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奇緣語境中的“真假”重思
——以理學(xué)為視域

內(nèi)容提要:從《紅樓夢》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gòu)以及立意本旨著眼，其與理學(xué)思想的關(guān)涉，著重體現(xiàn)在寶玉與黛玉以及石草木之關(guān)系的敘事上。在理學(xué)視域下，寶玉為頑石與神瑛侍者的合體，他和黛玉不僅有“養(yǎng)-報”的先天關(guān)系，且有心與所發(fā)情意的象征。二人恰以“誠意”的后天工夫以顯證先天關(guān)系。誠意在于“警幻”，在“假語村言”的幻化中持守誠敬，磨鏡自鑒以正身心。重思“真假”還要回到誠敬(成鏡)工夫本身。在詩的假言幻化中持存心意誠正，即為誠鏡(敬)守玉(心)、因假悟空的理學(xué)妙義。

關(guān)于《紅樓夢》真(甄)假(賈)之說，向來有“自傳說”“索隱說”兩條解釋路徑。余英時在兩說基礎(chǔ)上提出“典范”與“危機”論，并提出了新“典范”——著眼于小說的創(chuàng)作旨趣與有機結(jié)構(gòu)本身，在文本所寓意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探尋作者的本意。將原著還原為小說本身，從小說的敘事中探索“將真事隱去”、由“假語村言”所建起的“通靈”境域與現(xiàn)實生活的二元結(jié)構(gòu)，“太虛幻境”與“大觀園”也就具有了接近理學(xué)中“理”“氣”劃分的關(guān)系，而與代表“真事”的外在史料拉開了距離。如果“大觀園”可謂小說之“假語”所設(shè)置的真實生活，那么“太虛幻境”也同為這套語言所構(gòu)造的理想境域。鑒于小說所處的明清理學(xué)背景，以及書中對“四書”《詩經(jīng)》等理學(xué)經(jīng)典的推崇，從理學(xué)角度看待小說的整體運思，或許可能成為一條可待發(fā)掘的闡釋途徑。

回到小說本身，無論是形而上的“太虛幻境”，還是形而下的“大觀園”，都無非是既“真事隱”去之后，就石頭的“通靈”為說，借“假語村言”所建構(gòu)出來的“假象”。然而前者為潔凈空廓的“理”，后者是靈動具體的“氣”，雖為虛構(gòu)，荒唐言里又無處不是真實的辛酸癡情。如果因言入象可謂“假作真時”，把“假言”所構(gòu)建的“真象”當(dāng)作了“真”，這個“真”未嘗不可又成一“假”，仍屬可忘之列。若能在寶黛關(guān)系的重重假言中，探索作者的真假隱微之辨，得其意而忘其言、象，不失為饒有興味之選。

一、玉:神妙之心

《紅樓夢》中的“玉”被周汝昌稱為紅樓“三綱”之第一?！坝瘛笔且活w靈石，女媧惟獨棄置不用的這塊頑石，卻“自經(jīng)煅煉”通了靈性，在青埂峰下晝夜嗟嘆。脂批:“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又夾批道:“煅煉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學(xué)也。”雖自愧無材補天，而也是經(jīng)過煅煉才通了靈性，即便墮落于“情根”、流連于紅塵，也非紅塵中“困而不學(xué)”的蕓蕓眾生所可比。可見“無材可去補蒼天”只是自謙之辭，不然脂批又何笑其“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又稱嘆“煅煉過，尚與人踮腳，不學(xué)者又當(dāng)如何?”玉之通靈，如人心通過學(xué)養(yǎng)而感通性命之理。心的養(yǎng)正在于誠意，而誠意與自謙關(guān)聯(lián)密切。

(一)寶玉:頑石與神瑛的心身合體

自謙其實貫穿在關(guān)于“寶玉”的整體敘事當(dāng)中，謙辭“質(zhì)蠢”其實暗含“性靈”的意味。然而是否靈石幻化為“美玉”即指此靈性的彰顯呢?書中卻借僧道之口，對美玉的形態(tài)再作嘲諷:“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甲側(cè):“自愧之語”；蒙側(cè):“世上人原自據(jù)看得見處為憑?！被没鴣淼男螒B(tài)美之外并沒有實在的好處，這一“假有”在世人眼中還不夠顯得真實，故此還需再鐫刻上幾個字，所謂“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笔篱g崇尚以“假”為“宜”，或者以“假”作“真”，卻遺忘了石頭的性靈原是自經(jīng)修煉而來，形態(tài)字跡只不過是在“靜極思動”、入世應(yīng)物之后的跡象。這也是“假語村言”的由來。

