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弈喻》

●郁 土

偶讀清錢大昕《弈喻》，不能無疑。

疑一，錢以下棋喻讀書之質(zhì)疑?！敖裰畬W(xué)者，讀古人書，多訾（詆毀）古人之失；與今人居，亦樂稱人失。人固不能無失。然試易地以處，平心而度（推測(cè)、估計(jì)）之，吾果無一失乎……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論人哉？”

讀書貴有疑，有疑方能有進(jìn)。照他之說法，每個(gè)人都有過失，所以讀書人就不應(yīng)該去質(zhì)疑任何人，如此，則王充之《論衡》，柳宗元之《非國語》，李贄之《焚書》，又為何而作呢？王充著《論衡》的目的，就是為了“《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u(píng)也”。他不但訾古人之失，而且將矛頭直指圣人，著有《問孔》《非孟》。柳宗元也自稱，“今余為是書，非左氏（左丘明）尤甚”。且其好友李景儉（字致用）曾作《孟子評(píng)》一書（今失傳），“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大中之道）而表（表明）乎世焉爾”。至于李贄，則更是明確表示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知堂謂在中國歷史的漫漫長(zhǎng)夜里，只看到了王充、李贄、俞正燮這幾盞思想之明燈。假如他們也“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論人哉”，那我們的歷史，豈不真成了暗夜一片？

疑二，作者言：“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無孔子，誰能定是非之真？”

讀此語不由想到朱熹曾引用過的那句“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zhǎng)夜”。李贄在《贊劉諧》中，言劉諧曾遇一道學(xué)先生大講此話，馬上予以回?fù)簦骸肮值敏嘶室陨鲜ト吮M日燃紙燭而行也！”其人馬上閉嘴。照作者所言，自孔子逝世之后，吾華夏民族就再無人能論定是非了，我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活著？改革開放之初，我們?cè)小皩?shí)踐是檢驗(yàn)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之大討論，看來離了孔子，就還是可以檢驗(yàn)真理的嘛。古希臘哲人亞里士多德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其境界就比錢先生不知要高明多少。

疑三，作者又言，“然則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無失者，未必非大失也”。也就是說失與得不是絕對(duì)的，有些時(shí)候是可以相互轉(zhuǎn)換的，比如塞翁失馬。但失與得之轉(zhuǎn)換，是需要一定條件的。不能因?yàn)槠湓谝欢l件之下可相互轉(zhuǎn)換，而不言得失！

疑四，作者以下棋來比喻讀書之質(zhì)疑。作者采用的為類比思維，而類比是只有在同類事物中方可使用，讀書與下棋則明顯屬于兩類事物，如此類比，實(shí)屬不當(dāng)，作者自己也承認(rèn)此點(diǎn)，“弈之優(yōu)劣，有定也……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

作者在文章一開始，寫自己在友人處觀棋多嘴，被一屢戰(zhàn)屢敗之客人教訓(xùn)一通，“客勝予十三子。予赧甚，不能出一言。后有招予觀弈者，終日默坐而已”。由此作者悟出了讀書的道理，并譏諷那些讀書好質(zhì)疑者，“彼此相嗤，無有已時(shí)，曾觀弈者之不若已”。吾亦讀書好質(zhì)疑者也，觀此文，不能無疑，也不能“終日默坐而已”，希望作者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