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素娟
(河南工業(yè)貿易職業(yè)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曾經以具有獨特文藝片氣息的科幻電影《降臨》(2016)驚艷世界的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又推出了另一部風格相仿的科幻之作《銀翼殺手2049》(2017),維倫紐瓦對雷德利·斯科特在《銀翼殺手》(1982)中奠定的世界觀的繼承,以及維倫紐瓦自身的思考和藝術偏好,使得《銀翼殺手2049》帶有鮮明的存在主義色彩。
存在主義誕生于20世紀20年代,是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最為重要的流派之一。人們普遍認為,構成存在主義這一哲學思潮基礎的,是索倫·克爾凱郭爾提出的個體哲學,以及叔本華和尼采創(chuàng)建的唯意志論,而將存在主義發(fā)揚光大的,則是引入了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的海德格爾和讓-保羅·薩特。毫無疑問,存在主義的出現(xiàn),是對笛卡爾、黑格爾理性理論的一種否定。存在主義認為,當人們注重理性時,就會將注意力放在外部世界上,為外部世界所支配,而外部世界對于人而言又是虛無而矛盾的,當人屈服于理性和客觀的外部世界時,也就失去了自由和自我,無法發(fā)揮自己的能動性。在否定理性的同時,存在主義標舉人類的情感意志,而將這一主張發(fā)揮到極致的,則非認為人類意志才是宇宙本質的叔本華莫屬,也正是在叔本華的影響下,尼采才發(fā)出了“上帝已死”這一驚世駭俗的,要求一切價值重估的呼聲。
但是存在主義中的反理性主義主張,并不意味著存在主義對于笛卡爾、黑格爾的全盤否定,甚至如薩特等存在主義者,其啟蒙者或其理論的邏輯起點,都是笛卡爾和黑格爾。而笛卡爾和黑格爾對于存在主義的深刻影響之一,就是被存在主義批判地繼承了的“我思”的理念。笛卡爾曾經提出“我思故我在”,而黑格爾則提出了“自我意識”。笛卡爾在“我思故我在”這一命題中,賦予思維實體的存在,這一點為存在主義所拋棄,但是存在主義肯定了人能夠通過“我思”來尋找到自我意識。而在兩部《銀翼殺手》中,“我思”都成為主人公最重要的行為推動力之一,同時也是電影在情節(jié)上給予觀眾最大震撼之處。在根據(jù)科幻小說家菲利普·K.迪克的小說《機器人夢到電子羊了嗎》改編而成的《銀翼殺手》中,基因工程師通過對人類細胞的復制,制造出了在外表上和人類一樣,甚至在某種機能上還優(yōu)越于人類的復制人,讓人類利用復制人完成一些人類不愿或不能完成的工作。作為人類的造物和奴隸,復制人被認為不應該擁有自我意識。
在《銀翼殺手2049》中,主人公K接受的“移情測試”,就是在被檢驗是否成功抑制了情感,摒棄了自己作為“人”的人格意識。然而,《銀翼殺手》中的瑞秋等復制人已經有著強烈的“我思”行為,甚至獵殺反叛復制人的銀翼殺手里克,在電影的最后也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也有可能是一個復制人。這正是人類和復制人尖銳斗爭的起點。而在《銀翼殺手2049》中,K則面臨的是更為復雜的狀況。K是一個知道自己是復制人的銀翼殺手,作為一個連鎖9型的復制人,人類在壽命和情感抑制方面進行了改良,因而K一直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兢兢業(yè)業(yè)地為人類工作。然而就在電影一開始,K完成了一次處決后,在后續(xù)的調查中,K開始懷疑自己殺死的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讓K繼續(xù)查自己的身世,在檢驗了自己記憶的真實性后,K以為自己殺死的是養(yǎng)父,而親生父親還活著,自己就是那具出土女尸(瑞秋)懷著的孩子。這意味著K是一個有靈魂的人,是一個奇跡,這讓K震驚又欣喜。然而在電影的最后,K準備與“父親”里克相認時,才被告知,自己實際上確實是復制人,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引開華萊士公司的火力,保護那個真正的孩子安娜。此時K的自我認同機制瞬間瓦解,他成為一個一無所有的,并“幾乎是個人類”(almost human)。從瑞秋到K,兩代復制人都表現(xiàn)出了自我意識,對于“我”和世界都進行了懷疑,在這種懷疑中實現(xiàn)了“存在”:他們的自在和自為使他們其實與人類毫無二致,而他們的存在又改變著外部世界的存在,大量人和復制人的命運因他們而改寫。
