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泉水穿村過

江平友

浙江省嵊州市高級中學(xué)

題記：那一彎清泉，叮叮咚咚，層層疊疊，潺潺地流過芳山，流過后垅，也流過了我童年的心田。

家鄉(xiāng)有條山泉，它彎彎曲曲，時而激昂，時而平緩，時而化作漫天飛濺的瀑布，大珠小珠落玉盤，時而又輕輕悄悄、小家碧玉般地緩緩流淌著。它一路歡快地穿山走嶺，滋潤著林間的飛鳥和幽谷的深蘭，灌溉著兩側(cè)層層疊疊的農(nóng)田，也哺育著它所流經(jīng)的芳山后垅上江村。

泉水不知從何而來。聽年邁的老祖母講，它來自村后的茂山之巔。這茂山，便是到現(xiàn)在，我也仍是未能有緣一凌其絕頂，以體驗(yàn)古人那“一覽眾山小”的壯麗輝煌景象；說是無緣登其頂，其實(shí)莫若說是我一向來的懶散與畏懼情結(jié)所致，懼其山高路遠(yuǎn)，懼其彼峰遙遙，像村子里跟著我長大的安公子，就似乎已成功地爬越了好幾次的茂山，愜意地?cái)?shù)次欣賞過茂山之頂?shù)哪菬o限絕美風(fēng)光。

造化鐘神秀，山川孕育著溪流，溪流哺育著大地。茂山中的無數(shù)低洼濕地，漸漸地就匯聚成了這條山泉。這條山泉，村里的人們一直對它珍愛有加，只是近百十年來，卻無人曾給它取過一個正式的學(xué)名，只待其一路蜿蜒流淌至村后的一片自留山后，澗水因地形的落差陡然增加而形成一條壯美的瀑布，村里的人們才喚其作“澗坎”，而把瀑布所在之處，也相應(yīng)地叫作了“澗坎塢里”。 坎，音 kǎn，古籍《象辭》中說，水洊至，習(xí)坎；君子以常德行，習(xí)教事。意思是，坎為水流之地，水長流不滯。君子觀此卦象，從而尊尚德行，取法于細(xì)水長流之象，學(xué)習(xí)教化人們應(yīng)該要厚德載物的意思。

茂山巍峨聳峙，泉水潺潺流過，這里曾經(jīng)有座香火旺盛的寺廟。寺廟喚作蓮花庵，庵前有處精致的水池，池中有蓮，還有數(shù)尾可愛之極的紅鯉魚。相傳，有村民趁住持不備時偷偷地捕了其中的一條鯉魚，回家丟進(jìn)了灶臺上的鐵鍋，伴以蔥姜辣蒜，準(zhǔn)備大快朵頤一番；然而，在他往鍋里倒入了一瓢水后，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猛見一陣白煙過后，鍋里的魚尾似是用力地?fù)u了一搖，那鯉魚就倏忽不見了！數(shù)日后，村民們詫異地發(fā)現(xiàn)，蓮花庵前的水池里，竟有條半邊黑得像是燒焦了的紅鯉魚！

數(shù)條泉水汩汩地流出蓮花庵后，逐漸匯聚在一起，水流也隨之逐漸加大。流至白沙垅里時，山泉儼然已成一條小溪。這里的地勢已不再似茂山那般高不可攀，因此，舊日的鄉(xiāng)親們多會在此種植水稻、高粱等莊稼作物。孩童時，印象最深的是會跟著爹娘及姐姐們來此勞作，父親對我一向嚴(yán)肅寡語，渾不似他在別處與鄉(xiāng)親們講起他那些永遠(yuǎn)也講不完的故事時的談笑風(fēng)生，他大多會囑咐我：你且好生看牢牛，可別跟丟了！母親則是百般地寵著我，讓我躲進(jìn)建軍家（也就是我大姐家）曾在高山住過的那幢舊房子里，囑咐我不要被夏日的太陽曬著。因?yàn)楦呱睫r(nóng)田一帶離山下的村子已是較為遙遠(yuǎn)，村民們來此勞作時就都會帶上午餐，到了正午時分，家家都會拿出自帶的飯菜或干糧等食物，就著田邊那一股股的甜美山泉吃了起來。條件好些的鄉(xiāng)親，也會帶了小半瓶的竹葉青或是自家釀制的二鍋頭，在勞作的間歇不時地會呡上一小口。還有的鄉(xiāng)親，會帶了蒸熟后又冷卻了的番薯、玉米等作零食吃。吃了午飯小憩片刻后，大家就又都顧自去忙著自家的田間事務(wù)。只有我，守著飯盒里的小半盒米飯和酸菜不舍得吃完，以便剩余一些到三四點(diǎn)鐘時作點(diǎn)心吃；年長的村民們就會慈祥地看著我，笑著說，看這孩子，這么不通飯量！直到黃昏時分，大家才前前后后地停止一天的勞作，踏著蜿蜒崎嶇狹窄不平的山道，嘴里哼著輕快的山歌，逐漸回到山下的村莊。