“靜極思動，無中生有”與程朱理學(xué)有著深入的淵源。朱熹論靜不同于他的老師李侗，對于默坐澄心不甚契合，認(rèn)為一向靜坐容易流于坐禪入定，主張“有父母合當(dāng)奉養(yǎng)，有事務(wù)合當(dāng)應(yīng)接”，在日用倫常之間持得八面洞明的“白的虛靜”。人心如同落墮于凡間情根的頑石，未曾接觸人事之前也有以“靜”為主的“未發(fā)”工夫，靜中涵養(yǎng)通得性理后，接下來就是“幻形入世”。心一旦接于事物，就開始了“已發(fā)”工夫，即陰陽二氣的屈伸往復(fù)，往者屈而為鬼，來者伸而為神?！办o極思動”就是在心的未發(fā)與已發(fā)之間的幾微之處，一陽來復(fù)、感而遂通，隨即在日用酬酢中誠意正心、推仁行恕。所謂“誠”，就是“自慊”而不“自欺”。在心的發(fā)動處存誠去偽，便是幾微之際向善離惡。

“慊”即通“謙”，唯有做到好善如同喜歡美色、惡惡好似厭惡惡臭一般，才能達到“自慊”，其中包含自我認(rèn)可的意思，同時也有滿而不盈的“自謙”之意?！吨芤准狻贰爸t”的序卦辭:“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謙?！庇莘?“天道下濟，故‘亨’?！薄爸t”意味著乾道下濟、坤道順承，陰陽亨通，滿而不溢。“謙”卦初六、六二承九三爻，形成內(nèi)卦“艮”，艮的象為山、為少男，二陰承陽有謙讓之意，故有“謙謙君子”，正可聯(lián)系“青埂峰”以及“寶玉”的意象。此處脂批“就該去補地”也應(yīng)和了“自貶損以下人”的“謙者”風(fēng)范。誠愨自謙的功夫多見于寶玉的言行中，如回答代儒有關(guān)“好德如好色”的問題時，寶玉無可回避、只好作答的樣態(tài)就是精彩的一節(jié)。

落墮青埂的頑石屬于形而下的“氣”，太虛幻境則是形而上的“理”。在這套“理”的范疇中，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有一段滋養(yǎng)灌溉與還淚報恩的奇緣。“養(yǎng)”與“報”的關(guān)系，可以用孔子的“三年之喪”來表述，而喪服之禮是建立在“三年之愛”的基礎(chǔ)上的。出生三年才能“免于父母之懷”，子女服喪三年作為回報，在儒家看來是先天必然的。這種“養(yǎng)-報”關(guān)系不僅限于父子，也可推及夫婦。前現(xiàn)代社會里，夫?qū)D同樣有鞠養(yǎng)之恩，婦對夫如同對父一般也服喪三年。在此類推中值得注意，夫婦關(guān)系不是先天的，而是男女在相處中體會和證實到的。所謂“稱情而立文”，不論“理”還是“禮”的形而上學(xué)建構(gòu)，其基礎(chǔ)無非男女、親子之間的本真情感。如此看來，神瑛與絳珠以及其他入冊的“風(fēng)流冤家”的關(guān)系，以判詞和圖畫、或言與象的形式置于“太虛幻境”，也算作其在“大觀園”身份的形而上的說明。在形而下的“大觀園”里，黛玉的身份是絳珠草的轉(zhuǎn)世，而寶玉是以頑石為心、神瑛侍者轉(zhuǎn)世為身的“心-身”合體。在“理”的領(lǐng)域，神瑛與絳珠存在著“養(yǎng)-報”的先天關(guān)系；在“氣”的領(lǐng)域，自從黛玉孤身入賈府，寶玉的陪伴呵護、黛玉的溫存相依正是“養(yǎng)-報”關(guān)系的后天體現(xiàn)；但需要在日用常行中磨練心性，以顯證二人的這種關(guān)系。這個磨練的工夫，就是頑石逐漸通靈的過程。

(二)寶黛:借由誠意的身心合一

陰陽始交、靜極思動的自謙之“心”，隨著神瑛侍者的后身一并出場，然而二者之間還存在“心-身”的界限。寶黛相見意味著身體的感通，也是彼此確立心性的開端。黛玉的心和寶玉的心本是一個，然而開始只像“頑石”般跟著寶玉的身體。關(guān)于黛玉的心，甄士隱曾夢見僧道攜著“通靈寶玉”，正交代這段“風(fēng)流公案”的起因:“靈河岸上”的“心源”、“三生石畔”的“性本”之間，生著一株“絳珠草”，代表著“心之色”“心之慧”。神瑛對仙草有灌溉滋養(yǎng)之恩，仙草對神瑛則有“纏綿不盡之意”；神瑛與仙草象征著頑石的良知良能，也就是“心”所先天賦有的涵養(yǎng)與立志的能力。只有在神瑛和絳珠的匹配中，頑石才可以“通靈”。從寶黛的相互感通開始，“心”中的意志隨之發(fā)起，唯有在兩人的磨合中，經(jīng)過謙謙誠意的工夫達到意誠、心正，兩心才能融為一個“真”心。

