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父親在樓下叫我的時候,我正在和露露玩女生之間的游戲。我們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給洋娃娃穿上圍裙,把它亞麻金色的長發(fā)編織成辮子,然后用三角形的碎花布做成頭巾,我們想讓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童話里的廚娘,小塊的藍(lán)白格子被露露鋪在方形積木上作為洋娃娃的餐桌布。那年我14歲,身體干瘦皮膚漆黑,關(guān)注游戲和打扮洋娃娃遠(yuǎn)甚于一切。
父親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蜜蜂嗡嗡的聲音填滿了我的耳膜,花粉在我的鼻腔里揮之不去,但春季已經(jīng)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之前的整個春季我都在不斷地打著噴嚏。
父親又叫了我一聲。露露把洋娃娃放進(jìn)我們布置好的茶室,讓它保持喝茶的姿勢,隨后她飛快地跑去陽臺,趴在欄桿上看樓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露露這樣沉默,我猜她見到了某些不尋常的東西,這讓我很好奇。
我猛然站起身,嗡嗡聲消失了,但蜜蜂振動翅膀的影子卻倒映在我的眼球之上,我感到頭暈,幾乎沒能站穩(wěn),于是揉了揉眼球。父親已經(jīng)和客人一道上來了。露露從陽臺飛快跑回到書桌邊,拉住我重新蹲在地上,好像我們一直玩著游戲從沒有分過心一樣。
午后的陽光從他們的后背射進(jìn)來,我在地板上看到他們投進(jìn)屋子的暗黑色影子,我轉(zhuǎn)過身,抬起頭,見到他們倆在門框里面一大一小黑乎乎的帶著金邊的輪廓。父親說,這是阿飛,你的弟弟。他看起來十分安靜,一點(diǎn)也不像個試圖打贏某個戰(zhàn)役的敵人。我沒有說話,父親便帶著他去隔壁的房間放下行李。
露露悄悄地問我說,這是你的新弟弟嗎?
我說,是的。
露露又說,他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我猜露露說的是真的??墒俏沂裁匆矝]看見,我只看到了一團(tuán)影子和一個帶金邊的輪廓。露露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眼睛很大,而且臉龐是一種柔和的圓形,看起來就像一只洋娃娃,她比別的女生更加熱衷玩布置玩具之家的游戲并且樂此不疲。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們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童年時期是怎樣度過的,就像是一團(tuán)模糊的白色霧氣一樣,但是露露讓這團(tuán)霧氣變成了彩色。
我在露露身上嗅到了一種危險的行將背叛的氣息,這讓我很不高興。我故意推倒了她之前擺好的積木家具:餐桌、椅子、衣櫥、床鋪。露露尖叫起來,說你在做什么呢?我沒回答她,而是站起身,想去看看新來的男孩在隔壁做什么。
盡管兩周之前,我已經(jīng)知道他要在這里住一個月的時間,但是他什么時候到來對我來說卻一直是個未知數(shù)。父親半年之前剛剛跟他母親結(jié)婚。他母親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我溜進(jìn)了父親和她的臥室,剪壞了她所有的裙子。她是一個臉孔瘦長、身材苗條的女人,皮膚蒼白,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和形容憂郁。她只住了一個晚上就走了。
