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齊林
1
在異鄉(xiāng),每一次辭職,似乎都意味著一次顛沛流離。
2009年5月,一場罕見的金融風暴迅速席卷全球,處于暴風眼之下的珠三角,許多工廠陷入裁員和倒閉的邊緣。我在虎門北柵綜合市場工作的這家港資廠,員工由鼎盛時期的五百多人銳減到一百多人。平常旺季時,一天經(jīng)手的訂單有十多張,每天陀螺一般馬不停蹄地穿梭于辦公室和嘈雜的車間里,忙得喘不過來氣。次貸危機后,通常一個禮拜見不到一個訂單。大腹便便的香港老板看我們的眼神也慢慢變得復(fù)雜起來,經(jīng)常無來由地發(fā)脾氣。我和同事們變得小心翼翼,擔心成為裁員的對象,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十分恐慌。外表看似風平浪靜,內(nèi)心卻包藏著敏感脆弱。我沒想到時刻懸在頭頂?shù)哪前褎ρ杆倬徒蹬R到頭上了。那天,趁沒事做,偷偷在辦公室寫小說。正寫到高潮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站在我身后。猛地一轉(zhuǎn)身,背后一陣發(fā)涼,老板正冷眼看著我。丟雷老母。他嘴里蹦出一句粗話,甩手而去。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站了起來,齊刷刷地向我這邊張望著。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顫抖著,咬緊牙根,緊握的雙手滿是虛汗。
幾天之后,我選擇了主動辭職。當初從人才市場把我招聘進來的湖南籍經(jīng)理做了委婉的挽留,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從他嘴角看到一抹狡黠的笑。
在烈日的曝曬下,我背著黑色的行李包,提著綠色塑料水桶和八成新的涼席,穿過工業(yè)區(qū)一條長長的水泥路,大汗淋漓地坐上了前往廣州的大巴車。車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飛奔著,路上的灰塵激蕩而起,又緩緩飄落。路蜿蜒著伸向未知的遠方。我靜靜凝視著塵埃,像是窺視到了如塵般的命運?!皬V州”這兩個普普通通的字,在我內(nèi)心深處帶著別樣的情愫,那里有我的至親,哥哥和嫂子,他們在廣州白云區(qū)紅星市場的一個小鞋廠呆了很多年。親人的存在,讓異鄉(xiāng)無根的漂泊多了一絲牽掛,讓慌亂疲憊的我隱隱感到一絲溫暖和踏實。我們彼此想念并擁抱,以此來緩解內(nèi)心濃濃的鄉(xiāng)愁。
在擁擠的廣州火車站,密集的人流里,我險些失去方向。廣場上懸掛的時鐘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行走。人們偶爾朝懸掛著的時鐘張望一眼,眼神焦急而茫然。時鐘是時光穿在腳上的鞋,我是攀爬在這只巨鞋里的一只螞蟻。
841路公交車帶著我穿過喧囂密集的人流,越過一座座高懸的高架橋,讓我有一種懸空脫離塵世之感。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公交車抵達紅星市場終點站時已近黃昏。剛下車,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勁地朝我揮手。哥燦爛地笑著,伸出細長的胳膊攬住我。哥又瘦了。因為過于瘦弱,原本隱藏在皮膚深處的青筋蚯蚓一般暴露在外,顴骨變得愈加突出,暗黃的臉色,看了讓人心底陡生涼意。
穿過幾個污水橫流的拐角,來到一棟灰暗潮濕的出租房,哥和嫂住在四樓靠近樓梯口的房間里。住在一樓的房東正在準備擺燒烤攤的食物,一個滿臉臟兮兮的孩子正把鮮紅的蝦串在竹簽上,屋外不遠處的垃圾堆里,死魚死蝦在陽光的曝曬下散發(fā)著惡臭。我緊跟在哥哥身后,捂著嘴,從一樓匆匆而上。這個房東缺德,廉價買來死魚死蝦做燒烤。哥哥一臉鄙夷。
在狹窄而略顯陡峭的臺階上,一路拾級而上,腳落在地上,發(fā)出空蕩蕩的回聲。推開門,房間看似凌亂卻暗含秩序。房間正中央的桌子上已擺下兩盤熱氣騰騰的家常菜。一墻之隔的廚房里發(fā)出炒菜時的滋滋響聲,很快,一張稚嫩的面孔探出來。是嫂子。她一邊端著炒好的菜,一邊有點害羞地向我問好??熳?,快坐,吹風扇,天氣這么熱。嫂子熱情地說。
出租屋十分逼仄,屋內(nèi)著一床、一桌、兩個折疊的小板凳。一臺電視機緊挨著墻壁擺放在木柜前,播放時,電視屏幕上發(fā)出滋滋的雪花點。廚房和衛(wèi)生間緊挨著,像一對連體嬰兒。衛(wèi)生間里,一滴滴水珠串聯(lián)成線,從未扭緊的水龍頭里,緩緩滴落到塑料桶里,發(fā)出啪啪啪的響聲。啪啪的響聲,日復(fù)一日地循環(huán)著,沒有終點。一天下來,能滴出一兩桶水,這些積攢下來的水,嫂子會用于刷牙洗臉沖涼。一個月下來,能省下十幾塊錢的水費。嫂子稚嫩的臉盤露出一絲羞澀的笑。
屋外的太陽愈來愈毒,陽光透過半掩的窗戶斜射進來,席子瞬時變得滾燙。屋內(nèi)的落地風扇飛速旋轉(zhuǎn)著,不時發(fā)出咔嚓的響聲。高溫讓狹小的出租屋頓時變成蒸籠。我們內(nèi)心卻歡愉著。嫂子遞給我們一人一把塑料扇子。親情的存在消解著屋內(nèi)的陣陣熱意。
哥哥把折疊的小木桌伸展開,沿著靠床的位置擺放。木桌狹小,擺放下排骨湯、空心菜和苦瓜炒肉,就滿了,哥哥又從屋角找來一個高點的塑料凳拼在桌子旁邊,把剛剛炒好的榨菜肉絲和白灼蝦放上去。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適才彌漫著生活氣息的炒菜聲已經(jīng)變濃濃的家鄉(xiāng)話。哥哥和我緊挨著床沿坐著,嫂子坐在我們對面。剛買來的兩瓶冰凍啤酒,哥哥用堅硬的牙齒咬開啤酒蓋,啤酒蓋咔嚓一聲掉落在地。哥哥撿起啤酒蓋,盯著啤酒蓋的內(nèi)里一看,忽然驚喜地站起來,揮舞著他細長的雙臂高呼道,又中獎了。我接過啤酒蓋一看,上面寫著“再來一瓶”。哥哥迅速拿過放在我腳邊的那瓶啤酒,噗通一聲打開,他又欣喜地大喊,又是“再來一瓶”。歡快的聲音回蕩在悶熱的出租屋里。我看見哥哥小心翼翼地把兩個啤酒蓋放進了褲兜里。晚上我們繼續(xù)喝,哥哥一臉燦爛地說。一陣涼風忽然從窗外吹來,讓人備感舒暢。這些細小的歡樂串聯(lián)在一起,讓枯燥而灰暗的異鄉(xiāng)生活多了幾抹亮色。
哥和嫂子同在一個鞋廠上班,嫂子在包裝部刷膠,哥哥在底部掹鞋。剛認識那年,嫂子還未成年,十六歲,哥哥二十四歲。二十三四歲,正是哥哥帥氣的年齡,他穿皮鞋,著白襯衫,梳著那個年代特有的中分發(fā)型,走到哪里總能吸引來不少女的目光。哥帥氣,卻忠厚老實,每天呆在轟鳴的生產(chǎn)車間里,掙加班費貼補家用。一些膽大的女孩子請她吃夜宵,他猶豫著,最后還是害羞地拒絕。
一天深夜下班后,哥哥的徒弟拉著他,讓他陪吃夜宵,算是壯膽。到了吃夜宵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徒弟請了兩個女孩子。徒弟拉了拉我哥的衣服,示意他幫忙提點意見。沒想到一頓夜宵吃下來,那個叫勤的女孩沒看上哥哥的徒弟,卻看上了我的哥哥,隨即對他展開了猛烈的攻勢。三個月后,哥哥繳械投降。在南方的工業(yè)小鎮(zhèn),甜蜜的愛情讓內(nèi)心堅硬冰涼的鋼鐵慢慢熔解,讓異鄉(xiāng)的黑夜閃爍著別樣的光亮。愛情讓霓虹燈下孤獨的身影多了一份長久的陪伴。
2
在廣州石井的小鞋廠,酷暑時節(jié),走進車間,像走進一個大蒸籠,刺鼻的膠水味彌漫在空氣中。巨大的落地扇飛速旋轉(zhuǎn)著,把燥熱黏稠的空氣一次次撕裂開,從屋外滲透過來的熱氣又一次次地把稀釋的空氣變得黏稠。哥半弓著身子,左手緊握著鞋幫,右手捏著小鐵鉗,腰身隨著每一次敲打彎曲起伏。嫂子在不遠處的包裝部刷膠,樣鞋按著預(yù)定的速度從流水線上流過,嫂子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刷好膠水,樣鞋在工位積累多了,不僅會遭到主管的謾罵,還會扣工資。相比于哥哥,嫂子接觸膠水的機會明顯要多,她坐在高凳子上,用一把變形的牙刷蘸膠水,迅速均勻地涂到鞋面上,再把粘了膠水的鞋面粘貼到樣鞋上。
膠水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密不透風的生產(chǎn)車間加劇了工作環(huán)境的惡劣。嫂子戴著口罩,但這種簡單的防護不過是聊勝于無。
從悶熱的車間出來,我即刻回到出租屋。我飛速在網(wǎng)上搜索著關(guān)于鞋廠膠水職業(yè)病的信息。
“據(jù)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在2005—2011年每年報告的全國職業(yè)病統(tǒng)計當中,苯致白血病的有數(shù)十人。易業(yè)挺認為,苯并不是不可替代:無苯的膠水和油漆早已開發(fā)出來,但企業(yè)為了節(jié)約成本仍在使用,而且現(xiàn)在對企業(yè)的監(jiān)管缺失?!?/p>
“聯(lián)名的五十三名職業(yè)病人分散在廣州、深圳等地的職業(yè)病防治院,他們大多四十歲以下,曾經(jīng)在珠三角的制鞋、電子、家具等行業(yè)工作,由于需要和含苯的膠粘劑、天那水、硬化水、油漆等化學品長期接觸而缺乏隔離措施,工作一段時間后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苯中毒,輕者出現(xiàn)白細胞減少,重者罹患白血病甚至游離于死亡邊緣,經(jīng)濟負擔沉重?!?/p>
搜索到的信息讓我陷入恐慌。哥哥和嫂子下班后,我把搜索到的信息給他們看,他們陷入沉默,卻又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哥哥還不到三十歲,體質(zhì)相比于出來打工前差了很多。哥經(jīng)常感冒,每次感冒總是愈來愈嚴重,需要半個多月才能好。許多事情我記憶猶新,年幼時哥哥習過一兩年武,村里同齡的人沒人敢欺負他。彼時,哥哥感冒了也堅持不吃感冒藥,多喝點開水之后,堅持幾天感冒就好了。
在我的催促下,哥哥和嫂子終于去了附近的白云區(qū)人民醫(yī)院。檢查抽血化驗之后,緊接著是漫長而難熬的等待。我們仨坐在醫(yī)院門口的石凳上等待檢查結(jié)果,像是等待不堪重負的身體長期以來的抗議和審判。在經(jīng)過焦急的等待,白紙黑字上的體檢結(jié)果顯示一切正常。我們相視一笑,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像是慶祝,中午我們仨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餐館里,每人點了一個可口的木桶飯。
在哥和嫂的住處呆了一周,我感到一股深深的負罪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內(nèi)心漸漸彌漫著灰暗的氣息。我孤注一擲,把時間放在了寫作上。白天,石井紅星工業(yè)區(qū)的小路上人影稀少,只聽見工廠里機器轟鳴的聲音。鞋廠獨有的氣味從悶熱的廠房里飄散出來,刺激著人的脾胃。一排排堅硬的廠房密密麻麻地矗立,讓人無端感到壓抑。從出租屋里出來,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塵土飛揚的工業(yè)區(qū)小路上,怔怔地望著工廠門口被鐵鏈子拴著的大黃狗發(fā)呆。狗警覺地盯著我,像是領(lǐng)地受到了侵犯,它忽然劇烈地吠起來。崗?fù)だ锏谋0泊舐曈柍饬藥紫?,一臉猙獰的狗又乖乖地停下來,匍匐在地。
狗脖子上套著的大拇指粗的鐵鏈,像充滿隱喻的符號回蕩在我腦海。相對于狗身上的那條鐵鏈,人身上套著的無形枷鎖反而顯得愈加沉重。
出租屋只能擺下一張床,嫂子說我身有風濕,堅持著讓我和哥哥一起睡床上,她睡地鋪。我堅決不能同意,他們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已經(jīng)十分疲憊。工廠、宿舍、食堂形成的三點一線,仿佛無情的繩索,緊緊地把他們拴在一起,勒著她們,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嫂子見我不容商量,次日下班回來時,帶回來一沓塑料墊,還有一床半舊的被子。嫂子把塑膠墊墊在地板上,上下墊了兩層之后又蓋上半舊的被子,最后才在被子上鋪上涼席。
夜風透過窗格子吹進房內(nèi),整個房間頓時有了涼意。夜的涼意撥動了我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那根弦。我和哥哥回憶著童年的那些舊事。幼時夜半隨父親睡在院落里的竹椅上,繁星滿天,螢火蟲飛舞,院落里彌漫著花香,不遠處的水井里傳來母親打水時發(fā)出的嘩嘩聲。我和哥哥平躺著,望著無邊的蒼穹,在彌漫著花香的涼風里入睡。一切恍若昨日,再回首,已是二十年。此刻,我和哥哥身在異鄉(xiāng)逼仄的出租屋里,陪伴在哥哥身旁的是個年輕的女孩,父親正在百里之外的深圳做裝修工。
