠貨架下方放著幾只壇子，有裝醬油的，有裝“大麥燒”的，也有裝煤油（當(dāng)?shù)厝私醒笥停┑?。這煤油與醬油，與“大麥燒”，均要分開放。煤油會“爬”，易于散發(fā)，竄味。

醬油、“大麥燒”均須蓋嚴(yán)實。夜間，老鼠便成了代銷店里的?？汀Ｋ鼈儠晦o辛勞，不厭其煩，在店里每個角落，穿越，尋找。店主如若有所疏忽，便給老鼠們可乘之機。當(dāng)然，老鼠們也會面臨生命之危。

香河一帶，村民到代銷店打醬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過。一村人去造反，一壇子醬油，老鼠什么時候掉進去的，店主也說不清。請放心，二侉子家的代銷店，至今沒發(fā)生過此類事情。每晚的拾掇，是二侉子必不可少的步驟，仔細得很。

柜臺上幾個玻璃罐子里，有裝白糖的，有裝紅糖的，有裝紙包糖果的，有裝搽臉用的雪花膏的。柜臺頂頭放個大鹽缸，內(nèi)裝沙白的鹽（鹽又分成粗鹽和細鹽，粗鹽村民家里腌咸菜時用，細鹽平時吃）。鹽缸上方懸著一桿秤，繩子拴得牢牢的。秤斗子、秤砣均掛在秤上。隨要隨稱，方便顧客。

上述，便是代銷店主體部分，占據(jù)大兩間，仍然保留著三角梁下面完全通透的建筑模式。這樣一來，柜臺、貨架，以及各種壇壇罐罐，擺設(shè)起來較為疏朗，順眼。

代銷店兩側(cè)，便是二侉子一家的生活區(qū)。東側(cè)隔成了兩間，最東頭一小間，原本是三奶奶住的。盡管三奶奶不在了，房內(nèi)的陳設(shè)也沒有動。緊挨著三奶奶房的，是鍋灶間，燒飯做菜的地方。亦放有餐桌。

通常，二侉子家不在鍋灶間吃飯。要做生意呢，這樣的時候，村民們會到代銷店來打個醬油，買個鹽啊之類，一家子蹲到內(nèi)間吃飯，勢必照應(yīng)不到。二侉子家吃飯，在柜臺外的小桌子上吃。

西側(cè)被隔成三間，依次為老二兩口子的房，老三阿根伙的房，姑娘琴丫頭的房。這樣的格局，跟香河一般人家都不一樣。店鋪以外的所有房間，均有房門通內(nèi)走廊，由內(nèi)走廊通往店鋪大堂，歸總出一個大門。

這代銷店，并不是二侉子家的。二侉子父親打老蔣時血灑疆場，他家成了烈屬。因為這，二侉子才參了軍，在東北當(dāng)了幾年兵。他退伍轉(zhuǎn)業(yè)時，幾經(jīng)周折進了地方供銷系統(tǒng)，具體安排在香河代銷點。這代銷點，設(shè)在集體所有的大倉庫內(nèi)。公家照顧，讓他在大倉庫安家。二侉子拾掇拾掇，住家，開店，一晃好幾年過去矣。

南蠻北侉。“二侉子”是三奶奶的二兒子，自然不是北方人。

每日里，“二侉子”打理著代銷店，村民們總能見他坐在柜臺里口，儼然舊時店掌柜的模樣。若是忙不過來，他首先指揮的對象，便是婆娘李鴨子，“幫個忙，五分錢醬油?！崩铠喿颖銜舆^“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裝上注口（一種漏斗形的器具），用長柄小端子，伸進大缸里舀醬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里去。這里買醬油不叫買，叫打?！按颉弊煮w現(xiàn)在整個過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五分錢兩端子，正好。

若是再忙，“二侉子”就會叫妹妹琴丫頭一塊上?！敖o稱半斤紅糖?！笨粗缯媸敲Σ贿^來呢，琴丫頭便會從自己房間的縫紉機（當(dāng)?shù)厝私醒髾C）上起身，來幫二哥的忙。