第二次她過來的時候,我父親把他們房間的鑰匙藏起來,但是我很快又從客廳茶幾的抽屜里面找了出來。這一次我把他們的衣櫥重新仔細(xì)檢閱了一遍,發(fā)現(xiàn)大概因為上一次的事故,她除了幾件衣服和一床被單之外,什么也沒有帶,我只能在她衣物里面倒進(jìn)了一整盒的針。
對于徹底趕走他母親這件事情我并沒有什么自信,但是我希望能夠減少她停留在我家的時間。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我在寄宿學(xué)校的時候父親通常會住那里,只有我放假時才會回來。這次她去北京出差一段時間,所以他只能跟我待一起。
男孩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母親在的時候那里是一個簡單的客房,但是她離開之后便被父親用來堆砌各種雜物。他來之前的兩個禮拜,父親丟了一些雜物,又把母親留下的東西移了出去?;曳凵呐f床單換成了藍(lán)底星星圖案的新床單。我站起身,想去看看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房間的門虛掩著,推門的時候門角碰到了他的一只舊球鞋。我看到他的牛仔布書包被扔在床腳邊上,順著書包視線往上,我才看清楚他的樣子。他約莫十四歲,穿著一件全黃色的棉質(zhì)T恤和深藍(lán)色的卡其布中褲,赤著雙腳,腿垂在床沿,顯得小腿十分修長,另一只舊球鞋就倒在他腳下磨得發(fā)白的木地板上。
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與床鋪顏色顯示出驚人地一致,我意識到這套衣服也是父親買的,他一貫喜歡沖突對立性顯著的顏色。不過因為那個男孩子皮膚白皙的緣故,所以看起來很漂亮,至少比我漂亮得多。如果換一套衣服,他簡直就像《灰姑娘》或者《白雪公主》里的王子。
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汗水味、球鞋臭味、肥皂香氣混合的氣息??头勘泵娴拇皯舸蜷_著,從后窗看過去,可以見到一條渾濁碧綠的護(hù)城河。傍晚的天氣干燥溫暖,天空是一種最淺的藍(lán)色,邊緣已經(jīng)被即將落下去的太陽涂成了艷麗的橘紅,兩種顏色交界之處像是被某個小孩不小心打翻顏料盤暈染出來一樣。我走過去想關(guān)上窗子,他忽然說,不要關(guān)。我說,到了太陽下山以后會有蚊子。他說,那等太陽下山以后再說。我說你至少可以把紗窗關(guān)上。他說不需要。他直直地注視著我,睫毛很長,瞳孔與發(fā)色幾乎一樣淺。我本來想說些什么,但父親又在樓下開始叫我,露露則大聲地敲著房門,抱怨我推倒了她的積木家具。我只能去自己的房間,安撫了下露露,跟她說馬上就會回來幫她拼好積木,然后向樓下走去。
父親站在廚房里面,他說,你應(yīng)該會跟他好好相處吧,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下個月他就走了,你們可以好好玩一玩。
我覺得父親的話簡直不可理喻,我們怎么可能好好地一起?我們既不可能一起玩女生游戲,我也沒法帶著他進(jìn)入男生的圈子,他孱弱蒼白的樣子在男生中間壓根不會受歡迎。但我什么也沒說,我說,好的。
父親說你可以帶著他游泳,他現(xiàn)在還不會,但你可以教教他。我說,好的。
父親正在準(zhǔn)備晚餐,他讓我問下露露打算不打算留下來吃,我說應(yīng)該不打算。我本來想磨蹭著多與父親待一會兒,但是父親堅持讓我去樓上跟露露確認(rèn)一下,以便于他準(zhǔn)備煮飯的量。我看到他把綠色的西蘭花掰成一小瓣一小瓣放在潔白的碟子上,剛剛剝好的淡鉛灰色蝦仁就放在一只透明的花型碗里,知道他又打算做西蘭花炒蝦仁。每隔三天他就會做一次這道菜,然后他還會做香腸炒黃瓜以及清炒豆芽。這些菜都讓我深惡痛絕。我不喜歡所有綠顏色的菜,何況生西蘭花與生蝦仁的味道讓我覺得不舒服。父親又說,如果這個暑假我們相處得足夠好的話,他會給我買那輛紅色的帶籃筐的自行車。
