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鄉(xiāng)

1.北京前門

白雪皚皚，莽莽蒼天。

銀雪覆蓋，冰凌倒掛，整個(gè)城市，房屋街道，輪廓清晰。

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一個(gè)人力車夫，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艱難地掙扎在雪窩中，行走在薄冰上。車子慢慢地在伸向銀幕盡頭的雪地上，留下一對對、一道道明顯的腳印和車轍……

2.火車上

一輛蒸汽機(jī)車，“嗚——”一聲長鳴，劃破冰冷寂寥的天空，迎面飛馳而來。

車廂里，迅哥透過車窗冰花，望著空曠的原野。

光禿禿的山地，綿延起伏的丘陵，潺潺的小溪大川一晃而過。

3.河道上

水天相連，茫茫一片，夕陽銜山，孤鶩獨(dú)飛。

水天一線間，一只篷船，迎面緩緩而來。

呼嘯的凜冽寒風(fēng)，嗚嗚作響。

迅哥身著長衫，系黑色大圍巾，被朔風(fēng)一吹，飄然而動，佇立船頭，凝視遠(yuǎn)望。

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gè)蕭索的荒村。

衣衫襤褸的纖夫，吃力地拖著一條滿載貨物的船只，逆流而上。悲涼沉重的號子聲，由遠(yuǎn)而近，又由近而遠(yuǎn)，消失在遠(yuǎn)方。

迅哥搓了搓凍得麻木的雙手，湊到嘴邊用熱氣哈著。

迅哥深沉的畫外音：“1919年冬天，我冒了嚴(yán)寒，從北京回到相隔兩千余里，別了20余年的故鄉(xiāng)紹興?！?/p>

推出片名：故鄉(xiāng)。

篷船拐彎抹角，穿過河溝港汊，來到紹興“覆盆橋”岸邊。

迅哥跨上河岸，走過拱形橋，抬頭望著，南城東昌坊口，聚居而居的大家族，新臺門周家。

周家，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dāng)風(fēng)抖著，黑漆大門的油漆已斑駁脫落，門匾上的字跡“周宅”依稀可見。

迅哥畫外音：“我這次回故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因?yàn)槲沂菍榱藙e它而來的……

4.周宅宅前

迎著迅哥出來了周母和宏兒。

迅哥重重地喊了一聲：“媽媽……”

周母上下端詳迅哥。

迅哥的外貌特寫：深邃的雙眼，幾縷淡淡的皺紋，面頰兩顴骨微微凸起，略顯有些消瘦，短短的下顎，顫動著。

周母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但非常高興地遞過古銅色的手爐，將迅哥迎進(jìn)門里。

5.周宅

五進(jìn)大宅院，一派破敗景象，頹垣斷壁，房屋年久失修，東西橫七豎八地堆放著，拋在那里，到處是塵土蜘蛛網(wǎng)。

正廳堂正中的金字匾額，兩旁柱子上的對聯(lián)，陳舊不堪。

進(jìn)了屋里，周母邊說邊忙著給迅哥端水洗臉。

迅哥在擦臉時(shí)才注意到，遠(yuǎn)遠(yuǎn)站在對面一直看著自己的宏兒。

周母拉著宏兒說：“宏兒，這就是我經(jīng)常說的你大伯?！?/p>

迅哥招呼宏兒，宏兒喊著伯伯靠近迅哥，站在迅哥身前膝邊。

大家坐下，歇息，喝茶，扯家常。

迅哥邊撫摸著宏兒邊問：“叔叔、伯伯都搬了嗎？”

周母：“都搬了。這老屋公同賣給朱文公家以后，說定今年交屋，這才叫你正月以前來?！?/p>

迅哥：“北京的寓所已經(jīng)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家具?！?/p>

周母：“行李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yùn)的賣了，到北京再去增添，只是收不起錢來。”

迅哥：“不急?！?/p>

周母：“早晚得走，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p>

迅哥：“是的?！?/p>

周母：“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shí)，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jīng)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告訴了他，他也許就要來了?！?/p>

