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戴濰娜
驚蟄夜半,星子起落,桂華躲閃情怯。周府上一初成少女,三更夢醒,為門外夜色蠱引,不及整治衣裳,灑發(fā)出門。至院口銀桂樹下,忽見露珠盈枝,顆顆靈光閃現,遂欣然采集,拿胸前小衣兜之,旋淋漓。轉身回府,睡意重回,即摘下粘身濕衣,信手丟擱桃木桌上。衣角恰掩白日里讀的那卷俏罵小曲。女沉沉夢郎,初一回,水衣浸侵長卷,竟在紙上漬出數段奇聞逸事,乃是天啟年間,天庭月老遺落的一卷情冊。
西荷塘邊一處宅第,住著一位遠近聞名的清俊雅士,姓吳,字潛良。其文不凡,筆落千金,鄉(xiāng)里多有賞其德才薦其做官之人。潛良聞之,避其不及,出門遠遠望見官場舊友,忙以絹帕掩面,掉頭回行。后竟將一紙拒官之文,張貼于自家門上,以斷眾人之念。其人少帥,如清泉響于谷,松柏秀于林。年過二十,仍不肯娶親,熱心鄰里爭相做媒,乃有老嫗攜膝下五女坐于府上,言稱從大姑娘數至五小妹,任由相公中意。潛良生拒。此生尤行走荷塘畔,芬芳吐納,只會一心。終身溫柔,豈容幾個不相干的婆子媒人歪言歪語。憤而寫作拒婚文章,糊于自家窗戶,斬眾人好意。由此,吳府門戶自閉,與外絕少往來,人皆轉傳其“怪”。
一夜,風清月白,檻外有人敲門。吳生扎衣前來,開門乍見,乃是天上仙姑,形容娉婷,道骨仙風,眉目幽然入畫。吳生一時錯愕,竟忘請其入門。至屋內,俊美道姑并不顯生分,自然而然掌燈溫酒。兩人對坐一額茶幾,清心玄談,道機講禪,相聊歡投。吳生不忍睹道姑傾世美貌,唯恐目光褻瀆其質清,乃似別人看她一眼,對其都有傷一毫,有損一分。遂捻熄燈火。黑夜相隔,傾心倒腹,溫酒相坐,長談一宿。不覺天邊魚肚白,曉窗滲晨光,杯中酒涼。道姑落落起身,“玉簪表記,鴛鴦扇墜”,如暮靄而至,若朝霞而飛,唯留生死誓盟:三年后,此時此地風雨無阻必再相會。生死不渝。世間男女純粹唯心之誼,至此絕矣。
次日,潛良鎖門棹船遠行,三年不歸。須胡不理,衣衫不換,屋內當晚之物件更是分毫未挪。及至約定之時臨近,夙愿將成,潛良盥洗一凈,掉頭歸來。未料歸途竟遇暴雨,大水漲潮,小船舉步維艱。掐算時日,潛良心焦,棄擲小船,沿江徒步奔回。一路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奔至家門口,已是次日晌午,潛良失約。遠遠悻望,府上大門橫梁,空懸一條束素。潛良自知仙姑已心絕離去,頓時胸內成灰,精疲力竭,一路嗑血至檻邊,那芳蹤曾臨處。道姑久等吳生不至,見門府蕭索,已然棄宅,悲絕之至,解下女兒家腰間束素,懸于門上,此情終老不悔,決然離去無蹤。
士見,狂。關上家門,大哭三年,后棄宅入林為莽。后人聞此曲折,感傷泣零,重修吳府小苑,取名“束素齋”。
晨光未束,長安城郊一歌伶獨起身,出暖屋,僅披單衣,步上院前竹塌臺。歌聲驚起,凈若小荷抖晨霧,柔比初陽化靄紗,脆生生里自有幽言萬千。暖屋房內,兩童子正為大人侍奉穿衣,整理預備白日里出堂公事所需。大人屋內喚伶兒,不應,歌聲不減。竹簾隙間覷望,美人身姿簾隙擠躍而出,絲絲入扣。
