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堯
他還是一個13歲的孩子,就已經(jīng)開始構(gòu)筑自己的墳墓。這個孩子不是悲觀厭世、行將就木的癆病秧子,而是初登大寶,心雄萬丈,正欲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秦王嬴政,這總難免讓人困惑。仰望淡霧中的秦陵,看這原野上的土丘,看這土丘上叢叢石榴樹上明滅的花,近處的花像燃燒著的火焰,而更多的花藏在樹后和霧里,像那些隱遁在歷史塵埃里的謎團。沿著濕漉漉的臺階我攀向秦陵的頂端,帶著種種疑問,走近那蟄伏了2200多年的“祖龍”,走近這皇權(quán)的發(fā)端和顛峰,去問候這位身形孱弱而永遠偉岸著的英雄。
從先人手上接過大秦江山時,嬴政還是個13歲的孩子。盡管當時的秦國已經(jīng)雄居關(guān)隴、虎視天下,但畢竟莊襄王新葬,新政權(quán)立足未穩(wěn),且山東六國同仇敵愾,而這個孩子卻已經(jīng)開始考慮自己的“百年之后”。也許因襲的習俗決定了國王在登基的同時要考慮自己的歸宿,但有哪個皇帝像他這樣,動用勞役72萬人,歷時十余年,移動土方超過500萬立方米,幾乎以來之不易的帝國作為成本,去營造一座墳墓?也許因為一直身世不明,且曾在趙國飽受屈辱,早熟的他看透了人生和世事,向往躲進一個誰也沒法打擾的墓穴,獨自去撫慰受傷的心靈?但即以始皇自居,他已經(jīng)為子孫安排了萬代的帝業(yè),挾著無人企及的雄心、胸襟和膽略,自詡“功蓋王帝,澤及牛馬”,他又豈是顧影自憐、形影相吊的可憐蟲?
墓高47米,走完短短的一段臺階,我仍然無法從蒼茫的歷史迷霧中找到答案。
站在秦陵的頂端,南望,是屏風一樣環(huán)繞的驪山,峰巒蒼翠而靜穆;北望,是玉帶一樣偎依的渭水,水流沉寂而舒緩。披山帶水,秦陵就這樣從容在一場場風雨的侵襲、一個個朝代的更替里,像歷史留下的一個印記,更是一個不曾被磨滅的現(xiàn)實。時近中午,太陽從頭頂上的云層里放射出千萬條光帶,蒸騰著眼前水土肥美的八百里秦川,剛才還灰蒙蒙的霧氣,頓時罩上了多彩的光暈。不到秦陵,難得一見山河的壯麗,先不說地下埋藏的珍器重寶和無數(shù)的未解之謎,單是風景的奇特就足以令人神往。選了這么個地方長眠,果然是千古一帝的眼光!
也許正因為風景的奇特,吸引了各色人等的注意力,在眼前的每一方土壤、每一塊山石、每一道水波里,幾乎都能翻出一段經(jīng)典的歷史故事。正是在那渭水之濱,周武王訪到垂釣的姜尚,由此合八百諸侯而一舉滅殷,文治武功流傳后世;正是在那驪山之阿,周幽王為博一笑而烽火戲諸侯,葬送祖業(yè)成為千古笑柄。秦王把自己的陵墓選在渭水與驪山之間也許是個巧合,但拿秦王與他們兩人做比較,還真有不少相同之處。一統(tǒng)江山,秦王武王同為后人所景仰,然而秦王“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的氣概又為武王所不及;秦王雖然沒有為婦人所惑,但由于輕廢太子重用佞臣而為王朝覆亡埋下禍根,這一點卻與幽王相似。而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去比較,盡管“蜂準,長目,掣鳥膺,豺聲”,佝僂著腰身望之不似人君,但論功業(yè),滅六國、修長城、統(tǒng)一貨幣文字和度量衡,后世的各代君主誰人能望其項背?論暴虐,坑降卒、用酷吏、興苛政,焚書坑儒,不計國力大興土木,上至桀紂、下至隋煬雍正,也都應自愧弗如。從這個角度看,秦始皇是整個封建王權(quán)的集大成者,他所體現(xiàn)的,是封建集權(quán)最本質(zhì)的特征。
