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貓海森堡

⊙ 文 / 修新羽

王勉把耳機塞進我耳朵里：“聽，是不是安靜了?！?/p>

我隔著玻璃往樓下看，窗戶該擦了，斑斑點點都是干涸雨跡。樓下那些人離我們很遠，那些人晃著胳膊，打著節(jié)拍，松松散散圍成了圈。最中間站著只熊貓玩偶，跳得比所有人都起勁，手舞足蹈。那些人笑著，喊著，唱著，而在防噪耳機的保護下，我終于什么都聽不到了。這就是城北。

“你看，這就是城北。”王勉說，“干什么都能賺到錢。”

兩個月前我剛剛搬了過來。那天是八月十五，我騙爸媽說出去和同學(xué)聚餐吃月餅，其實一直宅著沒出門。滿屋都是亂七八糟的的紙箱，我心里擠得難受，干脆跑下樓透透氣，準(zhǔn)備隨便買點兒東西當(dāng)晚飯。然而愚蠢如我，大大低估了廣場舞的普及程度，被伸胳膊踢腿的大爺大媽擋得暈頭轉(zhuǎn)向，走到花壇旁才敢放慢腳步。那天我第一次遇見熊貓海森堡。

他在哭。按理說，穿著那么夸張的玩偶衣服，根本就看不到臉，也就很難判斷出人的心情。但他坐在那里，肩膀一聳一聳的，實在太過顯眼?？粗堑痛怪木薮笮茇埬X袋，我也跟著難受起來。

“哭什么？”我問了一句，坐到他旁邊。那身熊貓裝都起球了。

他不哭了，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沒有回答我的話。我們就那樣不聲不響地坐在花壇上，看老頭老太太們激情澎湃地跳著舞。直到我最終離開，他都沒有回答。

我拎著袋水煎包回家的時候，哭泣的熊貓人已經(jīng)不見了。我回到家，吃完飯，從窗戶里又朝外看了幾眼，卻發(fā)現(xiàn)那熊貓就站在樓下跳舞，人們圍著他，跟著他，喊著“熊貓”什么什么的，后面的字沒聽清楚。

來看我的時候，王勉對這景象目瞪口呆，在樓下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微信問：“廣場舞隊伍里怎么還有只熊貓？”我沒回答，他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在樓下站了五分鐘就能了解到一切，就能在吃飯時津津樂道著海森堡的事情。

在這個位于城北外環(huán)的老年社區(qū)，人人都認(rèn)識海森堡。

那是老人們湊錢雇的領(lǐng)舞，平時也幫忙干干體力活，看看孩子。熊貓服算是他的特色，容易討老人孩子們喜歡。他學(xué)過烹飪。本來想在城北找個幫廚的工作，攢點兒錢自己開飯館?？沙潜边@些年對餐飲業(yè)控制得很嚴(yán)格，小飯館別說開不起來，倒閉就倒閉了不知多少家。后來在人力市場被人招過去，參加一個百貨商場的活動，五十多人打扮成熊貓，搖搖擺擺地在商場大廳里跳舞。沒人問為什么熊貓會跳舞。實際上，他們跳成什么樣也沒人在乎。那天他拿到了二百元辛苦費。

后來組織他們跳舞的人在老家找了媳婦，不打算在城北待了，他就把那兩百塊錢交回去，把玩偶服買下來，自己出去找活干。人家都叫小鹿斑比、小熊維尼，聽起來怪洋氣，他就覺得自己也該起個外國名字。在廢品站幫忙時，撿回來些教輔材料，他翻了半天，從里面給自己找到了這個外國名字，海森堡。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因為里面有海洋，有森林，還有城堡。

于是他把自己原本的名字藏了起來，只準(zhǔn)我們叫他海森堡。

我知道海森堡在“二戰(zhàn)”時幫納粹造過原子彈，只是沒能造出來，可我沒提這茬。坐在樓下閑聊的時候，有人拿手機搜索了一下，給他念了念：“德國著名物理學(xué)家，量子力學(xué)創(chuàng)始人，一九三二年獲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他那天晚上都沒怎么唱歌跳舞，手里揮舞著卷成筒的初中物理書，步伐里都帶著著名物理學(xué)家的穩(wěn)重。