哥哥和嫂子在石井上班的這個小鞋廠,只有到月底發(fā)工資才會休假一天。哥哥是技術(shù)工,每天加班到十點,能拿到六千元左右的工資。嫂子做普工,每天加班到很晚,一個月下來只能拿到一千二百元左右。我到廣州一個禮拜后,哥和嫂他們廠里發(fā)工資了。出糧的時間在晚上,發(fā)的都是現(xiàn)金。哥哥拿到工資回到了出租屋,等你嫂子回來,我們一起去外面好好吃一頓。哥一邊數(shù)錢,一邊笑著對我說。然而等了半個小時,將近一個小時,卻不見嫂子的身影。哥打過電話去,電話那邊卻傳來嘈雜的聲音,像是發(fā)生了吵鬧。掛掉電話,我跟著哥哥迅速跑到廠里。在二樓會計辦公室,我們看見嫂子面紅耳赤地站在辦公室一旁,身材魁梧的會計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情。原來會計少算了二十塊錢工資。二十塊錢,相當于婊子半天的收入。會計說,少算的下個月再補上。嫂子擔心下個月他忘記了,不愿意。見嫂子受了欺負,哥臉色十分難堪,緊握拳頭,有想動武的沖動。會計見我們兄弟倆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不想把事情鬧大,迅速把錢遞給了嫂子。干嗎要下個月補?他辦公桌里一大堆零錢呢。嫂子氣呼呼地說。這個人以前追過我,我拒絕了他。嫂子最終說出了理由。
休假這天哥哥和嫂子一覺睡到了早上十點多,吃完早餐已近十一點。薄暮時分,我們仨又到附近的夜市散步。去往夜市的途中,需要經(jīng)過一片寬闊的菜地。晚風下,綠色的菜葉在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里呈現(xiàn)出樸素的美。戴著斗笠的村民正在菜地里澆水施肥,富有山水田園氣息的畫面,消解著工業(yè)區(qū)機器的堅硬和冰涼。要是在這里能有一塊屬于我們的菜地該多好呀,平常下班之后可以過來種種菜。嫂子指著一旁的菜地,羨慕地說。屬于我們的土地在千里之外,而那五六畝地此刻正荒廢著,雜草叢生。故鄉(xiāng)的地已經(jīng)無人耕種。
次日清晨七點,鬧鐘準時響起,一切又恢復(fù)到工業(yè)生活原有的秩序。我睡眼惺忪地拿著簡歷坐上了去往天河區(qū)人才市場的公交車。尋工半月無果,我開始感到恐慌。幾個小時的顛簸輾轉(zhuǎn),我終于在人才市場拿到一份面試單,面試的職位是記者編輯。在人才市場附近匆匆吃完一份簡易快餐,跟著負責招聘的女主管趕往河源的雜志社面試。雜志社辦公條件十分簡陋,五六個人擠在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辦公室里烏煙瘴氣。一個手臂上有文身的人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那是一只老虎的文身,我好奇地緊盯了幾秒鐘,仿佛看見老虎忽然咆哮著,張開巨嘴,欲把我吞噬干凈。我頓時有種落入傳銷窩的感覺。假裝答應(yīng)著留下來,女老板眼底立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帶他去安排宿舍吧。我緊跟在一個肩膀刺了文身的中年男子身后,往幾百米之遙的宿舍走去。這明顯是一間久無人住的宿舍,兩張鐵架床上落滿了灰塵,一只黑蜘蛛倒掛在墻頂?shù)闹┲刖W(wǎng)上。就是這里了,文身男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話,而后一把把我的行李扔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了。
半小時后,我踏上了返回廣州的汽車。在車上,我顫抖著雙手發(fā)短信給哥哥和嫂子,告訴他們晚上回來住。在異鄉(xiāng),親人是我唯一能緊緊握住和信賴的稻草。輾轉(zhuǎn)顛簸,抵達廣州天河汽車站時,已是晚上十點。手機已經(jīng)沒電了。下了車,已無公交車回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個便宜的旅館住了下來。一晚三十元,房間里沒有電視,床上的被單散發(fā)著霉味。一墻之隔的房間傳來異樣的呻吟,我把耳朵緊貼在墻壁上,聽見細微的喘息聲。
次日清晨,我趕回到石井時已是上午十點?;氐匠鲎馕荩渖想?,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二十八個來電,都是哥哥和嫂子打過來的。我沒想到自己昨晚的一個疏忽,會讓哥哥和嫂子陷入極度的擔憂之中。中午下班后,嫂子第一個回到屋子里。她看了我一眼,責罵我說,怎么不打個電話?昨晚我們一直撥打你電話,打不通。你哥他很擔心,臨睡前他都哭了。他只有你一個弟弟,很擔心你在外面有什么意外。我坐在床沿默默不語,腦海里浮現(xiàn)出哥哥哭泣的樣子。哥是一個生性敏感的人,心思比較重。幾分鐘后,走廊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哥看見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說,你這個家伙,害我們擔心一晚上。
半個月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讓哥哥和嫂子像逃亡一般,連夜從呆了五六年的石井搬到幾十里之外的花都流蓮路工業(yè)區(qū)。
那日晚上,我正在出租屋的電腦前寫作,門外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是住在樓下的阿海,阿海和哥哥同在一個部門。你好好呆在房間里,不要再出門。阿海氣喘吁吁地說。原來,包裝部一個河南籍的中年男人經(jīng)常騷擾嫂子,上班借著工作是嫂子的上一道程序,經(jīng)常為難嫂子,下班之后,又經(jīng)常給嫂子發(fā)一些曖昧的短信。哥哥在三番五次警告無果之后,叫上徒弟,把那個男的狠狠地打了一頓。滿身戾氣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求饒,趁著他們松手的空隙逃了出去。你們倆等著瞧,我饒不過你們。中年男子撂下一句話,消失在夜色之中。
半個小時后,哥哥和徒弟回到出租屋。哥手上滿是鮮血,他顯得有些激動不安。嫂子坐在一旁的床沿默默不語。我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欺負到這種地步,心底燃起怒火。哥哥的幾個同事走后,他反鎖好房門,開始在廚房里磨著一塊銹跡斑斑的小刀。哥哥的異常舉動讓我感到惶恐不安。刀與血,在異鄉(xiāng)的月夜里如此醒目,我擔心事情會失控。
凌晨一點,夜色呈現(xiàn)出死一般的寂靜,屋內(nèi)的小風扇飛速旋轉(zhuǎn)著,發(fā)出嗒嗒的響聲。窗外夜涼如水。睡在一旁的哥哥輾轉(zhuǎn)反側(cè),一把磨得光亮的水果刀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五分鐘后,門外忽然響起尖銳的敲門聲,伴隨著叫囂和吆喝。你媽的給我開門,老子不砍死你才怪。敲門聲愈來愈急促,愈來愈重,像是粗重的器物落在單薄的木板上。吵什么吵,還讓不讓人睡了?起初,樓下的住戶還憤怒地抗議。幾分鐘后,抗議聲銷聲匿跡,整棟大樓死一般的寂靜。我和哥哥迅速從暗影里站了起來,一人摸上一把刀。僵持了一分鐘,哥哥冷靜了一會兒,迅速掏出手機,打了廠里老二的電話。老二是哥哥的同事,同在一個部門,年約四十,跟哥哥關(guān)系很好。老二剛到廠里時,掹鞋的技術(shù)很差,是在哥哥手把手的指導下才慢慢學會的。哥哥之所以打電話給老二,是因為老二曾經(jīng)干過黑社會,如今雖已金盤洗手,但不少人還是要給他面子。
五分鐘后,屋外忽然變得安靜下來。阿榮,文哥是我兄弟,你給我一個面子。況且是你這個兄弟錯在先,他經(jīng)常去騷擾人家老婆是什么意思?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我看他挨打是活該。老二慢慢上了樓,走進人群,忽然啪的一聲,一巴掌扇在河南籍中年男子臉上。敢欺負我兄弟。門外響起老二沙啞的聲音。老二的一個巴掌,像炸彈扔進人群中。男子捂著火辣辣的臉,敢怒不敢言。
老二的適時出現(xiàn),解了哥哥的圍。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黑社會打斗場景如今發(fā)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暗夜里,我感到不寒而栗。那幫人走后,哥哥去樓下買了十二瓶冰凍啤酒,外加三斤炒花生。我們把老二請進屋,喝了起來,中途又把住在隔壁的阿華叫了進來。阿華是底部的部門主管,跟我們是老鄉(xiāng),江西萍鄉(xiāng)人。
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哥哥緊握啤酒瓶的手顫抖著。阿華建議我們明天就搬到花都去。老二說,怕什么!有我在,諒他們不敢亂來。還是換一個廠吧,這樣安全點,出門在外,安全第一。阿華邊說邊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另外一個在鞋廠做主管的朋友。幾分鐘后,阿華說,可以去,他們廠正在招人,待遇跟這邊差不多。經(jīng)常騷擾嫂子的那個男的比較極端。阿華勸哥哥還是換個地方。酒一直喝到凌晨四點才散去。老二是最后一個出門的。老二出門的那一刻,哥哥拉住他的衣角,往他褲兜里塞了五百塊錢。老二硬推辭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收下了。在昏黃燈光的映射下,哥哥的雙眼布滿血絲,顯得十分憔悴。夜色中,哥哥擔憂地看著我和嫂子,一咬牙,嘴里蹦出一個字,搬。
天亮不久,像是逃跑一般,我們仨提著行李,踏上了前往花都的中巴車。重新租房,一切安頓好后已近黃昏,出租房下面是個嘈雜的夜市。嫂子說晚飯就在下面的夜市吃吧。吃飯的間隙,哥哥異常沉默。嫂子沒話找話地,想讓氣氛活躍起來。哥哥卻始終一言不發(fā)。那一晚,哥哥拉著我喝了很多啤酒,喝到最后竟胡言亂語起來。平常沉默寡言的哥哥在酒精的刺激下變得滔滔不絕。醉眼蒙朧地拉著我的手說,弟,你要好好混,出人頭地了才不會受人欺負,家里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我看著哥,能深刻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疼與痛。
2000年,我和哥哥同時以優(yōu)異的成績初中畢業(yè),臨開學那段時間,哥哥選擇了外出打工。家境貧寒,母親身體又不好,家里只能供一個孩子讀書。哥哥從父親房間里出來的那一刻,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多年來這一幕長久地回蕩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十六歲那年,哥哥跟隨村里的一個熟人來到了廣州白云區(qū)的鞋廠,這一呆就是近二十年。
愈來愈深的夜色里,看著哥哥愈來愈瘦削單薄的身影,我內(nèi)心涌起一股深深的自責,像螞蟻一般啃噬著我敏感脆弱的心。這些年我深陷在文學的迷宮里,忘記了親人的疼與痛。
半個月后,我在廣州白云區(qū)鐘落潭鎮(zhèn)的一家家具廠找到一份外貿(mào)跟單員的工作。去報到的那天,哥請了兩個小時假,一直把我送到小鎮(zhèn)的汽車站。車迅速啟動了,路上的灰塵迅速激蕩開來。汽車開出很久,我回頭,透過車窗,依舊看見哥遠遠地朝我揮手的身影,他瘦弱的樣子遠遠望去顯得愈加瘦小。
3
2011年冬,風雨交加之中,嫂子在江西老家順利產(chǎn)下了一個女孩。哥興奮地連夜從廣州趕回了老家。母親從侄女異常濃重的鼻息聲里,覺察到什么。四個月后,侄女感冒多日不見好轉(zhuǎn),送去縣人民醫(yī)院,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初為人父的喜悅頓時化為泡影。女兒患病的消息宛若晴天霹靂,哥連續(xù)幾天沉默不語,怔怔地望著天空發(fā)呆,手中的煙灰散落滿地。我當初隱隱擔憂的事情,沒想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xiàn)在下一代身上。這與哥哥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彌漫在車間的刺鼻的膠水是罪魁禍首,它挾著苯沿著人的肌膚滲透進來,隨著血液循環(huán)往復(fù),像一滴致命的墨汁,染遍了全身。它潛伏在體內(nèi),等待著時機張牙舞爪。