下秦陵向東,我來到舉世聞名的兵馬俑陪葬坑。在這里,2200年前大秦勇士氣吞山河的戰(zhàn)陣似還隱含著沖天的殺氣,并且從勇士們洋溢著英氣的眉宇間、似有青筋在跳動的手臂上、似在飄逸著的戰(zhàn)袍的褶皺里,我看到了一個強大帝國的細膩和充實,在一個跪俑的鞋底上,我甚至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針線巴腳。是的,百萬秦師不是虛張聲勢的龐然大物,以無與倫比的實力做后盾,他們是所向披靡的貔貅、是令人聞之膽寒的戰(zhàn)神、是讓六國驚魂的噩夢。嬴政,從他13歲開始,就馴服并軀趕著這具鋼鐵的戰(zhàn)爭機器,“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大海,北過大夏”,縱橫天下,直至一統(tǒng)華夷。秦兵馬俑現(xiàn)在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遍看其他七大奇跡,哪個奇跡不是巨大的人力物力資源組合的產(chǎn)物?而拿捏這些巨大人力物力資源的,正是那些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遺憾的是權(quán)力是面雙刃劍,朕即國家、朕即律令,無與倫比的權(quán)力,能產(chǎn)生無與倫比的奇跡,也能造就無與倫比的災難;能創(chuàng)造無人企及的功業(yè),也能滋生空前絕后的暴虐。
至此我忽然領(lǐng)悟到,就在面南背北的那一刻,嬴政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化做了一個權(quán)力的符號,權(quán)力已經(jīng)扭曲了他作為孩子的正常思維。一方面,他要證明自己的權(quán)力給天下看,包括修建這座后世君王無法逾越的墳墓;另一方面,他珍視權(quán)力帶給他的一切,甚至不惜把這一切帶進墳墓。他何嘗不“真的好想再活500年”,奈何人生苦短,徐福和伏生他們只會裝神弄鬼,蓬萊、嬴洲、方丈遙不可及,不能白日飛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人間完不成的窮奢極欲,何妨就帶進墳墓——或許存在另一個世界呢?
我們的民族,是個崇拜英雄的民族,而歷史似乎也確需英雄去創(chuàng)造,然而在秦陵我分明看到,任何一個時代,個人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都是建立在眾多的人失去應有的權(quán)利這一基礎(chǔ)之上的,一個人權(quán)力的無限膨脹,意味著眾多的人被壓制和奴役。當一個強大的統(tǒng)治者意欲用天下為自己殉葬時,那些“黔首”,就連草芥也不如了。這不能不說是英雄崇拜者的悲哀。
自幼痛恨滿清,緣于看了歷史課本關(guān)于清史的記載。所痛恨的,不止清末的喪權(quán)辱國,也包括所謂的康乾盛世——當時的歐洲開始步入民主科學的春天,而遠東的老大帝國卻正走向?qū)V坪图瘷?quán)的顛峰;所痛恨的,不止昏聵的拖著條豬尾巴的庸吏,也包括本來應該有良知的讀書人——列強虎視,國家危若積卵,他們卻還在枯坐書齋,竟日搖頭晃腦,詠四書、拼八股。因此讀書寫作,凡有關(guān)滿清,總是惟恐避之不及。近日清理藏書,無意中翻出一本忘記了什么時候買的《康有為政論集》,拂去封面厚厚的灰塵,隨意翻閱,竟被它一下子吸引住了。一口氣讀完,掩卷不禁要替清庭的列祖列宗們高興:有清一朝,出了個康有為支撐門面,他們凋敝的老臉上,也算多少有點光彩了。
夜壓神州三萬里,獨照赤縣一孤燈。清庭,這幢蟲蛀水浸腐爛銹蝕風雨飄搖的老屋,在外力的撞擊下,眼看著就要跌入歷史的塵埃?;视H國戚王公貴族都在含垢忍辱,封疆大吏鐵甲將軍只能向隅而泣。獨此一介書生,起自海南鄉(xiāng)野,著布衣而欲與食肉者謀,身不滿七尺卻想只手擎天,輕生死,犯斧鉞,一意挽狂瀾于即決,扶大廈之將傾。天下濁濁,引獵獵清風;舉世喑喑,發(fā)河東獅吼??涤袨椋米约旱膶W識、膽略和良心,在中國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社會氛圍里,演繹著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風骨。其言也,汪洋恣肆幾近太白;其文也,沉郁頓挫不讓子美,明經(jīng)綸,知興衰,通古博今,學貫中西,康圣人,確非浪得虛名!