前面已經(jīng)交代，村民來代銷店，多半是中晚飯前后的間隙，李鴨子、琴丫頭姑嫂倆干農(nóng)活亦已回家。老三阿根伙，跟在祥大少后面跑腿，屬村民們常說的“家作懶，外作勤”的角色，家里見不到，正常。三奶奶在大瓦屋給王先生他們做飯，這樣的時間點，當(dāng)然不在家。

這些，都是以前的情形?，F(xiàn)在，三奶奶去世了，不要說家里，就是大瓦屋，也是再也見不到她干凈利索的身影；琴丫頭已出嫁，再回來時，二侉子也不會指揮她，更何況琴丫頭難得回家。阿根伙，也是今非昔比，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有了“芝麻粉”之稱謂，倒真正忙起來，家里自然也顧不上多少。

逢年過節(jié)，代銷店才會真正忙起來。平時，“二侉子”一人打理，應(yīng)付自如?！岸ㄗ印睘槿撕蜌?，做事有條不紊，開代銷店沒出過差錯，沒發(fā)生過爭執(zhí)。他信奉的是老理兒：和氣生財。

當(dāng)?shù)厝?，稱火柴為洋火，稱煤油為洋油。家中有小學(xué)生的，聽見家里人喊“洋火”“洋油”，總要認(rèn)真糾正：“這叫火柴，不叫洋火。這叫煤油，不叫洋油。說過多少遍了，總是記不住?！碑?dāng)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說過多少回了，可那會子都這么叫的。慣啦?！?/p>

“二侉子”畢竟是當(dāng)兵回來的，挺跟形勢。碰到小學(xué)生來店里：“侉二叔，買兩包火柴?！薄昂脕?，兩包火柴?！蹦恰盎鸩瘛眱蓚€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歲的，扯著老公調(diào)喊：“‘二侉子’，拿兩包洋火?！薄昂脕?，兩包洋火?！薄岸ㄗ印毙ξ匕鸦鸩襁f過去。

“二侉子”在北方當(dāng)過幾年兵，回鄉(xiāng)之后，“曉得”，到他嘴里變成了“知道”。一村人覺得稀奇?？伞岸ㄗ印?，每件事情說完了，又總愛問一句：“知道不知道？”

有一年，“二侉子”和幾個男社員一起踏水車，腳下走神，從水車上掉下了河，“咕嚕咕?！敝蓖戏?。竄出水面，喊一聲：“救命！”

岸上幾個男社員見了只是笑：“裝得像！”在香河一帶，不論男女，亦不論老少，會水者屬正常，不會水者難得一見。

過了一會兒，幾個男社員見情況不妙，趕緊跳下河把“二侉子”撈上岸?！岸ㄗ印币压嗟孟駛€蛤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冒出一句：“我不會水，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薄安恢??！睅讉€男社員直搖頭。差點兒出人命，他們也嚇垮了。

“知道不知道”掛在“二侉子”嘴上，成了他的口頭禪。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二侉子”不當(dāng)兵了，并沒有直接回香河。

他轉(zhuǎn)業(yè)到東北一家電廠當(dāng)工人。那個年頭，轉(zhuǎn)業(yè)軍人可吃香呢。廠里一個姑娘，很快就跟“二侉子”好上了。一好上，就分不開。

年輕人，難免頭腦發(fā)熱?！岸ㄗ印蓖耍依镌谒?dāng)兵那年，就給他說了一門親，找了一個叫李鴨子的對象。

有一年，家里來信，讓“二侉子”回家一趟。老子死得早，媽媽年紀(jì)一天大似一天，想早點把他的婚事辦了。到了春節(jié)，他都沒有回家。

三奶奶領(lǐng)著“二侉子”的對象李鴨子，一路長途顛簸，來到廠里。常言說，紙包不住火。在三奶奶嚴(yán)厲要求下，三奶奶和李鴨子，與廠里那個姑娘見了面。知道李鴨子是“二侉子”的未婚妻之后，廠里那個姑娘，并沒有責(zé)備“二侉子”，而是撲進三奶奶懷里，抱頭痛哭，“娘——你就收下我這個閨女吧！”三奶奶含著眼淚，答應(yīng)了下來。

