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昆 賀仲明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王方晨一直在文學的道路上堅韌地跋涉,20多年來共創(chuàng)作了700余萬字的作品,其中尤以鄉(xiāng)土小說見長。王方晨在文學界的影響力與其創(chuàng)作實績并不相符,這當然可能有多種原因,但王方晨的先鋒化創(chuàng)作風格也許是重要因素之一。在王方晨登上文壇之時,原有的先鋒作家正在集體地轉型到寫實藝術風格,但王方晨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雖然只是在先鋒文學的影響中起步,卻始終堅持對敘事藝術的熱愛,堅韌而執(zhí)著地在創(chuàng)作中探索。在王方晨創(chuàng)作中最具代表性的鄉(xiāng)土小說就是如此,它所呈現(xiàn)出的審視和表現(xiàn)鄉(xiāng)村的方式與當前流行的“懷舊”“感傷”風格有很大差異,情感和敘述客觀、深沉、冷靜,既不浮夸虛飾,也不追求劍走偏鋒。這似乎使他滯后于時代潮流,但其實卻有著充分的意義,很有值得關注和討論的價值。
王方晨的創(chuàng)作起步于上世紀80年代后期,那正是先鋒文學的鼎盛時期,受其影響,他創(chuàng)作了數(shù)篇晦澀難懂的先鋒作品,不過至今也未發(fā)表。然而,早期的先鋒寫作訓練對王方晨的創(chuàng)作卻有著始終未曾泯滅的巨大影響,90年代初期寫成的《貓樣年華》《斑斕虎皮》等小說明顯帶有先鋒文學的印記。之后,在以鄉(xiāng)土小說為主體的創(chuàng)作中,他更有意與流行的寫實文學潮流保持一定的距離,堅持個性化的文學形式探索,試圖“給作品添加時光的黯淡陳漬,注意留白,設置殘缺、間隔化效果”。批評家李敬澤最早指出并高度評價王方晨鄉(xiāng)土小說敘事的先鋒性,認為其獨特的形式探索觸及到了隱匿在現(xiàn)實鄉(xiāng)土生活中的精神暗區(qū),“他使先鋒這個詞重新灌注血淚,他表明,生存的真正極限在都市,也在山野,本土經驗中埋藏著最銳利的刀鋒?!?/p>
確實,王方晨的鄉(xiāng)土書寫對先鋒化的文學形式進行了獨特的糅合和探索,他“行于鄉(xiāng)野而懷先鋒之志”,“由復雜的鄉(xiāng)野經驗出發(fā),力圖抵達對人的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境遇的洞察和想象”。除了在形式上具備重復、空缺、變形、荒誕、隱喻等這些先鋒小說中常見的敘事技巧外,他更表達了矛盾、混沌、荒誕、孤獨、殘缺等復雜的現(xiàn)代性體驗和文化精神,從而呈現(xiàn)出獨特的先鋒性鄉(xiāng)土小說品質。特別是他近年來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很好地處理了先鋒敘事策略和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平衡關系,在藝術和思想上都顯示出不凡的成績和卓越的個性。
集中體現(xiàn)王方晨藝術探索的是兩部長篇小說《老大》和《公敵》,它們的形式都非常別致,語言融匯樸素、詩意、陰郁、悲憤、冷峻和蒼涼等多種元素,共同構成一個巨大而復雜的寓言世界,象征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轉型。《老大》運用多種人稱視角來進行敘述,不同的視角使文本各部分之間形成互文性,使人物豐富的精神世界得到呈現(xiàn)??此粕y的心靈流建構了人物的微觀心靈史,凸顯了悲劇命運的人性根源。而《公敵》作為寓言化的“隱秘之書”,充分運用了先鋒小說的敘事空缺策略,書寫了一個村莊的無數(shù)隱秘之情,許多故事都只呈現(xiàn)了冰山一角,留給讀者很大的想象空間。作品的結構頗有特色,它的奇數(shù)章以倒敘為主,層層剝繭,追溯主人公韓佃義的悲劇人生,“小說的偶數(shù)章則基本保持線性順敘,主寫另一主人公佟志承,推動其弟佟黑子的命運發(fā)展,同時又是奇數(shù)章的補充。兩種敘事方式相互交叉纏繞,一個向前一個向后,共同構成一個整體,開闔之間完成一個龐大的鄉(xiāng)土社會的歷史書寫,并寄寓其歷史走向。這樣的結構自然增加了文本豐富性,在閱讀上卻制造了一定的阻擋?!边@是典型的先鋒文學策略,即讓形式的探索承擔表意的功能,指涉了歷史的纏繞、復雜和矛盾,使之成為有意味的形式。