迅哥喃喃自語而又興奮地說：“閏土……”

此刻，外面?zhèn)鱽沓吵橙氯侣暋?/p>

周母站起來，拉著宏兒一同走出屋外。

迅哥坐在屋里一動不動，看著母親和宏兒走出屋外，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迅哥的內(nèi)心獨(dú)白：“閏土……我認(rèn)識他時(shí)，也不過十多歲。那是30年前的事了……那時(shí)我父親周伯宜還健在，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gè)少爺。那一年，恰逢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p>

6.周宅正廳堂(回憶)

金碧輝煌，正中的金字匾額，兩旁柱子上的對聯(lián),“品節(jié)詳明德行堅(jiān)定”、“事理通達(dá)心氣和平”。閃閃發(fā)光，習(xí)習(xí)生輝，耀眼奪目。

神像前擺有古銅色大香爐一尊，高高的燭臺兩個(gè)，青花瓷花瓶一對，高而大，重且值錢。

十來歲的迅哥兒，隨著父親周伯宜觀賞祭器。

迅哥兒新奇地指著香爐、燭臺問：“爸爸，這是什么？”

周伯宜：“這是供祖的香爐和燭臺……記住，祭祀，小孩子不要多嘴。”說著，掠著胡須，邁著方步，審視著祭祀的擺設(shè)。

莊嚴(yán)肅穆的祖像牌位居中，供桌上豐盛繁多的供品，還有十分考究的祭品。

周伯宜環(huán)視中，凝神注視著香爐、燭臺和花瓶，稍事停留片刻，對跟在身后的章運(yùn)水說：“阿慶，這祭器，特別是這香爐、燭臺和花瓶，價(jià)值千金，要嚴(yán)加看管才是?！?/p>

阿慶：“是，老爺。只是這人手少，拜祭的人又多，實(shí)在照顧不過來?！?/p>

周伯宜“嗯”了一聲，點(diǎn)頭稱是。

阿慶：“老爺要不嫌棄，叫我兒子閏土來看管祭器，只是那孩子年齡小，干不了重活……”指著迅哥兒說，“比小少爺還小一歲呢。”

周伯宜看了看阿慶，滿心歡喜地說：“那好，那好。好在也就是一個(gè)月?！?回憶完)

7.周宅

陷入深思的迅哥囁嚅著：“當(dāng)年的閏土……”

8.周宅正廳堂(回憶)

小閏土滴溜溜的雙眼，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gè)明晃晃的銀項(xiàng)圈，宛如一個(gè)小英雄哪吒。他在阿慶的指引下，給周伯宜行過磕頭大禮，跟在阿慶身邊，出現(xiàn)在香爐、燭臺、花瓶面前，煞是惹人喜愛。

周伯宜撫摸著小閏土，高興地比劃著，交代了好好看管祭器的任務(wù)，便走開了。阿慶也跟了出去。

正廳里，只剩下迅哥兒和小閏土兩人，迅哥兒望著小閏土，小閏土望著迅哥兒，兩人共同看看香爐、燭臺，最后兩人的視線盯在高大花瓶上的插花上，那是兩米高，又大又美的牡丹絹花。盛開的牡丹絹花，紅彤彤映紅了兩位少年英俊的小臉。

迅哥兒喊著：“閏土！”一下?lián)湎蜷c土。

閏土靦腆而又大方地喊著：“迅哥兒！”朝迅哥兒迎過去。

兩個(gè)小伙伴緊緊地抱在一起。

迅哥兒：“你在哪里住？”

閏土：“在海邊。”

迅哥兒：“你為什么叫閏土？”

閏土響亮地說：“我爹說，我是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我們家要有田地，就給我起了個(gè)名字叫閏土?！?/p>

迅哥兒興高采烈地說：“好聽的名字?！彼闷娴?fù)崦c土脖子上的銀項(xiàng)圈，看看自己頸上卻沒有。

閏土?xí)獾卣f：“我剛生下來時(shí)，爸爸怕我死去，在身佛前許下愿心，用圈子把我套住。”

