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作品選

林莉

山水課

青山埋骨

細沙藏足

流水還魂，靛如藍

光陰虛擲彈丸

春光中多慈悲，游走著

短命鳥獸和斑駁花枝

你要做風掃空階的修行

寄王維

明月彈出松枝

不憚生死

春山，空著自己的空

繁花辭樹，苔痕裹頑石

共同掌控這憂心忡忡的宇宙

和人世孤傲的神

鴻 雁

1

該用哪一種詞性來描繪，動詞容易紛飛

形容詞讓人突生悲愴，而作為一個

陳芝麻一樣的名詞，它多霧，飄搖，且宿命。

若將它比喻，它就蓋著落日的郵戳墜落

在蘆花迷離的深谷。當大地上所有的路途

和蹤跡都消失時，人世間

到處都是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告別

2

螞蟻遇見了麥粒，倦鳥棲身松枝上簡陋的巢

一根骨刺尚卡在完整的黑暗中，許多人還

在夜風撲面的陌旅，許多事物將在消逝中永生

遠遠的土路上，一個拉板車的人拉來滿滿一車稻秸稈

他低頭、弓背，一道繩索緊緊勒進他肩上黝黑的肌肉里

大地真靜呵，除了木板車蒼涼的吱呀聲，我們聽不見別的

3

累累紅柿子黃柿子壓彎了枝丫

我們在樹下遇見的老嫗在清掃落葉

她把那些落葉攏進一個破舊的竹筐中

然后背著它們一步步蹣跚著遠離了我們的視線

仿佛只是一眨眼她就走進了大地深處

那風中的背影那么瘦，最小的一陣風也能把

它吹薄，直至無跡可尋……

4

直到離去，我們還沒有退到那個意味深長的岸

水流過巖石，巖石上長出了時間的青苔和浪花

必有一種東西經(jīng)過我們有若滴水穿石，真疼，

那么多泉涌至喉至肺腑至心肝——

5

正是收稻時節(jié)，田野飽脹著生育的氣息

成群的稻子凝重、飽滿，熱辣辣地鋪排開來

太熱烈的事物總讓人無端生出絕望感

所有的聲響都漸漸弱下來，只剩打谷機單調(diào)

地轉(zhuǎn)動，操鐮的那幾個女人看上去疲憊而遲緩

田野真大，茫茫的一片，在其中勞作的

人是那樣小而孤單。稻浪再大些就能把她們淹沒

在一株彎腰的稻穗里這些簡單的人渾然不覺自己

植物的一生正被消耗——

6

我沒有想到這么快，一大早他說

我父昨夜已走。我尚來不及回話，那邊已顯出

陷在大山里的嘟嘟忙音。

7

嶺上蘆荻已瑟瑟，嶺下萬壑成懸崖

就算我早諳此山中寓含真意，又何如

快意野花皆指穿浮云，又何如絕壁一棵

千年老松隨時就喚來風聲。又何如

尾隨劈柴老漢踱步進了那一輪殘陽

8

在電視里看到有很多農(nóng)民工買不到票回家過年

有多少人在人海漂著漂著就成了無根的浮萍

我也常常買不到一張回家的票，總是在夢里

猛然翻身坐起。自嘲著仿那古時書生給遠方

發(fā)一電報:吾攜妻女已回故里，此時高朋滿座

9

這是新年的第二天，一群麻雀站在

曠野的電線上搖晃，嘰喳嘰喳

有時它們像人世的福音，有時又像一串

帶電的密語，為何我一傾聽，它們就統(tǒng)統(tǒng)

灌成了嗚嗚的風聲

10

大雪已將我們的故鄉(xiāng)覆蓋，麥田里的

土豆，向日葵，甜菜都去了哪里

挖甜菜的少女又去了哪里，她的手指上還

沾著泥土。暮色中，一只雁和另一只

飛著飛著就入了陌路

清 晨

河對岸苦楝樹林

傳來灰斑鳩的叫聲

高一聲，低一聲。傳到耳邊

就很小很小了

只有微弱的一點

卻依舊清亮得

要滴出水來

像某一年

那種遙遠的低低的呼喊

濕漉漉的

墜在枝頭

在風中搖晃著，就永遠消失了

但我肯定

聽過的人，身上會一直

掛滿了它的水汽

幻 覺

山徑豁然開闊

飛瀑自崖頂不斷跌落

錦雞從竹林深處踱步出來

我們輾轉(zhuǎn)于此

專注于一次傾心的

聆聽、造訪

萬物有時，生死輪回

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悄然而至

瞧吧，前面

風會灌滿我們空空的胸肋

并發(fā)出低沉結實的嗚嗚聲……

歲月忽已晚

冬日將盡

通向果園的小路旁

大片蘆荻

枯萎了，又活了過來

隨風四處游蕩

像另一些我們，尚奔走在

冒死之途

這一年，夢中仍有大事發(fā)生

一夜間，小路盡頭

荻花如雪，在風中

呵著熱氣，一次次點頭、彎腰

仿佛那是我們

最后的道別時刻已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