海德格爾等人認為,人的異化是普遍、長期存在的。而存在主義作為“人學”,無疑是反對這種異化的。就造成異化的原因而言,不同的存在主義者觀點不完全相同。雅斯貝爾斯提出了兩大異化成因:第一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在人類進入物質極大豐富,技術極為先進的當代,“人成了機器的一個功能,可以像機器零件一樣任意配換”;第二則是權力政治,各類身份證件等,消滅著人的人性。
雅斯貝爾斯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科技和權力政治對人的異化是現(xiàn)象而非原因,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異化的根源在于生產的社會性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這一對矛盾。而在《銀翼殺手2049》中,雅斯貝爾斯所提到的現(xiàn)象確實存在。復制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人被異化的體現(xiàn)。復制人源于人類的科研這一創(chuàng)造性活動,人類將復制人視為具有特殊功能的機器,對復制人進行編碼、抑制人性等權力政治統(tǒng)治。如復制人的骨骼上刻有序列號,K在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女尸遺骸時,正是因為看到了序列號而意識到這是一個曾經懷孕過的復制人;又如為了更好地控制復制人,人類為復制人植入記憶。在《銀翼殺手》中,電影并沒有交代這些被植入的記憶的來源,而從瑞秋會彈鋼琴等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記憶來自于制造者泰瑞爾博士的侄女,也就是說,人類采用他人的真實記憶來幫助自己全方位地操縱復制人。到了《銀翼殺手2049》,植入真實記憶這種有違科技倫理的行為已經被規(guī)定為違法,因此出現(xiàn)了記憶制造師,一直生活在玻璃罩里的安娜博士就為K植入了虛假的記憶。正如K在DNA檢驗中心查出生的復制人資料時,喬伊所說的:“你們是A和C,T和G組成的,我是0和1組成的。”復制人雖然對人類而言更加危險,但和人工智能之間本質上沒有區(qū)別,他們都只是一個由DNA堿基對,一個由計算機二進制組成的“物”而已。
然而在復制人產生后,不僅復制人是被奴役和支配的,人也是被奴役和支配的,復制人的反抗意味著發(fā)達的科技成為對抗人的異己力量。如洛杉磯警察局局長喬什在電影開頭時就曾經說:“這個世界有一堵墻,維持著世界的秩序,如果沒有這堵墻,戰(zhàn)爭就會爆發(fā)。”人類所苦苦維持的,便是自己不被自己的科技造物反噬的現(xiàn)狀。喬什對下屬K有著一縷情愫,在喬什發(fā)現(xiàn)K基線測試不合格的時候,她也誤以為K正是瑞秋和里克的后代,于是她選擇冒著戰(zhàn)爭爆發(fā)的危險放K走。而喬什也成為科技的犧牲品,華萊士培育出的冷血殺手露芙,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機械地執(zhí)行命令,殺死了喬什。喬什說出的人類的恐懼、安娜的不自由、華萊士的貪婪和無情,都是人類被異化的表現(xiàn)。在電影中,復制人和人類都在“異化—暴力—革命”的怪圈中,都需要解放。