一卷在手,令人晨昏皆忘。讀著讀著,從晚清混暗的天空下,迎面向我走來了神清氣朗活脫脫的康有為。
所謂先知,往往來自深謀遠慮和對國家民族未來的一份責任感。就在日本搞明治維新開始侵占中國的附屬國琉球的時候,康有為就敏銳地看到了這個撮爾小國必“將窺遼東、先謀高麗”,進而威脅大清,他為此上書言事,提醒當局早做防范,但朝臣學士們“猥以疏賤,格不上達”,他的預言不幸在20年后的甲午海戰(zhàn)中得到了驗證;我們現(xiàn)在常說“改革開放20 年”,其實康有為在百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倡導“改革開放”,他多次上書清帝,言稱“觀大地諸國,變法而強、守舊而亡”,“處列國競爭之世,而行一統(tǒng)垂裳之法,此如已夏而衣重裘”,必須引進國外的先進的科技文化,重農(nóng)、強工、興商,廢八股、禁纏足,通郵政、建鐵路、開礦藏,甚至用現(xiàn)在時髦的BOT或DOT的方式引進外資,振興中國的軍工企業(yè);現(xiàn)在我們說要推進政治文明,吸收人類一切文明成果,而康有為早年就曾提出應用國外先進的法律和制度,他甚至向清帝灌輸過民權(quán)、民主和三權(quán)分立的思想。
作為一個有頭腦的文人,比起蕓蕓眾生,他多了份深邃,也就多了份憂患;他多了份清醒,也就多了份苦惱和煩悶。中國為魚肉,列強為刀俎,“眼中戰(zhàn)國成爭鹿,海內(nèi)人才孰臥龍?”國家危難,他不忍自棄,明明“《治安》一策知難上”,偏偏“只是江湖心未灰”!一聲長嘯,足以振聾發(fā)聵,奈何宮禁九重,上帝無言,百鬼猙獰,一個讀書人的吶喊,在那個噩夢般的世界里是那樣的微弱。所幸后來被有意勵精圖治的光緒帝起用,他也算“李將軍遇高皇帝”,如果光緒帝果真能按照他的想法“乾綱獨斷”,“下明詔,行大賞罰,遷都練兵,變通新法”,能否“拒外夷,保疆土而延國命”,從而改寫歷史也未可知!怎奈上下制約左右掣肘,積重沉疴,已非人力可為。有心圖強、無力回天,本來應有的一段管仲齊桓、張良漢高似的君臣佳話,剛剛登場,就被群小轟下臺去。一代大家,到頭來也只能“土室撫膺,閉門泣血”,經(jīng)國濟世的抱負,眼看著無可奈何花落去。此后,康有為仍然力主改良和維新,即使辛亥革命帝制被推翻他仍抱定自己的信念,被后世譏為滿清遺老。盡管我也不茍同他的愚忠,但我佩服他作為一個文人的特立獨行,至少他比那些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的墻頭草、應聲蟲們強之百倍。
生在晚清,是康有為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正是無邊的混暗,襯出了那一點燈火的光明。
不因立于危墻之下而退身茍且明哲保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茍利社稷,不避生死。這也許就是自古以來有良知的文人與腐儒和犬儒的區(qū)別吧?
放下手中的書本,推開窗戶,迎著二十一世紀的清風,不禁為康有為先生一嘆!
騎瘦馬,踏殘月,你一路從黃州、惠州、密州來到這北方的水鄉(xiāng)澤國。于湖光山色間走過了雪泥鴻爪的大半生,在知天命之年,你還沒有畏懼出游、厭倦雪月、看夠風景?在馬踏湖五賢祠,我對著蘇軾的塑像默默地詢問。祠內(nèi),善男信女們魚貫而入、頂禮膜拜,都帶著滿臉的迷茫與虔誠。旺盛的香火,沒有熏蒸出深山古寺的那種幽溟神奧的情調(diào),因為我總覺得坐在對面神龕上的,與其說是神靈,不如說是自己久違的一位老友。就仿佛昨天我還追隨他在赤壁懷古、廬山看峰、蓬萊觀海;或就在這馬踏湖畔的一間茅舍,與他把酒臨風、憑欄遠眺,看翠蓋連天碧、粉荷映日紅。
順葦蕩間的小徑往前走,眼前是蘇軾離開千年后的馬踏湖。馬踏湖古稱少海,既以海名,想必這里也曾是煙波浩淼、舟船云集之地。寬闊的水面隨無情的歲月流失,留下縱橫的溝岔交錯在無垠的魯北平原上。小舟輕棹,翠鳥魚鷹,酒家漁人,湖風水光,我撿拾著歷史遺留的碎片,從馬踏湖一枝一葉、每個漣漪、每聲蛙鳴間尋找蘇軾的腳印、影子或者吟詠時遺落的回響。盡管物是人非,但勝景吸引人處無論古今——歷史的典籍可以枯黃,但閱讀山水,總能從扉頁間走下活生生的蘇軾;葦蕩驚風、碧波拂岸、漁舟唱晚,在自己和蘇軾心里,分明激起了同樣的波瀾。感覺仿佛他抬腳剛剛離去、喚之能回;或者我就在來此的路上,和他失之交臂。憂從中來,不覺黯然。抬眼往前看,楊柳岸邊,一池碧水,數(shù)莖荷花,沒有想象中荷田的蒼郁,沒有“蓮動下魚舟”的空靈,清風徐來,淡淡吹送的,是荷花寂寞的芬芳;細雨灑來,大珠沉郁、小珠凌亂,這韻律曼妙但分明夾雜著失落。