王方晨明知大眾讀者樂于閱讀完整而流暢的通俗故事,自己的敘事探索會對讀者接受產生障礙,卻依然設置眾多的空缺和復雜的結構,隱藏和打散原本可以和盤托出的敘述內容,原因是他追求“讓小說成為藝術”,追求文學的藝術化與個性化。他認為:“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并不是與時代越近越好。美,或許真的就是距離?!苯Y果也確實是如此,《老大》《公敵》在圖書市場中沒有獲得可觀的效益,但卻拓展了鄉(xiāng)土小說的美學空間,顯示了敘事的難度和智慧。
除了兩部代表作長篇小說,王方晨的其它鄉(xiāng)村敘事也同樣呈現(xiàn)先鋒敘事特征,它們將寫實和寓言化融為一體,充斥大量夸張、變形和幻覺等主觀性意象,折射出當代鄉(xiāng)土中國所遭遇的怪誕、苦難和變化。比如,《祭奠清水》《雞年月》《喂,上樹》等一批小說就頗具神秘性和魔幻性,寓言色彩非常突出?!都赖烨逅分幸粋€俊美少年愛上了池塘中可變?yōu)樯徎琅墓眵?,后來竟投水尋找,就此從人間消失。這種談鬼說玄的神奇故事,儼然是當代版的《聊齋志異》?!八妆仁郎蠌姲俦叮瑢挸?、干凈、光亮,更比世上快樂?!比绱饲逵目鞓返乃资澜?,顯然是與紅塵俗世對照的理想空間,少年清水的尋找含有遁世的意味,更反襯出現(xiàn)實世界的齷齪卑污?!峨u年月》也是一篇不可思議的小說,雞能人言,人雞情深。褚天來憨傻窮困,受盡村里人的歧視欺辱,在土改運動中不但沒有分到土地,自家的雞還要被分掉,他不得不帶著妻兒和一大群雞投奔遠方的大山。幾十年后,滿山遍雞,“雞鳴聲一如大水,漫過一道道山梁,一座座崖坎,流向空闊的原野?!比欢?,這個結局又似乎只是故事中另一個老人夜半不寐時的幻覺,人與雞的故事被敘述得亦真亦幻,卻真切地反映了土里刨食的歲月之無情、艱難與荒誕。與這種輕靈的風格相近,《喂,上樹》是篇脫胎于夢境的小說,描寫了一個自由地騰躍于樹上的男孩,他天真純樸、機敏愛玩、偷盜耍人、不受約束,最后被槍擊身亡。男孩對現(xiàn)實社會是逃避還是放棄?他的言行和性格帶給讀者“道德認知的困難”,小說打破了夢幻與現(xiàn)實的界限,似乎為“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寫了一個感傷的寓言,又似乎在對特定年代乃至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蒙昧荒誕作了象征性的歷史修辭。不能被忽略的是,小說中的主人公都向往從現(xiàn)實生活中逃離,去追求美好的新生活。
這一點在《樹上的孩子》等小說里再次得到書寫。七歲女童畢呼兒由于受到虐待非常期待大水的到來,她按照奶奶告訴她的辦法去大河邊上喊水。一喊大河喧響,再喊蒼天欲墜,三喊濃云亂抖,四喊大雨傾盆,五喊之后,“整個世界都在暴風雨中搖擺。”小女孩能夠不可思議地喊來大洪水,這顯然是童話因素的融入,也使作品充滿了魔幻色彩。自然界的洪水泛濫無情,小女孩卻希望它能帶來有情天地,洪水作為作品中的核心意象,象征著主人公對自由的渴望,關于洪水的寓言故事,其實是在召喚美好的新生活。在《秀色可餐》中,智障姑娘豐子領著羊群獨自出嫁之后杳無音信,最后跟人一起回家?guī)ё咚芸嚯y折磨半生的娘,時值春天,“在他們走過的路上,花朵紛紛從土里冒出來?!边@景象顯然不是真的,但女性缺乏尊嚴與愛卻是社會寫實,這是一種象征性敘述,糅合了生活真實、敘述者的幻覺和作者的主觀愿望。小說標題和內容都耐人尋思,女性“可餐”的秀美姿容,是被誰吞噬了呢?這篇語言詩化的小說并不是女性的抗議和宣言,但對柔弱、美善的女性懷有同情,對自私、丑惡的男人暗含批判和嘲諷,從這個角度來看,它是一篇表達文化批判的寓言。