此時(shí)，閏土見有人走來，就老實(shí)羞怯地站在花瓶旁邊不說話。

迅哥兒見此情景，也心領(lǐng)神會地站在另一只花瓶旁邊不言語了。

兩束盛開的牡丹絹花，越發(fā)顯得嬌艷。

嬌艷的絹花牡丹，化作潔白晶瑩的雪花。

9.院子里

落英繽紛，鵝毛大雪，紛紛飄落下來。房屋上雪越聚越多，愈發(fā)顯得院子里高墻上的四周天空，寂寥空曠。

迅哥兒和閏土，兩個(gè)小臉不約而同地貼在窗上。

迅哥兒畫外音：“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稀奇事，這都是我以往的小朋友所不知道的。記得，有一次雪下得也很大，我怨聲怨氣，不高興地說，不下雪沒好玩的，下雪了更沒好玩的了。閏土聽了，若有所思的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下。”

10.院子里

閏土扯著迅哥兒往院子里跑，迅哥莫名其妙地跟著閏土，他們穿過院子，來到后面的百草園。

閏土順手抄起一把掃箒遞給迅哥，指著百草園中心的一塊厚厚的積雪地，命令似地說：“快！把雪掃開一個(gè)圓圈?！?/p>

迅哥兒順從地掃著地上厚厚的積雪。

閏土又找來竹篩、繩子和鳥籠。

迅哥兒問：“干什么？”

閏土：“捕鳥！”

迅哥兒高興極了，用力掃著積雪。

只見閏土在迅哥兒掃過的空地上修整了一下，把四周的雪圍得高高的，空地上又輕輕地挖了一個(gè)小洞，撒下秕谷，用短棒把大竹篩支起，在短棒上綁了一根繩子，遠(yuǎn)遠(yuǎn)地扯到石井欄旁邊的一棵皂角樹后。

一切收拾停當(dāng)，兩個(gè)小家伙蹲在樹后瞅著大竹篩。

霎時(shí)，鳥兒吱吱吱、喳喳喳，由遠(yuǎn)處飛來，落在雪地上，飛在竹篩頂上，靠近竹篩邊上，瞧著秕谷亂叫。

這時(shí)，迅哥兒急不可耐，揪住繩子要扯，閏土不讓扯，迅哥兒還要扯，閏土還是不讓扯。爭執(zhí)中，他們不經(jīng)意將繩子拉動，支棒倒了，竹篩扣在地上。兩人飛速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掀起竹篩，一只鳥兒也沒有，秕谷卻少了不少。

閏土又撒一些秕谷在竹篩中心，兩人才又回到皂角樹后。他們的四只小手凍得紅紅的，不約而同地用口呵著，暖和著。

鳥鳴聲，鳥兒越聚越多，還是從雪地到竹篩邊，到竹篩里，一個(gè)、兩個(gè)、三個(gè)……十個(gè)……二十個(gè)。

閏土示意，兩人將繩子一拉，支棒“啪”地一蹦老遠(yuǎn)，竹篩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落下，鳥兒在竹篩里吱吱喳喳亂叫亂飛。

兩人歡呼跳躍地跑過去，只見閏土敏捷地將竹篩慢慢移動，半露出挖的那個(gè)小洞。突然，一只小張飛鳥，鉆出頭來，閏土輕輕抓住放進(jìn)鳥籠。

迅哥兒好奇地問：“這是什么鳥？”

閏土：“這叫張飛鳥，性子急，養(yǎng)不活。這是稻雞，這是角雞，這是鵓鴣，這是麻雀，一只，又一只……”

迅哥兒看著鳥籠子里活蹦亂跳的各種小鳥，高興極了，拉著閏土就往前院跑。

11.屋內(nèi)