誠意離不開“修辭立其誠”的語言功夫。自從寶黛相遇感通，帶有頑石的身體就借著“假語村言”相探，希望在另一個那里找到自己的影像。伴隨著屢屢的失敗，身體對心沒有了信任，表現(xiàn)為“摔玉”的行動。沒有玉的也試圖從對方的回應(yīng)中確立自己的心，就像孟子所說的“求其放心”，然而同樣未曾得到滿意的印證。“你證我證”就是彼此分別的兩個身體反復(fù)以“假言”相試的痛徹搏斗，如果說頑石可對應(yīng)于易學(xué)“先天圖”中“震”的一陽來復(fù)，那么與神瑛相應(yīng)的絳珠則可比“震”的“天根”與“巽”的“月窟”相搏之象?！罢稹睘榇豪祝百恪睘榍镲L(fēng)，在朱熹理學(xué)中，雷風(fēng)相搏跨越了春夏所象征的乾道，直入秋斂冬藏的坤道，坤道的工夫正是格物致知的痛徹搏殺。如果元春的炮仗燈謎可以被視為一盛即衰的隱喻，秋風(fēng)催折正是轉(zhuǎn)折的起點，“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同時喻示了晴雯、黛玉所處的這個關(guān)節(jié)點。黛玉所占的花名是芙蓉，晴雯被“上帝垂旌”為芙蓉花神，芙蓉盛開在夏季、衰枯在秋天，黛玉喜歡李義山的那句詩“留得殘荷聽雨聲”，是否也表現(xiàn)出對自己時位的把握和預(yù)感?

而到了“心證意證”，兩人從格致搏殺終于過渡到了“誠意”“知言”，獲得心與身、理與氣的合一。先天圖上已到了“坤”的“冬至”之象，紅顏在此時將遇枯骨，黛玉的身體即將面臨雪里枯柴般的萎?dāng)?，兩心、兩身終合為一，而其中之一也將“無立足境”。這時的坤道工夫益發(fā)精微，從已發(fā)的戒慎恐懼進入了慎獨、誠意的未發(fā)持守，“言忠信”的同時伴隨“行篤敬”。黛玉善感多愁而精于詩賦，未嘗不是在的幻生中守持敬慎，本于心性而用于“警(敬)幻”，在“心證意證”的過程中，“假言”漸漸被忘卻，進入“無言”之境，從而能因色悟空、明心見性。然而綿綿之意縈繞于心，又難免多生愁緒，積成玉中的淚痕，或也因此借寶玉之口，“顰顰”成為“黛”的注腳。

黛玉的枯柴之象，似乎隱涉寶釵?！扳O黛合一”之說已不再陌生，寶釵雖不為書中之主，也是落筆的實在之處。介于黛玉、寶釵之間的香菱，即甄士隱失散的女兒英蓮。香菱比起黛玉，可謂是更“真實”的身體，進大觀園隨黛玉學(xué)詩，也可以作為信言篤行的一例反躬實踐。據(jù)隨本總批，“英蓮”“嬌杏”分別是黛玉、寶釵的小影。香菱、黛玉都以早夭的身世惹人“應(yīng)憐”，嬌杏(僥幸)偶一回顧便居人上，正合寶釵待時而飛的志向。而“菱花空對雪澌澌”又點出香菱應(yīng)歸于薛，似乎在釵黛之間暗伏隱線。香菱通過“假語村”的就中維持進入薛家，寶釵從而與黛玉比肩出現(xiàn)在大觀園中。

“冷”“香”可謂寶釵出場的直感。賈寶玉在可卿房中神游太虛前，看到了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上有題詩“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張評:“‘虎’為西金，‘寅’為東木，一金一木，所謂‘兼美’?！庇衷谠姾笞Ⅻc出“‘襲人’，是下回‘初試’”以及“金鎖、冷香丸方是真正主人翁”。如果與襲人“初試”作為寶釵的前奏，“兼美”又意蘊釵黛二人的合體。與“兼美”成姻僅限于“意淫”幻境，再往前趨就是“迷津”。張評“‘意’乃心之所發(fā)”，“誠意”以黛玉為主。而在做工夫的過程中，寶釵又似乎喻指著如讖語迷津一般的結(jié)局。

“淫則一理，意則有別”，警幻仙子“速回頭”的告誡，似乎是在警示寶玉回到“以情悟道，守理衷情”的“意淫”，也就是本心幻生的癡情蜜意。如果說“警幻”既是本心之用，也有主“敬”、守理的涵義，而守理只有以“色悟”“情悟”才是本旨，回到“誠意”的工夫，達到身心合一、明見心性，是否依然難免紅顏枯骨的悲劇呢?也許寶釵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回頭”的一種隱示；然而四季總是循環(huán)再現(xiàn)，工夫只有接續(xù)前進，頻頻回頭、抑或偶一回顧，也可以在枯骨之后的生活中繼續(xù)。茫茫雪地里僥幸的一次回頭，或許就像殘荷聽雨那樣，無情、空冷的心境里，也能觀照、留下一番靈動生香的記錄；只是隨著神瑛絳珠的奇緣已盡，這身心雖合為一體，卻再也興不起波瀾。香魂已返，此身將逝，唯余石上記錄罷了。