“二侉子”最終還是跟三奶奶回去了。廠里那姑娘含淚送“二侉子”和干娘三奶奶她們上了輪船。其時，那姑娘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沒能到廠子里上班。在香河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鴨子。他畢竟是轉(zhuǎn)業(yè)軍人，又是烈屬家庭，被照顧進了公社供銷系統(tǒng)，安排負(fù)責(zé)香河代銷點，經(jīng)營著一班小店，日子平靜如水。東北，在他印象里日益模糊。再也沒聽他提起過。

夜闌人寂。 勞作了一天，香河村的男人們，逸逸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谧约掖笞雷由?，來幾口“大麥燒”。大冬天的，喝兩口酒，暖和暖和身子，也解解饞。平淡的日子，這些男人們，嘴里都淡出鳥來矣。

所好的是，這些男人們喝酒，并不講究“六大碗”“八大碗”。佐酒之物，多半為花生米之類。偶或，也會有韭菜炒雞蛋之類的家常小菜。這些男人，下酒菜并不講究，講究的是酒后的那份愜意。幾兩“貓尿”下肚，這些男人便帶了幾分酒意，躬進婆娘暖和和的熱被頭，粗手笨腳的，想有所動作。那熱被頭里睡著的，果真都是自己婆娘么？未必。

一連吃了幾根豬鞭，“二侉子”的感覺，還真的不同以往。一到晚上，“二侉子”便將代銷店說閑的?？蛣褡撸呃铠喿釉缭缟洗?。

“吃啥補啥”的秘訣，讓“二侉子”似乎有些“瘋”。殺豬的王老五告訴他，是鞭就行，牛鞭更牛。“二侉子”當(dāng)然想“?！逼饋恚珱]有那么多牛鞭給他“?！薄Ｆ鋾r，牛為用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大型牲口，精貴得很。除非老死病死，抑或意外死亡，方能宰殺耕牛。因此上，“二侉子”只得退而求其次，用豬鞭。

豬鞭功效，似乎并不理想。在床上，“二侉子”把個李鴨子烤鴨似的，翻過來，覆過去，忙個不停。自己也渾身汗?jié)n漬的，比真正的烤鴨師傅都費勁。

這一切，帶給李鴨子的卻是“索然寡味”。終于有一晚，李鴨子來了個“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將“二侉子”掀到了踏板上。“天天這樣，你不嫌煩，我嫌煩?！?/p>

第三，焊接材料。600MPa高強鋼焊接材料，埋弧焊焊絲（S AW）：H08M n2M o A（?4.0mm）；焊劑CHF113，焊劑使用前300～350℃烘焙2h；氣體保護焊（GMAW）：HTW—60(?1.2mm)，保護氣體Ar+CO2。800MPa高強鋼焊接材料，埋弧焊（SAW）：SG—80（?4.0mm），焊劑OKFLUX—SG80，使用前350～400℃烘焙2h。氣體保護焊（GMAW）：HTW—80（?1.2mm)，保護氣體Ar+CO2。