泉水流出白沙垅里后，隨著匯入的小股溪流的不斷增多及地形落差的不斷擴(kuò)大，明顯加快了速度，一路歡歌笑語，到了澗坎塢里時，挾持著滿溪的水流落差與重力，在一塊峭壁前戛然止步，散落成一片水晶般的瀑布，如珍珠，如玉碎，飛流直下，夾雜著呼嘯的風(fēng)聲與水聲，似萬鈞雷霆，一泄如注。

瀑布下的澗水分成了兩支，一支順流注入地勢更低的右側(cè)山澗，流經(jīng)環(huán)村的雷嶺山谷，來到小橋底、紅坑（似是內(nèi)有紅色大石而得名），繼續(xù)灌溉著鄉(xiāng)野四周的莊稼，之后注入流經(jīng)上江村前的那條小河；最后，與縣域內(nèi)其他的眾多河流一道，注入美麗的千島湖。

而流過左側(cè)山澗的那股溪流，先是平緩地流淌了一陣子，之后繞過雷嶺山的西側(cè)，一路歡快地淙淙流下，一樣地用它的愛心哺育著村前八畝山上那些錯落有致的梯田；這些梯田因?yàn)殡x村近的原因，兒時的我們會常來此戲耍。夏秋兩季田里的稻谷收割了后，打落在谷倉外的一料料稻谷散落在田間的泥縫里，我們就會趕著家里養(yǎng)著的雞，放到田里讓它們美美地飽餐一頓。梯田的一側(cè)是泥石交融的垂直田梗，一些石頭的縫隙間，常是一些鳥兒的天然巢穴；建紅老大有時便會和建軍一起，順帶也捎上我，在日落之后天黑之前跑到這些鳥巢邊，建紅老大極有經(jīng)驗(yàn)地一伸手便會摸出一只我叫不出名的鳥兒來，然后囑咐我小心拿著，自己則和建軍又去捉別處的鳥兒。而我，一不留神，鳥兒就會掙脫我的手掌，撲愣愣地直飛而去；然后，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建紅老大的一頓數(shù)落：你怎么這么不小心?。∧阍趺催B只鳥兒都抓不牢??！

陽春的三月，有時我也會跟著三姐來這八畝山泉水邊的梯田采摘那可口的馬蘭頭。性格溫純的三姐，像極了這嫩綠純樸的馬蘭頭；春風(fēng)吹拂處，田角的一邊，經(jīng)?？梢钥吹揭淮笃淮笃鸟R蘭頭。馬蘭頭清熱利濕，其味清淡而微澀，食之有益身心健康。勤勞善良的三姐，半蹲著用她的剪刀飛快地剪著身旁的馬蘭頭，不消片刻，便能剪起滿滿的一籃來。而我，卻是傻傻地分不清這馬蘭頭與別的野草間的區(qū)別，經(jīng)常會剪了許多其它的野草在籃子里。三姐卻也不怪我，只是笑笑對我說，諾，你可要看清楚啦，這馬蘭頭呀，它的葉子光潔平整呈橢圓形，頁面上呢又有許多的小分叉，你可要記住啦！而在夏日的雨后，這山澗的一些青石板上，也經(jīng)常會長出一些被我們叫做挖挖筍的食物來，三姐偶爾也會帶我來采摘這些挖挖筍，采回家洗干凈了，可以加辣椒一起燒著吃，味道無比鮮美；也可以包在米馃里蒸著吃，或是把米粿直接放火爐上烤著吃，那味道，嘖嘖嘖，簡直是妙不可言呀。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這挖挖筍，就是學(xué)名喚作地衣的一類真菌藻類植物。

泉水流出梯田后，流速再一次的慢下來，開始緩緩地多情地真正意義上的流經(jīng)我們整個上江村。

率先流過的是忠富家的房子。退伍轉(zhuǎn)業(yè)于十三師的忠富同學(xué)，現(xiàn)在已是位遠(yuǎn)近聞名的木苗種植園主。當(dāng)年還是個孩童的他，會在挨著村里前廳的蘇丙家的老唱片機(jī)的伴奏下，高聲吟唱“月光迪斯科”，聲音悅耳悠揚(yáng)，極富穿透力！忠富的哥哥君富，少年時一直是村東群童之首，曾經(jīng)多少個不眠的夜晚，一大群孩子們在月光下的澗水旁，曬莊稼的曬谷場（老家方言稱其為坦），高聲唱著“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或是在君富頭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玩起丟手帕、捉迷藏等等載歌載舞的游戲……