這些作品中的許多細節(jié),雖然背離了現(xiàn)實經驗提供的邏輯和常識,但換個角度來看,無疑是接近了心靈的真實,也是可以理喻的。實際上,真實觀念正是先鋒文學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巨大分野。先鋒文學顛覆了文壇上長久屹立的真實觀,不再相信所謂歷史的本質與生活的真實,轉而相信精神的真實才是文學的真實,對傳統(tǒng)的文學秩序形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同時,帶來了語言方式的改變以及想象力的自由飛騰。作家和普通人一樣,總是容易被囚禁在日常生活經驗里而變得缺乏想象力,但經歷了先鋒寫作訓練的王方晨邁過了“真實”的壁壘,不再忠實地描述生活的表面形態(tài),從而獲得了想象力的自由。非寫實的寓言化書寫形成了王方晨先鋒化鄉(xiāng)土小說敘述的“招牌動作”。
當然,王方晨的先鋒性,除了體現(xiàn)在語言形式上,還體現(xiàn)在作品的思想上,即作家對鄉(xiāng)村歷史、政治、文化與人性的復雜性的體悟。換句話說,他以先鋒化的敘事方式,建構起了一個屬于他個人的獨特的鄉(xiāng)村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常常用夸張、反諷和象征來表達批判和悲憫,因而批判的鋒芒具有分散性,悲憫也能轉化成自嘲。由此,他充分表達了鄉(xiāng)村世界作為現(xiàn)代社會一部分,不是桃源、荒原或藏污納垢之地,不是知識分子可以輕易把握、隨意詠嘆的對象;鄉(xiāng)村世界既有比較穩(wěn)定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規(guī)范,又有它自身的無序性、荒誕性和不確定性,作家對它的任何單向度描寫,無論是批判還是歌頌,都會產生一定的錯位和差異,失之于單調和枯燥。所以,王方晨的鄉(xiāng)村世界是豐盈而復雜的,其中充滿著家庭倫理、鄉(xiāng)土文化和鄉(xiāng)村發(fā)展中的諸多問題,很難用先進與落后、新與舊、文明與愚昧等傳統(tǒng)的二元思維來給它們定性,也以多側面的方式,展示了鄉(xiāng)村與人性的多重面目,流露出作者不無糾結的情感。
這主要從三個方面來體現(xiàn)。首先,是對人與土地關系的關注。與《創(chuàng)業(yè)史》《山鄉(xiāng)巨變》等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所呈現(xiàn)的農民對土地的依戀和信賴不同,王方晨的《撲滿》《黑妮兒飄飄》《八月之光》等作品描寫了農民對土地更加復雜的情感?!稉錆M》中的馬金橋是個老老實實的莊稼人,雖然知道認真出力流汗之后收入微薄,卻無奈只能守著多產的土地,盼望著年年能種出來一只用來存錢的撲滿。他的精打細算和致富夢想使讀者感到心酸,似乎連稻草人也為他“憂愁”。不過,敘述者在小說結尾讓馬金橋說:“還輪不到你,你愁個屁!”馬金橋斷然否決了別人的憐憫,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里。他的樂觀不僅僅寄托在多產的大地,還計劃賄賂村長以給兒子謀個差事,希望兒子能從土地中解脫出來。這才是“小人物”的真實心愿,說明了“大地真好”其實是欺騙、安慰自己的謊言。作者借此表達了對馬金橋的憐憫和嘲諷,也完成了對讀者和敘述者的審視和質疑?!逗谀輧猴h飄》中金大筐的女兒眉豆不愿重復被土地桎梏的命運,難以抵抗城鎮(zhèn)大酒店的誘惑,終于離家出走?!栋嗽轮狻分械睦铣稍诜N地之外靠賣火紙貼補家用,他不斷奔波在討債與解救女兒的路上,卻一籌莫展?!霸诖謇锩總€人看來,女孩子去塔鎮(zhèn)大酒店當服務員就意味著賣身。”