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建
有人在跟蹤我,他肯定以為我是個可疑的人,甚至把我當成了小毛賊。我一點不怕他,我曾是這個村子的一員,今天是來自己的故鄉(xiāng)、老家。但我不愿回頭解釋什么,他這般年紀的人不認識我的。我繼續(xù)大搖大擺往前走,他越追越緊步步逼近。終于到了土崖邊,那邊就是莊稼地,我山窮水盡,他也在我身后停下,“你是登建叔?”他居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盯住他看,卻怎么也記不得他了。問他父親是哪一位,順藤摸瓜,才想起,我離開村子時那個還在地上爬的小豬仔一樣的男孩。
原來旁邊的房子就是他的家,他一連說了兩遍,口氣帶出了得意。這大廈檐屋真氣派,高高的,寬寬的,墻是貼瓷磚的。大門最能長臉面,是這一帶流行的樣式:大鐵門,二層是閣樓,整座宅子很像一只老虎蹲在那里,大門是高昂的虎頭。他告訴我這是他干建筑掙來的,他這些年一直干建筑,早晨四點多騎著摩托車跑二十多里路去縣城工地,晚上回來住,兩頭不見太陽。他干的是小工,推磚推灰,推一天小車腿抽筋。我在腦子里換算著,這座宅子得多少塊磚、多少袋灰,不就是他一車一車推出來的嗎?不,他推出來的比這座宅子多得多,他得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又問他父母是不是也住在這里,我想看看他們,我知道他母親得了直腸癌,手術后沒事兒,還天天下地干活,他父親年輕時就很瘦,外號叫“電線桿子”。他用手往東邊一指,說他們在園子里,他說的園子是他家的責任田,在東坡。大概十年前他家種蘋果,為了看守,在蘋果園里蓋了一間小土屋,他父母就吃住在那里。后來我們這一帶蘋果銷路不好,一堆堆蘋果爛在樹下,人們傷了心,把剛成年的蘋果樹連根刨掉了,他家也在其中,可是他父母卻沒搬回來住。這并不稀奇,村子里還有老人像他父母一樣,在園屋子里住清靜,不用和兒媳婦生閑氣,子女也“認可”,“俺爹俺娘自己愿意。”他們一般都這么說,輕輕松松就把“球”踢到父母一邊,絲毫不感到難堪,“孝悌”二字他們早已不認得。
問起村子里議論的集體搬遷到社區(qū)住樓的事,他對我講:“人家都搬咱也得搬,可是我這房子剛蓋起來啊!”他的手抓住一把頭發(fā)使勁揪,咧著嘴,剛才的得意沒有了。我點頭表示同情,流汗流血蓋起來的新屋,沒住兩年就被推土機轟轟隆隆推倒,能不心疼嗎?但在勢不可擋的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進程中,好多新房子都逃脫不了這種命運。這個話題沒再談下去。
他邀我到他新屋里喝茶,我婉言謝絕,我還想到村子里轉轉。月亮三竿子高了,淺灰色的夜色摻進月光,透明的顆粒懸浮在空中,叫人想到一只正在蛻皮的蟬那嫩嫩的羽翼。這樣的時刻在久別的村街上走,我的心里流著蜜,胸口微微起伏。
村街抹了水泥,仿佛一條白帶子,不像原來的土路,月光下銀色里透著淡紅。路面也似乎太平整,哪比得上走泥疙瘩歪歪扭扭有滋有味?“你也太浪漫了吧?”我自嘲地笑笑。其實,村莊是在一天比一天建設得更好,只是我懷舊。突然,前面擲過來一塊長方形的亮晃晃的東西,是這家人家拉開了電燈,燈光飛出院子,橫在街道上,一下子把那柔媚的月光覆蓋。瞬間路燈也亮起來,村里的路燈雖說不像城市的那么密,街中心一盞,東西南北村頭各一盞,可那尖銳的針芒挑破了小村夜晚的神秘。這卻不免讓我掃興了,籠罩著村莊的月光不復存在,或者說被稀釋得很淡很淡,看上去好像還有點渾濁。記得小時候的月光是那么濃,那么純凈,難道那一切只能藏在記憶深處?