此去眉山(蘇軾的出生地),關(guān)河萬重,“烏臺詩案”劫后余生,被貶儋州又險些命葬天涯,宦途漫漫,閱盡天下美景和世事滄桑,你來到這北方的湖邊駐足流連時,想必已身心疲憊、兩鬢似雪。何處無湖?何湖無景?曾經(jīng)滄海,這小小的馬踏湖吸引你的究竟是什么?回到五賢祠,我又去和蘇軾對話。他沉靜,且無言。忽然記起他描寫馬踏湖的一首詩,里面似乎有詩人的答案:
“貪看翠蓋擁紅裝,不覺湖邊一夜霜。卷卻天機云錦段,縱教批練寫秋光?!?/p>
北方的湖,也滿盛著西子湖上望不盡的田田風荷,貪看這紅影綠偎,“不知東方之即白”,一夜白露掃凈昨日錦繡般漫天幻化的云霞,澄明恬靜的湖光,在秋日里忽現(xiàn)另一番新的景象,北國秋水圖,就這樣深深的印進了詩人的襟懷。不能“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但“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卻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翠蓋紅裝”隨一夜風霜去似應感傷,但秋日湖光,不也更有一番新的神韻令人心馳神往?半世凄愴如云煙過眼,屬于自己的,是那些勝景和那些勝景給人的啟迪。從赤壁到馬踏湖,景色迥異,但不改的是胸襟開闊、超然物外、得喪若一、清雄豁朗的蘇軾。
自古以來,有大才華、而同時又有大性情的人,似乎注定要縱橫憂患、命寄江湖。然而,阮籍日暮途窮、杜甫老病孤舟、孟郊寒蟲夜號,為什么獨有蘇軾縱情山水,物我兩忘,棄虛名如“脫鉤之魚”,躲利祿如“小兒延學”?也許蘇軾原本就不是世俗中人,江山勝跡、天地景致,都是大塊假之文章,借以豐富中國乃至世界文明。浮云時政、孤月此心,山水屬于他,他也屬于山水。
在我眼里,馬踏湖因承載了蘇軾而深邃和遼闊起來。
強大的秦王朝未出三代便分崩離析,給后人解讀封建王朝的興衰成敗留下了豐厚的談資。賈誼說:“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倍拍琳f:“卒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笨此贫加械览?,仔細琢磨又未盡可信。近讀晚唐詩人章碣《焚書坑》始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踊椅礌a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p>
六王畢,四海一,始皇明白,打江山易,守江山難,為成就子孫萬代帝業(yè),他聽信韓非、李斯蠱惑:“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書,則焚之;儒,則坑之,然后就想當然的認為自此天下太平。被焚之書余火未熄,遭坑之儒體溫尚存,山東自楚齊至漢趙群雄早已揭竿而起,而領(lǐng)頭的陳吳劉項,沒有一個與斯文沾邊。我想始皇當時肯定哭笑不得:焚坑之事,白忙活了一場!此可謂古今第一決策失誤。秦王朝覆滅的原因眾說紛紜,我看再編歷史不妨加上一條:秦始皇高看了文人,或者說秦始皇太拿文人當盤菜。
文人從來出幕僚、出師爺、出舌辯之士,卻出不了叱詫風云、號令天下的大英雄?!靶悴旁旆?,十年不成”,自然有他的道理。梁山之上的白衣秀士王倫草頭王沒當成,最后連卿卿性命都不保,便是一例證。此正所謂滿腹才華,寸步難行;胸無點墨,縱橫天下。可惜秦始皇再也沒機會聽此至理名言。商鞅、韓非、李斯,都師出名門,讀書多、學歷高,但他們能助圖強、不能保守成;而劉邦、項羽,皆出身市井無賴,不讀書、不看報,憑耍橫使愣偏偏能一舉滅秦。高看文人、輕視無賴,秦家王朝不破才怪。
同樣是不學無術(shù)之輩,一點沒讀書的,與多少讀了點書的還不一樣。還是有劉邦、項羽為證:
劉邦何人?一部《史記》,無一字載劉邦讀書,劉邦身上,更無一點讀書人的風范。蕭何評價他說:“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年輕時“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及壯為泗水亭長又“好酒及色”,到咸陽服徭役,得見秦皇帝,掩飾不住自己的貪婪,流著口水赤裸裸的感嘆:“大丈夫當如是也!”后“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期間一次與項羽對壘,項羽以烹他老爸劉太公相要挾。街頭混混出身的劉邦哪怕那個,關(guān)鍵時刻露了本性:我們曾“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庇忠淮嗡豁椨鹱返没袒倘缭峒抑?,一路上怕自己的兒子孝惠、女兒魯元贅腳,把他們從車上扔下三次。天下一統(tǒng),劉邦忽然想起他老爸當年曾責怪他“無賴”、“不能治產(chǎn)業(yè)、不如仲力”,在朝堂之上,當著眾朝臣的面反問他老爸:“今某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無一點內(nèi)在涵養(yǎng)和外在斯文,全憑自然的本能往前走,劉邦終成一代開國之君。
項羽何人?《史記》說:“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學兵法“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盡管書讀的不多但畢竟讀過,文人的小情調(diào)此后開始束縛這位蓋世英雄的手腳,以至成了他致命的弱點。在浙江邊上得見秦皇,他也垂涎三尺,但他畢竟比劉邦多讀了幾本書,還有一點點所謂涵養(yǎng),他不說自己眼饞,卻酸溜溜的對叔父項粱說:“彼可取而代也?!兵欓T宴上,項莊拔劍起舞,乃上帝所賜機遇,但他貪蠅頭小利,施婦人之仁,放虎歸山,氣得他亞父吐血。更令人嘆惋的是,他四面楚歌、兵敗垓下,烏江亭長駕船來救,提醒他:“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亦足王也?!比糁卣旃?,還可圖東山再起。你猜他說什么?“籍與江東子弟八千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我而王,又何面目見之?”又一次錯過上帝的恩惠。項羽失敗,敗就敗在他還在乎他的一點所謂的顏面,敗就敗在他不如沒讀過書的劉邦臉皮厚。
皓首窮經(jīng),耽誤工夫不說,一旦鉆進書堆,腦袋就會被書里的套子越勒越緊,最終難免為自己套上無形的清規(guī)戒律和道德枷鎖,想再擺脫絕非易事。此正所謂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所謂汗牛充棟、學富五車,其實就是課業(yè)負擔過重的應試教育體制(科舉)造就的書呆子,不說讀書越多越反動,最起碼書本教不出治國平天下的雄才大略,不被自己的學問壓出個精神分裂已是萬幸。遍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是“略輸文才”,就是“稍遜風騷”,哪個是才高八斗的飽學鴻儒?哪個曾頭懸梁錐刺骨的折磨自己?
“百無一用是書生”,信哉此言!精辟哉此言!難怪自古有人投筆從戎,難怪有人感嘆“寧為百夫長,不為一書生”,難怪有人認定“斗雞走馬勝讀書”。讀書能使人清高,能使人脫俗,但不能當飯吃,更不能使人成就大事。一代宗師蘇東坡曾寫下《洗兒戲作》:“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雖云戲作,皆是真言。如果他蘇某人真的從小“愚且魯”未必不能無災無難到公卿,但以蘇某人的聰明,注定要顛沛流離、要“黃州惠州儋州”(《自提金山畫像》),鄭板橋說:“難得糊涂”,糊涂對白丁來說,是先天就有的寶貴資源,不可不珍視之;對于讀書人來說,是讀書的工夫換不來、求不得的一種境界。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當時的社會名流傅斯年為促成國共合作從南京飛抵延安。在與毛澤東會談時,毛澤東稱贊傅斯年在“五四”期間所作的貢獻,傅斯年說:“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劉邦、項羽?!彼岢鱿胍玫矫珴蓶|的親筆手書,毛澤東欣然錄章碣《焚書坑》以贈,詩中有毛澤東自謙的意思在,也暗含了他對各色人等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所起作用的感嘆。
余生也晚,糊里糊涂的讀了幾年書,也曾常常以讀書破萬、神交古人為志。偶讀《焚書坑》,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方發(fā)覺自己在歧途上已經(jīng)走的太遠了。棄筆攬鏡,見華發(fā)盈鬢,服膺長嘆,是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