上次剪裙子的事情和倒針的事情差點(diǎn)讓我被打死,后來父親責(zé)令我一根一根把針挑出來,讓我在一塊破了的木地板上罰跪,木刺差點(diǎn)戳穿我的膝蓋。他說,如果你繼續(xù)這么做的話,就一直住在寄宿學(xué)校不用再回來了。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佯裝得乖巧一點(diǎn)。并且父親關(guān)于自行車的話也打動了我,我承諾說一定會和他好好相處。
雨季在前一天結(jié)束,今天是入伏的第一天。父親一邊掰著西蘭花一邊問我熱不熱,冰好的果珍就放在冰箱里面,我可以拿上去跟他以及露露一人一杯,用以解渴。晚餐還有一段時間才開始,我們可以喝點(diǎn)飲料。電風(fēng)扇一直在父親的頭頂吹個沒完,看起來像是要掉下來一樣,我有些擔(dān)憂它如果掉下來的話會割掉父親的頭。但父親好像沒察覺到這種可能性,一直在說他打算過一個小時再把空調(diào)打開,這個夏季一定不會讓人覺得舒服。他警告說如果我們在太陽底下亂跑,說不定就會融化變成水汽一樣蒸發(fā)消失掉,最后整個世界就只聽得到“呲呲”的水滴在滾燙的鐵鍋里燒干的聲音。他一邊說一邊發(fā)出呵呵的笑聲好像多可樂似的。而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輛紅色自行車,到了秋天,這輛車就可以載我去任何地方。我答應(yīng)他說自己不會亂跑,然后打開冰箱,拿出那桶橘子味道的冰鎮(zhèn)果珍,倒出兩杯飲料,打算給自己與露露各一杯。父親問說,為什么你不倒三杯?我狡猾地說最近露露一直很少喝冰的東西,因為她擔(dān)心自己的胃結(jié)起冰塊。
阿飛除了吃飯幾乎不離開他的房間。吃飯的時候他始終低著頭,額前的頭發(fā)太長,看起來快要掉到他面前的湯碗里面,叫人十分難受。我對他說,如果在我們學(xué)校,男生留這么長的頭發(fā)一定會被教導(dǎo)主任要求剪掉。他說,所以你才剪了這么難看的短發(fā)。我嘻嘻笑著,好像沒有聽見一樣。但是父親用筷子敲起桌子說,好好吃飯。
他到來之后的一周都相安無事。父親通常會給我們煮好早餐和晚餐兩頓,中午我們通常把早晨剩下的饅頭蒸熱了吃,或者是吃袋裝面包。
第八天早上,父親出門之前對我說,一定得鎖好門窗,臺風(fēng)晚上將到來,如果不關(guān)好門窗我們會被吹跑,而他會在臺風(fēng)到來之前趕到家。
但臺風(fēng)到來之時父親還沒有到,我猜測他被堵在路上或者被工作耽誤了,但他也沒打電話回來。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天空烏云密布,一塊云團(tuán)疊著另外一塊云團(tuán),看起來積蓄著大的風(fēng)暴。我們還沒有吃飯,父親買的面包已經(jīng)被我們中午吃完了。我在冰箱下層一直試圖找雪糕充饑,但是只摸到了冷凍肉塊和魚,手指差點(diǎn)被凍堅硬的骨頭劃破。我蹲在冰箱前面不停地翻找著,感覺到頭頂?shù)臒艋瘟藘苫?,整個屋子就陷入了黑暗當(dāng)中。屋子外面的風(fēng)變得意外大聲,每一個風(fēng)聲里面都帶著一只深不見底的漩渦。雨終于報復(fù)性地打在地上,與所有實(shí)體發(fā)出巨大堅硬的撞擊聲。我沒有預(yù)料到會停電,想起父親在壁櫥抽屜里面放了幾支蠟燭,但我不知道火柴去哪里了。這個時候我聽到他從樓上穿著拖鞋踢踏走下來的聲音,他說,停電了,你在做什么呢?
我說,我想去找蠟燭,不過我不知道火柴在哪里。他在黑暗中發(fā)出不屑的笑聲,說,用煤氣灶不就好了嗎?