這可惹火了“二侉子”。李鴨子，你這個瘟婆娘！竟然敢把我掀下床，不好好治一治，那還不翻天？

“二侉子”就地取材，從踏板上順手拿起只布鞋，舉起來就抽。李鴨子全身沒一絲布紗，哪經(jīng)得起一個大男人下狠勁抽？瞬時傷痕累累。

“這個日子沒法過了！你這個兵痞子，打起婆娘來殺心這么重。我不如死了算了。”李鴨子披頭散發(fā)的，沒得個人樣。

“你個瘟婆娘，這么些年，也不曾給我們王家生出一子半崽，你難道還有理？不好好收拾收拾你，想翻天？”“二侉子”也是氣不打一處來。

李鴨子哪里肯吃“二侉子”的“下”（甘拜下風(fēng)的意思）呢，掙脫之后，自己穿穿衣裳，跨出門去。

“這么晚了，死到哪兒去？”“二侉子”嘴上問，卻并不曾阻攔。

“你管我？我去死給你看，叫你們王家斷子絕孫。”真是打起來沒好拳，吵起來沒好言。李鴨子一夜之間，把“二侉子”變成了死對頭。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他倆覺得不對勁兒。王老五腦子轉(zhuǎn)得快，雖說他是個殺豬的，多多少少也沾上點兒買賣人的小聰明。殺豬賣肉，一靠手藝，二靠腦子，腦子轉(zhuǎn)得慢不行。王老五急忙道，“有人跳河了。快去找，這大冬天的，跳河真想尋死呢?！?/p>

他倆叫來了瘌扣伙，三個人跑到場頭河岸邊望了望，黑燈瞎火的，河里已沒有動靜。一下子發(fā)現(xiàn)不了跳河的人，事情麻煩了，得沿河岸依次找。這種天氣，滴水成冰，人在河里不被淹死，也會凍個半死。只有三個人，很難快速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他們這才放開嗓子朝村莊上喊起來——

“有人跳河啦——”“有人跳河啦——”

場頭距村莊幾塊大田的距離，白天喊叫未必能聽清。這深更冬夜，寂靜得很，喊叫傳送效果極佳。三狗子他們幾聲喊叫之后，眼見著村莊上，一家一戶原本黑乎乎的窗戶，一戶一戶有了亮光。人命相關(guān)的事情，不少人家的男人，迅疾起來，奔向場頭。

“二侉子”這才意識到出了大事。悔不該在李鴨子出門時，沒把她攔下來。他哪想到，這個瘟婆娘，還真的去跳河。趕緊叫醒阿根伙，“快，趕快，給我組織人，你家嫂子跳河了?！毙值芏朔诸^行動，“二侉子”先往香河場邊奔，阿根伙到龍巷上喊人。

不一會兒，香河南岸，一盞盞馬燈，照著沉寂的香河，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岸邊，人聲鼎沸，嘈雜得很?！笆悄募已?？”“說是‘二侉子’家鴨子?！薄坝惺裁创蟛涣说氖?，要跳河尋死？”“說的是呢，兩口子斗嘴，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吧？”

“二侉子”這刻兒，火上了堂屋。沒有工夫理會村民們的閑言。自己從河邊劃了條小船，在河心往兩邊找尋。人在岸上舉著馬燈，距離光源近，朝河里看不遠，也看不清。到了河心視野則不同，容易發(fā)現(xiàn)遠處的目標(biāo)。這不，借著岸上不停移動的馬燈的光照，“二侉子”發(fā)現(xiàn)了浮在柳樹根下的李鴨子。

這時，岸上也有人尖叫起來，“快，快，在那棵大柳樹下面，大柳樹下面。”又有幾條小船劃了過來，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李鴨子抱著大柳樹的根，蹲在水里，凍得渾身如篩糠呢，抖個不停。

“快劃，快劃?！庇腥撕暗馈?/p>

“死不掉的。”望見人了，“二侉子”又嘴硬起來。

李鴨子見來人是“二侉子”，轉(zhuǎn)身還想離開，被后面趕上的小船圍了起來，七手八腳，將她拖上了“二侉子”的船。馬燈光映照下，都能看到她烏紫的嘴唇?！岸?，你真想凍死嫂子??？還不趕快把棉襖脫給嫂子裹起來，回家。”阿根伙有些著急。