這種觀念當然很偏激,表明鄉(xiāng)村社會對城市生活的隔膜,對摧毀傳統(tǒng)道德的擔憂,但土地不能使人富足,村里年輕的女孩子競相逃離土地去大酒店當服務員。老成的女兒小雪甚至甘愿在塔鎮(zhèn)的大酒店為大款偷生孩子,印證了村民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在《公敵》中,佟家莊的土地不斷被塔鎮(zhèn)兼并進去,塔鎮(zhèn)的壯大就是農村城鎮(zhèn)化的歷史;同時,鄉(xiāng)村的年輕女子也不斷被塔鎮(zhèn)的翰童集團吸納進去以供權貴階層享樂,她們成為城市發(fā)展的犧牲品,為失德毀人的城市添寫了一連串的注腳??偟膩碚f,王方晨常常從經濟和道德兩個層面來打量人與土地的關系,一方面,土地和農民都是貧弱落后的,農民對土地的堅守或逃離,終究難以擺脫悲哀的命運;另一方面,土地象征著傳統(tǒng)倫理道德和生活方式,老一代農民還在苦守著其中的自然、質樸,但新生代農民對土地和鄉(xiāng)村毫無留戀之情。
《水袖》《拜芝麻》突破了把土地苦難化的寓言模式,轉而思考人與土地的更深層次關系。這兩部作品都設置了守土、進城的命運對比情節(jié),有意引領讀者思考人與土地的情感糾葛?!端洹访鑼懥宿r村女性秀荷離開了土地之后的悲涼命運,進城之后并沒有過上好日子。由閉塞寧靜的鄉(xiāng)村到浮華喧囂的城市,離開土地意味著失去了庇護?!栋葜ヂ椤分械闹ヂ槌绨輧叭痪褪峭恋爻绨莸南笳?,象征著農民對土地的深厚感情以及對多子多福的祈愿。與土地的親疏遠近冥冥之中影響到人物的生存繁育能力,大引小引兄弟的命運形成了鮮明對比,離開土地去城市上學謀生的小引最后客死他鄉(xiāng)。作品表達了對城市生活的質疑,對現(xiàn)代人背離自然純真的憂慮和悲憫。然而,堅守土地未必就能幸福,作者冷峻地指出農民“畫地為牢”的宿命。土地給人帶來太多的苦難和禁錮,然而,城市生活并不意味著自由、舒適和安寧。進城和守土的人,無論男女,都在憧憬著富裕和幸福的生活,其結局卻都被籠罩著反諷色彩,顯示出作者對人物的情感傾向并不是單一明確的,他對鄉(xiāng)土的理解和感情是復雜、糾結的,而且作家筆鋒指向城鄉(xiāng)背后整個的社會環(huán)境,是對整個當代社會的冷峻思考。人與土地的關系是個文化象征,王方晨從城鄉(xiāng)差異、性別沖突、歷史變遷的不同層面反思當代農民的生存處境,為之譜寫了一曲曲文化悲歌;同時,他的作品主題又復雜多變,拒絕始終清水似的透明潔凈。
其次,是對鄉(xiāng)村親情倫理的審視和反思。由于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經濟方式、政治制度以及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綜合作用,中華民族形成了非常穩(wěn)定的家庭倫理規(guī)范,其中,“父慈子孝”“夫義婦順”“兄友弟恭”等儒家思想即是中國親情倫理的精辟寫照。親情倫理是建立在血緣和婚姻基礎上的極其重要的倫理規(guī)范,在鄉(xiāng)土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中,既是維系宗法社會“差序格局”的源動力,又是決定人們價值取向的坐標系。以農耕文明、宗法制度為典型特征的中國鄉(xiāng)村,一直把擁有土地和親情視為過上好日子的標志,“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個流布甚廣的俗諺,就非常形象地描述了土地(物質)和家庭(精神)在農民理想生活中的重要程度。對親情倫理的重視和渴望,可以說是人世間最基礎最普遍的倫理,決定了文學作品自然要表現(xiàn)人類心中最原始卻最持久的情感。王方晨對親情倫理的書寫沒有流于大眾化的懷舊模式,他很少書寫鄉(xiāng)村親情倫理中充滿溫情、關愛的一面,相反,在不斷地揭示鄉(xiāng)村家庭中冷漠、隔閡的情感關系,與甜軟的、感傷的寫作風格迥然有別,顯示出他對歷史轉型期間鄉(xiāng)村精神的獨特理解。