閏土拎著鳥籠子，兩人飛也似地來到周母面前。

兩個(gè)小家伙，頭上、眼眉上、身上全是雪，簡直就是兩個(gè)“小雪人”。

周母疼愛地趕快給兩人掃除身上的雪，拍打著說：“大冷的天，干什么去了？”

迅哥兒說：“捕鳥！捕鳥！可好玩了！媽媽，你看。”把鳥籠子拎起來給周母看。

籠子里的鳥活蹦亂跳，兩個(gè)小伙伴眉開眼笑。(回憶完)

12.周宅正廳堂

小迅哥兒化作迅哥，他坐在正廳里一動不動，依然陷入深深地回憶中。

迅哥畫外音：“那一年，閏土深情地對我說……”

13.院子里(回憶)

“到夏天，你到我家的海邊去，我和你到海邊去撿貝殼。紅的、綠的、斑駁陸離的、五光十色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都有，什么‘鬼見怕’、‘觀音手’……最有趣的是一到晚上，我們和我爹去看管西瓜……”閏土一往深情，津津樂道地描繪著。

迅哥兒入神地聽著，問道：“管賊嗎？”

閏土：“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gè)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光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迅哥兒聽得入神入畫。

隨著閏土的描述，一幅幅神奇的畫面出現(xiàn)：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gè)十一二歲的少年，項(xiàng)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而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14.周宅正廳堂

閏土的父親阿慶對周母、周伯宜說：“老爺，祭祀完了，明天我準(zhǔn)備帶閏土回去。”

年幼無知的迅哥兒對阿慶說：“阿慶叔，你要帶閏土到哪里去？”

阿慶：“回家到海邊去?！?/p>

迅哥兒對周母說：“媽媽，我也跟阿慶叔去海邊?！?/p>

周伯宜：“迅兒，不要多嘴，到阿慶叔那兒去，以后再說?！?/p>

迅哥兒：“不讓我去，就把閏土留在這里吧。我不讓閏土走！我不讓閏土走！”說著哭鬧起來。

這時(shí)，周母才發(fā)現(xiàn)閏土不知去向。

周伯宜：“閏土去了哪里？”

阿慶：“早跑到廚房里哭去了?！?/p>

迅哥兒執(zhí)意地在周母面前撒嬌，哭著不讓閏土回去。

15.廚房

閏土躲在這里哭著不肯出門，阿慶一個(gè)勁地拉閏土。

閏土哭得是那么單純，幼稚，可笑，一個(gè)勁地說：“我不回去，我要在這里看祭器?！?/p>

阿慶：“好孩子，過年過節(jié)的時(shí)候，我再帶你來好嗎？”

周母：“要不，阿慶，你就把閏土留在這里，叫他哥兒倆多玩幾天吧。你自己回去好了?！?/p>

阿慶：“那怎么行，又要給老爺、太太添麻煩了。到收租曬谷的時(shí)候，我再帶他來玩么！”邊說邊拉著閏土走出門。

16.周宅門外

迅哥兒眼望著閏土隨著他父親阿慶出了門，走過石橋，上了船，遠(yuǎn)去了。

閏土回頭看著迅哥兒，迅哥兒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閏土，倆人戀戀不舍，依依惜別。

迅哥畫外音：“后來，閏土還托他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回憶完)

17.周宅正廳堂

迅哥忙碌著打點(diǎn)行李。

周母從院子里邊說邊來到屋里：“迅兒，閏土來了。”

迅哥聞聲，手里還拿著捆行李的繩子，站起來看時(shí)，不由地“啊”了一聲，慌忙迎上前去。

閏土身材增加一倍，先前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而且加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戴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手里提著一個(gè)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shí)的手，而是又粗又笨，開裂得像是松樹皮了。

迅哥十分興奮，但又不知怎么說才好，只是囁嚅著說：“??！閏土老弟……你來了?！?/p>

閏土站住了，臉上現(xiàn)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閏土的態(tài)度終于恭敬起來，分明地叫道：“老爺?！?/p>