和我不同，那時候王勉對海森堡沒什么好感。

那時候我和王勉還談著戀愛。他死矯情死敏感，在滾床單的時候特別講究，不能有燈光，還不能有聲音，聽到個汽車?yán)榷紩洝Ｋ麃砦疫@兒的時候都是八點多，每次要等到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才能開始做正事。然后一覺睡到上午十點多，我們再一起洗個澡，趴在床上看書看電影。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說：“你這里還挺吵的，平時能睡好嗎？”我仔細聽了聽，告訴他，那是海森堡在唱歌了。最近廣場舞花樣翻新，還融合了開放式卡拉。

王勉點上根煙，起身坐在床邊，嘆著氣。跟我這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妞相處在一起，分也分不掉，甩也甩不開，估計他自己也窩心。當(dāng)年追我的時候，他可能沒想過我會鬼迷心竅，畢業(yè)后沒回成都，而是留在居住成本奇高的城北。這讓他原本預(yù)想中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漠厴I(yè)分手一拖再拖，直到來年春天，雙方才彬彬有禮地告別。

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和海森堡打了一架。他在夜店里和朋友玩到半宿，宿醉頭痛，偏偏海森堡在樓下扯著嗓子喊《水調(diào)歌頭》，唱什么“明月幾時有”。他思考了半天，走過去扯開窗戶朝外面喊：“有沒有公德啊，孩子剛睡下都被吵醒了！”

外面的聲音果然停了，過不了五分鐘又重新響了起來，大概是篤定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孩子。我幸災(zāi)樂禍，也跟著小聲哼哼“此事古難全”。王勉就過來，一邊捂我的嘴，一邊繼續(xù)思考對策。

王勉說，我要下去跟他打一架。為什么要打架呢？大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穿好衣服就下去了。反應(yīng)過來后，我披件外套趕緊跟著。

他們已經(jīng)打了起來。下午五六點，廣場上的人還不多，呆若木雞錯落有致地圍成了一個圓圈。圓圈里，王勉趴在地上，用膝蓋頂住海森堡的肚子，氣喘吁吁。

海森堡的頭套歪了，但是并沒有掉下來，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事情以我掏出口袋里所有零錢塞給海森堡，一邊朝周圍所有人鞠躬道歉一邊把王勉扯走而告終。我相當(dāng)確定自己如果再晚下樓幾分鐘，王勉就會被那群把海森堡視為小區(qū)吉祥物的老頭老太太，舉著馬扎拐杖，圍毆成鼻青臉腫。

幸好海森堡沒怎么跟我們計較。也可能是隔著玩偶服，王勉醉醺醺的拳頭打在身上就不怎么疼。

酒醒之后，王勉給我買了副降噪耳機。他還帶了條煙，說要下去跟海森堡道歉。我待在樓上，看他在廣場舞中場休息時把熊貓從人群中拽出來，揮著手說些什么。這是他在領(lǐng)導(dǎo)力培訓(xùn)課上學(xué)到的技巧，據(jù)說只要揮著手，就能讓言語更有力量。

老頭老太們悄悄圍成了圈。仿佛只要海森堡一聲令下，他們就能穩(wěn)準(zhǔn)狠地制伏這個手舞足蹈的年輕暴徒。但海森堡把煙留下了。王勉覺得這就證明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友誼，他開始順手買點兒燒烤，時不時把海森堡撈出來聊會兒天?？晌以诤荛L一段時間里都覺得尷尬，下樓的時候遇見海森堡，往往會繞著走。海森堡瞅到我的時候，卻總會揮揮手打個招呼，像是感謝我上次把他從王勉的魔爪下救了出來，即便我和王勉其實算一伙的。