二、鏡:真假之身

“警”“敬”的另一個代稱是“鏡”?！傲饣ㄧR”首先指代香菱，后又聯(lián)系到黛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這句唱詞，一般被理解為寶玉對黛玉的形容。五十七回，寶玉向紫鵑討了一個小菱花鏡隨身帶著，這不僅是個定情信物，更是時時提澌“警幻”，只不過“空對雪澌澌”又隱約指向后來的不測結(jié)局。無論結(jié)果如何，鏡子是又一個重要的隱喻。

(一)劉姥姥:鏡反諸身

就像“風(fēng)月寶鑒”“太虛幻境”等無法回避的“鏡子”寓意一樣，劉姥姥也是《紅樓夢》中繞不過的人物。她以其進入大觀園的過程，展示出一幅“攜蝗大嚼圖”的有趣鏡像?！澳富认x”出自黛玉之口。黛玉素以尖酸刻薄著稱，因此為劉姥姥起的這個雅號，一般也并未引起注意；然而細想，她平時所著意揶揄的對象，只是有限的核心人物。所謂“著意”其實是一種善意關(guān)愛的表示，而對其他人的態(tài)度不過是以“目無下塵”掩飾的小心疏遠。然而唯獨對劉姥姥，林黛玉簡直是不錯過任何機會進行刻薄。與此有關(guān)的是另一個“玉”——妙玉，她的為人也像黛玉一般的疏淡，然而唯一刻意“傷害”的也就是劉姥姥了。如果說這是個巧合的話，那么更巧的事是，這兩位“玉”也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第三只“玉”——寶玉。

書中名叫“玉”的，除了這三個人之外，還有原名紅玉、后因犯忌而改名的小紅。周汝昌稱“紅”為紅樓第二綱，與“玉”相比更真實尋常，更有煙火氣。寶玉自稱“怡紅公子”，住在“怡紅院”里，其實也有這樣一個自謙的涵義在內(nèi)。寶玉最顯著的自謙是“濁物”，而與他同樣住過“怡紅院”的“濁物”還有性別其實不太明顯的“母蝗蟲”——劉姥姥。那么，與“紅”這條線索相聯(lián)的寶玉和劉姥姥，與“玉”的線索相聯(lián)的寶玉、黛玉、妙玉，兩者在寶玉身上重合了，“寶玉”其實是個非純粹的復(fù)合體。

常遭到黛玉揶揄的寶玉，在劉姥姥進入大觀園的過程中，與劉姥姥有了許多合拍的跡象。比如，劉姥姥被王熙鳳用黃楊木根整摳的大杯灌酒，而寶玉則被妙玉用“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 ”灌茶；而劉姥姥醉酒后，又陰差陽錯地跑進怡紅院，在寶玉的床上睡了一覺；并且，二人還由雪下“抽柴禾”的紅衣女孩——茗玉聯(lián)系起來。同被黛玉、妙玉二人貶低的寶玉和劉姥姥，簡直如影隨形一般合在了一起。值得注意的是，引導(dǎo)著二者合拍的還有一面鏡子。

一面巨大的、能照出整個人形的、可反轉(zhuǎn)的鏡子，是怡紅院里的一個“機關(guān)”。寶玉曾對著這面鏡子，夢見了另一個“真實的”自己——甄寶玉，同時那個“真”的自己也在夢著這個“假”的自己。“假作真時真亦假”，這仿佛語言學(xué)中的經(jīng)典“說謊者悖論”:“我在做夢”若為真，那么夢中的我所言所行皆為假，因此“我在做夢”本這句話就是假的；而若此命題為假，那么我的言行為真，則我的確在夢中，這又推翻了此命題為假的前提。我是否在做夢既已是非難判，還不如進入“我做夢、夢也做我”的“夢蝶”循環(huán)，接受無是無非的相對主義。然而劉姥姥卻不一樣，她一開始也把在鏡子里看到的像當(dāng)了真，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那個還是自己——一個莊稼人的本色，于是她推開鏡子，到鏡子的背面睡了一個沒做夢的覺就走了。

劉姥姥之所以能打破無是非的鏡像循環(huán)，在于她無意中推開了鏡子、看到了背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鏡子不就是一個“物”么!這正如語言的邏輯也只是一個“物”，是個有限的存在者；語言里的命題，其確定性不能在其形式邏輯的內(nèi)部找，而要跳出這個邏輯框架，從“元語言”中去尋找其規(guī)定性。這正如理學(xué)的這套形而上學(xué)語言，如果在紅顏枯木、淚盡才竭之后，工夫無法持續(xù)，成為了一個繞不過的迷津，那么不如推翻這套“理”的架構(gòu)。只不過，窺破了鏡子迷津的劉姥姥并無意尋找鏡子背后的規(guī)定性，更無意重建另一套形而上的話語，她只當(dāng)睡了個沒有夢的大覺，就回到了自己“濁物”的本色。由此可見，劉姥姥的闖入，已徹底將流連于高潔的“玉”與尋常的“紅”之間的寶玉打回了原形，自己在假語村言中具有的身體無非一個世間的“濁物”，一個并不高雅卻又真實純粹的身體。