《老大》中的莊鐮伯先是為了當上村支書讓老村長的女兒丫丫失了身,不惜背棄自己鐘愛的女人李麥,接著由于極度渴望得到兒子反而失去了性能力。他在發(fā)現(xiàn)妻子李麥和知青的私情之后,極力羞辱她,直接導致了李麥的自縊身亡。莊鐮伯守候女兒芒妹長大,開作坊積累了大量財富,但得到的不是尊嚴和榮耀,而是芒妹與稼祥的交往帶來的亂倫恥辱,是眾叛親離和無人理解的孤獨、絕望。這個打不敗的人最后為人性中的陰暗和罪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之后,因為愧疚、贖罪和報復,芒妹以自虐的方式嫁給了她非常蔑視的袁廣田,在沒有愛情的婚姻中耗枯了青春,成為心靈毀滅的瘋女人。產生這一系列悲劇的主因是莊鐮伯的自私、陰冷,但也和鄉(xiāng)村傳統(tǒng)觀念很大關系。比如,丫丫被父親強行許配給莊鐮伯,在失身之后以死相逼,才得以從包辦婚約中解脫出來;莊鐮伯強烈的子嗣和貞潔觀念使他毀滅了兩代人的幸福。在新舊社會轉型之際,鄉(xiāng)村宗法觀念依然對農民的親情倫理具有強大制約,這一點在《公敵》中仍有書寫。出身貧苦的韓佃義與鎮(zhèn)上的金枝兒相戀卻遭到對方家族的歧視和阻撓,愛情挫折成為他一生難以擺脫的屈辱和痛苦。這個曾經癡情的人在仇恨中養(yǎng)成了畸形的性格,后來貪婪縱欲,在孤獨和虛無中死去。而佟黑子從小打架斗毆,崇尚強力,遭到父親的毒打也要投靠韓佃義,父子關系十分緊張、冷漠,小說結尾佟黑子卻走進已故父母的庭院自殺,完成了一個孤獨的鄉(xiāng)村浪子向親情的回歸。莊鐮伯、韓佃義、佟黑子,這些看起來陰森冷酷的鄉(xiāng)村強人,一度被權力和財富蒙蔽了心田,但也未曾斷絕對親情的渴望,既顯示了親情倫理自身的復雜性及其對人物命運的統(tǒng)攝性力量,又說明了爭權奪利、薄情寡義的鄉(xiāng)村世界絕然不是理想的生存境地。
王方晨揭下了鄉(xiāng)土中國家庭溫情脈脈的面紗,還原其冷峻的真相,讀者由此可以看到農民精神世界的核心地帶十分缺乏溫暖親情的滋潤。而這顯然流露出作家對鄉(xiāng)村世界的悲憫之情和人道主義關懷。
最后,是對鄉(xiāng)村政治和國民性的復雜批判。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王方晨重新面對故土時,他是清醒而憂愁的,沒有講述鄉(xiāng)村的各種感傷或溫情故事,而是揭示了后革命時代中國鄉(xiāng)村政治的頑疾,即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權力嚴重腐蝕著人的尊嚴和靈魂。在鄉(xiāng)村政治生態(tài)中,村長和村民由于身份的區(qū)別,在地位、心態(tài)、權威等方面具有顯著的差異,而其奴性的表現(xiàn)方式也不一樣,但都以官為尊貴,在權力面前謹小慎微。《鄉(xiāng)村火焰》《跑吧,兔子》《說著玩兒的》《村長的原則》《撲滿》等小說展現(xiàn)了當下鄉(xiāng)村權力運行的邏輯,一方面,村長作為鄉(xiāng)村權威人物始終左右著村民糾紛的進展,不容忍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但又討好級別更高的當權者;另一方面,多數(shù)村民由于奴性和怯懦會自發(fā)維護、討好權威,為村干部捐柴、找豬、墊路,向村干部流淚、下跪、賄賂等行為即是明證。特別是《說著玩兒的》中的劉樹禮,他陷入了由語言暴力和政治邏輯構成的鄉(xiāng)村漩渦中,無法脫身,卻一有機會就欺凌弱者小秋,像阿Q一樣是羊和獸的混合物,顯示出卑怯而兇殘的兩面性。小說中的鄉(xiāng)村權威和普通農民并不是完全對立的,他們很大程度上是互為參照的對象,共同信守著權力邏輯。比如,《老大》《公敵》中的權勢人物一度成為讓村民敬畏的領袖,但他們在滿足欲望的道路上失去節(jié)制,終被權力和財富所異化,其所追求的東西最后變成了罪惡的淵藪。