因為身患心臟病,侄女顯得異常瘦小。隨后,為了孩子的病,哥和嫂子頻繁往返于南昌與廣州之間。2015年6月,從南昌醫(yī)院回到吉安火車站已是深夜,父親、哥還有我三歲多的侄女婷婷,一行仨人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住了下來。哥次日下午要回廣州,為了避免婷婷又哭又鬧的場面,次日凌晨六點,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抱著還在熟睡中的孫女去火車站附近坐回縣城的大巴。父親抱著婷婷剛走出賓館,婷婷突然醒了,一個勁地問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父親沒吭聲,他加快了腳步。婷婷頓時哭了起來,使勁朝賓館的方向揮著手,大聲喊著,爸爸,你快過來啊,你快過來。一向堅強的哥哥,看著不停朝他揮手的孩子,嚎啕大哭。
年底,哥和嫂帶著侄女去省一附一院做先天性心臟病矯正手術(shù)。手術(shù)前,寂靜的病房里,年幼調(diào)皮的婷婷捧著哥哥和嫂子給她買的變形金剛有說有笑,歡快的笑聲回蕩在整個病房里。嫂子問她等下做手術(shù)怕不怕呀,她忽然歪著頭,停頓了一會兒,忽閃著大眼睛,說,不怕,我要像這個變形金剛一樣勇敢。 一個小時后,護士笑著走入病房,準備抱侄女進手術(shù)室。侄女看著站在一旁的哥哥和嫂子不動,忽然哭起來,嚷著要爸爸媽媽一起進去。她揮舞著雙手,蹬著雙腿,使勁掙扎著。護士無奈地把她放了下來。手術(shù)只得推遲。一個小時后,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獨自跟在護士身后進了手術(shù)室。哥哥靈機一動,指著那個小女孩對女兒說,婷婷,你看,這個姐姐多勇敢,一個人跟著阿姨進去了。侄女轉(zhuǎn)身回頭看了良久,似懂非懂。兩個小時后,侄女終于也大膽地跟著護士進了手術(shù)室。進門的那一刻,忽然又轉(zhuǎn)身對哥哥和嫂子說,爸爸媽媽,你們哪里也不要去,記得在門口等我啊。低頭的瞬間,仿佛就看見瘦弱的侄女獨自躺在手術(shù)室里的情景。手術(shù)進行得非常順利,侄女被暫時抱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次日就進入了普通病房。哥哥和嫂子寸步不離地守護在病床前,布滿血絲的雙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昏睡中的孩子。
侄女的這一番折騰讓我母親陷入濃濃的擔憂之中。母親擔心嫂子生二胎后,重蹈覆轍,在極度的擔憂下,三番五次勸哥哥早點離開鞋廠。拗不過母親的勸,這年年底,哥哥終于辭掉了在鞋廠的工作。母親建議哥哥開個便利店。哥在鞋廠干了十六年,完全抽離這個行業(yè),一切從頭開始,異常艱難。就像一個年逾花甲的老人忽然扔掉拄了多年的拐杖,走在泥濘的小路上。
春節(jié)過后,經(jīng)過一夜的顛簸,哥來到了東莞。深夜我們暢聊著,我希望哥哥能在東莞呆下來,這樣彼此也有一個照應(yīng)。上班時,想到哥哥在出租屋里安靜地呆著,我的心底就暖烘烘的。因為有哥的存在,下班之后,我總會匆匆地回家。推開門,屋子里就會傳來炒菜的聲音,哥哥正在廚房里忙碌著。
愉快的一周倏忽而逝,我和哥哥在南城和萬江的大街小巷四處搜尋著店鋪轉(zhuǎn)讓的信息。開便利店和超市,對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人來說十分艱難。而且開一個小的便利店和超市,轉(zhuǎn)讓費要五六萬元,外帶裝修和鋪貨,加起來也要十幾萬元了。一下子拿出十幾萬元,相當于掏空了哥哥打工十多年的積蓄。更重要的是,次貸危機之后的東莞實體經(jīng)濟舉步維艱,城市人流量銳減,開超市的想法行不通。二十天過去了,哥哥變得異常焦急。后來,無奈之下我陪他去南城的華堅鞋廠和厚街的綠楊鞋廠應(yīng)聘底部掹鞋工,面試比較順利。在南城華堅鞋廠的車間里,熟悉的左姐把我和哥哥帶入機器轟鳴的生產(chǎn)車間,向生產(chǎn)主管介紹了一下。主管是福建的,他掃了我們一眼,大概是看著哥哥十分瘦弱的樣子,露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主管把哥哥帶到一張擺滿成品鞋的臺面,讓他現(xiàn)場敲兩雙鞋試一下,算是面試吧。我站在哥旁邊,看著他嫻熟地拿起鞋幫,左手扶住鞋底,右手緊握小鐵錘,幾道程序下來,就把樣品擺在了臺面上。生產(chǎn)主管立刻露出驚訝的神情,適才不屑的表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這樣快的速度在我們這里能排到第一。主管豎起了大拇指,一旁的幾個師傅都投來好奇的眼神。從主管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里,我看見哥哥眼底閃爍著一絲曙光。我心底也頓時變得興奮起來,南城離我上班的地方坐車只要十五分鐘,很近,如果哥哥能留下來,就可以天天見面了。但是工資只有三千五百元,算上加班,才四千元。哥哥在廣州花都的鞋廠上班時,每個月下來能拿六七千元。
一個晚上的輾轉(zhuǎn)難眠之后,哥還是決定回廣州。次日,回到廣州,哥哥就上班了,他回到了花都區(qū)流蓮路原先的那間工廠。
我忽然想起年幼時,夜幕降臨,在田地耕種的父母親還未歸來,昏黃的燈光下,我和哥哥拿著粉筆,在斑駁的墻壁上畫著一個又一個蹩腳的圓圈,來打發(fā)寂寥的時光。我們相互比著誰畫的圓圈最圓,圓圈漂亮的弧度和首尾咬合時完滿的結(jié)局決定著我們的勝負。我們樂此不疲地重復(fù)著,甚至拿出堅硬的圓規(guī),現(xiàn)在墻壁上畫下一個圓圈,然后在圓圈的軌跡里填滿粉色的粉筆。童年的游戲帶著濃濃的隱喻色彩,它是世界時刻向我們昭示的生存法則,亮光一般在黑暗中突然閃現(xiàn),卻又轉(zhuǎn)瞬銷聲匿跡。我們未曾料想到,年幼時沉溺其中的簡單游戲,在許多年后的成年世界里露出殘酷的一面。在生活的重壓下,我們制造出一個個彌漫著宿命的圓圈。血曝光在空氣里,在時間的曝曬下,迅速變成彌漫著哀悼氣息的暗紫色。我在這暗紫色里,看見漸行漸遠的青春倒影。
到廣州上班后的第一天晚上,哥哥給我發(fā)來短信:好好照顧自己。我們一起努力,加油。我看著短信,仿佛又看見了哥哥埋頭做鞋的樣子。無論何時,哥心底始終是積極向上的。哥發(fā)來的短信再次感染了我。你必須以昂揚的姿態(tài),才能最終穿透籠罩在人生上空的陰霾。
黑夜的濃度愈濃,我內(nèi)心深處對陽光的渴望卻愈加強烈。我不斷從泥濘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再次鉚足全身的力量,重新做好沖鋒陷陣的準備,試圖成功逾越一次生活的迷宮。
1
十年一晃而過,重新打撈,只隱約看見些記憶的碎片,一個蒼涼而又單薄的身影在腦海里一現(xiàn),而后又迅速模糊不清??嚯y,在成功者眼里,是值得不斷復(fù)述和咀嚼的資本,在失敗者心中,卻成了一塊不斷流血的傷疤,帶著蒼涼悲傷的底色。然而,生活里沒有失敗者,更多的是平凡與瑣碎混雜、麻木與卑微交織在一起的日復(fù)一日。
2014年冬季的夜晚,窗外寒風陣陣,在狹窄潮濕的出租屋里,半夜軍峰忽然滿頭虛汗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尖叫吶喊聲。打開燈,從他無助的臉上我看到熟悉的恐慌和緊迫感。怎么了,是不是做噩夢了?窗外一片漆黑,只見不遠處閃爍著一絲微弱的燈火。我夢見我疾病纏身的爹去世了,斷氣前幾分鐘,他緊握著我的手,叮囑我早點結(jié)婚,而后便撒手而去,雙目圓睜,死不瞑目的樣子。出來十年了,依然一無所有,有的是疾病糾纏的肉身之軀?;椟S的燈光下,軍峰發(fā)出沉重的嘆息。軍峰三十二歲了,依舊形單影只孤身一人。時間的壓迫感讓他感到束手無策。
這樣一個夜晚就這樣長久地回蕩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它逐漸成為一個象征意味深長五味雜陳的隱喻,以至我顛簸在異鄉(xiāng)的旅途之中,經(jīng)過漆黑漫長的隧道,它突然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提醒我身在何處,讓我感到濃濃的傷感。
2
2007年,深秋的午后,剛剛畢業(yè)的我背著席子和塑料桶等行李,踏上了前往深圳的大巴。
在深圳,我和饒小趙借住在他一個朋友的出租屋里。兩房一廳的出租屋住了七個人,大家都剛剛畢業(yè)。深秋的廣東依然炙熱無比,但這依然阻擋不了我們尋覓工作的熱情。深圳似乎無我們的立錐之地,我懷揣著一張英語六級證書和簡歷早出晚歸,穿梭在深圳的高樓大廈之間,卻總是無功而返。一次,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顛簸,到了應(yīng)聘的高端寫字樓。面試時間不到兩分鐘,面試的女總監(jiān)聽著我一口蹩腳的英文,露出鄙夷不屑的眼神,而后說了句等通知,就把我打發(fā)掉了。轉(zhuǎn)身出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身后傳來一聲低語:口語怎么這么差,英語六級到底是真是假?從大廈里出來,我沮喪地倚靠在天橋上默默抽煙。時針已指向下午兩點。強烈的饑餓襲來,我頓時感到一陣眩暈。烈日依舊曝曬著大地。天橋下車來車往,午后的天橋杳無人跡,我獨自站在天橋上,仿佛站在時間無邊的荒野里。
轉(zhuǎn)眼到了深冬,當初地板上的陣陣涼意早已變成絲絲寒意,我和饒小趙裹著單薄的被子時常從睡夢中冷醒,窗外懸著一輪清冷的月,很容易勾起內(nèi)心身處潛藏著的鄉(xiāng)愁。無奈之下,我懷揣著褲兜里僅剩的兩百八十多塊錢,又回到了東莞。饒小趙則直接回家,此后多年再也沒有出來打工。
我租住在智通人才市場對面的一家八元店里。人才市場對面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小巷兩邊綠樹成蔭,一直走到小巷深處,有棟舊式的房子,很大,分上下兩層。第一層三個房間,每個房間里擺放著六張鐵架床,二樓也有三個房間,其中一個房間是封閉式的,有門,這是專門給女孩子住的,其他的兩個房間,其實就是兩個客廳里各放了十幾張鐵架床。寒冬時分,屋外冷雨飄窗,八元店內(nèi)依舊住滿了天南地北的人,房間里充塞著不同口音的方言,江西人,湖南人,河南人,甘肅人,四川人等,大家每人拿著一張招聘的報紙,仔細地搜尋著適合自己的職位。寒風透過生銹的窗格子跑進來,把屋內(nèi)墻壁上的舊報紙吹得嘩啦嘩啦響。沉悶的房間,帶著一股老屋所固有的霉味,彌散在半空中,讓人窒息。年關(guān)愈近,鄉(xiāng)愁愈濃,細雨蒙蒙的天氣,人們臉上露出焦急迷茫空洞的眼神。
次日,我拿到了一家單位的面試單,面試地點在寮步鎮(zhèn)消防支隊附近。
午后的天空略顯陰沉,風四處游蕩著,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到了廠門口,看見一個穿著藍色西裝,面相敦厚的人站在不遠處,一問之下是一起來面試的,面試的還是同一個職位。這個人就是軍峰。我和軍峰一見如故,想談甚歡,等到一起進去面試時,就仿佛熟悉多年的朋友。這次面試我以失敗告終,軍峰次日早上就接到了錄用通知。彼時他寄居在高埗的堂哥家里,堂哥對他頗為熱情照顧,堂嫂則顯得有點冷淡。一間稍微大點的房間,靠里的那張床住著堂哥和堂嫂,他則睡在外面這張小床上。軍峰的到來無疑給堂嫂的二人世界帶來了不便。我在鞋廠碰見軍峰時,他告訴我已經(jīng)在堂哥那里呆了十六天了。有一次周末的下午他疲憊地從外面應(yīng)聘回來,正欲推門,卻聽見屋內(nèi)傳來異樣的呻吟聲,敏感的他頓時把懸在半空中正準備敲門的手縮了回來。那一天,他一直在外面溜達到深夜才回來。堂哥擔心地問他去哪里了。他卻說回來的路上迷路了。
軍峰次日就去上班了。從軍峰的語氣里,我能感受到他的興奮,畢竟不必再過寄人籬下的日子了。三天后,絕望之際,道滘大羅沙工業(yè)區(qū)一家五金塑膠廠錄用了我,職位是外貿(mào)跟單。身上僅剩五十多塊錢,當天下午,我就匆忙去報到了。晚上,在工廠的食堂,面對著飯桌上的九個葷菜,我眼底釋放出貪婪的眼神,一口氣吃了四碗米飯,而一旁的幾個女孩子卻細嚼慢咽著。同桌吃飯的同事掃了我一眼,露出不屑的表情。在她們眼里,我像剛剛從監(jiān)獄里釋放出來的一般。晚上,買完牙膏牙刷毛巾衣架和塑料桶,錢所剩無幾。屋外寒風吹徹,無奈之下,我用剩余的二十多塊錢買了一條薄薄的毯子?;氐剿奚?,我看見我睡的那張鐵架床上鋪著一張破舊的席子,席子中間有幾個細小的洞,席子上放著一張很舊很薄的被單。晚上睡覺時,我從行李箱里拿出幾件母親給我準備的過冬的衣服,鋪在單薄的床單上,蜷縮著身體,身上的那股冷意仿佛暫時隱匿而去。夜半,那股冷意便透過衣服和床單的縫隙,直接抵達我瘦弱的身軀里,而后如一把鋒利的刀一般,扎在骨髓深處。我把身子蜷縮著,緊緊地蜷縮,仿佛能擰出一絲抵御寒冷的熱量來。迷糊中,我聽見窗外呼嘯的寒風把地上的易拉灌吹得嘩啦嘩啦響。盡管如此,我內(nèi)心還是興奮的。