中心大街西頭有一條向北的小胡同,小胡同又向東拐,第二個大門是我的小學同學光才家,只要回故鄉(xiāng)我都來他家拉拉呱,這回不知不覺又走到他家門口??墒情T卻鎖著,屋里也沒亮燈。上回見到他是去年冬天,他正愁得要上吊。兒子三十多歲了好不容易找了個對象,可女方獅子大開口,要了“六萬一”的彩禮,又要五間新屋,放言不蓋起來就不過門。光才老婆是個二十多年的老藥罐子,日子很難,后來他怎么度過這一關我也沒再問,我面對的分明還是過去的破墻爛屋,它被前后左右的華屋高墻夾在中間,成了低谷地帶。附近沒有路燈,恰巧這一霎月亮鉆進了云層,就感覺這里暗了很多,暗得叫人喘不過氣。
順著寬寬窄窄的街道,我轉到了原先大隊部的對面,一家門前光溜溜的場子上晃蕩著一個漢子,燈光從后面勾勒出他的身影,矮胖、光頭、脖子粗短。他叫老傳,我在村里當教師時曾教過他,笨得出奇,考試及格的次數不多。到了社會上卻活泛、靈透得很,很有經濟頭腦,聽說他改革開放以來發(fā)了大財。他也看見了我,迎上來,二話沒說就往家里拉。他家兩個院子,中間由月亮門隔開,西院是他的新宅,東院是他叔叔的舊宅。他叔叔嬸子已故去,孩子們都在城里工作,老屋就交給他看著,不坍塌,村子搬遷時還可換一套樓房。離開村子的前幾年我常來這里串門,每次都玩很長時間才回去。那些夜晚,走出屋門,一泓皎潔的月光漾在方方正正、整潔干凈的小院里,心情特別亮堂,特別美好。此刻,我好像聽到從屋子里飄出來的說笑聲,眼前好像又閃爍著那熔銀的月光。我在院子里靜靜地站著,感慨不已。人去屋空,情景不再。房屋也不像樣子了,上溯四十年這座房子在村里應該算最好的,高大、寬敞、紅瓦、白墻,可是現在它縮在老傳二層小樓的陰影里,矮小、破舊、寒磣,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這也虧了老傳,如果不是他打理,它可能早在風雨中變?yōu)閺U墟了。
西院,老傳已經把小方桌擺在院子當央,切好了西瓜,喊我快去吃,他媳婦翠玉也過來催我。翠玉也是我的學生,和老傳同班。當年那個細高個兒、俊??拥男」媚锶缃癯衫咸帕耍l(fā)福得像大水缸。翠玉是讀完高中回村的,村里、鄰村的同學“追”她的可不少,他們都是平頭正臉、品行端正的好青年,可翠玉卻選擇了初中還沒讀完、不務正業(yè)、東竄西顛、大吹大拉的老傳。人們都感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后來才都佩服翠玉有眼光。人家老傳早早就開始做買賣,兜里大把大把的全是票子,而那幫好后生卻都死心眼兒,從早到晚趴在莊稼地里,這年頭糧食又不值錢,所以他們的日子就過得不咋樣,被老傳拉掉腚了。
扔掉煙頭,老傳就打開了他那大喇叭一樣的嗓門兒。他在外面跑真是長了見識,天南海北的新聞,高鐵網購,政治八卦,無所不談,沒完沒了,我插不上話,只有聽的份兒。接下來又拉他“過五關斬六將”的經歷,他的真實職業(yè)是倒騰棉花,低價收購高價賣。倒騰棉花違法,工商局查得很嚴,處罰很重,可是老傳卻沒被罰過,反而工商局有些執(zhí)法的人和他稱兄道弟,這不類似貓回過頭來給老鼠作揖嗎?他洋洋得意地炫耀著,我卻在暗想,社會上不正之風盛行,就與他這樣的人有關,他們越“神通廣大”攪得社會越亂,烏七八糟!可是在國人的觀念中,勝者王侯敗者賊,誰摟回錢來,誰先富起來,誰就有能耐,中間的“環(huán)節(jié)”都忽略了。國人尚未意識到這一價值觀造成的危害,它顛倒了善與惡、美與丑,甚至在褒揚惡、丑的東西,尤其是得了他們的好處,更不會說別的,像我這樣吃了兩塊西瓜,就得任人家“暈”。但我嘴上附和,實際是耐著性子,我的注意力悄悄轉移到了他發(fā)亮的光頭上,瞅瞅他發(fā)亮的光頭,再瞅瞅鐵條上吊著的大燈泡,它們有相同之處,都亮得刺眼。