(二)香菱:反身成鏡

如果說劉姥姥代表著一個不優(yōu)雅的身體，與之可資比較的是香菱，這個同樣卑微渺茫、卻向往高雅的身體。就香菱而言，渺渺茫茫、原原本本的身體還遠不是盡頭，她還抱有著詩的希望。香菱學(xué)詩于黛玉，如“同身”“受心”的指引，“行”由“知”來率領(lǐng)。不過這里的“知”并非已經(jīng)獲得的固定知識，而是“致知”“誠意”的工夫本身。意誠而不自欺，自然就會信言篤行。誠意即是一面鏡子，主于鏡(敬)就是在這面鏡子里照影，既照見自己的身體、行為，同樣明晰可見的是自己的心性、即天理。易言之，“鏡”就是“敬”，通過“格物致知”把心磨成鏡子即為“誠敬”(成鏡)。敬為守住心性門戶，誠為克己自謙，敬是根本，持敬自然會誠?！按簟毕懔庵靶目唷?，其中“心苦”喻指的是“誠意”容易生出愁苦、使玉中留下青黛的痕跡。如果說香菱是一面鏡子，從中可照見自己，使自我身心俱正，那么黛玉則以誠敬的工夫?qū)⑺コ社R子。

黛玉的“應(yīng)憐”幾乎無人可以否認(rèn)，其最應(yīng)憐者當(dāng)屬她的淚水。曾有西園主人作《林黛玉論》，評論她的淚中含有“無言之隱”，他人或許懷疑寶黛兩人早有所計，殊不知黛玉“終身以禮自守”，面斥知心婢女的進言籌謀，只將感情保存在心中，偶爾訴諸筆端詩句，與愛人相對卻無一句邪言。然而寶玉、黛玉本有意中的姻緣，終于成了水月鏡花之“假”；而寶玉、寶釵的姻緣本屬“僥幸”，卻反而成“真”。這正是鏡中照出的影子本是假的，卻是“假作真者”；而若將這影子當(dāng)“真”，卻不知被遺忘的“真”本亦是“假”。

寶黛的情意，經(jīng)“警幻”仙子告誡止步回頭，只停留在的“意淫”層面，不敢前趨一步。而寶黛的“真”人本也就是借“假語村言”道出，二人姻緣也只是個“水中月，鏡中花”的影像?；蛟S正是明了于此，黛玉才將此情僅保存在心中，聽天所付，死生由命，直至淚盡而逝。有感于黛玉的誠敬，寶玉才會向紫鵑要了一面菱花鏡藏在身邊，時刻提醒自己敬慎、“警幻”。然而“菱花空對雪”又預(yù)示了這個虛幻渺茫的結(jié)局，香菱歸于薛家象征著寶玉終屬于寶釵。不論“寶釵”是實在的人物抑或只是一個“迷津”的喻指，心以誠敬自守，不陷入枯寂無為的幻影，就是將自己的心打磨為一面鏡子，以“空”對著“假”，不失去本心的工夫，同時賦予假象以生動的意趣，“情不情”可使“無情”者也變得“動人”。守敬(鏡)，不單如劉姥姥般看到了鏡子的反面，而是通過“誠敬”的工夫，使自己的心漸漸修成明鏡，既能鑒照外物，又能誠守本己、求其放心。

心的修煉需要身體力行，反躬實踐才能自得于心。鏡子的寓意在于，身體的修行有助于鏡子的打磨，這是明心見性的磨鏡工夫；而身體首先需要由鏡子照影，才能顯現(xiàn)出來。真身與假身的分判就在這里。“身似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指的這是這種“著相”，即著于假象，遺忘真實的身體。劉姥姥推開鏡子看到反面以至回到真身，從而生起“蠢”“濁”自謙之意，開始了誠意的工夫。而寶玉、黛玉在“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的已證真身的境域中，尚能以磨鏡自誠、反鑒自身的工夫隨時相警，不可將此“真身”執(zhí)為實有，由“無可云證，是立足境”進入“無立足境”。