五天后,我正上班,忽然接到軍峰的電話。你們那里還招人嗎?我體檢沒通過,昨天被他們辭退了。電話里,軍峰的語氣顯得有點急切和傷感。原來,軍峰被查出乙肝大三陽,被工廠掃地出門。幾天后,在銹跡斑斑的鐵架床上,軍峰向我還原了他被掃地出門的場景。上午十點,體檢結(jié)果出來不久,人事部就發(fā)郵件通知他下午不用上班了,直接解聘,工資要等到下午下班才能拿到。一起應(yīng)聘上的同事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一時間,在偌大的辦公室,他感覺自己成了異類。下午,在門外的寒風中一直等到六點,門口的保安遞給他一個信封,讓他簽名。信封里裝著六百八十五元錢,這是他上班八天的工資,這明顯與他預(yù)期的差了一百多。月薪三千元,八天不是八百元?他向門口的保安質(zhì)問道。工資是他們算的,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直接走人。保安氣勢洶洶,露出一臉的鄙夷。懷揣著六百八十五元錢工資,背著行李,軍峰又回到了高埗堂哥的住處。堂嫂看著他背著行李和鋪蓋又出現(xiàn)在門口,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咋又回來了?堂嫂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說。什么咋又回來了?怎么跟他說話呢?軍峰的堂哥一把接過他手中的行李,把他拉進了屋。晚上,堂哥問他為何出廠,軍峰支支吾吾,說工廠伙食太差,不習慣。
高三那年,因為跟五六個同班同學在一個飯盆里一起吃飯,軍峰感染了乙肝。高考前三個月,他出現(xiàn)了嚴重的不適,惡心,無食欲,渾身無力。這一年高考,原本排名全年級前十名的他只考取了一個普通的二本院校。
辦公室的跟單已經(jīng)招滿了,只有生產(chǎn)車間還招生產(chǎn)跟單,要求比較低,只需要中專學歷。我讓他自己好好考慮一下。電話那邊的軍峰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可以,行吧,快過年了。就這樣,有著本科學歷的軍峰來到了車間做生產(chǎn)跟單員。軍峰急于逃離堂哥堂嫂的住處,他急需一個落腳的地方。軍峰和我住在緊鄰食堂的那間宿舍里,宿舍里只住著我們倆,鐵架床上的鐵早已生銹,銹跡斑斑,用手輕輕一抹,一層鐵銹就迅速剝落下來,露出猩紅的內(nèi)里。
一切皆有定數(shù),我們就這樣成了同事,成了朝夕相處的舍友。許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重新回憶那段苦澀的打工歲月,內(nèi)心深處流淌而來的依舊是滿滿的溫暖和感動。軍峰報到的當天晚上就上班了。我早早地睡了,不知過了多久,鐵門嘎吱一聲響,忽然,蜷縮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睜開眼一看,軍峰正把一床嶄新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原來,軍峰見我蓋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單,跑去超市買了一床新被子給我。多年后,這床我一直珍惜著的被子,也在數(shù)次的輾轉(zhuǎn)顛簸中遺失。
3
軍峰在生產(chǎn)車間的電鍍外發(fā)部做跟單,負責電鍍材料的跟進與發(fā)貨,月薪八百元,每天晚上加班到八九點,一個月下來,工資一千二百元左右,與他被辭退的那家公司,相差甚遠。他的主管是個脾氣暴躁的東莞本地人,在廠里干了二十多年,從普工一直熬到車間主管的職位。一次我去車間取貨,恰好撞到車間主管老林發(fā)飆的場景。車間異常喧鬧,說話的聲音一出口便淹沒在機器的轟鳴聲里。老林沖著軍峰連續(xù)大喊了三聲,見他沒吭聲,趴在電腦前打字錄單,一個箭步躍到軍峰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道,丟雷老母,聾了是不是?你到底還想不想干?不想干就滾蛋。我站在不遠處,看見軍峰被這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不知所措,滿臉通紅。你還木頭一樣愣在這里干什么?趕緊去把前天發(fā)出去的貨找來!老林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回到座位上。還是大學生呢,傻里傻氣的,干活還不如一個初中生。老林繼續(xù)罵罵咧咧,一旁的幾個搬運工聽了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
工廠把食堂分為干部餐和員工餐,中層以上的干部都在幾個單獨的房間里就餐,普通員工則在喧囂的食堂大廳排著長長的隊伍打飯吃。干部餐八人一桌,有五葷三素,外加一個湯。員工餐則差很多,基本上是素菜里面漂著幾塊零星的肥肉。一個巨大的不銹鋼桶裝著骨頭湯或者紫菜蛋湯,放在食堂大廳的角落里。桶里零星地漂著幾塊肉、幾根骨頭、幾片蛋花。我看見洗油部的李輝擅長打湯,他有嫻熟的技術(shù)。通常他提前下班幾分鐘,一沖到食堂就迅速拿起細長的湯勺把整桶湯攪拌起來,然后趁著肉和蛋花浮上來的片刻,迅速打撈到碗里,很快一碗混雜著肉、骨頭和蛋花的湯就呈現(xiàn)在眼前。李輝給一旁幾個關(guān)系好的傳授打湯秘訣,他說,攪拌的速度要快,打撈要快而準,慢了就得挨后面排隊人的罵。吃干部餐自然從容很多,有的人趾高氣揚,吃得滿嘴流出油來,昂首挺胸,一副很有面子高人一等的模樣。我在干部餐的小房間吃飯時,透過窗玻璃,看見軍峰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默默地吃著盒飯。
兩個月后,一個偶然的機會,軍峰在給辦公室的香港經(jīng)理小明送文件,小明看到他寫的字很漂亮,好奇地問他是什么學歷。軍峰如實相告,經(jīng)理驚訝地張大著嘴,你一個本科學歷的人干嗎在電鍍部做著高中生就能干的事?軍峰從香港經(jīng)理的話語間感覺到了希望,他緊緊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幾天后,軍峰被調(diào)到辦公室做跟單,終于擺脫電鍍部老林的咆哮。
2008年5月,辦公室一個負責送文件只有中專學歷的前臺文員小莉,通過自考考取大專、本科學歷,這年夏天順利考取上海大學英語專業(yè)研究生的消息迅速在辦公室流傳開來,像一塊巨石砸入死一般寂靜的深潭里,激蕩起陣陣浪花。晚上,軍峰和我在宿舍昏黃的燈光下,久久地議論著這件事情。想著在工廠里日復(fù)一日機械式的重復(fù)和壓抑,我們內(nèi)心備感迷茫。小莉華麗轉(zhuǎn)身的事,激活了我們?nèi)諠u麻木的心,瞬間,夢想的光芒仿佛已經(jīng)照亮了我們的夜空。這件事無疑成了我辭職的一個導火索。我迅速辭職離開了道滘大羅沙這家五金塑膠廠,跳到虎門一家公司做文案。
離開工廠那天,軍峰送我出廠門,又幫我提著行李送到了鎮(zhèn)汽車站。車啟動了,透過窗玻璃,我看見軍峰落寞孤獨的身影。樹挪死,人挪活,我鼓動著軍峰一起跳槽,離開這個鬼地方。軍峰說他不敢輕易跳,家里還有兩個正在上大學的弟弟急需用錢。我深知“體檢”二字早已成了軍峰內(nèi)心一個極富現(xiàn)實意義的名詞,也在他內(nèi)心劃下一道深深的陰影。每次跳槽而出,在尋找下一家單位時,他都感到如履薄冰。即使面對豐厚的報酬與待遇,也是心有余悸,不敢前往一試。從辭職到入職,體檢無疑成了工業(yè)文明進程中部分生存者生存路上的攔路虎。我忽然想起年幼時父親牽著家里的那頭體弱多病瘦骨嶙峋的老牛去牛市上賣,我緊跟在父親身后。一走進牛墟,一股濃濃的腥臭味撲鼻而來,牛場里一頭頭健碩無比的牛發(fā)出沉悶而又響亮的吼聲,農(nóng)人們摸著牛肥碩的肚子,一臉笑容地向有買家介紹著牛的各種情況,待價而沽。直到散墟,整個牛場里只剩下我家那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呆在昏暗的一隅,看起來顯得落寞而孤獨。從眼前一頭頭牛穩(wěn)健的步伐里,我想家里的這頭老??隙ㄏ肫鹆俗约耗贻p氣盛的歲月。再次去墟上時,父親試圖把牛拉出圈,牛兩只前腿抵著門檻的石頭,發(fā)出沉悶的哀鳴聲。父親最終還是以十分低廉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遠房親戚。父親不忍殺了這頭牛。
像奔跑在城市里的牛一般,在每次進入牛市之時,處于社會金字塔最底端的我們得如牛一般響亮地哞叫幾聲,以示自己擁有良好的身體與充足的活力,而這成了尋到上好買家的基礎(chǔ)條件。在異鄉(xiāng),我未嘗不是一頭牛,只是現(xiàn)在尚且年輕,還有可以賤賣的力氣。
4
2010年,我因膽管結(jié)石在家里休養(yǎng)一年之后,次年春寒料峭的三月,拖著虛弱的身軀鼓起勇氣又回到了東莞。我依然租住在人才市場對面的八元店,這樣方便,免了奔波之苦。我能強烈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虛弱,當身旁的同齡人在烈日下經(jīng)過一整天的顛簸依然活蹦亂跳地四處轉(zhuǎn)悠時,我卻氣喘吁吁,額頭上布滿虛汗,病懨懨地斜躺在沾滿銹跡的鐵架床上,仿佛整個世界就要坍塌下來。
幾日后,在擠得幾乎水泄不通的人才市場,靠著我打印的發(fā)表在雜志上的幾篇文章,應(yīng)聘到了厚街一家家具廠的文案策劃職位。終于有落腳的地方了,一切仿佛來得太突然。在厚街上班的當天,我從朋友那里問到軍峰的電話,我們又迅速聯(lián)系上了。軍峰換了工作,在寮步一家毛織廠做業(yè)務(wù)。
幾天后,因為待遇問題,我從厚街的這家家具廠迅速離職,來到了寮步軍峰所在的地方。兩年多沒見,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般。軍峰問我這兩年干什么去了,怎么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對,人間蒸發(fā),這個詞忽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在異鄉(xiāng),許多熟悉的面孔總是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軍峰陪我去厚街把席子水桶和被子拿回來,當我們拿著行李滿頭大汗地登上L1公交車時,車上的人投來異樣的眼神。重新回到寮步時,已近黃昏。我拿著席子緊跟在軍峰的身后。到了軍峰所在的毛織廠門口,他忽然停了下來。不遠處,兩個保安正在保安室門外聊天,一條拴著的黃毛大狗半躺在地面上。你在這里等下我,我先把東西拿上去。站在不遠處,透過大門的縫隙,我看見軍峰提著行李,幾個跨步上了宿舍。幾分鐘后,軍峰出來了,他去附近的美宜佳超市買了兩包芙蓉王。你等下不要吭聲,跟著我就可以。我緊隨其后,在門口,兩個保安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果然,一聲呵斥,一個手上文著一條龍的保安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這是我表弟,剛從家里出來,沒地方住。老鄉(xiāng)通融一下。軍峰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剛才買的兩包芙蓉王,遞到保安手里。保安看了我們一眼,又迅速觀望了一下四周,剛才緊繃的表情終于舒展開來,朝我們揮了揮手。到了宿舍,我們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軍峰的宿舍鋪著四張上下兩層的鐵架床,鐵架床的上鋪都堆滿了行李,下鋪才是睡覺的地方。狹小的房間,住著四個人,顯得有些擁擠。宿舍里混雜著一種異樣的氣息,沾滿污痕來不及清洗的內(nèi)褲,臭襪子,天花板懸掛著的蜘蛛網(wǎng),這些雜亂的東西映射在眼底,讓人眩暈。
喘息了一會兒,軍峰把我?guī)У礁舯诘姆块g。推開門,房間里空蕩蕩的。他說,你就住這里吧,這里干凈,前段時間剛收拾出來的房子,沒人住。
軍峰把一個剛洗的沾滿水珠的蘋果放在桌子上,朝我會心一笑,就出去了。他叫我早點休息。兩年未見,軍峰依舊是如此,彼此間在一起即使話語不多,卻依舊默契。
電風扇在天花板上飛速旋轉(zhuǎn)著,微涼的風吹拂著床頂掛著的那一串小鈴鐺,發(fā)出一連串叮叮當當?shù)捻懧?,讓人仿佛置身夢境。終于躺下來了,躺在結(jié)實的硬板床上,躺在清脆的鈴鐺聲里。我靜靜地躺著,聽見自己濃重的喘息聲,窗外傳來幾聲犬吠,轉(zhuǎn)瞬又安靜下來。我渴望著時光在此刻能停滯下來,讓我靜享此刻內(nèi)心的安寧。然而,在異鄉(xiāng),內(nèi)心的河流注定暗流涌動。