從老傳家出來,月亮已經偏西。天這么晚了,家家卻還不熄燈,看電視,打牌,農村也像城里一樣過夜生活了?街上尋不見月光,我不甘心,我要到村外,村外可是離月光近的地方,我小時候在那里看到過最美的月色。我一路興沖沖,然而不來不要緊,來了卻徹底絕望了。村外搭了一排排雞棚,雞棚里燈火通明,據說這是一種“先進”的飼養(yǎng)辦法,電燈使雞產生錯覺,它們便夜以繼日地吃食、長肉或下蛋,勞役無期,最后活活累死。天底下數人最陰毒,啥壞招都有。雞棚后面,青龍山腳下的高速公路上,車燈匯成了一條光河,滾滾滔滔,奔騰而來。夜空被燈光切碎、穿透,千瘡百孔,凌亂不堪,哪里還容得下一縷月光?
小時候那個夜晚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那晚我和小伙伴們捉迷藏,那時候沒有電視電腦,捉迷藏是孩子們主要的游戲,我大著膽子鉆進村頭場院屋子。屋子里黑洞洞,垛著麥草,踩著它可以攀上屋梁。我趴在屋梁上,聽小伙伴們像鬼子的巡邏隊一樣呼啦啦撲過來,但他們往里探頭看了看,沒敢進去,又哇哩哇啦嚷叫著到別處去“搜”。我判斷他們會“殺回馬槍”,趴著不動,好像打了個瞌睡??蓻]想到他們很快作鳥獸散,等再也聽不到過路人橐橐的腳步和糟爛木頭般的咳嗽聲,我才從梁上滾落下來。一出屋子,不覺吃了一驚,當頭是一輪圓圓的很大很大的月亮!
天空碧澄澄、藍晶晶,月亮像一面新磨過的天鏡,亮錚錚的清輝銀粉一樣紛紛揚揚灑下來,無聲地落在場院里,新鮮、純凈,散發(fā)一股淡淡的香氣。場院以南,收割了苘麻的空地上,仿佛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那雪是松暄柔軟的,踩上去能沒了腳脖子。灣邊的樹,迎著月亮的一面,樹峰鑲了白銀的花邊;腰間一些地方似是掛著霧凇,重重的,壓垂了葉子。樹影卻愈顯黑了,一團一團,好像畫家遺落的墨塊。遠處田野里,融化了的月光在流淌,像一條明亮的大江,又像汪洋大海,這里涌動一波波的浪花,那邊搖曳著柔滑的絲織品的條紋。而這同時,嘩嘩的水聲盈滿兩耳,間或還好像聽到幾聲蛙鳴。平原盡頭是逶迤的青龍山,它的輪廓清晰、圓潤,山上的巖石宛若片片水淋淋的錦鱗,只是它停止了飛舞,它臥伏在那里,靜靜地守護著平原,讓這明媚柔和的夜深深浸潤著平原。
我呆呆地望了好一會兒,萬籟俱寂的深夜,空無一人的村頭,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被這美驚呆,竟沒顧上害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轉過身,村莊已經睡熟,沒有孩子的哭鬧,沒有牛哞,沒有狗吠,月亮怕擾了人們的好夢,把穿過蠶絲似的云彩的腳步放輕,呼吸也屏住了,只以母性的眼睛和藹地看著村莊。整個村莊沐浴在溫情的月光里,每一座房屋都裹上了輕紗薄綃,麥草屋頂或彌漫淡淡的青煙,或浮動乳白色的霧氣,紅瓦屋頂上則叮當著月光金屬質的脆響。這使村莊更為安詳,夢更為甜蜜,而那些秘密的不為人知的夢境又使月色越發(fā)縹緲、神秘,明朗而模糊、真實又空幻的色彩,將平原上這個極為平常的村莊裝扮得那么迷人。