“無立足境”的一個寓意，是上節(jié)所述的“迷津”:一個身體隨著淚盡才竭而逝去，身心雖合為一體，理學(xué)先天圖的工夫過程卻只能終止于“冬至”的渺?？諘?，石頭所記也只是飛鴻雪泥。如果一切僅止于茫茫雪地，黛玉又為何還要留著“殘荷”呢?她所說的“干凈”之境，其實還有另一個涵義，那就是境(鏡)即自身。自我身心的修為就是鏡子本身，鏡(敬)就是形而上的“理”，持敬即可成己、成物。以心為鏡，持著這面鏡子，無論照見自己還是別人，都不再有正與反、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的區(qū)分；現(xiàn)象背后已無本質(zhì)，而是在時時自我提澌反省中被給出和證實的。黛玉去后，“殘荷聽雨”與“菱花對雪”，分別可以看作寶玉身心合一之后的生活。他依然可以隨時自省“何貴”“何堅”，將“真亦假”的反思貫穿在綿綿不盡的身心工夫當(dāng)中，將自己的生活進行下去。

有理由相信，正如警幻仙子指出迷津那樣，“白茫茫大地”的曲子同樣是一種警示，為了避免誤入如此迷途，只有借助頻頻“回頭”。也唯有在誠敬工夫的深入精微中，神瑛與絳珠的奇緣才不落于淚盡之后的渺茫幻滅，而是因“情悟”得以“雖死不死”。石頭上的文字不僅是偶然回顧的印跡，也不是理學(xué)框架下循規(guī)蹈矩的敘述，而能在靈動幻化的生生妙用中，重新給出一套即現(xiàn)象即本質(zhì)、兼于理氣的話語系統(tǒng)，身體情意上的“養(yǎng)-報”關(guān)系在此系統(tǒng)中可以得到反復(fù)的給出和重述。

三、詩:幻化之妙

這個“誠鏡”的工夫，最精妙的體現(xiàn)在寶黛的詩論中。詩本是“假語村言”，于“無所云”處別出心裁、巧為字句，而可以言順事成、成己成物，將“大觀園”中天人之間的諸多景象烘托出來。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賈政命寶玉題名進門山上的一塊“鏡面白石”，寶玉回答“這本無可題之處”，不如直書“曲徑通幽”。有石如鏡，恰是“心”的征象，心中所發(fā)的情意從無入有，不可直泄出來，只有從別路曲以應(yīng)物，才有靈通幽微之效。寶黛二人的詩意，如果沒有與周遭事物的接映成趣，就不可能生出分花借柳的“沁芳”妙用。

(一)從真心而守理:黛玉的以詩傳意

關(guān)于《紅樓夢》一書，向來有“借書傳詩”之說，其中的詩多為黛玉所作，寶玉的詩尚居其次。黛玉不但善于作詩，更擅長教詩。在教香菱寫詩時，黛玉發(fā)表了一套詩論。首先是格律工整，然而若有了奇句，也可打破格律；而詞句新奇尚且沒有立意重要，“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不‘以詞害意’”的主張其實并非不修飾詞句，只要出于誠心真意，詞句自然就會不修而修。

真心誠意表現(xiàn)在詩句中，會出現(xiàn)似俗實雅、意味綿綿的感受。就像香菱讀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時，感覺像是含著“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這種感受可以追溯到蘇軾的“寫詩如食鹽梅，味在咸酸之外”，不同于蘇詩的是，意境的真實淡遠之外別有一層“重”的質(zhì)感。黛玉的詩不但情真，而且意重，這種重量體現(xiàn)在她看似纏綿凄切、實則意蘊凝重的詩句里。海棠詩以“半卷湘簾半掩門”起首，緊跟著的“冰土玉盆”即突出了質(zhì)感，門雖虛掩著不拒外物，“玉為盆”卻挺立起堅貞篤定的心地，如朱熹的“大開著門，端身正坐以觀事物之來”。心意誠正，詩句才有幻化情境的妙用，故能“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痹姷恼Z言無論“滿紙”還是“片言”，無非自題素怨，不需為眾人所知解，這又是菊花詩的“孤標(biāo)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心境貞靜自守，詩意自會綿密不絕，又無一言不與本心相應(yīng)；而不至于為物境所牽引，沉迷于“莊生蝶”的夢境假象。

專心守理，不為事物所引，同時又主敬以應(yīng)接事物，這就會立志于事物之上，隨一事一物取其合宜，寄予新意。表現(xiàn)在詩句上，自然能夠借景寓情，既述舊典而不失新巧奇趣。黛玉雖自謙其詩有傷于“纖巧”，李紈卻稱贊“巧”得好。詩最忌一泄而出，唯在行止動靜之間隨物賦形，才可以隨時宜其巧趣。書中稱得上“巧”的，除賈母外，只有鳳姐、與“心較比干多一竅”的黛玉，香菱則緊隨黛玉之后，再就是手藝巧奪天工的晴雯。這幾個人心意也似彼此相通，卻并不為眾人輕易領(lǐng)會?！罢l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外來風(fēng)雨如刀劍相逼，也是心意“纖巧”似乎難免招致的不幸。黛玉的詩越寫越悲，乃至于“冷月葬詩魂”等近似“鬼詩”的句子，也是“巧”易“難人”的無奈悲涼。