借助鄉(xiāng)村強人的故事,王方晨表達了對官本位、金錢至上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否定和嘲諷。鄉(xiāng)村社會是中國政治文化實踐的一個縮影,“官本位思想必然導致對權力、官位、官員的崇拜和敬畏,進而導致長官意志、權力至上、官僚主義等的盛行”。官本位思想最終壓抑人的自由精神和主體性,阻礙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進步。王方晨在他的鄉(xiāng)土系列小說中,著力于批判國民性和鄉(xiāng)村政治文化,實際上是對自由、平等的守望,而這說到底是對啟蒙精神的堅持。啟蒙與先鋒并非是沖突的,但由于先鋒小說的思想遺產一向被忽略,學界大都有意突出它形式層面的革新,以致把它窄化為與啟蒙無關的“純文學”實驗。實際上,先鋒與啟蒙是聯(lián)結在一起的,因為先鋒小說的內涵不止是技術上的探索精神,還包括思想上的訴求。其一,對自由的爭取,“在這股先鋒思潮中,以個體精神自由為核心的現(xiàn)代啟蒙主義,仍是其本質訴求?!逼涠?,先鋒小說家的歷史批判和民族想象寄寓了濃郁的“家國情懷”,他們秉承了“五四”的啟蒙文學傳統(tǒng)。可以說,王方晨自覺地承續(xù)了先鋒小說在技術和思想上的雙重傳統(tǒng),連接了先鋒小說與社會現(xiàn)實的紐帶,在先鋒化敘述鄉(xiāng)土故事的同時,完成了對文化和人性的雙重批判。
當然,王方晨并未因為啟蒙和批判而遮蔽了鄉(xiāng)村政治和國民性格的蕪雜性。比如,他擅長批判鄉(xiāng)村政治,但《老大》《公敵》的村長形象并沒有臉譜化成官僚模樣;另外,《雞年月》中的麻村長,《巨大靈》中的李村長,《農事芬芳》中的蟈蟈,也都沒有匪氣和官僚氣,相反帶有鄉(xiāng)村的純樸和執(zhí)拗,表現(xiàn)了人性的多面性。還有,他描寫了不少麻木自欺的農民,其中,劉樹禮、馬金橋體現(xiàn)得最為典型,但也塑造了以金大筐、范思德為代表的鄉(xiāng)村權力秩序的抗爭者。在《黑妮兒飄飄》中,洪水讓體現(xiàn)村長權勢的手機、汽車、大喇叭都失靈了,暫時解除了村長的壓抑和管制,金大筐為了對抗權力竟然在夜里扒堤泄洪。金大筐對權力壓制的反抗,是自發(fā)的,也是最本真、最粗野的宣泄。與這難馴的野性相似,村長家的棉花苗頭年被鐮刀掠掉,來年他家的柴垛被人點燃(《鄉(xiāng)村火焰》)。高全海忍辱負重多年,終于殺死當年看見自己妻子被強暴卻不援助的民兵連長,完成了一個弱者的復仇(《鄉(xiāng)村案件》)。范思德執(zhí)意不走村里權貴們修的柏油路,最后故意放火宣示自己的硬氣(《麻煩你跟我走一趟》)。鄉(xiāng)村社會看似波瀾不興的表面隱藏著驚人的力量,這力量雖具有一定的道義,卻不為法理所容,它的漲落充分說明新時代的農民并不都是安于現(xiàn)狀的,對于自由和平等,仍然存在沒有絕望和妥協(xié)的人群。不過,金大筐們對權力的抗爭違背了現(xiàn)實社會法理,追求自由卻以失去自由為代價,這種結局模糊了他們原本是權力機制的受害者身份。另外,由于敘述態(tài)度的客觀冷靜,讀者很難理清王方晨對于這些人物的情感傾向,作者的嘲諷、悲憫、憤怒和寬容等情感往往混雜難辨。
不難發(fā)現(xiàn),與1980年代后期的先鋒名作相比,王方晨鄉(xiāng)土小說的先鋒化敘述并不艱深晦澀,這得益于他對本土文化資源和自身生活經驗的出色運用,避免了對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簡單生硬的模仿。也就是說,同樣受到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影響,但王方晨的先鋒化敘述在本土化、民族化層面有很大的拓展和推進。其形成原因有跡可循。