過年那陣子，廣場舞異常消停，大概外面太冷了，老人們也要在家照顧好不容易回來過年的子女。王勉買了堆熟食，點了堆外賣，還給我?guī)Я诵履甓Y物，可我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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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我這兒來得越來越頻繁，但我甚至不是很有底氣說自己是他最正宗的女朋友。畢竟我們不過是在一次小眾讀書會上認(rèn)識的，他的那些朋友家人，我誰都不了解，他的商業(yè)活動和娛樂活動，我也哪場都不參加。實際上，我甚至懷疑他同時有著許多個女朋友，有的用來帶回家應(yīng)付爸媽，有的用來帶出去見朋友，而像我這樣的知名高校的“知識分子”，就負(fù)責(zé)和他分享我的離群索居與憤世嫉俗，或者負(fù)責(zé)滿足他某種莫須有的成就感和占有欲。

我沒問過他。我僅存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這樣問。

這就是城北，甚至談戀愛也能賺到錢。王勉當(dāng)然不會蠢到直接把錢打到我卡里，但他提過要幫我租房子，還總是送我包。在我狹小雜亂的房間里塞著五只奢侈品女包，最貴的是一只鉑金包，據(jù)說價值七萬。這些都是王勉送給我的，他對他前女朋友們也都是這樣。我不怎么喜歡包，但他既然送了，我也就留著，不能叫他什么都不付出，分手后再把我輕飄飄地忘掉。

它們就擺在衣柜最下層，有時候我會拿出來看幾眼，盤算著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想著想著，我說，人家約會都是出去吃飯看電影，也只有我們是每次都約在女孩家里吃外賣滾床單了。王勉頭也不抬地繼續(xù)打游戲：“說什么賭氣話，你本來也不想出去吃飯看電影?！?/p>

我繼續(xù)說，我覺得這樣一來自己很像樓鳳。王勉繼續(xù)答，樓鳳這個詞聽起來挺好的啊，住在樓上的鳳凰。或許是被他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激怒了，我突然自找沒趣，非要問他究竟為什么喜歡我。他壓根不想解釋：“就像喜歡吃蘋果一樣，說不出理由的?！?/p>

我說：“就怕吃慣了蘋果，想要去嘗嘗別人家的梨了。”

王勉嗤笑著，朝我身上隨意地摸了一把：“你是蘋果啊？”他皺起眉毛，裝模作樣地思考著，又說：“從你這臉上的情況來看，比較像香蕉，到處都是斑點?！?/p>

從母親那里我遺傳了雀斑。它們均勻分布在顴骨兩側(cè)，不仔細看的話其實是看不到的，可王勉這種天天盯著我的雜種就什么都看得出來。我朝他翻白眼。他把白眼翻回來，伸手從衣柜下面撈出條皮包肩帶，把煙蒂摁滅在上面，刺啦一聲留下黑印，空氣里彌漫著臭烘烘的焦煳味。他說：“看，宇宙無敵限量版?！?/p>

那天我緊緊地抱住他。我們直到十點半才起來吃早飯。也許是因為還沒醒酒，我問了一句后來令自己特別難堪的話。我說：“如果我們早點兒認(rèn)識的話，是不是就能好好談場戀愛了?！蓖趺阏f：“你做夢吧，再早點兒我還是不喜歡丑的?！?/p>

冬天的風(fēng)一陣陣地吹，冬去春來，王勉還是王勉，我也還是我。我們依舊不清不白。我們大概分手過二百遍，每次王勉都會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回來找我，我們就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王勉還是到處跟人喝酒。后來有一次半夜，我專門背著那只宇宙限量版的包，出去看王勉的笑話。朋友們在包間里睡死過去，只有他迷迷糊糊待在洗浴中心大廳，非要在這里等我。我蹲下去，打量著他泛紅的臉。是真的醉了，呼吸之間都帶著酒味。我伸出手去扶他，被緊緊握住。

那陣子王勉憂心忡忡。他靠家里拆遷拆出了幾千萬，他自己是沒什么用的廢人，這件事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朋友們也全知道。朋友們擔(dān)心他早晚把家產(chǎn)敗干凈了，就輪番給他出主意，找地方搞投資?？赏顿Y來投資去，錢似乎越來越少。