我的眼睛終于慢慢地適應(yīng)了黑暗,并且能夠看清楚所有東西的輪廓。我把冰箱門關(guān)上,走到櫥柜邊上,拉開抽屜,摸索著找到一排生日用的數(shù)字粉白條紋蠟燭。我拿出了其中的兩根,猜測大概是“8”和“6”,也許是“9”。他從樓梯口走到廚房,扭開煤氣灶,借著微弱的藍(lán)色火苗,我找到了蠟燭上裸露的白色棉芯,并且點(diǎn)燃了它,發(fā)現(xiàn)是數(shù)字9。蠟燭沒有辦法很牢固地立在桌面上,我們只能把它插在花瓣形狀的塑料蠟燭托上,用兩根手指小心捏著燭托下端短小尖銳的柄,以防止蠟油滴下傷到手背。
屋子里面開始光亮起來,我們拿著蠟燭,圍繞著桌子坐下。他問,有什么吃的沒有?我說,沒有。他說,快要餓死了。我說我也是。我們舉著蠟燭繼續(xù)在冰箱下柜里面找著,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了一根碎碎冰。我說,我記得有幾塊雪糕的,他說,已經(jīng)被我吃掉了,沒有面包或者蛋卷餅干嗎?我說沒有,已經(jīng)被你吃完了。
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我們只能兩個人分吃唯一的碎碎冰,小口小口地舔著水果味的圓柱形冰塊。我的腸胃沒有因為冰塊舒適起來。我不知道父親什么時候回來,只能徒勞地看著外面。他忽然說,你想不想聽故事?我沒說話。他開始講述一個云游的苦行僧因為雷電交加,試圖在一個村莊過夜。但他敲了一個又一個的門,發(fā)現(xiàn)屋子里面都空無一人。最后他在唯一一個亮著燈的屋子里面看見一個快要死去的老人,老人告訴他,每個雷電交加之夜都會有一個青面怪出來尋找活人吃。村莊的人都早早離開了,而他因為行動不便只能留在這里等死。
他讓苦行僧趕緊走開,“如果不是因為我行將就木,我也會離開的?!?/p>
苦行僧搖頭說,外面馬上就是狂風(fēng)驟雨,即便想躲,也來不及了。他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幫您陪著您,順帶替村莊里面的亡魂超度?!?/p>
老人嘆了口氣,沒有再勸阻。但是未能等到半夜,老人就死了??嘈猩阍谶@間只有一根蠟燭的屋子里面,與老人的尸首呆在一起,開始替他超度。
我打斷了他,不要再說了。他說,你是害怕了嗎?我說沒有,只是你的故事特別無趣罷了。他說,那你還沒有聽到最后呢。他又繼續(xù)說下去。
屋子外面忽然刮起了一陣風(fēng),苦行僧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風(fēng)把屋子的門吹開來了,苦行僧站起身,想關(guān)上門,但是蠟燭在這一刻突然熄滅。他開始害怕起來。一道閃電亮起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卻發(fā)現(xiàn)屋內(nèi)老人的尸體不見了。他驚駭非常,幾欲奪門而出,又一道閃電劈來,他看到一個青面獠牙的人形怪物就在老人原先躺著的位置上,血紅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我說,好了,不要說了。他說,啊,這也不是最后。我說可是我不想聽了。他笑起來,說,聽完就沒有那么嚇人了。他繼續(xù)說道,苦行僧終于受不了了,不顧外面風(fēng)大雨大,道路泥濘,只顧往前逃命。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看到一個腳夫模樣的人也在雨里面趕路,僧人叫起來說,附近可有能避雨的村莊?那人說,有啊有啊,再走一公里就到村莊了。你這么著急,是做什么呢?僧人說,我之前留宿一個村莊,遇到一個青面獠牙的吃人怪物,我急趕慢趕,就是為了躲開它呢。那個人說,哦,是長這樣嗎?于是,把臉一抹,露出一張青面獠牙的臉。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臉,他的臉由此發(fā)生了扭曲的變化,并且出其不意地拍了下我的肩膀,窗外一道閃電恰逢其時地劃過,我尖叫起來。他笑得前仰后合,說,你不是說自己不害怕嗎?我拼命哭起來,他有些驚慌,安慰說,不要緊,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不是真的。而我哭得更加停止不了,一部分因為饑餓,一部分因為故事,還有一部分覺得被父親拋棄在這個屋子里。他看起來無可奈何,然后他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吹滅了蠟燭,拉過我,抱住我,親吻了我的額頭。我頓時安靜起來,連一點(diǎn)抽嗒聲也消失了。屋子里面跟屋子外面一樣滯重。我再度聽到了蜜蜂的嗡嗡聲,花粉仿佛在鼻腔里面揮之不去。廚房的燈忽然重新亮了起來,屋子里面重新充滿了柔和的光線。但因為習(xí)慣了黑暗,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球。我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流下來。