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保榮/焦作師范高等??茖W校
道德是調整人和人之間關系的一種特殊的行為規(guī)范的總和,是以善惡為評價方式,主要通過社會輿論、傳統(tǒng)習俗和內心信念維系并發(fā)揮作用。道德現(xiàn)象包括道德意識現(xiàn)象、道德原則現(xiàn)象和道德活動現(xiàn)象。法律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規(guī)范,是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依靠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是一個國家、社會進行社會管理、維持社會秩序、規(guī)范人們生活、調整人際關系的基本規(guī)則,具有預測、強制、懲罰、威懾等作用,具有政治統(tǒng)治、社會管理和文化傳播等多重功能。道德和法律都具有規(guī)范人們行為和維護社會秩序的功能,對社會成員都具有約束的作用,但兩者約束作用的內在要求和表現(xiàn)形式不同,行為人違反兩種規(guī)范以后承擔的后果也不相同。道德與法律的關系,一直以來都是西方近現(xiàn)代法哲學領域探討的一個核心問題,也是西方法哲學發(fā)展史上影響較大的兩大主要學派——自然法學派和實證法學派彼此長期爭論與對立的焦點問題。
自然法學派的主要觀點是,法在本質上是一種客觀規(guī)律,以客觀規(guī)律為基礎。萬事萬物都有規(guī)律所循,這種客觀規(guī)律是宇宙、自然界、人類社會存在和維系的規(guī)則和秩序,并且是先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就已經存在并確立的統(tǒng)一秩序,這種規(guī)則和秩序就是“自然法”,也被稱之為“理性”。自然法實質上是一種道德法則,它是法律和正義的基礎。它不僅是制定法律的原則依據,而且是評價法律的價值標準。
自然法的源頭可追溯至古希臘。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法是理性的命令和結晶,是全部道德的體現(xiàn);亞里士多德認為法是理智和正義的具體體現(xiàn);托馬斯·阿奎那認為法從屬于理性這個善德。之后,自然法作為一個比較明確的概念和學術建構的對象,開始于斯多葛學派。斯多葛學派認為,宇宙是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存在著支配和維系萬事萬物的普遍法則,人和人類社會是宇宙的一部分,也要受到這種普遍法則的支配,而這種普遍法則就是“自然法”,也即為“理性”。在理性的支配之下,所有人都能夠平等、和諧、自然地生活在一起,自然法即為理性,它是判斷善惡是非的標準,是法律和正義的基礎。斯多葛學派首次提出自然即為理性、自然法是法律和正義的基礎等基本命題,將理性等同于自然,將理性與法律和正義相銜接,將自然法從自然領域導入了社會政治領域。之后,古羅馬政治家法學家西塞羅將自然、理性與正義和法律之間的關系給予了系統(tǒng)論證。自然賦予人理性,理性來自于自然,法律是理性得到充分發(fā)展的產物,理性是法律和正義的基礎,法律是正確的理性。
到了近代古典自然法理論時期,不論是格勞修斯、普芬道夫、霍布斯、斯賓諾莎,還是洛克、孟德斯鳩、盧梭等啟蒙思想家,他們從反對封建統(tǒng)治、反對神學、建立資本主義新秩序的需要出發(fā),高舉“自由”、“平等”、“自然法”和“自然權利”的旗幟,在新興資產階級推翻封建壓迫的斗爭中,自然法成為重要的思想武器。古典自然法學家們普遍認為,自然法是人為法的來源,具有最高的權威。自然法是通過人的理性去發(fā)現(xiàn)和認識的,人的理性是國家和法律產生和存在的依據和基礎,在國家產生之前,人類是生活在自然狀態(tài)之中,受自然法的支配,之后在理性的要求之下,人們訂立契約,建立國家,頒布法律。這個時期的自然法理論拓寬了自然法的適用范圍,強調自然法的理性基礎,具有理性主義、個人主義、分權主義、社會契約等顯著特征。