就這樣,白天,我抱著簡歷穿梭在東莞工業(yè)區(qū)塵土飛揚的小路上,晚上通過黑夜的掩護,借住在軍峰所在的毛織廠。中午時分,毛織廠查得比較嚴,我就睡在附近的公園里。午后的公園寂靜無聲,荷塘里波光粼粼,彌散著刺眼的光芒。荷塘附近有一個八角亭,比較涼快。我伏在公園的石凳上,石凳上的那股清涼感迅速透過肌膚,傳到我的心底。天很高,潔白的云朵在天際紛飛。棉花一般的云朵,又突然攫住了我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讓我想起母親,想起她晾曬的彌漫著陽光氣息的被褥。我緊捏著褲兜里的錢包緩緩睡去,卻又經(jīng)常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一摸褲兜里的錢包還在,我又繼續(xù)接著睡。
兩天后,我在寮步消防支隊附近的一家模具廠找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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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銷售模切機的機械制造公司,公司每周一三五要在工廠那塊寬闊的草坪上開大會,而我所在的市場策劃部每個星期的每一天早上都要開部門小會,開會時每個人要求匯報昨天具體做了什么事情,今天準備做什么事情,到了周六,再以文檔表格的形式詳細匯報回顧自己一周的工作,然后再安排自己下一周的工作計劃。銷售部無疑是這個公司的主導部分,而市場策劃部這樣不能直接為工廠產(chǎn)生效益的部門則成了一種雞肋一般的附屬。每天早上,銷售部門前的辦公室總會響起異常響亮的口號聲,一個穿著黑褲子白襯衫與我年齡相仿的小伙子站在走廊的小空間里,大聲喊著“我最慢”,“我最慢”,“我最慢”,聲音持續(xù)而密集,回蕩在整個辦公室里。這是一個銷售業(yè)績暫時排在倒數(shù)第一的同齡人,他個子矮小,身材偏瘦,喊口號時,額頭上的青筋暴露,滿臉通紅。喊完口號,他迅速回到隊伍中,昂首挺胸,一臉嚴肅地聽著銷售總監(jiān)訓話。幾分鐘后,隊伍就迅速解散了,很快,辦公室里就響起陣陣撥打電話的聲音,他們不厭其煩地按著供應(yīng)商的電話號碼,一個個撥打著電話,沖鋒陷陣一般。一天撥打電話的數(shù)量也成為他們考核的重要標準之一。他們皮膚黝黑、面色紅潤,聲音洪亮,時刻做好沖鋒陷陣的準備。他們是健康的,積極的,渾身彌漫著青春的活力,然而工業(yè)區(qū)的利益鏈卻扭曲了這種健康的氣息和氛圍,讓人感到一種恐慌和鐵的冰涼感,讓人感到窒息。我置身于喧囂雜亂的辦公室里,生存的荒謬感在內(nèi)心深處彌漫。有時我偶爾一個回頭,看到身邊忙忙碌碌的人群,忽然感覺自己成了異類。
在公司忙碌喧囂的人群里,我明顯感到了自己的劣勢,他們是積極、朝氣蓬勃、馬不停蹄、絕對服務(wù)聽命于這個公司的組織和紀律,而我是虛弱的,懷疑的,內(nèi)心深處經(jīng)常萌生出一種生存的荒謬感?,F(xiàn)實的殘酷逼迫著我積極融入這個群體之中,我必須時刻做好沖鋒陷陣的準備,時刻表現(xiàn)出斗志昂揚的姿態(tài),當經(jīng)理要求我發(fā)言時,我必須即刻口若懸河,當經(jīng)理要求每天晚上加班到十點才能下班時,我必須把臉上的抱怨隱藏起來,坦然接受而又興奮無比,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當頭腦深處隱藏著的那種生存的荒謬感時常出來溜達,突然閃現(xiàn)在腦海里時,我必須迅速地把它逼到無人的角落里,如此我才能更好地融入公司的氛圍。
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以至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記憶猶新,里面夾雜著工業(yè)區(qū)的氣息,冰涼冷漠而又肆無忌憚。那是星期一,公司集體開早會,開完會之后,市場策劃部又留下來開會,開完會是例行的早操。銷售總監(jiān)是個手上繡著文身的河南人,遠遠望去像混黑社會的。他挺著個大肚子,站在人群前活力十足地跳著早操舞,嘴里喊著積極的口號。幾十個銷售人員也跟著跳躍,集體爆發(fā)出響亮的吼聲。這樣的吼聲久久地回蕩在工業(yè)區(qū)。我夾雜其間,內(nèi)心排斥,手腳動作慢了一點,幅度小了一點。早操畢,正準備轉(zhuǎn)身上辦公室時,銷售總監(jiān)忽然手指著我這邊喊道,你,留下來,重新做一遍??词裁纯?,說的就是你!我向不遠處的市場策劃部王經(jīng)理投去求助的眼神,他低著頭,掃了我一眼,就匆匆上樓了。不時有人回過頭來,笑著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起初,我站在操場上一動不動。丟雷老母,叫你重新做一遍,聽到?jīng)]有?一句響亮的怒斥聲在我耳邊響起。我心中那股淤積多日的怒火仿佛瞬間被點燃了,我不做又怎么了,有本事你把我炒掉。他感到十分意外,驚訝地看著我。在這個廠里,他是唯一的王,連老板都要敬他三分,還從沒有誰敢這樣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他沒想到如此瘦弱不堪的我膽敢如此。我轉(zhuǎn)身就走。身后的人群發(fā)出一陣驚訝聲。我瞬間感到一陣復(fù)仇的快感,但很快,這絲快感就變成一股無邊的憂傷。我無助地坐在辦公椅上,渾身微微戰(zhàn)栗著,想起烈日下尋工的不易與顛簸,突然后悔了。
幾分鐘后,市場策劃部王經(jīng)理把我叫進了辦公室。一進門,他朝我豎起了大拇指,說我給他出了一口惡氣。你剛才的做法是對的,他前段時間就盯著你了,覺得你做事不積極,弱不禁風的樣子,炒掉你是遲早的事。
次日下午,上交廠牌,拿著三千八百元錢工資,出了廠門,站在廠門外馬路上密集的車流邊,我瞬間解脫。然而這解脫瞬間又被無邊的憂傷淹沒。
晚上回到軍峰的住處,他罵我做事太莽撞,欠考慮。驕陽似火,嶺南的五月,馬路上塵土飛揚,在烈日的曝曬下,萬事萬物呈現(xiàn)出一縷灼熱的白。天氣這么熱,招工的又少,你軍峰替我仔細分析著。關(guān)鍵是,即使我不主動辭職,沒有沖撞他,在試用期結(jié)束時也會被掃地出門。
住在軍峰隔壁的阿輝看著我愁眉不展的樣子,說,怕什么,兄弟,咱這么年輕,你又有才,好日子還在后頭呢。阿輝是1988年出生的,甘肅人,他始終保持著積極向上努力學習的心態(tài)。宿舍里只要有阿輝在,就充滿笑聲。中專學歷的他在廠里做倉庫管理,工作之余正在自考大專。阿輝每天早出晚歸,十分勤奮。聽著阿輝爽朗的笑聲,看著他每天早出晚歸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我十分羨慕。
在家養(yǎng)病那一年,我做了一年的自由撰稿人。盯著那臺跟隨我多年的筆記本電腦,我最終決定重操舊業(yè)。這樣的生存方式,顯然是冒險。外面的天氣酷熱異常,夏天已簡化到只剩下“汗水”二字。我盯著鏡子里日漸瘦弱的軀體,忍著肋邊傳遞過來的絲絲隱痛。冒險意味著背水一戰(zhàn),更意味著獨辟蹊徑,是柳暗花明,另一片天地。
對于我的決定,軍峰沒多說什么,他只說你考慮好了就好。決定后,軍峰陪我去附近租了一間月租二百六十元的房子,一個房間外加一個洗手間。牽好網(wǎng)線后,一切就準備就緒了。
白天,我伏在電腦前,逼迫著自己批量生產(chǎn)著各式文字。足不出戶,生活簡單到只剩下一臺電腦。軍峰晚上不加班時,會過來看我,陪我聊天。軍峰見我整天在外面吃快餐,有個晚上,給我送來一個六成新的電飯煲、兩個吃飯的小碗以及兩個裝湯盛菜的大碗。我從超市買來了米和紅棗,早上床煮粥吃。吃完早餐,在鍵盤上敲一兩個小時,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一點肉和排骨燉湯。
一個人的世界是孤獨的,我仿佛深陷在巨大的深淵里,無法自拔。白天,悄無聲息地躲在出租屋里,只聽見噼里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讓我想起卡夫卡短篇小說《地洞》中的那只小鼴鼠,在小說真實而又荒誕的敘述里,一種強烈的情感共鳴在內(nèi)心彌漫開來,我愈發(fā)清晰地看到自己生存的困境。
讀《地洞》時的人生遭遇恰恰與其所要表達的主旨暗暗吻合,一只小鼴鼠的焦慮與恐慌,恰好就是一個人的生存隱喻?!兜囟础分?,小鼴鼠費盡心思地建造一個地洞,讓自己有一個相對安全的棲息之地,借此來保護自己。但安全是相對的,永遠沒有絕對的安全,為了讓自己心安下來,它不斷地修復(fù)鞏固城墻,挖掘一條又一條通道,并同時儲存足夠的糧食。它終日不知疲倦地挖洞、修洞,只不過是為了換取內(nèi)心的安全感。
我未嘗不是《地洞》中的那只小鼴鼠。
窗戶對面是一家工廠的食堂,每到開飯時間,幾個穿著工裝的女孩總會一臉好奇地踮起腳跟,朝我這邊張望著,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晚上,憋不住了,我會到附近一個廢棄的爛尾樓里,沖著寂靜而又蒼茫的夜空大聲嘶喊咆哮著。我需要通過這一聲聲吶喊和嘶吼來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壓抑和孤獨。
5月2日上午,我正在出租屋的電腦前寫字,忽然接到軍峰打來的電話。阿輝死了,死在宿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拉到醫(yī)院了。電話那邊傳來軍峰的嘆息聲。阿輝的死讓我震驚,像一塊巨石落入湖中,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掀起巨瀾。
在軍峰的講述里,我試著去還原阿輝去世時的場景,阿輝往日滿臉燦爛的笑變成一臉的猙獰,他的嘴巴大張著,望著墻壁上留下的鮮明的指痕,這暗示著他生命里最后的掙扎,他的手指變得僵硬,指甲縫里還殘留著血絲。人們傳言阿輝是心梗而死的。第五天,阿輝就被火化了。阿輝的弟弟和幾個親戚從遙遠的河南飛奔過來,臉上掛著失去親人的無限悲傷。
阿輝的弟弟和三個親人暫時住在離工業(yè)區(qū)不遠的一個小賓館。那晚七點,阿輝的弟弟找到軍峰詢問相關(guān)細節(jié)。軍峰叫我一同前往。在荒廢的空地上,四野寂靜無聲,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阿輝死前的種種細節(jié),講完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4月30日那晚,阿輝的主管讓他“五一”期間把倉庫整理好,阿輝5月1日早上吃完早餐就去加班了。沒想到次日早上,一個舍友推開門,就看見阿輝一臉猙獰的樣子,那時身體已經(jīng)僵硬。面對阿輝的弟弟和幾個親人無助的眼神,我們坐在空地上商討著拉橫幅,引起媒體注意,這樣或許能得到更多的賠償。
然而,最終,廠里只賠了一萬元,加上廠里的捐款,總共才一萬八千元。幾天后,阿輝被裝進了骨灰盒里,他瘦弱矮小的弟弟帶著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河南。
阿輝死后,他的床鋪迅速被搬空。軍峰和他的其他幾個舍友沒有搬離,依舊住在這個宿舍里。“五一”后,我跟著軍峰重新走進他們的宿舍,只看見一張空蕩蕩的鐵架子,床上的床板早已搬空。過了一段時間,換了一張新的鐵架床,一個新來的剛剛大學畢業(yè)的小伙子重新睡在了阿輝以前那張鐵架床放置的位置。
我問軍峰,你們還住在這里,不怕嗎?軍峰說,怕什么,他是我的好兄弟。但軍峰從沒夢見過阿輝。
這年下半年,軍峰離開了寮步這間毛織廠,去了虎門。我的生活和工作也漸漸穩(wěn)定下來。多年的顛簸之后,我們仿佛漸漸滑入生活的慣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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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虎門這家服裝廠,軍峰的職務(wù)依然是業(yè)務(wù)和銷售,底薪一千八百元,外加一兩個點的提成,提成比較低,一個月的工資拿到手也就兩千五到三千元。
這家工廠起初不需體檢。
在南方工業(yè)小鎮(zhèn),工廠的銷售業(yè)務(wù)部門與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酒成了一種媒介。能喝酒會喝酒成為一種獨有的能力。軍峰說他祖父嗜酒,在那個久遠的年代,他祖父身藏一個精致秀美的酒壺,酒壺呈葫蘆狀,壺上掛著銀絲,他祖父無論走到哪里,都把它掛于身邊。酒已經(jīng)融入他祖父的生命中,他生命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與酒息息相關(guān)。歡樂與痛苦,憂傷與惆悵,都化在祖父的那一壺酒里。與他祖父相反,到了軍峰這里,酒卻成了他生命里的攔路虎。因身體的問題,軍峰不能抽煙也不能喝酒。每次喝酒對于他而言都是冒險,是一種慢性自殺。每次打電話回家,他年邁多病的母親就叮囑他一個人出門在外要注意身體,別太累,千萬不要喝酒。業(yè)務(wù)銷售部經(jīng)常要接待客戶,應(yīng)酬多,每頓飯彌漫著濃濃的酒味??蛻艚o軍峰敬酒,他一臉尷尬地站起身,語氣哆哆嗦嗦地說,不好意思,我胃不好,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吧??蛻粢馕渡铋L地看了一眼,說,沒事沒事,臉上的表情卻立刻僵硬起來。一旁的同事見了,看不慣,起哄道,軍哥,感情深一口悶,要想簽單就得一口悶啊。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從不喝酒的軍峰端起酒杯,一下子把半杯白酒喝了下去,肚里翻江倒海,火燒火燎,整個人像燃燒了。喝完這杯,軍峰再也不敢喝了,任旁人怎么勸。這樣一來,軍峰就顯得不合群。飯桌上煙霧繚繞,酒杯碰撞在一起不時發(fā)出哐當?shù)捻懧?。在各種各樣的應(yīng)酬里,不抽煙不喝酒的他是孤獨另類的。喝完酒,一撥人又去桑拿,軍峰一聽,心底犯嘀咕,借口有事逃之夭夭。