從作品與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來看,王方晨寓言化的鄉(xiāng)土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志怪小說、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有明顯的淵源關系。首先,《祭奠清水》《雞年月》《喂,上樹》等寓言化寫作顯得神秘而奇幻,可以說與齊魯文化大地上的《聊齋志異》這類靈異敘事一脈相承,當然,也與王方晨有豐厚的民間生活經驗緊密相關。不過,這些靈異敘事并不就是古代敘事傳統(tǒng)在當代齊魯大地上的“還魂”,王方晨不僅摻雜了心理分析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而且為這些小說注入新時代現(xiàn)實生活的血肉,如小說中秘而不宣的環(huán)境污染、政治動亂等內容,使得當今讀者并不覺得作品中的幻境人生是玄幻的無稽之談。其次,與輕盈的靈異敘事相對照,《鄉(xiāng)村火焰》《說著玩兒的》等村長系列小說對鄉(xiāng)村政治的批判以及對國民性的剖析,明顯受到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啟蒙傳統(tǒng)的影響,具有“魯迅風”的作派。同時,在語言風格和敘述語態(tài)上,王方晨的許多作品又散發(fā)出以沈從文、汪曾祺為代表的“詩化小說”的流風遺韻。此外,王方晨在以“塔鎮(zhèn)”為中心的鄉(xiāng)土小說中所運用的城鄉(xiāng)對峙、性別沖突的敘事模式與現(xiàn)代小說傳統(tǒng)也有重合之處,而他作品所具有的道德理想主義氣質與張煒等當代山東作家也有相似之處。第三,在與西方文學的關系上,王方晨坦言受到??思{、米蘭·昆德拉、馬爾克斯、馬克·吐溫、屠格涅夫、艾米莉等眾多西方作家的影響??梢哉f,王方晨的文學創(chuàng)新是做了大量閱讀功課的,他的先鋒書寫是在傳統(tǒng)基礎之上的嫁接和創(chuàng)新,很好地整合和汲取了中外文學傳統(tǒng)的營養(yǎng),并植根于豐厚的鄉(xiāng)土生活經驗,避免了某些先鋒作品無根的窘狀和虛無的悲哀。
從作家與社會的關系來看,王方晨對于自己的精神處境、社會身份、寫作意義都有清醒的思考。王方晨曾反復說自己是一個“無鄉(xiāng)”的人,可以判斷他內心激蕩著非常強烈的異鄉(xiāng)感、漂泊感,而這實際上是一種現(xiàn)代性精神體驗。當故鄉(xiāng)這個詞匯不再指向家園的意義時,它的混亂無序、鄙陋濁穢的一面就暴露出來了,無法提供精神的慰藉和價值上的支撐,因而,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知識分子不得不對故鄉(xiāng)再三表達否定和失望之情,他們注定要承受無鄉(xiāng)的痛苦與揮之不去的孤獨。因此,他的鄉(xiāng)村寓言能夠表達出底層的疼痛與人性的關懷,也不乏對歷史和生命中的偶然、殘缺、矛盾、荒誕和復雜性的呈現(xiàn)。由于離鄉(xiāng)、無鄉(xiāng),創(chuàng)作主體才能具有重新打量故土的新視野,才能在艱難告別舊我之后找到出路乃至新生,因此,“無鄉(xiāng)”體驗對作家來講是不幸也是幸運。胡平認為,王方晨的先鋒性,表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小說美學的顛覆上,“過去時代的作家對生活持有堅實看法,善于篩濾叢雜意緒,突出主題推向縱深極致,故而情感效果傾向于單純而強烈?!碑敶骷矣捎趯v史與現(xiàn)實的認識非常深刻和復雜,各種情緒碎片難以組成單純透明的精神質地,他們對于世界的矛盾性、人自身的矛盾性以及人與社會的復雜性都極為敏感。這是王方晨作品的先鋒性的文化及哲學根源。