隨著二戰(zhàn)后世界新秩序的建立,社會中不斷涌現(xiàn)出新的矛盾,需要對新的現(xiàn)象和價值做出判斷。與此同時,人們在反思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同時,也認識到實證主義一味追求法律形式的合理性,排除一切道德和精神上的考慮,對于戰(zhàn)后很多案件的處理以及戰(zhàn)時狀態(tài)下的法律適用問題存在爭議,而自然法一貫所強調的理性、平等、正義等道德原則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在這種背景下,新自然法學興起,以富勒、羅爾斯、德沃金等人為代表。富勒認為真正的法律離不開道德性,法律不僅是工具和手段,還應該有目的作為指導,這個目的就是法律的道德性。富勒把法律分為外在的道德和內在的道德,外在的道德是指法律所追求和要達到的平等、公正、正義等實體目標。內在的道德是指法律還必須以一系列法制原則作為前提。另一位新自然法學家德沃金在他的代表作《認真看待權利》一書中,指出權利是要求保護的“道德主張”,可以是法律的權利,也可以是道德的或政治上的權利,道德權利或政治權利,是一種自然權利。他還指出,規(guī)則、原則、政策等要素構成法律。他尤其強調原則的地位,許多原則都是正義與公平的要求,是道德原則。
自然法學派的這些思想和觀點一直在西方法哲學史上占據著重要的歷史地位。從這些典型的自然法學家的觀點來看,盡管他們對理性法則的理解不同,但都把理性當作自然法的基礎,認為理性的法則就是自然法。實在法源于自然法,道德的合理性是法律合法性的最終來源,法律對道德具有依附關系。但是,當法學慢慢發(fā)展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之后,法律依附于道德這一理論就顯現(xiàn)出缺陷,將法律歸于道德,等同于道德,使法律成為道德的附庸,而失去其自身的獨立品格和至上權威,給人感覺法律的發(fā)展并無獨立性可言。另外,這一學說也開始受到各方面的懷疑與批判。如果法律的合法性來自于道德的合理性的話,一方面會讓人們誤以為當今所頒布實施的法律都是符合道德、正義的法律,使人們喪失批評現(xiàn)行法的信心,盲目支持現(xiàn)行的法律秩序,從而削弱了道德作為法律批判武器的效能,不利于法律制度本身的發(fā)展與完善;另一方面又會讓人們以現(xiàn)有法律不合乎道德為由而拒絕服從遵守,從而導致社會秩序的混亂,乃至出現(xiàn)無政府主義狀態(tài)。
自19世紀初,隨著實證主義的逐漸興起,自然法思想一度衰落。19世紀上半葉,英國、法國相繼完成了工業(yè)革命,其他西歐國家也經過資產階級革命,建立起了資產階級政權。自然法作為資產階級曾經推翻封建地主階級的重要武器,現(xiàn)在卻對準了資產階級自己。資產階級急需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理論來取代自然法理論,維護自身的政權和統(tǒng)治。另外,資產階級革命的不徹底性使得一些陳舊過時的法律制度殘留了下來,再加上資產階級內部各種派別間的相互斗爭,使得資產階級法律雜亂無章,互相矛盾,造成了法律選擇適用上的困難和混亂。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實證主義力圖把法律從自然法學說下解放出來,將自然法學派那種研究法律的“應然問題”,即法律應當是什么,認為法律的基礎應當是正義或理性的道德原則,轉向為研究法律的“實然問題”,即實際存在的現(xiàn)有的法律,強調立法的基礎應當是個人和社會的實際利益,關注現(xiàn)實的經驗生活,并根據邏輯推理來確定可適用的法律,主張法律與道德相分離,否認法律和道德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