迅哥打了一個(gè)寒噤，被捆行李的繩子絆了一腳，繩子牽動了打得半好不好的行李，那隔了一層又一層的行李外殼，抖動著，抖動著。

閏土回過頭去，對身后一個(gè)小孩說：“水生，給老爺磕頭。”說著，便拖出躲在身后的孩子來。

迅哥看著孩子，不由得一愣，這正是一個(gè)30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項(xiàng)圈罷了。

閏土喃喃地說：“這是第五個(gè)孩子，沒有見過世面，總是躲躲閃閃的……老爺別怪他！”

周母：“阿土！你怎么這樣客氣起來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嗎？還是照舊，叫迅哥兒！”

“哎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么規(guī)矩。那時(shí)是孩子，不懂事?！遍c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

那孩子卻是害羞，緊緊地只是貼在閏土背后。

周母：“他就是水生，第五個(gè)，都是生人，怕生也是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出去走走吧。”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拉水生，水生輕輕松松、爽爽快快地和宏兒一塊出去了。

18.院子里

宏兒和水生手拉手，肩并肩，活蹦亂跳地穿過深邃的院子，來到百草園，爬著皂角樹，戲游在井臺石欄上。

宏兒：“咱們來捕鳥好嗎？”

水生：“這不行！須大雪下了才好。在我們家沙地上，下了雪，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gè)大竹篩，撒下秕谷看麻雀來吃時(shí)，遠(yuǎn)遠(yuǎn)地將縛在棒子上的繩子一拉，那麻雀就罩在竹篩子下面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lán)背……”

兩人說笑著，戲游在當(dāng)年迅哥兒和閏土雪天捕鳥的舊地方。

19.周宅正廳堂

周母：“來，阿土，不用客氣，這里坐?！敝钢父鐚γ娴囊话岩巫印?/p>

閏土遲疑了一下，終于就了座，將長煙管放在桌旁，遞過一個(gè)紙包來說：“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這一點(diǎn)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

迅哥不好意思地說：“閏土老弟，別這樣……家境日子過得還好嗎？”

閏土吸著長煙管只是搖頭：“難?。》浅ｋy。第六個(gè)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不夠吃的……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一定的規(guī)矩，一會兒是這捐，一會兒是那稅，沒有個(gè)頭……收成又不好。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好幾回錢，總是折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唉！苛捐雜稅，兵荒馬亂……難??！”

現(xiàn)如今的閏土，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木偶、石像一般。

隨著閏土的話語，順著閏土的長煙管，縷縷青煙，裊裊飄渺，依次出現(xiàn)如下畫面：

含苞欲放的春天，一望無邊的海灘沙地。

閏土、水生一家含辛茹苦，辛勤地勞作，播種收割。

大鍋里有幾片菜葉，被一個(gè)大勺攪動著，十幾只小手，捧著空碗，眼睜睜地張著嘴。

炎熱酷暑的夏天，沼澤泥濘的稻田，閏土、水生一家苦苦地勞作。

一聲槍響，閏土被匪兵驅(qū)趕著。

閏土在匪兵的看押下挖戰(zhàn)壕，筑堤壩，修作戰(zhàn)工事……

丟在家里的孩子們鬼哭狼嚎。

昏黃暗淡的秋天，風(fēng)吹樹葉嘩嘩響。

閏土、水生，壓彎了腰，將一口袋一口袋稻谷，朝地主的斗里倒了又倒。

地主的算盤啪啪作響，閏土一家人的眼淚，淚汪汪……

冰天雪地的冬天，冰凌倒掛滿屋檐。

閏土、水生一家饑寒交迫地畏縮在一起。

閏土心靈手巧地，編織著各式各樣的竹器，有竹籃、竹筐、竹簍，美觀大方，結(jié)實(shí)耐用。閏土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被竹簽扎破，鮮血直流。