王勉粗略算了算，發(fā)現(xiàn)吃虧，就想把錢都要回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要回來。他開始四處請人吃飯出主意，還在網(wǎng)上搜索那種專業(yè)催債員。后來王勉說：“其實海森堡就不錯。”

我讓他別禍害人家。

王勉說：“怎么叫禍害？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是讓他去當(dāng)正義使者?！蓖趺阍缇痛蚵牶昧耍Ｉぶ霸诮∩矸坷锎^一段時間，不僅會領(lǐng)舞，還會打太極，拳擊操，甚至?xí)臃郎硇g(shù)。

生活太艱難了，連一個廣場舞領(lǐng)舞都如此身懷多藝。我對此深表敬佩，跑到陽臺那里又朝樓下看了幾眼，海森堡盡職盡責(zé)地領(lǐng)著老人們活動著腿腳。你說這么厚的衣服，夏天怎么辦呢？王勉說：“夏天的時候，他大概會打扮成印第安人，拿長矛，在頭上裝飾點兒羽毛，異域風(fēng)情?！?/p>

我說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勉說，“海森堡想得比你明白。好人會變老，壞人會變老，有錢人也會變老。人們會孤獨，而我們會開一家養(yǎng)老院。可以讓海森堡當(dāng)院長。”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王勉和海森堡似乎成了朋友。

他們的共同話題遠比我想象的要多。畢竟在家里拆遷之前，王勉在城中村里住了十幾年，周圍都是高樓大廈，只有中間低矮一片，臟兮兮，黑漆漆。他養(yǎng)鴨子，種菜，放學(xué)回來給全家人做菜。他說他做菜手藝相當(dāng)不錯，雖然我從來也沒有嘗到過。

有幾次我往樓下看，還捉到過海森堡在教王勉打太極，那種中老年人練的太極。作為回報，王勉嘗試過教海森堡跳街舞，倆人像兩只對脾氣的小狗那樣玩得挺開心。他甚至還提過想把海森堡叫到家里來做客，這次提出反對的倒是我：“隨隨便便把陌生男人叫到家里來？我自己住，不安全。”

“那不是什么陌生男人，”王勉說，“那是盼盼。”運用過人的知識儲備和聯(lián)想能力，我們私下里給海森堡起了個討人喜歡的昵稱，“盼盼”，這是世界上最長壽的雄性大熊貓的名字。盡管海森堡憑借他簡單粗暴的理解力，認(rèn)為這個昵稱實在太娘了，他不太喜歡。

那確實不是什么陌生男人。可我們誰也跟他不熟，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長相。他一直穿著那套熊貓玩偶服，我們也就把他和那些玩偶服象征的一切聯(lián)系起來，那些卡通故事，那些節(jié)日慶典，那些旋律歡快的廣場舞。我們覺得他像熊貓那樣溫和憨厚，雖然不一定珍貴純潔如國寶，倒也不至于就是什么隱姓埋名的通緝犯或者變態(tài)殺人狂。

跳完廣場舞，有時候他還會幫老人看看孩子。人們會塞給他幾十元托管費，更多的是從家里帶點兒時興東西分給他一起嘗一嘗，誰誰誰家拿給他過一小塊鹿肉，誰誰誰塞給過他一枚鴕鳥蛋，還有人從南方帶回來過乒乓球大的楊梅。這就是所有的新鮮事了，王勉最終沒雇他去要債，也沒讓他當(dāng)成什么養(yǎng)老院院長，我們只是在想象中為他規(guī)劃著莫名其妙的前路。無論如何，海森堡的生活總是那樣，甚至他的繼續(xù)向前走，也不過是走向原有的方向。

有次我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人群中站著個新的熊貓人偶。不像海森堡，顏色比他的白，頭也比他圓。那熊貓回過頭來，手舞足蹈：“托人買了身新衣服，今天剛到，你看怎么樣？”我走過去，伸手摸了摸，摸不出什么區(qū)別，卻還是點點頭告訴他：“挺好的，比之前那件質(zhì)量好?！?/p>