等我再次睜開眼睛,他已經(jīng)上樓去了。我只能回到自己房間等著父親。但父親到家叫我起來吃晚飯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暴雨的痕跡已經(jīng)徹底消失,空氣中充滿新鮮的青草和梔子花的氣味。他下樓吃早飯的時候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父親。父親一邊把白粥遞給我一邊說,昨天晚上你們在家做了一些什么呢?我說什么也沒有做,就是聊天而已。父親大概為我們相處愉快感到高興,他建議說,你們要是待得無聊了,可以去體育館里面游泳。阿飛抗議說,不要游泳。父親又說,那么可以一起去看看電影,現(xiàn)在有一些不錯的電影在上映。我說我不喜歡看電影。他說他也不喜歡。父親詫異地看了我們一眼,但他沒有再試圖提建議。
我們對昨天晚上的事情頗有默契地緘口不言。露露問我說,是不是對他開始有了一些好感。我說不是她想的那樣,我對于臺風(fēng)之夜的事情有些無從說起。自從臺風(fēng)夜之后我們并沒有任何更為親密的行為,何況仔細(xì)想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露露在那邊說,如果她想接吻的話,她想找一個像他那樣的男生,也要那么高,那么瘦,那么白皙。我說我不喜歡這一類的男生,露露便追問說我究竟喜歡什么類型,我告訴她我也沒有想好喜歡哪一類,但是我非常確定不是他這樣的。露露堅持認(rèn)為只是因為我過度自卑的緣故,誰不會喜歡他那一類漂亮的男生?我于是解釋說,像我就更喜歡一些擁有職業(yè)的人,比如海軍、飛行員什么的。露露放棄了這個話題的討論,繼續(xù)開始談?wù)撍硐氲某跷黔h(huán)境,比如應(yīng)該在花鳥環(huán)繞的大樹下面,我對此嗤之以鼻,認(rèn)為她匱乏想象力。告訴她初吻應(yīng)該是在舞會中央跟穿著晚禮服的男人一起,這才是一個成年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
露露對于戲劇化的場景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這個下午我們便開始給洋娃娃制作舞會用的裙子,她認(rèn)為洋娃娃至少得準(zhǔn)備三套完全不同的禮服,就像《灰姑娘》故事里面的那樣。我把自己的紗裙全部拿了出來,讓她盡情創(chuàng)作。她忙著用剪刀把裙子上面的蕾絲珠花和蓬蓬紗拆下來,試圖用珠花做頭飾和裝飾品。她剪壞了一條又一條裙子。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很喜歡給我買這一類的衣服。但現(xiàn)在我不會再擁有這一類的裙子了,父親只會給我買一些褲子和T恤什么的。
我們在唧唧喳喳地玩這些游戲的時候,他在隔壁房間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好像房間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去偷看過才知道,他一直在桌前不停地畫鉛筆畫。這些畫作接近于素描,但是看起來又有些像漫畫。他大部分畫的都是長著螳螂頭或者是蚊子嘴的男性,又或者是長著巨型翅膀和蝎子尾巴的分不出性別和種類的怪物。我曾經(jīng)趁他去廁所的時候偷拿幾張給露露看,她好像也看不出更多的含義。我們認(rèn)為好的漫畫得有漂亮的男生和女生,沒有人物的話可愛的動物也可以。一次吃飯的時候,仗著父親在,我斗膽建議他說,能不能給我畫一些生日卡片上常見的美少女或者動物,他極為傲慢地拒絕了。所以后來對于畫畫這件事情我們幾乎沒有能夠充分展開過討論。
但我們會討論其他東西。我問他說,我父親和他母親有沒有打算繼續(xù)生一個嬰兒。他說,大概有。我說,你生氣嗎?他說,當(dāng)然。我說,我也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們可以一起把嬰兒殺死,掐住他的脖子或者捏住他的鼻孔。捏住鼻孔看起來就像他忽然窒息了一樣,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誰也不知道是我們殺死的。他說是啊,真是不錯的方式。然后他為這樣的假設(shè)發(fā)笑,他又說了一遍,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方式。我為自己的觀點(diǎn)得到認(rèn)同感到高興,并且為共同謀殺了一個還沒有存在的嬰兒感到高興。我猜說不定有一天我們真會那么做。而他說換做他有可能直接把嬰兒扔到河里面,跟扔一包討厭的垃圾一樣。
于是我說,有空的時候你可以去河道那邊走一走。他說他很少去河邊,光是坐在后窗前看著那條河就已經(jīng)夠惡心了,何況河水的腥臭味不斷飄過來,他懷疑河床底下是不是積滿了正在腐爛的溺水者。我說從來沒有聽說過一起溺水事故,在那邊消失就消失了不會浮起來的,不過有意思的是總是有人在河邊釣魚。
他忽然有了興致,問道,哦,這樣臟的河水也會有魚嗎?他們能釣上來嗎?他們會釣上什么樣的魚?