閏土牽兒帶女，肩挑背扛各種竹器沿街叫賣，所得鈔票、銅錢寥寥無幾。

坐在迅哥對面的閏土，吸著煙，訴述著，哭說著，兩眼滯呆，呆若木偶，額頭上的皺紋，一道比一道深，如果不是眼睛的轉(zhuǎn)動，仿佛一尊泥塑、石像一般。

沉默了片刻，閏土便又拿起煙管來，默默地吸煙。

周母拭了拭欲滴的眼淚，打破死一般的沉寂，說：“二三十年了，你們倆難得見一面，沒幾天我們就要走了，東西隨你挑揀。”

“謝謝老太太。”閏土望了望迅哥，慢慢走出來，試著挑揀家具什物。

迅哥目送著動作遲緩的閏土，眼睛直盯盯地望著閏土放在桌子上的紙包。他打開紙包，干青豆化作顏色鮮艷的牡丹絹花，變成五光十色的貝殼……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一個(gè)手捏一柄鋼叉，英俊無比的少年閏土。

迅哥長吁短嘆，驚異地大喝一聲：“唉！”

20.周宅正廳堂

一聲刺耳怪聲怪調(diào)的大叫突然響起：“哈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

迅哥大大地吃了一驚，嚇了一跳，趕忙抬起頭。

一個(gè)凸顴骨，薄嘴唇，50上下的女人站在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gè)畫圖儀器里細(xì)腳伶仃的圓規(guī)。

迅哥愕然了。

“不認(rèn)識了嗎？我還抱過你呢！”那“圓規(guī)”搶白地說。

迅哥愈加愕然了。

周母進(jìn)來從旁說：“他多年出門忘卻了。你該記得吧，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p>

還沒等迅哥開口，楊二嫂冷笑著說：“這真是貴人眼高！”

“哪有這事……我……”迅哥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么，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這些笨重的東西，又沉又笨，你還要什么，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p>

“我并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迅哥說。

“哎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xiàn)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大轎，還說不闊？咳，什么都瞞不過我?！睏疃┮粋€(gè)勁地說個(gè)沒完。

迅哥吶吶地說：“放了道臺……三房姨太太……八抬大轎……什么時(shí)候？”

“哎呀哎呀，真是愈有錢，便愈一毛不拔，愈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薄皥A規(guī)”一面回轉(zhuǎn)身，一面絮絮叨叨地說個(gè)沒完，說著慢慢地往外走，順便將周母的一副棉手套塞在褲腰里，露出幾個(gè)手指頭出來了。走到院里，還彎腰朝旁邊的一疊碗碟上，揚(yáng)了厚厚的一層稻草灰，便無影無蹤了。瞬間，又旋回來，扒開稻草灰，拿出碗碟，邊扒邊說，“你看閏土，把碗碟藏在灰底下，真是……”拿著幾個(gè)碗碟就跑，她藏在屁股上的棉手套更明顯地露出來，幾個(gè)指頭套不停地拍打著楊二嫂這個(gè)當(dāng)年享有盛名的豆腐西施的大腚。

周母搖了搖頭，嘆息道：“這個(gè)楊二嫂，這些日子，三天兩頭地來回跑，不是拿這就是拿那，虧伊是裝著這么高低的小腳呢，竟跑得這樣快。”

迅哥下意識地“嗯”了一下，陷入沉思。

迅哥畫外音：“楊二嫂，豆腐西施，想當(dāng)年，我是孩子時(shí)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gè)楊二嫂，擦著白粉，那時(shí)人說因?yàn)橐?，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yàn)槟挲g的關(guān)系，我卻并未蒙著一毫感化……”隨即出現(xiàn)如下畫面：

21.豆腐作坊

“梆梆梆”，豆腐梆子響個(gè)不停。

周宅斜對門的豆腐西施作坊顧客盈門。

楊二嫂干凈利落，或拐磨豆?jié){，或大鍋煮豆?jié){，或點(diǎn)鹵加石膏，或擠壓豆?jié){成豆腐，樣樣會做，個(gè)個(gè)精通，尤其是那切白豆腐，稱白豆腐，拿白豆腐，將白豆腐遞給顧客的姿勢，飄飄欲仙，嫵媚動人，連同那細(xì)膩柔白的皮膚、大腚，著實(shí)招惹了不少是非。