海森堡說：“以后我輪著穿?！蔽尹c點頭，說：“輪著穿挺好的?！?/p>

旁邊的大媽大嬸朝這邊招手，海森堡就對我愧疚地笑了笑，回去繼續(xù)陪她們打撲克。

海森堡幾乎從不把這身熊貓玩偶服脫下來。在別人看來，穿這種衣服總歸會很難受的，但他好像就是有種超能力，可以每時每刻穿著它招搖過市，還表現(xiàn)得舒適坦然。

元宵節(jié)前后附近開了廟會，晚上會有人唱歌表演節(jié)目，還有固定的小吃攤。至于流動攤位，有賣冰糖葫蘆的，還有人在賣那種能發(fā)光的氣球，小情侶們最喜歡這些，男孩子一買，女孩子眼里都跟著發(fā)光。海森堡就站在那些小商販旁邊，時不時揮揮手，招呼人家來跟他合影。我知道在許多地方，人偶都是強行攔住人合影，合完影開始要錢，游客覺得不好意思，往往就給了。

海森堡不這樣，他臉皮薄，甚至連錢也不好意思開口要，只在胸口掛了個封著塑料膜的紙牌子，上面寫著“合影一次十五元”。如果遇到了外國人，就收十美刀。聽他講，還有過幾次收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外幣。

我們湊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們，指的自然是我和王勉，在拒絕了我無數(shù)次后他終于戴著墨鏡出來逛廟會，謹(jǐn)慎得像是隨時會遭到暗害或綁架，像是明星或者盲人。而海森堡，在認(rèn)真辨認(rèn)了好幾眼之后，才跟王勉打了招呼。

我說：“把你頭套拿下來借給他吧，他就怕被人認(rèn)出來?！蔽抑皇请S口這么一說，而海森堡點了點頭，還真把頭套摘了下來。

可能是半邊燒傷毀了容，也可能是地包天，蒜頭鼻，三角眼，黃黑瘦皺。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很丑，所以才總是躲起來。頭套下面是張平平無奇的臉。頭發(fā)支棱著，鼻子耳朵凍得微微發(fā)紅，胡子刮得很干凈，看起來就顯得很年輕。

我努力夸他：“不丑啊。那你躲什么呢？”

海森堡抿著嘴笑了笑。笑的時候目光很沉穩(wěn)，看起來又有些老成。

王勉皺皺鼻子，替海森堡胡編亂造地解釋著：“空氣不好，味大。躲里面還能擋擋?！睂@件事，王勉還真有發(fā)言權(quán)。據(jù)說他跟某任女友談戀愛的時候，有一次也是打扮成了人偶的樣子，站在人家樓下等了整宿，就為了送盒生日蛋糕。

真奇怪，像海森堡這樣總躲在玩偶服里面的人，偶爾摘下頭套都會讓我們感到莫大的親近，感到歡欣鼓舞。反倒是我和王勉這樣總赤裸相見的，時不時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人心隔肚皮，所愛隔山海。

我們在廟會上閑逛，逆著人群走，最后走到山頭一個小亭子里，吹著冷風(fēng)，隔著黑暗彎曲的山路，遠遠望著廟會那邊的熱鬧。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特別適合殺人拋尸，我心里毛毛的。王勉反而很自在，在所有遠離人群的地方他都能很自在，甚至還能點起一根煙，像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那樣挺著肚子唏噓感慨。

王勉說，光陰如梭啊，我還記得當(dāng)年學(xué)校給高三生組織的成人典禮，所有人都穿著二十元租來的廉價學(xué)士服，舉手發(fā)誓，說要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珊髞聿胖溃鐣⒉恍枰覀?。

我故意想要和他過不去。我說行了吧，說過的話本來就不能作數(shù)的，你當(dāng)年還說你愛我呢。說話的時候，突然來了陣?yán)滹L(fēng)往我嘴里猛灌。我立馬閉了嘴，把話尾幾個字說成了模糊不清的嗚咽。