大人命小童退下,心懷重重,掀簾而出。此處別苑,因其“束素”舊聞,為大人所賞,專為愛伎置下。整磚葺頂,又特新造一高腳竹塌,以供美人清晨吊聲。每每晨光中歌聲鵲起,便覺光陰凝止,流年不動。故而易名為“束晨閣”。大人徐徐行至歌伶旁,步步憂心。久不語。歌聲幽切,百轉千回。昨日大人相贈的一盒波斯來的“螺子黛”,描出一雙微蹙遠山眉,那神情豈堪讀?白腴肌體,若飽蔥豎立,清朗香弱里獨有烈味不改。大人沉默,晨風襲人里,竟自御下欽定官服,捧手加于妾身。歌伶驚慌,授受不起,官服肩沉。但見大人后退三步,伏腰深揖,仿若卑民。握其雙手,深情相嘆,久而,語曰:“古人摸骨算命,謂十指能夠表一生之巧拙。吾謂世間再無纖素可與卿相較!”“妾身命薄,哪堪此論。十指羸弱,身世漂泊,未卜何日隕斷紅塵,只求大人心存一念,妾便足矣?!贝笕斯C多時,方曰:“九死易,寸心難?!?/p>
張家有小兒與李家小女相悅甚。年尚不足二八,平民嬌慣,行為舉止仍近稚童,常膩一處玩棋、耍毽、斗嘴、嬉嗔。一日,天微微雨,燕子低飛,小蟲進穴。一雙小兒女從月門洞里戲耍而出。李家小女雙手端持一盆魚湯,張家小子搶忙上前,兩小兒一左一右,攙捧一罐滑白鮮湯,躕行青石小巷里,不時相會一笑。
但見小女雖形容未成,然其笑容明艷,仿若擲地有聲。機靈小兒腿腳暈暈。雨煙墻頭,晚炊裊裊。梅子季節(jié),家家煨湯。過王家側門,恰撞隔壁俊郎臉紅低頭疾走。忍不住窺望門內,王家少寡婦手把芭扇幾分風流,軟靠土灶旁。灶臺上小火慢燉瓦罐濃湯。湯已溫熱醇香。檻內拋出嗔語,“那門邊經過郎君,可知駐足與否?再等片刻,湯就涼了……”
只此春宵一刻值千金。
兩小兒佯裝不懂。走一陣,調皮小女忽伸手來,笑掐張兒腰,惹得盆罐險翻。雨勢漸大,門樓在望,當年王公貴府,如今也作尋常百姓家。歌臺已拆,耕作菜園,束晨閣芳蹤幽僻,李家小院。大雨落湯里,一雙兒女天真無忌。誰言孩童不懂世事?原皆乃完璧一對,時日侵損之。至院口,低頭忽見小雀落門前,莞爾一笑。少女閃身回府,灰白菱花鏤窗里,掠那俏心上人兒靨。小兒雨中呆立,兀自沉醉矣。
驟雨初歇,美人湯浴。屋內潮氣爬墻,偏房憂悒,悶生得慌。將軍一興沖之,攔腰抱婦,直丟溫泉池內,薔薇影下。又自躍入共謀一歡。卷席半掩,小池露天。櫻明時節(jié),將軍伸手隔瓦強扯數顆,浴而啖之。幾番逗喂羞婦,及嘴邊忽又閃,自吞之,急惱女兒家!大樂。將軍強盜皆憑一悍,唯取路徑不同爾。將軍今取路從頸,先前戲鬧櫻桃未真咽下,巧含于舌,香水泉內其口銜紅果,沿粉頸一路滑下,滾及周身蜜肌寸寸。竹簾頂棚落下雷聲隱隱,龍飛鳳吟,一段風月奇緣。及疲,佳人歇枕于將軍小腹,美顱隨其呼吸起伏,如枕浪上。久泡于泉,婦微怨腦暈。腹之主子輕撥其客散亂云鬢,驚現繾綣嬌容,復又揉按太陽穴,以解其乏。罕有溫柔。
良久,美顏婦見將軍久不語,量其必有所思,正欲問由,彼時耳下腹中恰嘰咕有聲,便笑問:“肚子語什?”將軍笑曰:“它問美人,今日櫻桃可美?”“莫許騙奴家!”“未騙美人,它乃言欲永作卿枕,夜夜年年?!眿D先悅,轉而幽然,緩道:“英雄有末路,美人將遲暮,又當如何?”將軍不再言語,凝視偏房小灰菱花窗,李家末族為保家譜奮身殞命之所,今已荒蕪,常傳鬧鬼。宅尚有荒老,家朝難料,豈是有因可據,有緣可循?莫再思,莫多語,翻身相向,濺起香泉粒粒。
今日風光大好!