時間一長,就有閑言碎語,軍哥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泡妞,你說他還是不是個男人!雖然如此,有不少客戶看中了他的真誠和厚道,因而軍峰在部門的業(yè)績也排在前三名,喜歡喝酒的部門主管也無可奈何。
2012年8月,軍峰所在的工廠新來了一個人事總監(jiān),一切突然變得規(guī)范起來,要求每個員工務(wù)必在一周內(nèi)到指定的醫(yī)院體檢,并提交體檢報告。聽到“體檢”二字,軍峰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瞬時回想起曾經(jīng)那些辛酸的往事,內(nèi)心惶恐不安。無奈之下,他叫與自己長得十分相像的弟弟代替體檢,給了一點錢給醫(yī)生,才蒙混過關(guān)。
半個月后,附近的一家五金廠,以為了確保大家的用餐衛(wèi)生為由,有一天突然在廠門衛(wèi)室的廣告欄上整整齊齊貼出三排共15個乙肝病毒攜帶者的照片,督促他們進食堂吃飯時需要自覺自行帶餐具用餐。一時間在整個工業(yè)區(qū)引起軒然大波,媒體也做了廣泛報道。
我忽然想起美國著名作家蘇珊·桑塔格。蘇珊·桑塔格在患上乳腺癌后,依然表現(xiàn)出驚人的生存渴望,并留下著名的經(jīng)典著作《疾病的隱喻》。突然患上癌癥無疑是蘇珊思想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生病后,為了治療,她穿梭于美國和法國的數(shù)家腫瘤醫(yī)院,見到很多和她一樣的病友,她開始認識到這個世界有很多隱喻和被遮蔽的真相?!叭巳硕伎赡芑嫉募膊『蜕〉娜耍瑓s在健康人的社會處于尷尬位置?;颊叱两趯膊〉幕糜X中和他人的歧視中,自覺有罪。但蘇珊·桑塔格卻不認這種罪。她認為這是一個自古就有的疾病的隱喻,在隱喻中,患者和疾病都被妖魔化?!痹诒鶝隼淠墓I(yè)化時代,利益不斷被要求最大化,無疑把這種妖魔化推到了極致。
時間一晃而過,軍峰在虎門的這家服裝廠干了六年。業(yè)務(wù)部換了一撥又一撥人,他像一顆釘子一樣始終定在那里。六年下來,他從當初剛進來時的一無所知,慢慢變成了整個部門年齡最大的老業(yè)務(wù),身邊都是剛剛大學畢業(yè)的90后和95后,血氣方剛,才剛剛二十出頭。新招進來的業(yè)務(wù)底薪就有三千五百元,加上提成,工資幾乎跟他持平。在這群90后面前,他明顯感到自己沒有任何優(yōu)勢,他們是生龍活虎的,而他有的只是日漸衰老的身軀。每年公司工資會增加三百元,到了第六年,他的底薪大概四千元,提成一個月下來一千元左右。他平時比較節(jié)約,五千元的工資,大概一個月能存四千元。
六年,軍峰只回過一次家。2013年年底,他父親腦溢血,突然昏倒在地,他寸步不離地在醫(yī)院陪著他父親。經(jīng)過兩次病危通知書的搶救,他父親終于從鬼門關(guān)上拉了回來。蘇醒的那一刻,他父親握著他的手,虛弱地說,孩子,你再不結(jié)婚,爹就要死不瞑目了。軍峰握著他父親生滿老繭的手,一時無語。
2015年中秋,回到老家西安相完親的軍峰剛回到東莞,一連多日食欲不佳,面色蠟黃,暗夜里他淹沒在巨大的恐慌里,一夜未眠。他想起2011年因心肌梗死突然離世的甘肅舍友阿輝。次日在醫(yī)院,拿著化驗單,他頓覺天昏地暗,整個天空仿佛坍塌了一般。肝硬化早期,化驗單上白紙黑字,如此清晰,他眼角卻溢不出一滴心酸的淚。
幾日后,軍峰匆匆踏上了返鄉(xiāng)的火車。一路無語,快進站時,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生離死別一般。加油,兄弟,好好養(yǎng)好身體,我相信你一定能再回來的。隔著透明的玻璃,我看見軍峰使勁在朝我揮手告別,他蠟黃的臉和瘦削的身軀長久地回蕩在我的腦海里,難以抹去。
軍峰拖著疾病纏身的身軀回家了。十年,除了供完兩個弟弟上大學,他卡里存了十萬塊錢,而西安的房價已經(jīng)漲到了每平方米兩萬。這十萬塊成了他生命里的唯一稻草。
我從上一輩至親大半生的奔波中,看到底層打工的宿命,在外顛簸數(shù)十年后,最終帶著疾病纏身的肉身之軀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我們前仆后繼著,直至打贏命運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千里之外的工業(yè)氣息早已侵入寂靜的小山村。城市的工業(yè)氣息洪水猛獸一般迅速侵襲到村莊的每個角落里。
2010年夏天,小鎮(zhèn)上鞭炮聲四起,一家小鞋廠成立了。我站立在門外朝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的地方怔怔地張望著。一時間,巴掌大的故鄉(xiāng)炸開了鍋,像是一塊巨石扔進一個沒有波瀾的湖泊之中,頓時水花四濺。沉寂許久的村莊頓時變得熱鬧起來。一張張鮮紅的招工啟事貼在村莊的各個角落,引來不少農(nóng)人的張望。一天工作八小時,月薪八百元,一個月休息兩天。對于常年跟泥土打交道的農(nóng)夫而言,這無疑顯得新鮮而又充滿吸引力。它頓時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村里務(wù)閑在家的婦人紛紛前往報名,我日漸蒼老的母親也不例外。
母親迅速去報了名,幾乎容不得我有異議。母親弓著腰蹣跚著步履走來,晚風吹亂了她的發(fā)梢。她拿著一張嶄新的廠牌滿臉笑容地站在我面前,反反復(fù)復(fù)地向我說著她的工種就是負責剪皮料,很簡單,不累,讓我放心好了。母親在我面前不停地解釋著,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頓時心軟了下來,朝她微微一笑。母親掛著廠牌走進了昏暗的屋子,她微弓著腰,蹣跚著步履,那只因常年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而腫脹變形的右腿此刻正一瘸一拐著。許多年后,當我漸次遠離故鄉(xiāng),身處異鄉(xiāng),看見工業(yè)區(qū)門口一個個求職者,我腦海里總會蹦出這樣的畫面:母親寸步不離地站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那個新成立的小鞋廠前,雙眼久久地望著那個負責招聘的中年婦女,滿臉懇求的神情。母親已經(jīng)被拒絕過兩次了,負責招聘的中年婦女說她年紀偏大,身體虛弱,不適合在鞋廠工作。 母親其實還很年輕,才五十出頭,長年累月的勞累與疾病早已讓她過度蒼老。為了證明自己還年輕,她從褲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身份證遞給負責招聘的女人。女人細細端詳了一眼,半信半疑著。在母親的一再懇求之下,終于,負責招聘的女人應(yīng)承下來。她終于順利領(lǐng)到了一張入職申請表。母親把申請表緊握在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滿是皺紋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鮮有的紅潤。
那一天,拿著廠牌歸來的母親對我變得更加慈愛。幾年后,當我明了事情的真相,才漸漸明白,從那次遭遇里,母親似乎更加深刻地體味到了我?guī)Р≡诋愢l(xiāng)的那份孤獨與艱辛。
去小鎮(zhèn)的鞋廠上班后,母親變得忙碌起來。早上天剛擦亮,睡夢中的我便聽見大門嘎吱一下被緩緩打開的聲音,母親小心翼翼著,仿佛怕吵醒我。太陽掛到窗前時,我聽見窗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卻停了下來,緊接著有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昏昏沉沉地應(yīng)著,母親一轉(zhuǎn)身就走了。當我再次醒來,走到廚房,看見桌子上那碗母親炒好的雞蛋炒辣椒還冒著熱氣,鍋里的粥還帶著溫熱,一包吃了一小半的榨菜擱在碗里,一旁放著兩個饅頭。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備感內(nèi)疚。黃昏時分,晚霞滿天時,母親疲憊地歸來,臉上卻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母親把一小包蛋黃派遞到我手里,說,這是廠里今天發(fā)的小禮品。母親的語氣里帶著愉悅。晚飯早已做好了。飯桌上,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母親終于答應(yīng)讓我自己買菜,自己做飯。然而,當我次日醒來,一切卻依舊如故。為了改變現(xiàn)狀,次日當睡夢中的我聽見門外響起的窸窣聲,我立刻從床上爬了起來。
幾天后的中午,我早早做好飯菜,獨自端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卻遲遲不見母親歸來。朝小路盡頭望去,依舊看不到母親的身影。我頓時焦急起來。匆匆鎖上門,慌亂地跑出門外,我一路搜尋著小路兩旁的溝壑,擔心一路蹣跚著的母親是否會因為勞累過度而暈倒在地。小鞋廠里空蕩蕩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膠水味,我焦急地尋覓著母親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走出小鎮(zhèn)的鞋廠,站在馬路口,我四處張望著。穿過車輛穿梭塵土飛揚的馬路,一個轉(zhuǎn)身,卻看見母親半拐著腿從鎮(zhèn)上的醫(yī)院門口走了出來。我?guī)缀醪活櫼磺械貨_了過去。母親看著我,指了指右腿說,腿很疼,剛?cè)ゴ蛄藗€止痛針,現(xiàn)在好多了。吃完午飯,母親又去上班了,為了向我表示腿不再疼了,母親孩子般在我面前利索地走了幾步。時間已接近一點半,母親洗了個臉,匆匆出了門,她邁著細小的碎步行走在午后的熱風里,風把她一邊的頭發(fā)吹了起來。我蹲在門檻上,默默地望著天邊的云朵。一只飛鳥飛離棲息的樹枝,吱呀叫喚著從天際飛過。我久久凝望著它扇動著翅膀穿行在云間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云端天際。
有那么幾次,我端著飯盒給母親送去。踮起雙腳站立窗外,透過窗戶看見母親戴著口罩,弓著背,彎曲著的手指緊握著剪刀,額上爬滿細密的汗珠。偌大的作坊里,都是中年婦女,母親偏坐在一隅,顯得有些另類。她身邊的工友一邊嫻熟地做著工一邊聊著家常,偶爾笑出聲來,仿佛輕松而歡愉。母親久久地弓身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她盯著手上的布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她的嘴唇不時翕動著,像是在輕聲自言自語。在長久的姿勢之下,她偶爾會抬起頭,透過窗戶,朝不遠處的山頭張望一眼。她鬢邊灰白的頭發(fā)刺疼了我那顆敏感的心。我把飯菜送進去,母親見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臉驚訝。她一旁的工友都用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這是你兒子嗎?”“戴著眼鏡,肯定讀了不少書吧?!?母親忽然笑了起來,一臉幸福的模樣。 “嗯,大學畢業(yè)好多年了,特地回來看看我?!?母親不無驕傲地說著。我把飯盒遞給母親,匆忙逃了出來。小鞋廠之外是那條熟悉的馬路,馬路旁有人提著遠行的包裹站立在路邊等車。車很快就來了,等候在路邊多時的人提著行李匆匆而上。汽車呼嘯著從我面前駛過,奔向前方,轉(zhuǎn)瞬即逝。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我長久地注視著奔行的汽車,直至其如豆般消失在天際?;秀敝?,我仿佛又聽到了火車咆哮鳴叫的聲音。我那顆沉寂多時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內(nèi)心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攀爬撕咬。我使勁甩了甩頭,那些紛亂的思緒頓時散落在地。