王勉顯然是聽明白了我的嗚咽，甚至還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我：“那句還是作數(shù)了的。當(dāng)年的我愛著當(dāng)年的你，沒毛病?！彼褵熑拥降厣希葴缌?，又問：“你想和我結(jié)婚嗎？別激動，我就是好奇問問。想的話，你可以繼續(xù)想?！?/p>

我想打他。我想咬他，隨便咬掉哪只耳朵或者哪根手指，讓他永遠記得我。我想，現(xiàn)在怎么就不是當(dāng)年了呢。

可我知道他沒說瞎話。畢業(yè)之后，我們之間那些被校園生活遮蔽的階級差異越發(fā)明顯，甚至比熊貓海森堡與熊貓的差距還大。王勉從來不把女朋友帶回家，但有次我們都喝醉了，他把我?guī)ニ哪骋惶巹e墅，讓我感受一下什么叫好床墊。

我不知道那床墊值多少錢，但它真的很好，柔軟地托扶著你，猶如一場溫暖夢境。我本來只打算感受感受就下來，可沒出十秒就全然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王勉已經(jīng)換上了睡衣，像孩子那樣趴在我身上，用毛茸茸的下巴抵著我肩膀。我扭頭試圖看看墻上的鐘表。墻上什么都沒有。

真荒誕。早上還有專業(yè)課呢，但我就是不想起床。王勉離我那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溫暖平坦的胸膛，他的心跳。這是我第一次被他帶到家里來，帶著宿醉后的眩暈，我打量著空蕩蕩的房間。北歐極簡風(fēng)，品位相當(dāng)不錯，只要肯花錢設(shè)計，只要懂得尊重設(shè)計師，沒哪個有錢人真會把房間裝修出鄉(xiāng)土氣。

王勉想不明白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怎么就喜歡上他這樣的廢人。周圍朋友告訴他，是為了錢。他也就這么信了，以為自己一直有錢我才永遠不會變心，我沒費心去糾正他，但我覺得他想得不對，盡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對的。

去年股市，用一句常見的話說，站在風(fēng)口上，豬都能飛起來?？墒秋L(fēng)停掉的時候，其他豬都跑了，王勉卻沒跑開，反而是欠了許多債。他爸媽早就移民去了加拿大，離婚后分別重組了家庭，壓根不想再管他。

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王勉是個廢人。他和所有直覺敏銳的藝術(shù)家和詩人一樣，本能地喜歡那些纖細美好且昂貴的東西，但他自己既不會畫畫，也不會寫詩，每天除了花錢就是等死。

留在城北后，積蓄花得很快。我找了份新媒體運營的工作，主要就是去外媒上扒點兒奇聞趣事，整合成聳人聽聞的稿件，眼巴巴指望它們能成什么爆款文。優(yōu)點是不用坐班，缺點是錢將將夠生存。王勉本來說要找朋友給我介紹工作，是我咬著牙不答應(yīng)，一心想維護自己獨立新女性的形象。實話實說，現(xiàn)在我還挺后悔。否則我說不定還能昂首挺胸地說句別怕，我來養(yǎng)你。

這些事是王勉面對面跟我說的。說完之后，他低頭揉了揉眼睛：“你這床墊睡起來可難受了，又硬又窄，我他媽隔三岔五就過來睡，挺不容易的，對不對？”

我不吭聲。他又湊過來，扯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對不對？”力氣可真大啊，他可能是急了。我勉強點了點頭，眼淚在眼睛里也跟著晃了晃。他湊得那么近，很仔細地打量著我，像在辨認(rèn)陌生人：“不是鳳凰，不是蘋果，黑眼圈重得像熊貓?！?/p>

我把他的手掙開，問：“你什么時候走？”他說：“這就走。”

我說：“那些包我過陣子就賣掉，錢給你打到支付寶里。”之前吵架的時候我也這么說過，王勉說讓我別侮辱他。

王勉點點頭，出去的時候，幫我把客廳的燈關(guān)上，門輕輕帶上。他從沒有這么體貼過。

那天晚上，老人們熱熱鬧鬧地跳著廣場舞。我在人山人海中站了很久，去買了幾罐啤酒，坐到廣場的花壇前。老人們手舞足蹈，老人們各自回家，嘈雜沉淀為寂靜，海森堡來到了我身旁。我把新開那罐啤酒放到他手邊，海森堡摸了摸他的頭套，好像不打算摘下來。在我們身后的花壇里，一叢叢迎春花正開得茂盛。