“他情愿我死呢。我死了，他好到東北找個好的。”見三兄弟這么一說，李鴨子“嗚嗚”地哭起來，哭得蠻傷心的。

岸上的人也紛紛朝這邊涌，“找到了，找到了?！薄斑€好，不曾出人命?！比巳豪飮\嘰喳喳，說什么的都有。

“二侉子”并沒有因為婆娘跳河尋死，就放棄他的努力。

李鴨子實在沒辦法，只好紅著臉去問水妹。水妹不僅是個赤腳醫(yī)生，而且是個“過來”人，懂這方面的事。水妹告訴李鴨子，能不能懷上，不單單是女方的事，男方的精子要有用才行。夫妻雙方最好到醫(yī)院做個檢查，才好下結(jié)論。生兒育女是門科學(xué)，瞎來不行，蠻干更不行。

“二侉子”難得將代銷店關(guān)門落鎖，聽從水妹的勸，和李鴨子乘班船去了趟縣城?？h人民醫(yī)院的診斷，讓“二侉子”跳樓的心都有了。

問題出在“二侉子”身上，他生殖器射出的精液沒用，那里面的精子，不能在李鴨子卵巢里存活，當(dāng)然不能與李鴨子的卵子結(jié)合，故不能讓李鴨子懷孕。

縣人民醫(yī)院的專家還說了，早幾年來治療，效果可能要好一些?，F(xiàn)在再治療，治好的可能性不大?；緵]有什么指望。況且，這種毛病治療起來，過程漫長，花費算不得少。何必把錢往水里扔呢？種田得來的兩個錢，不容易?？雌饋?，負(fù)責(zé)給“二侉子”、李鴨子夫妻倆檢查的專家，沒有看不起鄉(xiāng)下人，講的話非常實在。

這樣的結(jié)論，無疑是給“二侉子”當(dāng)頭一棒。這一棒可不輕，把“二侉子”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南北西東矣。

“二侉子”傻了，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傻瓜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完成“摘帽”這一艱巨使命。

從縣城回到代銷店，“二侉子”換了個人似的，整天心不在焉，眼中無光。前來買火柴的小學(xué)生，再也聽不到“侉二叔”嘴里頗俏皮的“火柴”二字。

不止于此，王老五好心好意將他訂的“秘方”送上門，結(jié)果被“二侉子”罵得狗血噴頭，沒法還口。東西被甩得八丈遠，還對王老五狂吼，“拿著死兒滾！你這沒用的東西！”

本以為，“秘方”送上門，抽上根“飛馬”（當(dāng)時的一種紙煙，叫“飛馬”牌），不在話下。這東西，精貴得很，上百斤的肥豬，就那么細細的一根。要的人還不少呢。不管怎么說，自己跟“二侉子”同宗，雖不是緊門，但總比外姓強。因此，對“侉二哥”的訂貨，王老五是確保的。

之前，“二侉子”總是等不及，每天親自到門上來取。剛開始還不好意思，說是做“藥引子”。后來，見想要的人多，也就跟王老五直說了，他的需要更迫切，求本家兄弟幫忙。怎么轉(zhuǎn)眼幾天的工夫，變化這么大呢？王老五小腦瓜子再靈，也想不出，“二侉子”對自己火發(fā)得如此之大，不留后路，原因何在？

好在，王老五也還沒有完全下不來臺。李鴨子一臉的過意不去，給王老五賠不是。畢竟王老五有些小聰明，他一“卦”還是打到，“侉二哥”發(fā)火的根子通在“侉二哥”的命根子上。要不然，李鴨子用不著一臉愧意。

“二侉子”再也不爬上爬下，李鴨子睡在身邊，他碰都不碰。他這個“烤鴨師傅”罷工不干矣。

“王家香火，不能斷在我手上！管不這么多了，你外去給我討個種回來。”原本熱火朝天的床上，冷靜了幾晚之后，“二侉子”發(fā)話了。

李鴨子頭腦子“嗡”的一聲，大了。她倒是聽說過，鄉(xiāng)里有的男人沒生育能力，讓婆娘出去隨便找個男的，跟人家睡上一覺，讓自己有了，這叫借種。可李鴨子萬萬沒想到，這種事情會落到她頭上。