回去的路上,作坊里彌漫著的那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膠水味彌漫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十天后,鞋廠發(fā)工資。母親拿著領(lǐng)到的兩百六十五塊錢工資高興地去街上買了幾斤排骨和瘦肉,說要給我弄點好吃的。母親問我還想吃什么,盡管開口。母親說,這是她自己掙來的錢。母親的這句話意味深長,聽來讓我滿含內(nèi)疚與自責。
回到家里,桌子上已經(jīng)落滿灰塵的電腦映入我的眼簾,它曾陪伴了我無數(shù)個日夜。無奈之下,我又想到了文字。這些年,這臺筆記本電腦成了我唯一的伴侶。那天下午我特地跑到鄰村朋友家向朋友借三百塊錢,朋友冷冷地對我說,借三百塊錢能干什么,現(xiàn)在?我問他到底借不借。不是不借給你,我是想問你這些年,你除了文學,還做了些什么?朋友塞給我三百塊錢就進屋了,緊接著咣當一聲,門關(guān)了。一語敲醒夢中人,這句沾滿針刺的話讓我整夜難眠。是啊,這些年我除了文學,什么都沒做,甚至連所謂的文學都談不上。我只是生活在自己建筑而起的文學夢幻里,難以自拔,而險些成為文學的殉葬品。
次日,我匆匆去鎮(zhèn)上的營業(yè)廳交了一個季度的網(wǎng)費。我又開始重操舊業(yè),寫起了文字。我心底鉚著一股勁,想通過文字來改變一點什么,哪怕一丁點。我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兩個月后,斷斷續(xù)續(xù)有一些稿費匯過來。母親下班歸來的路上要經(jīng)過郵局,每次有稿費來,郵局的阿海總會大聲喊著把她叫住。母親有時拿著一張六十元的稿費單,有時拿著兩張八十元的稿費單。錢雖很少,母親卻滿臉幸福。母親去郵局把錢取出來,遞回給我。我有點生氣,不接。母親拿著這些稿費去集市上買回來排骨,又去菜地里摘了一個冬瓜,冬瓜排骨湯;時而買回來一只鴨子,燉給我吃??粗赣H每天開心的樣子,我內(nèi)心總是涌過一陣復(fù)雜的情愫,既歡喜又辛酸。
2011年,春節(jié)過后,我心里蠢蠢欲動,想出去。母親看著我,叫我再休養(yǎng)一個月。春寒料峭,屋外依舊是寒氣逼人。3月27日,這個雨水彌漫的清晨,母親顫顫巍巍,一路堅持著把我送到了小鎮(zhèn)的汽車站。在中巴車上,隔著窗玻璃,母親囁嚅著嘴對我說,在外吃好點。稠密的雨水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雨聲讓母親的話變得微弱。我默默點頭。車啟動了,喘息著,而后在細雨中疾馳而去,母親瘦弱的身影在雨水中迅速變得模糊起來。再回頭時,我只看見一個豆大的身影站立在街頭,像一個細小的圓點一般,微弱如豆。
到市火車站時已近午后,雨水初歇,地上的坑坑洼洼里沾滿水跡。深夜十一點二十的火車,我抱著行李包,坐在一家快餐店的長凳上打瞌睡。深夜十點,母親忽然打電話來,叫我?guī)退阋幌鹿べY。母親在電話里有點不解地說,說好一個月八百塊錢,怎么只給了我七百八十塊錢?我問母親有沒有遲到曠工,母親說就那天腿痛去醫(yī)院打針遲到了幾分鐘。那應(yīng)該扣的就是二十塊錢。他們太缺德了,才幾分鐘扣那么塊多錢,這不是明擺著搶錢嗎?放下電話,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又一遍心算著工資的情景。母親躺在搖晃著的木椅上,心算了幾遍,覺得不對,又顫顫巍巍著起身站起來,在昏黃燈光映射下的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她一邊拖著不聽使喚的腿,一邊默默念叨著。母親小學未畢業(yè),還不會用家里的計算器。
在鞋廠做主管的是村里的紅姐,紅姐的母親是麻神鄉(xiāng)人,母親也是,因此平時兩家人就走得比較近,母親跟她比較熟。母親找紅姐幫忙是對的。鞋廠只是一個小作坊,還沒有外面大工廠的細致規(guī)定。次日,紅姐就把扣的二十塊錢塞回給了母親。作為回報,母親中午吃飯時,給她買了一瓶五塊錢的紅牛。
母親在鞋廠工作到2014年10月,接近四年的時間,月薪八百元,母親每個月存六百元,剩余的兩百元用來買菜,偶爾買一些藥。三年多,母親的存折上存了兩萬五千多元。每次回家,母親都拖著腿步履蹣跚地從里屋把那張血紅的存折拿出來,用手指著存折上緩慢攀升的數(shù)字給我們看。母親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自豪和滿意,樹皮般皸裂的手指因為風濕病的長期折磨,腫脹著。我說,媽,你不要在那里做了,好好在家呆著,把身體養(yǎng)好。兒子會努力掙錢養(yǎng)著你的。母親聽完開心地笑了,但還是一臉執(zhí)拗地說,媽現(xiàn)在還能動,還能養(yǎng)活自己,家里用錢的地方多呢。
2014年11月,鞋廠放假休息兩天,母親疲憊地回到家里。鮮紅的血讓久經(jīng)生活磨難的母親頓時慌張起來。血像失去了閥門一般,不住陣陣往外流。一小時后,母親又開始大量地便血。母親體內(nèi)的那個閥門年久失修,已經(jīng)失去作用,血開始在母親體內(nèi)橫沖直撞,奪門而出。母親滿是虛汗地躺在床上,臉色變得煞白。母親期待著睡一覺,明天一切又會恢復(fù)如初?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身上有什么病痛,夜幕降臨時早早地上床睡上一覺,次日醒來,身上的病痛就會煙消云散。夜的魔力讓母親對夜的神秘充滿敬畏。然而,這次夜的魔力卻失效了。次日醒來,一切變得措手不及,母親又開始便血了,量變得很大,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險些暈倒在地。
住在家對面的五額娘,看見母親煞白的臉色,匆匆撥打了“120”。急救車把母親送到縣醫(yī)院,哥哥和我連夜從廣州和東莞趕回來,守候在母親身邊。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醫(yī)院里,在昏黃燈光的映射下,母親的臉變成一張煞白的紙。幸好送來得及時,再拖延一兩天,命都沒了。主治醫(yī)生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說。
在縣醫(yī)院呆了一周,母親蒼白的臉重新恢復(fù)了一絲血色,正準備次日出院,當天晚上忽然病情加重,又大量便血。我和哥哥站在一旁,看著病床上渾身顫抖的母親,頓時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一時不知所措。主治醫(yī)生從夜色中匆忙趕來,摸了摸母親冰涼的手,吩咐立馬轉(zhuǎn)到市醫(yī)院去。
夜色蒼茫,在風馳電掣的急救車里,哥哥和我靜靜地守候在母親身旁,車內(nèi)懸掛著的點滴緩緩流入她青色的血管里。顛簸中,異常虛弱的母親忽然緩緩睜開雙眼,冰涼的手緊緊拽住我們的手。母親緊緊抓住屬于她的生命稻草。母親緊握著我們的雙手,久久地看了我們一眼,又緩緩松開了,像是在鼓勵安慰我們。寒夜里,深陷死亡邊緣的母親,一個默默的眼神,又讓我們感受到了絲絲溫暖與力量。
在吉安市中心人民醫(yī)院,經(jīng)過幾天急救,母親的病情得到了一絲緩解。但對于體內(nèi)大量出血的病因,卻始終查不出來。經(jīng)過一步步排查,年輕的主治大夫懷疑是小腸的問題。我背著瘦弱的母親穿過擁擠的人群,爬上八樓的樓梯,來到檢查室。在腸鏡室,枯瘦的母親像一尾干枯的魚躺在銹跡斑斑的案上,母親小腸的樣子清晰地呈現(xiàn)在儀器上。母親露出異常難受的表情,她咬著牙,忍著,一聲不吭。醫(yī)生臉上露出難看的神情,你看她的腸壁都很粗糙,有大小不一的隆起,正常健康的小腸壁都是很光滑的。粗糙似乎成了母親的代名詞,生活的磨難讓她滿臉滄桑,這種滄桑由內(nèi)而外。不久,醫(yī)生忽然用手指著儀器上的一個凸起點,說,有可能是這個位置,必須用鉗子摘下一小塊肉來做活檢,你們兄弟倆必須簽一下同意書,從體內(nèi)取樣的過程有可能會大出血。哥哥和我同時抬頭,相視看了一眼,很快哥哥迅速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醫(yī)生稍微一用力,管子最前端陡然出現(xiàn)陣陣彌散開來的血圈,緊接著細小的一塊活體從母親身上剝離開來,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醫(yī)生迅速把它放入準備好的盤子里,似乎有意回避我們。這一塊從母親體內(nèi)取出的肉,讓我回想起許多年前,我這塊細小的肉團是如何從母親體內(nèi)孕育而出。做完檢查下來,母親頭上滿是虛汗,我攙扶著她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走廊上坐下來,母親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緊閉著雙眼休息。這片刻的安寧,如此寶貴,我渴望著時光的腳步就在此刻停下來,化作時光的琥珀。
一周后,活檢結(jié)果出來顯示一切正常。繞了一圈,仿佛重新回到了原點。需要住院的人愈來愈多,床位異常緊張,急著住院的病人,直接住在了醫(yī)院的走廊上。幾天后,病情穩(wěn)定下來的母親接到了主治醫(yī)生安排提前出院的通知。我們不同意,說病因都沒查出來,怎么就出院了? 年輕的主治醫(yī)生露出一臉無奈的神情。一周后,準備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又急性大出血,血像失去堤壩維護的河流一般,一瀉而出。此刻我身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醫(yī)院只剩下哥哥在陪護母親。一切似乎陷入惡性循環(huán)之中。市醫(yī)院的主治醫(yī)生表示束手無策,母親連夜被送往省人民醫(yī)院。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急救車呼嘯著抵達省人民醫(yī)院時已近凌晨。在急診室做了簡單的處理后,因為床位緊張,暫時無法住院,只能在一樓大廳的角落里先呆著。窗外寒風陣陣,哥哥守候著病痛中的母親,而千里之外的我正心急如焚地往回趕。
寒冬的夜晚,風呼嘯著在城市里角落里游弋著。午夜的醫(yī)院,喧囂擁擠暫時漸漸隱遁而去,一樓大廳空蕩蕩的,病人們蜷縮在屬于自己的病床上,試圖在短暫的夢境里尋求暫時的解脫。次日,通過熟人的關(guān)系,身體異常虛弱的母親順利住進住院部的消化科。我匆忙趕到醫(yī)院時,母親正在熟睡之中。518房有三個病床,每個床位都用淡藍色的簾布分隔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疾病露出猙獰的面孔,三個小時后,剛睡醒的母親有便意。病房里異常緊張的氛圍頓時變得凝固起來。我把乳白色的便盤置放在母親的屁股下,幾分鐘后,一攤鮮紅的血,足足有三百多毫升,又出現(xiàn)在便盤里。病情突然變得異常兇猛,一個小時后,夜色降臨時,母親又便出大量的血。經(jīng)驗豐富的主治醫(yī)生下達了兩次病危通知書,叫我們做好最壞準備。加大止血藥的劑量,如果還無效果就準備手術(shù)。主治醫(yī)生吩咐一旁的助理。暗夜降臨,我蹲在醫(yī)院走廊黑暗的角落里默默為母親祈禱。窗外不遠處的夜市燈火輝煌,人們沉浸在夜市的喧囂和欲望里。或許是我的祈禱暗暗得到了上帝的響應(yīng),身處死亡邊緣的母親沒有再大量便血。暗夜里閃閃發(fā)光的血壓儀在經(jīng)歷過一番劇烈的上下顛簸后,開始發(fā)出均衡的嘀嗒聲??粗赣H沉沉地睡去,哥哥和我隱退到五樓外的露天陽臺上抽煙提神。
病房里住著三個病人,母親住在靠門的位置,緊挨著母親的是一個年逾七旬的農(nóng)村老人,患了肝癌,左邊緊挨窗戶的是一個患了胃病的退休中學老師。陪農(nóng)村老人的是一個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板寸頭,皮膚黝黑,神情因為長期熬夜顯得異常憔悴和疲憊。他是老人最小的兒子,老人黑子黑子地叫著。在樓梯空蕩而灌滿風的走廊里,我和這個剛剛認識的叫黑子的中年男人蹲在臺階上抽煙。我問他母親已經(jīng)住院多久了??靸蓚€月了。他向我伸出兩個手指,而后疲憊地搖了搖頭。住院兩個月,花費將近十二萬,雖然有農(nóng)村醫(yī)保,但能報的全部加起來也只有三萬多一點?;ㄔ俣噱X也要繼續(xù)治,算是盡一點孝吧,我父親去世早,母親一個人把我們兒女五個拉扯大,吃了太多苦,本以為到晚年能好好享福,不料查出這個病。男人露出悲愴的神情,像被推到了懸崖邊上,顯得決絕而英勇。