在哥哥家剛剛喝了一杯茶,真可以說板凳還沒坐熱,我就起身,要上廁所。但從廁所出來我沒回屋里,而是溜出大門,去水叔家了。這是我慣用的小伎倆,每次回老家都這樣,哥哥嫂子也不怪我,他們知道我的心思。
水叔是我本家一個遠房叔叔,比我大幾歲,才分很好,小時候我曾背誦過他的作文。因家庭成分高,他只讀完初中,但喜歡文學,能和我一起談關于陳忠實、張煒、賈平凹的話題。還有,他家住在村北頭,我家在村最南面,到他家去途經李家胡同、村委門口、北大街,幾乎穿過整個村莊。這一趟,我東張西望,停停站站,村子里的氣息就捕捉個差不多。
這其實是我回來的最主要的目的。雖然離開故鄉(xiāng)已近四十年,成了一個城里人,可我卻怎么也忘不下杏花河畔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過一段時間心里空落得慌,我就找個借口跑回來,在村子里走一走、轉一轉,她的每一點變化都叫我歡喜、興奮。
可是這個村莊卻越來越讓我看不懂了:以前家家爭相蓋新屋,大廈檐房、二層小樓一座座拔地而起,一種蒸蒸日上的勢頭。而現在,有的院墻坍了不修繕,有的門前長滿荒草。以前路上遇到人,推車的、擔擔的都腳步咚咚,匆匆忙忙;現在看到一些年輕漢子,手插褲兜,大白天在街上瞎晃悠,要不就湊在一起打牌、喝酒……你明顯覺察到村莊在變得懶散、松垮。
“完了,完了,咱村用不了幾年就會全完蛋!”水叔本來儒雅、文氣,地道的鄉(xiāng)村先生,此刻卻言辭激烈,“能闖蕩的都出去打工,一年一年地不回來;在家的也尋三尋四,沒有人肯下力氣踏踏實實地干農活……”
這話從水叔嘴里說出來我頗感意外。水叔從小體質差,矮小干瘦,手里沒有四兩勁。他興趣也不在稼穡,功夫都花在了讀書寫字上。后來雖然學有所用,當了民辦教師,但在生產隊里不能勝任重擔、被邊緣化的屈辱恐怕他也不會忘記。
“聯合收割機里直接出糧食,打‘百草枯’省了鋤地,不出力,不受累,還是莊稼人嗎?慢慢胳膊呀腿呀都生了銹,肌肉萎縮,像你巖子叔那樣的好漢再找不到了……”水叔又長嘆一聲。
巖子叔和水叔是同父異母兄弟,與水叔不同,巖子叔五大三粗,結實得像一塊一塊石頭垛起來的。他駕車運莊稼,能當一匹騾子使;出夫,推著尖尖的兩簍子土,爬堤壩,一撅腚就拱上來;栽地瓜秧,從河里挑水,上崖下坡,一口氣澆半畝地。和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一樣,他是這塊土地上的大力神,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村花小蘭姑娘,人長得俊,尤其兩只眼睛像彎彎的月亮一樣好看。在城里當工人的勝利瞅上她,可她卻對巖子叔情有獨鐘。起初她娘還嫌巖子叔家窮,但小蘭爹支持,最后小蘭一分錢彩禮不要嫁給了巖子叔。這是村里的一段佳話。
鄉(xiāng)村是崇尚力氣的,那時候,青年后生明里暗里比誰力氣大,誰胳膊上的肌塊硬;做游戲除了扳手腕、摔跤,就是玩碌碡。下雨天,不能下地,后生們閑得渾身發(fā)癢,不用招呼,他們先后來到村頭場院屋子。那里有一排敞篷,打完麥場后的碌碡都集中在棚子下,這就是大家的好玩具。豎碌碡,滾碌碡(用腳),是最“低級”的,二蛋“嗷”的一聲把一個碌碡扛在了肩上;大保憋住氣,一個腋下夾起一個碌碡。那寂寞了多日的碌碡們經人逗弄,快活極了,蹦蹦跳跳,翩翩起舞。水叔帶我去看過這種游戲,他被“將軍”也一試身手,可豎了三豎,才勉強把一個小碌碡豎起來,遭到大家嘲笑。從那他再沒去過,我便自己去,十幾歲的時候我也能用腳滾碌碡了。