想想自己，除了好吃之外，哪里也沒落下閑話給別人說，更不是那種腰間系不住褲帶子的主兒。盡管香河一帶，這樣的女人有的是，可她李鴨子不是。她瞧不起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

現(xiàn)在，她必須要去做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李鴨子心里真是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盡管她有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愿意，但面對失去理智的丈夫，一個沾染著點兒痞性的男人，她別無選擇。只得拿了“二侉子”給她預(yù)備好的盤纏，扎了個布兜兒，里面放了幾件換洗衣裳，迎著一股寒氣，出門。

李鴨子外出并沒幾天，便回來了。

眼看快到年腳下，她一個女人能往哪里跑？娘家不能去。常言說得好，有錢沒錢洗洗過年。年關(guān)歲底，她該在家里收拾收拾才對。又沒有急事，往娘家跑干什么呢？至于自己的心事，就是見了娘家人，也說不出口。前思后想，李鴨子自有打算，于是打道回府。

“二侉子”見面就問，“怎么這樣快的，關(guān)照你的事情，辦成沒辦成？”

“把我當(dāng)什么人啦，事情不辦成，怎么可能回來？斷王家香火的事，再借個膽給我，我李鴨子也不敢。那樣一來，我在王家列祖列宗面前，哪有抬頭之日？”李鴨子口氣蠻硬的，“二侉子”這才放心。

吃晚飯時，“二侉子”不聲不響，親自到鍋灶間，給自己婆娘做了碗蛋炒飯。

李鴨子哪里吃得下這碗蛋炒飯，轉(zhuǎn)身推給了阿根伙，理由冠冕堂皇：“三叔子每天喊工，辛苦得很，把它吃了。嫂子我最近犯胃，吃不得油。”

“二侉子”心里有數(shù)，果真懷上了，還真的吃不得油膩。于是做了個順?biāo)饲?，“既然你嫂子讓你吃，你個大隊長就不要謙讓，吃了它。”此處“大隊長”之“大”，乃恭維之詞。香河大隊的大隊長，另有其人。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卑⒏锂吘箵?dān)任生產(chǎn)隊長有了幾年，在世面上走，也學(xué)了點兒“文詞”。那年月，吃蛋炒飯已夠得上“奢侈”二字。有時，若能吃上碗油炒飯，也就算有口福矣。

讓阿根伙沒想到的是，嫂子這碗蛋炒飯，給他帶來了完全不一樣的滋味。

某夜，趁“二侉子”喝了點“大麥燒”，睡得鼾聲如雷，李鴨子摸到阿根伙床上去了。阿根伙睡得迷迷糊糊的，一翻身，身邊多了個人，嚇了一跳，“哪個？”

“噓，別喊，我?！崩铠喿于s緊用手捂住阿根伙的嘴。

阿根伙仔細一望，傻了眼。借著窗外涼月子的清輝，阿根伙望見了嫂子的臉?！安皇巧┳咏心銓W(xué)壞，也不是做嫂子的不正經(jīng)，都是你家畜生哥哥逼的?！?/p>

李鴨子這才將“二侉子”之前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告訴阿根伙，說著說著細聲哭起來，她委屈呢。

別看阿根伙平時總喜歡往女人堆里鉆，這個胸前摸，那個臉上捏，滑泥鰍似的，神氣活現(xiàn)，誰也抓不住他。這刻兒，在自家嫂子面前，他竟沒這個膽。

“家丑不可外揚。我想來想去，到外頭去，還不如‘肥水不落外人田’?！?/p>

聽嫂子這么一說，阿根伙膽子有如充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大起來。膽肥矣！

李鴨子強烈地感到，今夜之后，她要當(dāng)媽媽了。

沉沉地睡去的李鴨子，自然不會理會鄰近的大隊部里巧罐子與香元兩口子所上演的精彩一幕。

香河的夜，更深了。

（本文系“香河紀(jì)事”短篇系列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