一些游手好閑之徒不時(shí)地對楊二嫂做著某種輕薄的舉動和戲辱，拍打，撫摸楊二嫂豆腐西施的大屁股等。

22.周宅正廳堂

閏土虔誠地用手捧著一副香爐和燭臺走來。

迅哥：“閏土老弟，這香爐和燭臺……”

閏土：“我要！我要！我要等祭祖供神的時(shí)候用。我還挑了兩條長桌、四個(gè)椅子、一桿抬稱……還有那草木灰，做肥料用的，等你啟程的時(shí)候，我用船來載去。”

迅哥：“老弟，隨你的便就是了?！?/p>

閏土：“謝謝老爺！水生，過來給老爺磕頭?！?/p>

水生像熟悉過來似的，從宏兒身邊走過來，就要跪在地下磕頭。

迅哥忙上前扶起水生，對閏土說：“怎么能這樣！不能這樣！我希望我們還是哥弟相稱的好。”

23.紹興河埠頭

迅哥、周母、宏兒由新臺門周宅走出。

迅哥回頭望了又望，那黑黑的高臺大門，那瓦楞上當(dāng)風(fēng)抖動著的斷莖枯草。

迅哥走下河埠頭臺階，跨上行船，站在船頭。

迅哥畫外音：“我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

閏土和水生，站在另一只滿載稻草灰的船頭，向迅哥即將遠(yuǎn)去的小船揮手。

迅哥、周母、宏兒也站在船頭，向即將遠(yuǎn)去的閏土和水生的小船揮手。

兩只小船，漸漸遠(yuǎn)行，越距越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向相反的方向劃去，逐漸消逝在水天相連的各自一方。

24.船上

迅哥的船在前行，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妝成了深黛顏色，漣漣退向船的后梢遠(yuǎn)去。

周母走進(jìn)船艙。

宏兒和迅哥靠著船窗，望著外面模糊的風(fēng)景。

宏兒：“大伯，我們向哪兒去？”

迅哥：“上北京?！?/p>

宏兒：“光坐船嗎？”

迅哥：“先坐船，再坐火車?！?/p>

宏兒：“我們什么時(shí)候回來呢？”

迅哥：“回來？你怎么還沒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哩……”宏兒瞪著兩個(gè)大眼睛，癡癡地想了又想。

故鄉(xiāng)紹興的山山水水，早已遠(yuǎn)離得無影無蹤。

寂靜的夜幕漸漸降臨，只有船底下流水嘩嘩作響。

迅哥心情沉重地披上長長的大黑圍巾，獨(dú)自走出船艙，佇立船頭，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遠(yuǎn)望著點(diǎn)點(diǎn)閃閃的漁火。

迅哥畫外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代還是相見如故，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愿意他們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zhuǎn)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是我們未經(jīng)生活過的?！?/p>

出現(xiàn)如下畫面：

安然熟睡的宏兒，甜蜜的笑臉，微笑的夢囈：“水生……水生……”

水生與他的力氣極不相稱地拼命地?fù)u著櫓，閏土癡呆像木偶似地機(jī)械地?fù)u著櫓……

月光如水，傾泄在滿滿的草木灰、抬稱、香爐、燭臺上。

朦朧中，展現(xiàn)在銀幕上的是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上面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

石像般的閏土又化作當(dāng)年手執(zhí)鋼叉的英俊少年，隨著水紋的波動，少年英俊閏土的影子逐漸模糊，消失得無影無蹤。

25.船上

迅哥矗立船頭，航船在黑暗中激流勇進(jìn)。

迅哥畫外音：“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shí)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變成了路。”

航船沖破彌滿水草的河面，掀起層層波浪。

轟鳴高歌的火車奔馳而來。

銀裝素裹的北京，莊嚴(yán)雄偉的前門屹然聳立。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