天光將啟,蒙蒙亮。小女子與公子同出,過橋。夜雨打濕橋面,公子怕她腳濕,勸其解下香履,提于手上,如懸雙鈴。又自彎腰脫鞋,借予女子,恐其著涼。公子自己則赤腳而過。但見一對巧蓮躲閃于男人大鞋肚內,于橋面輕抬漸落,宛若悄言細語。那足下有氣場,步步活色生香,又乃是入己平日著慣之鞋,更有一番奇異曖昧在心頭,公子一時渾然似呆癡。過小橋,至干松平地,仍不舍換鞋,兩人皆不提起,全似忘記。
俄而,小女子耐不住先發(fā)語道:“此地幽僻,又已過橋隔水,量那家中妒婦縱有千里耳亦難聞見。公子可有一兩句貼心熱腸話兒相道?”公子立等搶步上前,抬手信誓:“待及第登科,定還汝名分?!蹦魏未顺略疲思{妾從嚴。小女子噘嘴轉身,齒貝伶俐,半笑半嗔:“誰是稀那名分了,要入汝家那鬧鬼的偏房,上門送死去?”抬腳欲走,剛兩步,又回眸含笑擲言:“還不快回家溫書去!”
至蓮池畔,夏荷正好。女子心儀,欲令公子采拮一朵相贈予。水深而遠,公子猶遲,面有難色。又行一段,轉念欲遂其意哄其歡心,撩衫卷褲強夠水中小荷。未料女子既攔且拒,急拉他上岸。問緣何?答曰:“前番乃是試君膽識果決,已有分曉。小荷雖區(qū)區(qū),亦乃命一條,切勿真?zhèn)?。”公子哄辯:“鮮花唯沾美人之手,方能相映成趣,愈顯其妍啊?!北緸闅g心蜜語,卻見小女子杏唇緊閉,半嘲半妄,心自不屑:讀書做何?皆為人間自造出這許多自私的哲學,以為人自用。
帳幃內,少郎少女打鬧嬉俏,但聞女娃乍笑乍啼,癡情癲語;外屋煎茶,識得茶香乍遠乍近,似有還無。一晌貪歡后,丫頭紅妝半卸,乖伏郎側。郎信手盤弄其發(fā)髻,無心結結,“束樓”內忽興感慨,自問自?。喝绾文凶优右坏﹥上嘁?,情深意篤,就難忍要為此事?久求索而不得解。問及身側紅顏,一時激得又羞又惱,少頃,亦惑也。此謎,怕是千古無人能解矣;若有朝一日始解,則又終成無趣焉。
少蕓松開門板條,覷見正是羲白,險忙拽他入門,有如將其撥入這一世界。彼院落外,乃是另一世界,革命前夕,兵荒馬亂,學生與警衛(wèi)軍正血肉相示。遙遠古國的浪漫,結束得轟轟烈烈。羲白依舊一身玉樹臨風,古書里走出的一品人物,舉手投足乃是一副格格不入,謙謙君子。少蕓心亂如麻,無處擱眼,扭頭朝院里姐妹努努嘴,皆轉身進屋回避。一群法國留洋歸來的巾幗女輩,洋裝短發(fā),俏得打緊。羲白眼簾帶過伊等背影,均出點眼力,巧遇小院牌匾,僅一“束”字,忽而胸內感傷。興嘆謂:古中國美之意境,女子之好全然動于一“腰”,而今西學摩登,美之觀念有異了。
窗外火焰升騰,這個古國的浪漫,至此斷頸了,了斷之前,此短暫歲月里,乃是不可理喻近乎幼稚沖動的浪漫。革命與戀愛原是一般無二。情勢已然危岌,國運危岌。然世間仍存此一方小天地。正當時,屋內飛出一女郎,拖著絲綢睡袍,性急敗壞里涂糟一嘴口紅,熾熱不輸總督府屋頂上的火焰。正是蕓姐。頃刻已與羲白緊作一人,法國式的禮節(jié)。此刻毋論政治。少蕓撇過頭去,羨中有妒,妒中有甜,甜里帶恨。白日夢里亦有一回時光里他們三人的私會。倒愿有個三人世界,她恨恨地想,封建禮數倒是有這一樁好處。念及此,羞愧難當,虧她也是女革命,拼了血要換個新世界,也不知新世界較舊世界何如?
羲白走了,凜然邁進院外火光里。少蕓大急,欲追回。“少蕓!”蕓姐喝住,蕭瑟院中立住的未婚妻,整個淚人,艷艷的,睹之心碎,“少蕓,聽話?!?/p>
束樓的牌匾在火花里顫動,扭擺一如女子纖腰。
情冊讀罷,掩卷續(xù)夢,忐忑不知焉否有夢來訪。
“人世俗腸,豈容知此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