(二)致真身而易禮:禮因詩情而損益

上文提到，劉姥姥作為真實的身體，對于鏡中假身沒有絲毫留戀，可以從容入夢也能從容醒來。黛玉討厭劉姥姥，就像她不喜李義山的詩那樣，對這些一眼窺破迷津、卻又能出入惘然了無牽掛的人，她保留著畏恐與排斥。她與香菱的契合，可以追溯到兩人及其家庭對和尚道士所說的宿命予以共同抗拒。與此相反，寶釵雖也未必把金玉當(dāng)作真實的好姻緣，然而卻能坦然接受，沒有任何情感的牽絆。黛玉與寶釵的最終相知，或許在情感的苦痛上達到了相互的同情，但她終究沒有那么淡泊，到底是“意難平”的。這位“詩魔”既不能停止寫詩，也不能逍遙于無情，而只會篤定的用作詩去踐行心意，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

大觀園迎面的“鏡面白石”上，寶玉所題“曲徑通幽”點明了詩的主旨，即借物寓意，以達因色悟空的妙用。這里的“空”并非“白茫?！钡膹氐卓占?，而是即空即假的中道。遵從真心的本源情感，以徹悟的真身去踐行中道，在詩語的幻化中“生情”“傳情”，由誠敬的信言篤行以達情意相知，才會回歸“無立足境”的“空空”之境。那么“空”即是“假”，在“假”的幻生中卻能維續(xù)真實的情意。禮文制度也是假言所幻化，孔子的“禮有損益”是在履行中道的過程中，在遵從真情實意的基礎(chǔ)上，隨時進行“理”與“禮”的重構(gòu)與革新。

以上第一節(jié)的敘述是以朱熹工夫過程為奠基的。理學(xué)的夫婦倫理中，夫婦各主乾道與坤道，身體雖有兩個，心卻是唯一的，心的察識作用只在夫的“以知帥人”那里，而作為人婦只需以身力行。這種理學(xué)架構(gòu)的弊端是，婦的身體消亡，意味著夫的另一半工夫也將停滯。在此解釋框架下，黛玉逝去后，寶玉只落得雪地枯柴般的空廓寂寥。如果這與警幻所說的“迷津”相去不遠，那么“速回頭”的告誡，在“理”的敘述模式下，應(yīng)不是叫他去躲避這個結(jié)局，因為它是無法避免的。如果寶黛二人的“養(yǎng)-報”關(guān)系是天理，那么即便黛玉如妙玉般躲進尼姑庵，也同樣難免“欲潔何曾潔”的命運?！盎仡^”的告誡只能是內(nèi)心回歸本真情感的呼喚，并在以詩傳情的敘述中，將工夫持續(xù)做下去。但以理學(xué)夫婦之倫的默契，若與續(xù)娶對象沒有這種“養(yǎng)”與“報”的深層契合，失去另一半的工夫是難以為繼的。

那么余下的可能包括，依然保留理學(xué)的工夫論架構(gòu)，但把夫婦倫理修正為個體倫理。因此，寶玉在失去黛玉后，身心合一的他選擇出家，在對黛玉的留戀與想象中把兩人活成一個人，把兩個人的詩寫成一首詩，就像當(dāng)年續(xù)寫探春殘闕那樣。從家庭的幻滅中走向個體性的獨立，同時又將天理的證成凝聚在個體身心的氣化融合中，自我涵養(yǎng)的同時也在自我回報。由此推己及人，對他人施以恩養(yǎng)，如果得到回報就共同生活，倘若沒有感，那么就回到自己的身心涵養(yǎng)。無論身外境域如何，本心的情感總是“遮不住的青山”、“流不斷的綠水”，不會因外界干擾而受到阻礙。黛玉在情悟之后求得了放心，從此不再執(zhí)意于外物，可以設(shè)想，寶玉也在黛玉逝后完成了色悟，而在平和心境中著述立言。從他留下的話語中，他希望得到理解的，會不會正是他所期待去完成的更新與變革呢?

注釋

① [美]余英時:“近代紅學(xué)的發(fā)展與紅學(xué)革命”，《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② “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贝颂幱小癧張(新之)評]‘真事隱去’，明明說出，則全部無一真事可見，看者正不必指為某氏某處解?！`’明德也；說《石頭》，‘新民’也。以《大學(xué)》評《紅樓》，我亦自覺迂闊煞人?！毕戮洹耙灰患毧驾^去”，又有“[張評]真事既隱，尚何所有；既無所有，尚何‘一一’；既無‘一一’，尚何‘考較’；此即是假語村言之案?！崩韺W(xué)的解釋宗旨在開篇點明，雖注者也自覺迂闊，卻難免為之，這便是“真事隱去”，以“假語村言”解說“通靈”之意。馮其庸輯校《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一)，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頁。