建軍家的房子，就位于這山泉流下的轉(zhuǎn)角處。有一小股泉水會滲到下面的那條更大的水渠里來，夜晚，和著汩汩的泉水，聽著大姐夫（建軍的爸爸）講起嫦娥與玉兔的傳說，泉水咚咚的聲音會變得分外地動聽，我們的思緒，也會隨著這山泉，流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建軍是個天生的玩具制造家，一截破爛的皮管，會被他改造成一個引水的上佳工具，泉水穿過皮管注入溝渠，那聲音就更是不同，視覺上也似是個微型瀑布，而在這水流的盡頭，心靈手巧的建軍同學(xué)更會用些樹枝藤蔓做成個葫蘆，葫蘆的兩端用繩索固定在粗壯的石頭或是金屬器物上，沖下的水流帶動著葫蘆，葫蘆就會倏倏倏地轉(zhuǎn)動起來，煞是好看。

歲末的冬日里，穿村而過的這條山泉，就更是熱鬧的幾無閑時。家家戶戶的女主人們，從早到晚都會在泉水邊一直忙碌著年底的活兒。每家都有洗不盡的衣物（更大的被褥會徑直去村前的小河中洗），還有為除夕和春節(jié)而準(zhǔn)備的雞鴨鵝肉及蘿卜蔬菜等各式農(nóng)產(chǎn)品，及甘蔗番薯等農(nóng)戶們自家種的瓜果，無一例外地都會在這條山泉中得到漂洗；只有村里的孩童們，仍會與往常一樣地在泉邊瘋跑，在大人們之間穿插游行，這時的泉水，冷冽，甘甜，它從茂山之巔清新俊朗地流出，歡快飄逸地流過村子，又源源不斷流入村前的小河，這番情景，該是多么紅火的一副農(nóng)家年底洗滌圖，該是多少游子永存心中的一副醉人鄉(xiāng)愁圖啊。

看，渠水邊的村人們，三五成群地在依次打制著麻滋；這是年底村里必備的一種傳統(tǒng)美食，打制好后會冷卻成大大的一團(tuán)，然后又被切成許多方形的小塊，閑暇時候，或是夜深了感到饑餓時，在火爐上烤著這麻滋，蘸點(diǎn)白糖或是紅糖，或者干脆放在米羹里一起煮熱了吃，香香的，甜甜的，辣辣的，糯糯的，那味道，實(shí)在是贊不絕口，妙不可言哪。

澗水流出后村一帶的眾多人家，流經(jīng)村里長年開著的一家代銷店。店里的老板娘和藹可親，平日我們幾個小伙伴經(jīng)常會沿著澗水揀一些塑料拿到店里賣了換糖吃，有時也會偷偷地拿了家里老母雞下的蛋來店里換上一毛多錢，存到冬天，再在這里買上一罐百雀靈面油，早起涂在了臉上，香香的可以御寒。小店老板家的大公子文軍曾與我和安公子在大市中學(xué)共修了一年的學(xué)業(yè)；二公子華軍與我同歲，一身橫力，一拳頭幾乎就可以打趴一頭牛。澗水的一小支分支注入我家老屋所在的老巷，夏日的夜晚，經(jīng)常會有睡不著的年青小伙提了油燈，握了鐵鉗在老巷泉水匯入的溝渠里捉泥鰍，黃鱔，經(jīng)常一捉就是小半簍。

流過了小店后，這山泉依次淌過彩生家和愛軍家的門口，然后就流到了村里的下門頭。下門頭是我們的特別稱法，其實(shí)也就是前村的意思。下門頭有一片連在一起的平整曬谷場，除了夏日里日復(fù)一日地曬著田間收割來的稻谷外，平時令孩童們最高興的事就是在這曬谷場上放露天電影；放電影的夜晚，每戶人家都會搬條長凳在曬谷場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電影；若是冬天的夜晚，村民們還會把自家的大火爐也扛出來取暖，大家一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電影，一邊指手畫腳地討論著劇情，只是最興奮的依然是我們這些孩童們，在人群中不停地來回穿梭，倦了就回到自家的凳子旁，在父母的懷抱中悄然睡去，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已是在自己的家中。

泉水流過下門頭，繼而繞過村前的數(shù)戶人家后，來到了村口的涼亭。在此，它與村前小河中引來的水流匯在一起，繼續(xù)灌溉著村前的一大片糧田。最后，它終于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在糧田的灌溉水渠末端，注入村前的那條小河。

憶素年，思錦時。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那一彎清泉，早已不復(fù)昔日的模樣。泉水邊已沒了當(dāng)年的繁華，泉水基本也失去了其灌溉的功效；甚至，泉水的后半段已然枯竭，空余一些枯泥，或是干脆已被水泥沙石等硬化填充。新的時代里，留守村子的多是一些孤寡老幼，當(dāng)年的孩童，今日的壯年勞動力都已涌入城市化建設(shè)的大潮，長年投身祖國四方，拿著用自己繁重的體力勞動換來的微薄收入，支撐起日漸蒼老的父母親人，及至整座村莊；他們只是在年底，才會從四面八方返回重新回聚在村子里，談著眼前的生計(jì)，與當(dāng)年的那些故事。

那一彎清泉，叮叮咚咚，層層疊疊，潺潺地流過芳山，流過后垅，也流過了我童年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