靠窗的退休中學老師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面色蒼白。老人的老伴前幾年因車禍去世,育有兩兒一女,女兒在美國定居,兩個兒子在外面生意做得很大。生意太忙,兩個兒子無暇顧及老人,便給她請了一個保姆。老人看著我們哥倆端屎端尿,一臉幽怨地對我母親說,你生了兩個好孩子,我羨慕你呢。老人是退休中學老師,看病報銷能達到百分之八十。相比于我們少得可憐的報銷額,我們心里滿是羨慕。老人比母親大十歲左右,母親扭頭看了老人一眼說,這位大姐,我有什么好羨慕的呢,我這一身病,是把整個家拖累了呢。他們兄弟倆辛苦掙的錢,全被我浪費了。老人說,有錢有個屁用,我有錢也落到現(xiàn)在這個無人看管的境地。老人邊說邊嘆息著,緩緩閉上眼睛,準備閉目養(yǎng)神。半夜,老人忽然驚醒過來,懸掛在半空中的點滴瓶早已空了,她血管里的血倒流到管子里,血流了滿手,不遠處請來的保姆正斜躺在椅子上,打著呼嚕。血!我的血!你怎么睡著了?我請你來是睡覺的嗎?黑暗中,老人大聲驚呼著,打著鼾聲的保姆愧疚地跑出門外,疾呼護士。幾日后,老人就把保姆辭退了。后來老人的兒子從外面高價請來一個護工,三十多歲,手腳麻利,老人頗為滿意。
寒冬的清晨,寂靜的病房里忽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見黑子趴在床邊,低聲哭泣。床上的老人已經(jīng)沒了鼻息。老人昨晚精神狀態(tài)還好,拉著中年男人的手坐在床上回憶過去的事情。這個叫黑子的中年男人沒料到,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屋內(nèi)頓時人影幢幢,腳步繚亂,老人迅速被拉到了太平間,躺了兩個月的床位空了下來,老人身體的印痕還清晰地留在被子上,看在眼里,讓人備感恍惚。老人的突然離去讓整個房間彌漫著濃郁的哀傷,寂靜回蕩在房間里,房間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老人的死像一塊巨石砸入每個病人的內(nèi)心。母親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來。真可憐,母親忽然抬頭跟我說。母親仿佛從老人的離去里看到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宿命。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忽然緊緊拉住我的手,虛弱地說,要是治不了就算了,我們回家吧,我把這個家拖累了。
很快,舊的床單被護士拿走,一床嶄新的床單以一種醒目的姿勢出現(xiàn)在大家眼里。下午,一對年逾六旬的夫婦的進來了,住院的是女的,男的瘦高瘦高的,手里提著一個鼓鼓的蛇皮袋,好像裝滿了東西。從他們生滿老繭的雙手、溝壑縱橫的臉上,我仿佛感受到了故鄉(xiāng)的氣息。老人患有嚴重的膽管結(jié)石,還有胃病和心臟病,多病纏身。從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我看見泥土和大地的色澤,看見母親的影子,看見一個村莊的倒影。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每逢吃飯的時間,夫婦倆就不在病房,結(jié)伴出去。一次我和哥哥去附近的快餐店里吃飯,途經(jīng)一個公園時,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我停下腳步,叫住走在前面的哥哥,手朝公園的方向指了指。寒風陣陣的公園,人跡寥落,在公園一個隱蔽的角落里,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忙著燒柴煮飯。像是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男的煮飯時,女的就站在不遠處東張西望,放哨的樣子。一個多小時后,我正和哥哥躺在病房逼仄的行軍床上午休,夫婦倆一前一后地進來了,男的提著蛇皮袋走在前,女的走在后。在瘦高瘦高的男人的映襯下,女人顯得矮小無比。返回病房,瘦高的男人從蛇皮袋里把沾著歲月灰跡的飯鍋端出來,而后用鐵勺子把鍋里還冒著熱氣的米飯一勺勺舀進保溫瓶里,保溫瓶里裝著半壺熱開水。在醫(yī)院,唯一免費的是開水。傍晚時分,病房外的走廊上彌漫著一股濃郁的快餐味時,各類小販正賣力地叫喊著。我和哥哥分別要了一份十五塊錢的快餐,三菜一湯,白菜,芹菜炒肉,豆腐,外加一個紫菜蛋湯??觳碗y以下咽,我們各自吃了一半,就擱在了桌子上。半米之隔的床位上,瘦高的男人把左右兩邊藍色的簾布拉開,一個封閉的世界頓時形成。我端著尿盆去衛(wèi)生間給母親倒尿時,途經(jīng)他們的床位,看見瘦高的男人正把保溫瓶里的米飯倒在兩只大碗里。很快,兩人就著桌上放著的一包榨菜和剁椒吃起來。他們邊吃邊聊著。男人不時往女人碗里夾著切成片的臘肉。老人年近七旬,心臟病比較嚴重,再次做膽管手術(shù)引發(fā)并發(fā)癥的風險太大。主治醫(yī)生經(jīng)過幾番勸解和解釋后,婉言勸說轉(zhuǎn)院。十天后,在一頓激烈的爭吵聲中,夫婦倆被院方趕出了醫(yī)院。
一個月后,母親檢查出小腸血管畸形,暫時不宜做手術(shù)。次日,主治醫(yī)生就建議出院了。走出醫(yī)院,屋外寒風陣陣,我和哥哥挽著虛弱的母親走在車來車往的街頭,內(nèi)心五味雜陳。我攙扶著站立在街頭的母親,哥哥忙著找出租車時,卻被母親喊住了。母親執(zhí)拗著要坐公交車去汽車站。哥哥突然生氣地大喊了一聲,到底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已經(jīng)花了那么多,還在乎這二十幾塊錢。母親突然不吭聲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見母親眼角忽然溢出一滴渾濁的淚,哥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話說重了,一把抱住了母親。在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汽油味的出租車上,透過車窗,窗外的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地迎面而來。母親虛弱地靠在椅背上,時而睜開雙眼,看一眼車窗外繁華的城市。
當天深夜回到家,在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從柜子的最底層掏出一個小布包。她把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張嶄新的存折。這張存折上還有四萬五千六百塊錢,你們?nèi)ト〕鰜?,先用著,這次我生個病把你們哥倆都拖累了。母親顫抖著雙手把存折遞到哥哥手里。媽,你都說的是什么話。 你在家好好保重身體就可以了,錢的事,我和林林會努力掙的。哥有些生氣地把存折推了回去。坐在長凳上的母親眼底閃爍著淚花。母親捏著存折,有些不知所措,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深夜,上樓臨睡前,嫂子忽然對我說,林林,媽媽存的這四萬多塊錢,都是為你結(jié)婚準備的。我聽了竟一時無語,暗夜里,暗暗緊握拳頭,出門在外一定要省著花,努力工作,不讓年邁的母親擔心。存折上的錢都是母親一分分積攢下來的,平時每個月給她寄的生活費,她總是舍不得花。
2015年3月,經(jīng)過幾個月的休養(yǎng),母親的身體慢慢恢復(fù)了,只是走起路來變得遲緩而艱難。3月中旬,母親想重新回小鎮(zhèn)上的鞋廠上班,鞋廠拒絕了。一周后,通過小紅的關(guān)系,母親從鞋廠接了一些手工活,拿到家里來做?;椟S的燈光下,母親低頭忙碌著,她布滿老繭的手拿著剪刀,笨拙地剪著彌漫著濃重氣味的皮料。斷斷續(xù)續(xù)在家里做一天手工活能掙到十幾塊錢,一個月下來能掙三四百塊錢,母親掰著彎曲腫脹的手指頭默默計算著。我堅持每個月給母親匯一千塊錢生活費,勸她不要做手工活了,安安心心在家養(yǎng)好身體。母親說閑著也是無聊,還不如找點事做,時間過得快些。母親一味堅持,我叮囑她做半個小時記得起來活動下筋骨。母親通常忘記了,一連好幾個小時,直到感到腰酸背疼才忽然想起來。遠在浙江打工的哥哥得知情況后,打電話給母親,叫她記得保重身體,又叮囑在家的女兒,讓她好好照顧奶奶,不要惹奶奶生氣。剛剛六歲的侄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似懂非懂地默默點頭。
父親在深圳做木工,我在東莞,哥哥和嫂子在浙江的一個鞋廠做普工,家里只留下母親照顧六歲剛上大班的侄女。父親擔心母親一個人在家難以應(yīng)付,想留下來,母親卻執(zhí)意阻攔,笑著拍著胸脯說,你們放心出去吧,我能把婷婷照顧好。
5月的一天,我正在上班,手機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是家里的座機。我迅速接了起來。那邊卻沒有聲音,過了幾秒鐘,電話里傳出六歲侄女稚嫩的聲音,叔叔,奶奶生病了,躺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握著電話,忽然感到一陣恐慌。叔叔,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好想你。電話那邊侄女帶著哭腔問道。侄女稚嫩的話語深深擊中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當晚,在火車轟隆的響聲里,我連夜往家的方向奔去。在年復(fù)一年的顛簸里,我突然間看到白發(fā)仿佛一夜之間爬滿了父母的頭部。人是一點點蒼老下來的,在緩慢的蒼老里,蒼老忽然加速,它忽然劇烈地一陣抖動,生命就觸摸到了泥土和墳?zāi)沟奈恢谩?/p>
兩年后,年逾八旬的祖母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祖母經(jīng)常喊餓,吃完早飯不到半個小時,又嚷著說早飯還沒吃,要吃早飯。沒人看管時,祖母找到一瓶白酒,一下子喝掉半瓶,喝醉了,便醉醺醺地躺在冰涼的地上打著滾。祖母已認不出父親的模樣,她經(jīng)常把我當成她的兒子,拉著我的衣角,伸出五根手指,數(shù)落著哪個不孝順。祖母說著說著,原本陰郁的臉又突然笑起來,喊著說餓。一切初洗如嬰,祖母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童真狀態(tài)。一切轉(zhuǎn)了一個圈,又重新回到了原點。
這一年的下半年,年近六旬的母親因二十多年的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幾近癱瘓,平常人幾秒鐘就能穿好的衣服,母親需要顫抖著雙手,花上幾分鐘才能穿上。母親扶著墻壁顫顫巍巍,步履蹣跚,每一個艱難的手勢里,都暗暗凸顯出她生命里的疼痛。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親的疼讓我不知所措。時光是一個技藝高超的魔法師,多年前母親挑著一百多斤的稻谷在田埂上健步如飛,引來眾多莊里人的喝彩。許多年后的今天,母親卻舉步維艱,漸漸陷入癱瘓的深淵里,一塊細小的石頭也變成她行走的障礙。三十多年緩慢的時光讓這種巨大的落差感慢慢變成現(xiàn)實。屬于母親歲月的河流已經(jīng)干涸,像一尾擱淺的魚,她擱淺在干枯而又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河床上。
家里需要人照顧。年近六旬的父親結(jié)束了二十多年東奔西跑的打工生活,回到了村里。鬢邊斑白的父親開始承擔起照料兩個女人的任務(wù),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妻子。這兩個女人在他的生命扮演著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父親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村莊。有了父親的陪伴,母親似乎心安了許多。但母親卻又難以安下心來,她經(jīng)常陷入愧疚和自責當中。都怪我這個病拖累了這個家,要不是我這個病,你爸爸也不會回來特地照顧我,就還可以在外打工,多掙一些錢,給你們兄弟倆減少一些壓力和負擔。母親說著說著又眼眶濕潤起來,年邁的她愈來愈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隱匿在母親身上的重疾,帶著強烈的隱喻色彩,在寂寥的村莊,一個重疾像一滴被極度污染的水一般,映射出一個村莊和一個時代的倒影。我在這一個個倒影里,窺見底層生命脆弱的和卑微,當然,也有一絲微光照亮后的堅強與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