在鄉(xiāng)村生活二十年,我注意到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最累的活,父老鄉(xiāng)親們干起來恰恰最來勁兒、最痛快、最過癮,他們在勞動中顯示,甚至是炫耀一種力量、一種美。
蓋屋壘墻,壘到一人多高,扎起了架子,泥瓦匠們隔四五米一位,在木板上站了一圈兒,等著傳來的土坯。上下有一條傳坯的鏈條,這根鏈條的第一環(huán),最下面這個人,得把土坯攛上去。這是個苦差事,可得到這個差事的漢子卻立刻抖起了精神,他脫掉外衣,亮出飽滿堅硬的肌塊,甩甩粗胳膊,手指扣得咔吧響,這明顯是在對外宣布:看我的,這個,小意思。瞧他左小臂托住土坯,弓弓身子,躍起的同時,右手用力一推,“嗖——”土坯飛起來,保證上面的人順順當當地接住。一個土坯足有三十斤重,壘一圈墻得一百多個,這一圈剛砌完,下一圈又開始了……
六月流火,也是農人們激情燃燒的季節(jié)。小麥收獲的喜悅還鼓蕩著胸膛,秋天豐收的景象又誘惑著他們。原來小麥地里套種的玉米已長到一拃高,需要松土,把遺留的麥茬鋤掉,這個活叫“拼麥茬”。不知為什么鄉(xiāng)親們用“拼”這個字,我理解是表達要和麥茬拼命的意思。那的確是一場惡戰(zhàn)。紅泥地澆過水,又曬干,板結如石,鋤頭砸下去直冒火星子。但鄉(xiāng)親們天生都是犟脾氣,愈挫愈勇,“殺”紅了眼,一下一下砍。每每干著干著,那些犍牛似的漢子,又控制不住蠻力的爆發(fā),發(fā)起飚來,蒙著頭掄鋤杠,吭哧吭哧往前奔,看誰先到地頭。體格弱一點的就被落在后面,但他們也不認輸,咬著牙緊追不舍,可哪里追得上?往往是越拉越遠,村人把這叫“拉趟子”。遠遠望去,長長的田壟里像有一群魚在溯流而上。而對于那些跟不上趟的,另一個比喻更為貼切:狼狽不堪的敗兵。漢子們拉起趟子來真是不要命了,不管有沒有女勞力在場,都光著上身,下身只穿件褲衩兒。汗水小溪一樣順著脊梁流到腳跟,“千層底”鞋底都濕透了。低低的日頭噴著毒焰,他們渾身曬成絳紫色,背上蛻一層皮,又蛻一層皮,就像砧子上的鐵塊抖落表層的碎屑,這樣煉成鐵疙瘩。
杏花河逶逶迤迤從芽莊湖那邊游過來,在村頭折身向北,正好把村莊攬在臂彎里。杏花河以東,直到青龍山腳下,沒有村莊,是一個方圓百里的小平原,祖輩傳下來稱它“大東洼”。我記事起,大東洼里的莊稼都是單一色的,冬夏全種小麥,秋季則是無邊無際的青紗帳,這就不同凡響了。尤其是玉米發(fā)起身量,把大東洼塞得滿滿的,田埂都被擠沒,白云被趕跑。它停住呼吸,天地間萬籟俱寂,靜得可怕;一陣微風吹過,它又涌起吞沒一切的潮汐。這是一個神秘的世界,握著鐮刀,提著镢頭,挺著胸脯,晃著膀子,嘩笑著從土路上大步走來的農人們,一進來就消失了,沒了蹤影。但是大東洼深處這里打漩渦兒,那里翻浪花,好像一百條蛟龍鬧海。東邊響起虎豹在森林里撲斗、鐵尾掃斷樹枝的咔咔聲;西邊傳來兩軍對壘、短兵相接、廝打肉搏的叫喊……過了很長時間,平息下來,大片大片粗壯的玉米稞子全放倒了,一群一群莊稼漢卻挺立在那里。他們憋得難受,趕緊脫掉能擰出水來的布衫,凸起的三角肌、肱二頭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一個個都經了羅丹的手,都是累不垮打不倒的鐵塔漢子。