我小心地說,當(dāng)然可以。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河水,又問道,你想不想去釣魚?我猶豫了一會兒,想起父親的警告,我說你可以自己去,我怕熱。
我們的交談通常在下午兩三點(diǎn)的時候,蟬鳴的聲音讓人昏昏欲睡,窗戶玻璃甚至因為炎熱而起了一層霧氣,誰都不愿意踏出屋子一步。我想編出一些關(guān)于這個房間的鬼故事以讓他出門,但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比上次聽過的更加可怕的故事。我本來想說這個房間幾乎都是我母親的痕跡和氣息。我母親是生病死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躺在這個房間里面,有時候墻壁上的一個水漬可能就是她的一種顯現(xiàn)。但是我覺得這樣的鬼故事對他而言,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何況到了晚上,膽怯起來的人永遠(yuǎn)是我。我連提到“鬼”這個字都擔(dān)心割傷自己的舌頭。
夏季的下午無比漫長,尤其對于等著父親回家的我們而言。聊得疲倦的時候我們會并排躺在床上睡覺,他抱怨說我的頭發(fā)總是濕漉漉的把他的床單都弄得皺巴巴,他讓我的頭發(fā)下面墊著廢棄的畫紙才允許躺在他的床上,我說這些畫紙上的鉛筆印會映在臉上甚至是頭發(fā)里面。他說不會。
但我一天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臉頰上多了一只水筆畫的烏龜,我在穿衣鏡里才發(fā)現(xiàn)了他的惡作劇。他看到我憤怒的表情之后笑得樂不可支,但第二天他的臉頰上面,也多了一只一模一樣的烏龜。我們玩這種游戲的時候都知道對方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才是最好笑的。這些烏龜會出現(xiàn)在我的臉頰、額頭、鼻尖、手臂上,有一天我在自己大腿內(nèi)側(cè)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看起來剛從淺灘那邊爬回來。他畫的比我要好一些,并且總是在圖畫上面做一些創(chuàng)新,而我的圖案總是死氣沉沉。
他問我洋娃娃游戲是不是真的那么有趣,我說是的,但是這種樂趣男生永遠(yuǎn)也明白不了。就像我們不知道打架的樂趣在哪兒一樣。他說他不喜歡打架,比起打架來說,他寧愿坐在家里看動畫片或者睡覺。我覺得這種對話簡直沒完沒了,最后就變成了相互嘲笑男女生之間的缺陷。我有時候希望他能夠聊一聊他母親,但是他好像并不打算提及他們之間的事情和她的事情,而我又找不到理由說起。他偶爾提到又很快把話題岔開了。我跟他炫耀說這個夏季過去之后父親就會給我買一輛紅色的自行車,炫耀父親帶我去過的所有餐廳。但他卻只是專注地盯著一只臭蟲在地板上緩慢爬行,然后跳下床,用一本沉重的作文書打死了它,房間里面便充滿了雞蛋壞掉的臭氣。他用紙巾小心翼翼撿起臭蟲,扔到后窗外面。我的演講沒法再進(jìn)行下去了,這讓我有些惱火。