克爾凱郭爾曾經提出“孤獨的個體”這一概念,并將其置于哲學最重要的關心對象的地位??藸杽P郭爾表示:“人是精神。但精神是什么呢?精神就是自我。自我又是什么呢?自我是一個與他本身發(fā)生關系的關系,也就是說,在他所處的這種關系中,它與它自己發(fā)生了關系;因而自我不是關系,而在于一個關系把它和它自身關系起來了這一事實?!焙喍灾藸杽P郭爾認為,存在這樣一種孤獨的個體,只體驗、領悟自己,只與自己發(fā)生關系,而與其他人或事物沒有關系。而“孤獨的個體”與其說指的是具體的人,不如說指的是一種心理體驗,一種高度自我的、反理性的主觀意識。在后起的存在主義者的闡述中,這種意識被直接以“存在”概稱之。
在《銀翼殺手2049》中,孤獨的個體概念被以角色和環(huán)境等多方面具象表達出來。真實出生,擁有童年記憶的安娜只能在玻璃罩中感受著虛擬的雪,而被植入記憶的復制人K在外部世界中感受著真實的雪,K的虛擬女友喬伊以不存在的肉身感受著真實的雨,雨滴打在她身上,出現(xiàn)了與打在真人身上不同的模糊狀態(tài),這種視覺上的模糊狀態(tài),暗喻的就是這個世界中真實和虛擬、鏡像和本體等之間的界限一再被模糊,《銀翼殺手》的主題,“身份認知”這一哲學問題在《銀翼殺手2049》中得到了總結,同時,《銀翼殺手2049》又對此進行了發(fā)展,以“集體與個人”的關系問題,對人類在未來的處境進行質疑。安娜、K和喬伊三個人屬性不同、經歷不同,擁有主觀意識的程度也不同,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極度孤獨。K甚至因此而產生了焦慮。在電影中的未來世界,他們不得不成為單獨存在的個體,無法與他人建立健康、正常的,如昔日瑞秋和里克那樣的關系。電影還有意給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人工蜂巢。在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拉斯韋加斯,似乎沒有要授粉的植物,然而蜜蜂卻繁衍生息,這一畫面是突兀的,然而卻隱含著維倫紐瓦的深意。蜜蜂是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生物,以集體互利的方式生活,當人類處于極度孤獨時,蜜蜂卻成群結隊,悠然自得。此外,在環(huán)境上,電影中大量運用昏黃、灰白、黑暗的色調,表現(xiàn)被霧霾籠罩的、殘破的城市,K所到之處,幾乎都荒無人煙。然而在廢鐵鎮(zhèn)中卻有大量等待被領養(yǎng)的孩子。具有生機的孩子和廢鐵鎮(zhèn)上滿地的科技垃圾形成了一種對比。人類的舊文明已經衰落,但是廢墟上依然存在希望。孩子作為一個“集體”,正是新文明的星星之火,在未來,他們有可能走出“孤獨的個體”的困境。
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誕和虛無的,人是被偶然拋到世界的,因此人生也是荒誕和虛無的。人類或是無法超越自己的自我認知或所處情境,或是超越了,卻收獲了薩特所言的“惡心”、焦慮等負面情緒。如K在介入這個世界后,盡管有喬伊的陪伴,但是K感覺是虛無的。喬伊反復對K說的貼心溫柔的“你累了嗎”“放松一下吧”“今天想吃什么”,K都明白這不過是一段編碼。而在喬伊說出“我愛你”后,K則說“你不用說這個”,回避了喬伊的愛,K不能確信喬伊的話是不是有意義的。喬伊的人工智能女友身份代表的就是自在存在的虛無化。K的種種虛無感就是薩特所說的“惡心”。而就像薩特的《惡心》一樣,《銀翼殺手2049》依然給予了觀眾希望。K死去了,但是那群孩子將有可能過著比K更為自由的,有人陪伴的生活。
和三十余年前上映后叫好不叫座的《銀翼殺手》一樣,《銀翼殺手2049》在上映后也在受眾的反饋上出現(xiàn)了兩極分化。人們對于《銀翼殺手2049》的詬病主要集中于其無法提供給觀眾輕松愉快的觀影感受。電影在主旨上宗教般的肅穆、宏大,敘事節(jié)奏上的緩慢和沉重,以及在人物關系中的哲思,都對部分已經習慣了令人興奮的動作場面和膚淺直白對話的觀眾有了一種先在的拒斥。然而《銀翼殺手2049》中的嚴肅思考又恰恰是優(yōu)秀硬核類型的科幻片所不可或缺的,如《地心引力》(2013)、《星際穿越》(2014)等在好萊塢逆流而上的嚴肅科幻電影莫不如是。在《銀翼殺手2049》中,維倫紐瓦出色地對前作的主題進行了存在主義式的延伸和更具時代性的探討,在一個簡潔的科幻故事中,傳遞給觀眾一種巨大的悲愴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