③ 從理學(xué)視角對《紅樓夢》做一以貫之解釋的，在清人張新之《太平閑人評石頭記》一書有典型體現(xiàn):“寶玉于《西廂記》回中曾云‘不過大學(xué)中庸……’，讀此回上半演《大學(xué)》，下半演《中庸》，而以一‘善’字串到底，便明此意?！睆埿轮?，妙復(fù)軒評本《評注金玉緣》，鳳凰出版社1974年版，第三十一回第32頁反面。

④? [美]浦安迪(編釋)《紅樓夢批語偏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

⑤ 《論語·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學(xué)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xué)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xué)，民斯為下矣。”

⑥ 俞平伯(評點)《紅樓夢》(上)，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⑦ “這石凡心已熾，那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fù)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dāng)?shù)也?！庇崞讲?評點)《紅樓夢》(上)，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⑧ 朱熹:“若是在家，有父母合當(dāng)奉養(yǎng)，有事務(wù)合當(dāng)應(yīng)接，不成只管靜坐休?！?《朱子語類》卷二十六)

⑨ 《周易程氏傳》卷一《乾傳》:“分而言之，則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功用謂之鬼神，以妙用謂之神，以性情謂之乾?！敝熳釉?“功用，言其氣也；妙用，言其理也。功用兼精粗而言，妙用言其精者?！比~采解:“功用，造化之有跡者，如日月之往來、萬物之屈伸是也。往者為鬼，來者為神；屈者為鬼，而伸者為神也。妙用，造化之無跡者，如運用而無方、變化而莫測是也。”[宋]朱熹、呂祖謙編，葉采等注《近思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朱熹又有詩《鬼神》:“鬼神即物以為名，屈則無形伸有形。一屈一伸端莫測，可窺二五運無停。”《朱子全書》第2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

⑩ 朱熹:“誠，實也。意者，心之所發(fā)也。實其心之所發(fā)，欲其必自慊而無自欺也”，(《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

? [清]李道平著，潘雨廷點?！吨芤准庾胧琛?，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93—194頁。

? “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寶玉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么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么?’寶玉不得已，講道:‘是圣人看見人不肯好德，見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個色呢，雖也是從先天中帶來，無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象人欲似的?？鬃与m是嘆息的話，又是望人回轉(zhuǎn)來的意思。并且見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終是浮淺，直要象色一樣的好起來。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這也講的罷了。我有句話問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話，為什么正犯著這兩件病?’”馮其庸輯?！吨匦０思以u批紅樓夢》(三)，第八十二回，“老學(xué)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第2005頁。

? 《孟子·公孫丑上》:“‘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泵献拥摹爸责B(yǎng)氣”意謂著“立心”與“養(yǎng)氣”的合一。寶黛從爭吵到平靜，以至于黛玉不再需要他表白，可謂“知言”。

? “[張評]曰‘空空’，曰‘警幻’，皆作者自命也。 ‘空空’為體，‘警幻’為用?！庇凇案摹妒^記》為《情僧錄》”，有“[張評]圓明一點本非空?！找?。情空則‘性’見，所謂水落石出?！瘪T其庸輯?！吨匦０思以u批紅樓夢》(一)，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159頁。

? 馮其庸輯校《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一)，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第257頁。

?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贝颂幱袕堅u:“此是黛玉，乃一心所專注也?！瘪T其庸輯校《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一)，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青島出版社2011年版，第758頁。

? 西園主人:“淚蓋有無言之隱矣。際其兩小無猜，一身默許，疑早有以計之矣。何以偶入邪言，即行變色，終身以禮自守，卒未聞半語私及同心，其愛之也愈深，其拒之也愈厲，雖知心鵑婢，非特不敢作寄簡紅娘，而侍疾回館，鏡留菱花之夕，不過明言其事，代為熟籌，且有面斥其瘋，欲將其人仍歸賈母之言，嚴(yán)以絕之者也。蓋以兒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并不可以告愛我之人，憑天付予，合則生，不合則死也?！瘪T其庸輯?！吨匦０思以u批紅樓夢》(一)，“重議評點派”，青島出版社 2011年版，第19頁。

? “放心”與“不放心”，分別出于第一回僧道口中、第三回王夫人對黛玉不要“沾惹”寶玉的囑咐中。“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xiàn)有一段風(fēng)流公案正該了結(jié)……(指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事)’”此處張評:“是‘道’問，是‘僧’答，有‘朝聞道，夕死可’之隱義?！薄?王夫人)但我最不放心的卻有一件……”此處張評:“敘寶玉于其所自出，而開口用‘不放心’三字，直接首回僧道口中‘你放心’也。”馮其庸輯?！吨匦０思以u批紅樓夢》(一)，第159、216 頁。

?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一)，卷第十五，中華書局1994年版，卷第十五，第286頁。

? 黛玉“菊夢”:“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蟄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菊夢”其實是以“一覺”喝破夢局，回復(fù)“陶令”明節(jié)，最終以“情”點題。馮其庸輯校:《重校八家評批紅樓夢》(二)，第10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