露露不止一次地表示出她對他的興趣。她到我們家來總是傍晚,晚飯前一定回家。但打扮得卻像是早晨剛剛出門似的,而且每天都換著發(fā)夾,希望他能夠注意到她。但是她又無法表示得更明顯,因為她一直知道我們處在對峙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總是躲在房間里面消磨時光,從來沒打算參與我們的游戲或踏進(jìn)我房間一步,她連跟他說話的機(jī)會也沒有。露露有時候希望我能帶她去隔壁跟他說點(diǎn)什么,不管什么都行,但是我從來沒有主動表示過想帶她進(jìn)去。慢慢地她也覺得隔壁房間是一個禁地。她問我說,你真的沒有開始喜歡他嗎?我堅定地說沒有。她問他寒假的時候究竟會不會再過來,我說應(yīng)該不會。露露又問說,下一年的暑假呢?我說也不一定。露露看起來便很失望。
七月就這樣過完了。不管我們之前以為有多么漫長,我的暑期作業(yè)還沒有來得及寫,暑假已經(jīng)過去了一半。他要離開的前一天。我給他寫了一張紙條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應(yīng)該去河邊走一走,護(hù)城河邊種植著大量的柳樹。除此之外,只有幾座漢白石雕刻出來的橋梁,但是到了晚上,景觀燈會亮起來,看起來就像是發(fā)光的彩帶一樣。而他在這里幾乎一個月的時間,居然從來沒有去河岸邊走過。
我把紙條貼在冰果珍杯子底部遞給他的時候,心跳得厲害,我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發(fā)現(xiàn)那張紙條,究竟會不會看到上面被水濡濕的字,究竟會不會按時出現(xiàn)。我設(shè)想了無數(shù)開場白。每一種都覺得不合適。父親獨(dú)自去了超市,替他買了一些新的衣服和文具以及零食,原先干癟的牛仔包如今被塞得鼓鼓的,好像隨時會炸裂開來一樣。他們在隔壁小聲談笑和計劃,而我比考試之前還要緊張。我害怕沒有等到他看見紙條就被父親看見了,到時候我該怎么解釋這一切呢。
盡管約的是七點(diǎn),但是六點(diǎn)不到我就到了那里。我一直在河岸邊上徘徊,以打發(fā)這緊張過度的時間。河水在晚上會從深綠色變作黑色,樹葉也是。黑夜是最為公平的,就跟下雪天一樣。我縮著肩膀臉朝向河水,以防被某一個熟人或者是同學(xué)認(rèn)出來。周圍的燈光終于漸漸亮起來,包括路燈和嵌在橋梁下面的景觀燈。過去的一個月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但又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像那個臺風(fēng)之夜一個不速之客的故事,對于村莊而言,它并沒有帶來什么變化。
一陣風(fēng)貼著我的小腿肚溫柔而過,夏季晚間的風(fēng)通常帶著白天的暑熱,它并沒有降低空氣的溫度,只是把我白顏色的裙擺吹起來。河道邊的蚊蟲開始多起來,我只能坐在河道邊的一個長椅上用八寶盒的薄荷膏涂抹小腿和手臂。
這個時候我看到他走了過來,跟我第一次見到的他的樣子一樣,一個黑色的閃著金邊的輪廓。而我對于這輪廓不能夠再熟悉了,對此我感到很高興。他走到我身邊,問我說,你等了很久了嗎?
我說還好,也沒有很久。他說這條裙子太小了,你穿著就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色羽毛的水鳥一樣。我說,這是我最后一條裙子了。他說原來是這樣。他問道,你在做什么呢?我說正在給被咬出來的包涂薄荷膏。他說是嗎?然后他伸出手沾了一點(diǎn)我的薄荷膏,仔細(xì)替我涂在手臂被咬出來的紅色疙瘩上,他說,這樣好點(diǎn)了沒有?我說好一些了。你的手里拿著什么呢?