王方晨是一位有堅定的文學信仰的作家,以至于有“文學圣徒”的雅號,他以持久的才情寫作了20多年,其鄉(xiāng)土小說已經具有了自己獨特的品質,像山野中富有生機的叢林一樣雄渾而茂盛,質樸而粲然。我們從中可以讀出作家的悲憤、寬容、批判和守望,亦可以體驗到優(yōu)雅、詩意、自信和溫暖。這決定了我們應該重估王方晨先鋒化鄉(xiāng)土敘述的價值和意義。換句話說,由于先鋒文學的審美特質超越出傳統(tǒng)的成規(guī),王方晨的鄉(xiāng)土敘事在時代中顯得孤獨和另類,但其實,它們拓展了鄉(xiāng)土小說的美學空間,也豐富了人們審視鄉(xiāng)村的方式,有助于打破當前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略顯均質化和媚俗化的格局。所以,盡管王方晨的鄉(xiāng)土小說也有一些不完美處,但他的堅韌、執(zhí)著和獨特個性,已經足以在當前中國鄉(xiāng)土文學寫作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我相信,王方晨可以借此通向一條更高遠深邃、也更精湛成熟的文學之路。
注釋:
①舒晉瑜:《王方晨:在現(xiàn)代城市里,重新找到親切的村子》,《中國作家》2016 第5期。
②原名《貓王》,1990 年寫成,因為“全國文壇整個文學趣味的改變”,遲至2008 年才發(fā)表,見王方晨《文學背后的秘密——作家王方晨的自述》,引自http://jxzx.jinxiang.gov.cn/art/2013/3/27/art_566_43253.html。
③[19]張艷梅、王方晨:《王方晨訪談錄》,引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68a51f0101apyx.html。
④李敬澤:《山野間的“先鋒”》,《東?!?000 年第3 期。
⑤李敬澤賀詞,引自張艷梅:《王方晨創(chuàng)作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9 頁。
⑥王方晨:《長篇小說寫作的三種準備》,《文藝報》2015 年11 月23 日,第5 版。
⑦王方晨、文清麗《個人經驗如何讓小說成為藝術》,引自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117/c405057-29029587.html。
⑧⑩[11][13]王方晨:《祭奠清水》,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 年版,第19 頁、390 頁、382頁、42 頁。
⑨王方晨:《雞年月》,《江南》2005 年第4期。
[12]王方晨:《王樹的大叫》,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37 頁。
[14]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鄉(xiāng)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2 頁。
[15]朱嵐:《中國傳統(tǒng)官本位思想生發(fā)的文化生態(tài)根源》,《理論學刊》2005 年第11期。
[16]李向國、吳永:《從“官本位”政治文化的本質特征看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缺陷及其現(xiàn)代轉換》,《理論導刊》2006 年第 5 期。
[17]洪治綱:《啟蒙意識與先鋒文學的遺產》,《文藝爭鳴》2015 年第10期。
[18]葉立文:《家國情懷與極地之思——論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思想主脈》,《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16 年第1期。
[20]胡平:《先鋒性、哲學底色和深度——說說王方晨創(chuàng)作的道理》,《光明日報》2016年8 月22 日,第13版。
[21]李掖平:《文學圣徒王方晨》,《時代文學》2006 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