“陽剛之美是大地的鈣和鹽……”水叔說,他越來越像一個鄉(xiāng)村哲學家。
“可惜,可惜……”他閉上眼,半晌,又自言自語,“從垣頹壁斷,到肌塊塌方……”
我發(fā)現,他眼角滲出兩顆淚珠……
那里是熱鬧的,這里很冷清。站在公墓邊,望著不遠處的村莊,這種感覺很明顯。記得有一年冬末的一天,我驅車二百多里,從鄒魏大道柴家路口拐向這條土路,顛顛簸簸行了一段,剛在公墓旁停下,正好村里驟然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周圍寒冷的空氣頓時被驅散,我興奮地傾聽、張望,村頭一戶人家門口扎著彩虹門,人頭攢動,人們歡歡喜喜地簇擁著新郎新娘舉行婚禮。我久久佇立,感嘆古老的村莊又添新人,而且,明年一個新生命又將呱呱墜地。
土黃色的陽光胡亂涂抹著墓地,風沙沙啦啦地掠過墳上稀疏的枯草。也許經常來、經常在里面轉悠的緣故,在我眼里,墓地早沒有了陰森之氣,墳頭也好像都變得矮小了,不過是一個個的小土包,如果不是碰巧有引魂幡插在一座新墳上搖晃,你不會有沉重的心情。
我每年都來幾次,因為我的父母長眠于此,只要回故鄉(xiāng),我就來看望他們。我總覺得父親母親沒有死,他們只是搬了家,搬到這里,在這里開始了另一種生活,一種擺脫了沉重負擔,不再忙碌的輕松悠閑的生活,受了一輩子苦的他們在這里算是享清福了。
父母墳前有磚砌的供桌,我把供品擺上,雙膝跪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四個頭。然后我在墳根兒坐下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父母那邊的光景。還是土坯草房,墻壁抹了黃泥。小院不大,掃得很干凈,有一棵棗樹投下了一大塊蔭涼,使院子里顯得有點暗,但也更為幽靜。屋內也十分靜謐,母親在西間床上做針線活,父親戴著老花鏡,在東間半櫥抽屜里翻找著什么,各忙各的,但你能感覺到氣氛很和諧。這一點與他們生前因為日子窘困、煩躁、脾氣容易著火、吵嘴打架、弄得家里硝煙彌漫,很是不同。
通常我并不說什么,就這么默默地坐著,心里平靜、踏實而甜蜜。我又回到父母身邊,又成了一個有爹有娘的孩子。有時候,也忍不住想對他們訴說,漂泊在外兜頭而來的風霜雨雪,化為酸甜苦辣沖撞著喉頭。但最終還是壓下去,別再讓他們牽掛了,無論如何不能再打攪父親母親,我只愿這樣近距離默默地看著他們。
父親在母親去世十七年后病故,與母親合葬在一起。第二年我們就給父母立碑(家鄉(xiāng)的風俗是新墳不過三年不立碑),我有些迫不及待,選了一塊青龍山上的大青石,委托一位書法家朋友在碑上刻字,行楷的“萬古留芳”四字端莊典雅。墓碑用小拖拉機拉來,哥哥、堂弟他們五六個壯漢,鉚足了勁都抬不動它,最后放在兩根粗木棍上,才一寸一寸地滑到墳跟前。當他們“嗨喲嗨喲”把石碑豎起來的時候,父母的墳頭一下子生出了輝光。這是迄今為止公墓里最高的一塊石碑。這也是我要的效果。父親母親生前沒有華屋高臺,他們那么羨慕別人,無用的書生兒子沒有能力幫他們實現心愿,唯有在他們的墳上立一塊高高的墓碑。除了表達一份無法彌補的未盡孝道的歉疚,我還覺得,這碑父親是受之無愧的,這高大的石碑是有眾人的口碑做支撐的:在家鄉(xiāng),我無數遍地聽到村人說,東閘子莊有一個半好人,而這其中的“一個”,就是指我的父親(為什么人們這樣評價父親,以后我會專門寫一篇文章)。