功利主義者邊沁極力反對古典的自然法學,他認為自然法是夸張的廢話,是一種虛構,一種猜測,一種純粹的邏輯幻想,是“高燒時的胡說八道”。他還極力主張把實際的法和應當?shù)姆ǚ蛛x,即把法律和道德分離,認為立法的目的是維護公民的利益,保障公民的生存、安全、平等和富裕,而非捍衛(wèi)自然法所說的抽象正義。分析實證主義法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奧斯丁繼承和發(fā)揚了邊沁的思想,他并不否認法律的發(fā)展深受道德的影響,而且承認許多規(guī)范源自道德,但他堅持認為道德與法律不存在必然的聯(lián)系,在確定法律的性質時,絕不能引入道德因素。在《法理學的范圍》一書中,他提出了著名的“惡法亦法論”,即“法理學研究實在或嚴格稱謂的法,而不考慮其好壞?!薄胺傻拇嬖谑且换厥?,它的優(yōu)缺點是另一回事?!奔匆粋€法規(guī)只要是以適當?shù)姆绞筋C布的,即使在道義上十分邪惡,仍然是有效的。純粹法學代表人物凱爾森從實證主義出發(fā),認為“法的概念無任何道德含義”。法律問題作為一個科學問題是社會技術問題,應以一種完全科學的態(tài)度和方法從結構上來純粹地探討和分析實際存在的法律,即由國家制定的實在法,而不是從心理上或經濟上解釋它的條件或從道德上或政治上對它的目的進行評價,排除一切道德和精神上的考慮,法律和道德在內容上沒有任何聯(lián)系。
二戰(zhàn)后,哈特為代表的新分析法學繼承了實證主義的基本觀點,嚴格地區(qū)分“實際的法律”和“應當?shù)姆伞?,著重對實在法進行邏輯分析而不作有關的價值判斷。但與此同時,在法律和道德關系的問題上,哈特提出了“最低限度內容的自然法”的新命題,承認了法律與道德“聯(lián)系的不容質疑的存在”,向自然法學進行了靠攏。盡管如此,哈特仍然認為法律與道德事實上存在的聯(lián)系并不是必然的,在邏輯上和概念上沒有內在的聯(lián)系。
實證主義的出現(xiàn)是近現(xiàn)代西方法哲學史上的一場深刻的變革,使延續(xù)了十幾個世紀的自然法哲學及其正義原則在此受到了無情的批判和強有力的挑戰(zhàn)。實證主義主張對法律的適用性,對于法律獨立品格的保持、完善法律的技術性、操作性具有積極意義。但是其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實證法學派否認法律與道德在本質上的聯(lián)系,認為惡法亦法的觀點必然會削弱法律的道德價值基礎特別是在當今復雜的社會當中,沒有含涉道德的法律只能讓人們把它納入“惡法”之列,導致人們不去服從和遵守它。一旦如此,這樣的法律就形同虛設。進一步說,一部法律的制定需要道德的滲透與維護,當法律連起碼的道德原則都不能保證,違背主流道德情感時,這種法律無論如何也無法真正執(zhí)行,只能停留在文字上,不可能經受得住現(xiàn)實的考驗。
自然法和實證主義關于惡法良法之爭持續(xù)了幾個世紀,從某種意義上說,兩大學派多次論戰(zhàn)的一個結果并不是各自對自身理論極端方面的強化,而是兩者之間在某些共識上的發(fā)展和深化,在共同的觀念和價值基礎上開始逐步向對方靠攏。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或許也是值得期許的發(fā)展趨勢。
這一趨于靠攏的發(fā)展趨勢更讓人們明白在價值多元化、社會兼容化的當今,法律即使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其發(fā)展仍舊涵蓋道德性,具有必要的道德合理性。實證主義法學家承認,在法律規(guī)則的背后存在有原則、價值觀這些因素。但事實上實證主義法學經歷了從奧斯丁、凱爾森到哈特再到拉德布魯赫這樣一個過程,在道德與法律的關系問題上明顯是在向自然法靠攏的一個過程。實證主義者承認在實在法適用的過程中,需要遵循一定的道德原則或標準,并且只有這樣實在法在社會生活或法律實踐中才能得到較好的運用和實施。同樣,自然法學家也日益考慮法的政治因素,既然道德標準或原則中包含維護法律秩序的政治義務,那么自然法考慮政治因素也是一種必然,體現(xiàn)了自然法學和實證主義法學的互動融合。自然法學和實證主義法學應當放下相互對立的姿態(tài),堅持規(guī)則和正義的統(tǒng)一,關鍵是兩大學派必須都有所取舍,放棄各自唯我獨尊的想法,相互補充,相互依存,和諧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