事情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我和沉默的熊貓玩偶人并排坐著，昏黃路燈映在我們身上，仿佛電影散場。海森堡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又悄無聲息地溜了回來，塞過來一沓書，用舊報紙包著。我就著燈光瞅了一眼，是幾本童話?？赡苁撬麖幕厥照纠镎业降模隁q看起來很舊了，但里面的書頁還很新，記載著人們年幼的夢想。

我不是小孩子了，海森堡，我沒那么好哄的。我向他道謝，把書帶了回去，放在空下來的衣柜底層里。第二天，我去商場買了點兒結(jié)實耐穿的衣服，想要回送給他。我想他應(yīng)該用得到。

“海森堡回老家了?！彼腥硕颊f，“他家里人給他說了個媳婦，說是回去成親了?！币灿腥苏f是他父親生了重病，要他回去準(zhǔn)備后事。也有人說他中了彩票，發(fā)了大財，趕緊榮歸故里去了。有人說他是昨天走的，也有人說他是上個禮拜就離開了。越說越不靠譜。

第二天我就預(yù)約了市立醫(yī)院的皮膚科。那老醫(yī)生問，你想做什么。我挨個給他指了指自己臉上的斑，我甚至不用靠鏡子就能指出它們在臉上的位置。它們好像一直在疼。祛斑手術(shù)花掉了我兩個月工資，八千多塊。激光在我臉上均勻地?zé)袅艘粚悠つw，然后結(jié)痂，脫落，露出粉色嫩皮。這時候千萬不能哭，臉上緊繃著全是血痂。我有理由不哭。我整整一周都沒有出門。

鳳凰，香蕉，熊貓，一切都被燒掉。我像蛇一樣地等待新生。我總在做同樣的夢：所有人都穿上蠢兮兮的卡通服，有牛，有馬，有喜羊羊。王勉甚至打扮成了地球，上身是一個球，下面杵著兩條腿。只有我還穿著我平時的衣服，只有熊貓海森堡還是熊貓。

后來王勉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后來我知道，他不光是賠了錢，還被人騙了。在跟我告別的第二天，王勉打扮成熊貓玩偶的樣子，守在酒店門口，拿著把刀，把騙他錢的人捅了。在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他滿身酒氣血氣，驚慌失措地跑來找了海森堡。他估計是去過海森堡的家吧，打不通電話的時候，他跑到那片群居房，藏了整整一宿。

樓下來過好幾輛警車，這我聽見了。當(dāng)時我只是覺得吵。

滿朋友圈都在轉(zhuǎn)這場激烈的血案，其激烈之處不過是因為，捆綁了“富豪”“股災(zāi)”等字眼。王勉捅人都捅不到重點，據(jù)說對方在醫(yī)院很快就脫離了危險。照片里的王勉突然很消瘦，像很久沒見過光的貓一樣，瞇起眼睛看著鏡頭。他狼狽而絕望的樣子讓我覺得眼熟，仿佛我在心里見過千百萬遍。我有很多話想問他，我想知道那天晚上王勉有沒有打算過來找我，再見見我。我想知道海森堡為什么要送我那些童話，包童話書的舊報紙上那則通緝令到底屬于誰。我想知道，王勉和海森堡究竟聊過些什么，他究竟從哪兒搞到的那把刀。

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說要帶王勉回成都，去看我爸媽，也去看熊貓。不是海森堡這樣的，也不是動物園里那種一只只悶悶不樂的，我要帶他去保護區(qū)里看，它們成群趴在那里，無憂無慮地啃竹子吃。它們只要活著就好，只要活著就是萬眾矚目的明星，就是功高蓋世的英雄。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想到頭痛，想到惡心。我一遍一遍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