時間充裕的話,在父母墳上坐一會兒后,我會起身,在墓地里到處看看。你可能認為我這個人古怪,我在我們村的墓地,絲毫不感到瘆得慌,而是像在村子里街上轉悠一樣,我也是想從這里了解故鄉(xiāng)的變遷。我看到王大梁的墓、二旺大娘的墓、于趙氏的墓、孫云山的墓……他們早就在這里定居了;還有一些新居民,根子、石娃、豐收、三喜……在一塊水泥墓碑上我發(fā)現了趙富貴的名字,這使我一驚。趙富貴是我的鄰居,我們同一年生人。我眼前浮現出那張好像從一出生就沒舒展開、近年又刻滿了深深的皺紋的臉。幼年父母雙亡,靠奶奶拉扯,還未成人奶奶又撒手歸天。他流落在街頭,沒人管沒人疼,四十多歲時才有好心人幫他張羅了一個瘸子媳婦,有了兩個兒子。然而“雹子專打破屋頂”,媳婦又患絕癥撇下他爺仨走了。他既當爹又當娘,苦苦掙扎。他真是被生活的重荷壓垮了,可怎么說他也不應該這么早就撐不住了??!我感嘆上蒼的殘酷。
看到另一個同齡人的石碑——劉永生,他可是“少年得志”呀,高中一畢業(yè),“頂替”退休的父親當了工人,在農技站開收割機。麥收秋收他最風光,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車子一顛,黑亮的長發(fā)一掀,神氣得很。后來收割機承包給個人,自己找活;收割機遍地跑,活并不好找,他反過來給鄉(xiāng)親們遞好煙抽了。
他們一個個都跑到這里來了,怪不得村子里冷清了呢!村子沒有以前那么旺的人氣了,死氣沉沉,倒使你覺得它有點像墓地。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年輕人很多到外地打工,有的在縣城買了樓房,不再回家??;還住在村子里的,白天四處尋活掙錢;孩子們又上學,村子成了“空城”。但不能不說,減了這么多人,也是其中一個原因。這兩年人們都在議論,一家大企業(yè)汩汩地往外排放重金屬含量超標的污水,當地飲用水污染嚴重,出現種種怪病,一些人還在壯年就莫明其妙地死去,甚至,附近一個村子被傳為“癌癥村”。
我在墓地里走著,兩腿被草莽糾纏、滯緩。時令已是初春,“草色遙看近卻無”。仔細瞅腳下,星星點點的綠芽像銀亮的針尖,悄無聲息地伸出來,正在突破枯草的硬殼,開始進入“輪回”。去年這個時候我也來過墓地,眼前的枯草就是當時的綠芽芽,而眼前的綠芽芽又將是明年的枯草,生命就是這樣漫長而短暫,堅韌而脆弱,高貴而卑賤,旺盛而易朽。這樣想著心里便釋然了。再往前,我在大嘴楊嬸墓旁駐足,大嘴楊嬸生前喜歡串門,往人堆里扎,哪棵槐樹下、哪個大門過道里有女人們說閑話,那里準有大嘴楊嬸嘎嘎的笑聲。她消息也靈通,誰家兒媳虐待公婆,婆婆氣得喝了農藥;誰家嫁閨女要彩禮,一口價:兩萬八;小賣部賣的奶粉是假的;張寡婦屋里半夜溜出了一個男人……她雖然熱心為豐富村里的“文化生活”出力,可有時也會惹出麻煩,但兒子是村支書,大嘴楊嬸腰桿子硬,照舊口無遮攔。加上嘴巴咧得大,于是人們送她外號“楊大嘴”。這是好聽的,背后有人則罵她“老母驢”,用驢叫來形容她。