他說,就一幅畫。他把疊成正方形的畫紙遞給我,囑咐我回去再看。他掃了眼周圍,問道,你為什么選在這樣的地方呢?可以找個其他的地方,那樣不會被咬。我說,我就是想帶你來看看這里的景觀燈,很多人都會到這里來,在這里約會聊天。
他轉(zhuǎn)過頭去,盯著河道說,沒有什么好看的。
我說你還記得你說過的那個故事嗎,關(guān)于青面怪的那個。他笑起來,說是啊,你當(dāng)時嚇得要死。
我學(xué)他當(dāng)時的樣子扮出一個鬼臉,說,當(dāng)時真的把我嚇壞了,閃電亮起來的時候我還真以為哪里會躥出一只鬼呢。
他說,怎么可能,世界上是沒有鬼怪的。我們同時笑起來,為了當(dāng)時的事情為了心領(lǐng)神會的某種和解。他說,只是一個故事而已,我沒有想到你那么害怕。他笑起來,在路燈下面,他看起來更加漂亮了,比我漂亮得多。
我說你畫的畫好奇怪。他說,也就是夢境里會見到的景象。我說,我的夢境可跟你不太一樣,他說你會夢到些什么?我說我會夢見我媽媽,她總是遞給我一些糖果,但我總是來不及吃就醒了。
他流露出傷感的模樣,我猜他有些同情我。我心里發(fā)笑,他說,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我爸爸。我可不想聽他回憶自己的父親,我換了個話題,說,這個橋梁邊上有一個可以下去的坡道,坡道下面的燈會更加漂亮。
他說,不用再看了,一點(diǎn)也不好看,我們不如早點(diǎn)回家去。我說,就看一下,就一下,我想知道橋洞下面到底寫滿了什么字,但是總是沒機(jī)會看到。他看起來很勉強(qiáng),可是還是說,好吧,那我們下去,你拉住我,要小心一點(diǎn)。我說好的。于是,他走在前面拉住我的手,我們順著用花崗巖砌出來的傾斜的臺階,一步一步向著水面走去。
如果仔細(xì)看的話,橋洞的拱頂上面刻滿了復(fù)雜優(yōu)美的繁體字,據(jù)說是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燈光細(xì)致地打在每一行字上,但是除非坐著小船??吭跇虻鬃屑?xì)地讀上半天,誰也不知道那些古董字到底在說一些什么。而且我從來也沒看到別人這樣做過,這讓橋洞的刻字顯得更加沒有意義。
我在他身后不停地說,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臺階底部,河水經(jīng)常會隨著波浪蔓延到這一層的臺階上,所以它上面生滿了濕滑的苔蘚,好像踩上去就會滑倒。我們已經(jīng)再也不能往下走了。
但我還在不停地追問他,看到?jīng)]有。他只能站在最下面的臺階上,把身子向外探出去,努力去看橋洞上的字,他說,沒有,我什么也看不到。他扭過頭似乎想說什么,這時候我推了他一把。
這件事情發(fā)生得極為迅速,我聽到他跌入水里的聲音。開始的時候還有他在水面撲騰的聲音,但很快這個聲音也消失了,水面平靜下來像是顛撲不破的青銅器表面,誰也沒注意到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過去的一個月時間里面,有幾個瞬間我以為我們倆之間會有一個不錯的愛情故事,這使得我差點(diǎn)哭出來,但是順著臺階走回河岸上面的時候我只是覺得周身發(fā)冷。我知道我父親會問我他去了哪里,我那張紙條也可能被發(fā)現(xiàn),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獨(dú)占,父親也可能沒有。我還得跟露露解釋他去哪兒了,假如我還能夠再次見到露露的話。我想起他的飽滿的牛仔布包里面全是零食和衣服,而我現(xiàn)在餓得要命比臺風(fēng)之夜還要餓,我后悔自己沒有拿一點(diǎn)吃的出來,尤其是這個殺人的方式蠢得要命。如果他能夠像水汽一樣蒸發(fā)就好了,這個夏季我一直慫恿著他出去被陽光曬蒸發(fā),但是他卻沒有走出屋子一步,讓我的計劃全都泡了湯。
我走到我之前經(jīng)過的柏油馬路,我不斷驅(qū)趕著耳朵里蜜蜂的嗡嗡聲和鼻腔里惱人的花粉,腦子里面不斷有新的想法出來就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海浪,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給的那幅畫還在我手里面緊緊捏著,都快被我的手汗捂濕了,我才停下來,借著路燈打開這幅畫——
畫上是一個長著鸚鵡頭的女人,頭顱巨大但身子狹小。
我不知道這幅畫代表了什么,但我理解為一種嘲諷,就像他嘲笑我的頭發(fā)、恐懼以及裙子一樣。我撕碎了畫紙,把碎片扔進(jìn)黑夜里面。我原以為一陣風(fēng)會把紙屑吹起來,它們會打著轉(zhuǎn)飛行一會兒,像是火車尾部飄起來的一陣雪花。但是它們沒有,那個時刻一絲風(fēng)也沒有。黏糊糊的紙張直接落在了柏油馬路上,它們看起來如此疲憊不堪,就如同今天晚上的我一樣。
在我扭頭的瞬間,一個人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渾身水淋淋的像個怪物一樣。這個景象我沒有提前想到,我張著嘴巴,想看清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