也巧,大嘴楊嬸墓東面就是杠爺的墓,杠爺以擅“抬杠”聞名遐邇。杠爺跟人抬杠的時候,那可是一種投入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活像一只大公雞,跳到高處,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珠子瞪得溜圓,唾沫星子滿天飛,勇猛、無畏而堅定地捍衛(wèi)真理。其實,多數時候真理不在杠爺手里,他一套一套的“理論”都是謬論。他的“指導思想”就是專和別人對著來,你說硬他非說軟不行,你說東他非道西??墒撬麉s十分自信,不占了上風不罷休。村里的人都不敢正面和他說話,怕他“杠”起來,可他卻主動出擊,好像不抬杠生活就沒有意義。而抬完杠,他得了勝利,他是多么得意??!有一次他趕集回來向人們夸耀:“我在牲口市碰上了四個犟種,個個眉頭上長著大犟疙瘩……我使出吃奶的勁才犟過他們?!边@個話他在村里說了很長一段日子,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飛揚著一種少見的神采。你也別說,杠爺以抬杠為樂,還真受了益。前些年他一直不走運,他不聽老婆勸,買了一臺脫絨機,收棉花加工,可被工商局逮住了五六回,罰款一次比一次多,最后連脫絨機也被查封。不服輸的他又改做養(yǎng)鵝生意,可有一個大風夜鵝棚無緣無故地起了火,五千多只大鵝葬身火海。村人都擔心這回跌倒他再不能爬起來,但他硬是挺了過來,在家呆了三天就憋不住,又出門找老伙計們抬杠去了。
杠爺也是鄉(xiāng)村不可缺少的人物。如果村子里只有勤勞、節(jié)儉、厚道、老實的莊稼漢,而沒有抬杠的、罵街的、醉漢、懶漢,甚至偷雞摸狗的,那也不是一個完整的村莊。就像一盤菜沒放佐料,那樣的村莊是缺少味道的。
各色人物都到齊了,是不是有一出好戲要開場?他們會不會也像過去在村莊里一樣,閑暇時串門拉呱,下雨天三五知己湊一塊喝兩盅兒,夏天的夜晚聚在村頭場院里乘涼?月色的輕紗籠罩了大地,物象朦朦朧朧,遠處村莊里的燈都已熄滅,親人們勞作一天沉入了夢鄉(xiāng);這里卻螢火閃爍,蟲聲奏樂,他們輕松愉快地說天,說地,也說年景,說兒孫們的日子。趙富貴臉上的皺紋有所舒展,劉永生也不點頭哈腰討好人了,大嘴楊嬸又在發(fā)布“新聞”,杠爺嗓門兒最大,還輔以有力的手勢。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笑話,引得大家轟然大笑……
我的父親母親就在里面,父親緩緩吐著煙縷,偶爾插一句話。母親時停時續(xù)地搖著蒲扇,她只靜靜地聽,神情是安詳的,恬淡的。
村莊在破敗、瓦解、消失,難道這里是僅存的一塊“樂土”?
但是,我回到城里不到半年,卻傳來了讓我震驚的壞消息:哥哥打電話告訴我,那家大企業(yè)要擴大規(guī)模,杏花河以西的土地,連同村莊和公墓這塊地盤都要占用。村人分散遷入社區(qū)樓房,公墓則在河東一塊地上另建,統一制作小水泥窖放骨灰盒。人們反應不一,多數人想把長輩的墳遷到自己的責任田里,我哥哥的想法是人入土為安,遷來遷去純粹是折騰先人。他主張平掉墳頭,讓父母和大地真正融為一體。我沒意見,早晚也得這樣??蛇@樣,以后上墳位置怎么確定呢?
都說有根的地方就是清明節(jié)有一個可以磕頭的地方,難道我們以后連這個磕頭的地方也沒有了嗎?我們的根就這樣被拔掉了?心中一片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