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 子
題記:為了記住那個時代,也為了紀(jì)念那些漸行漸遠(yuǎn)的特別的女人。
“你個窮鬼,又死哪兒去了?還不滾回來做飯!”正午,魯二又扯著破鑼嗓子在院子里發(fā)飆。我正在后園子拔小蔥,趕緊告訴他:“在我家嗑瓜子兒呢,我媽頭晌新炒的,可香了?!?/p>
一會兒,魯二嬸趿拉著一雙踩堆了幫的大號膠鞋被魯二粗放的叫罵聲薅了出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擠出著什么,嘴角泛著白沫,腮幫子上粘著瓜子皮。一看她衣兜鼓鼓的我就不高興了,等她開始跳院墻,我說:“你把我家院墻踩出個大豁子,都不好看了。”魯二嬸停下來回過頭笑嘻嘻地說了句“死丫崽子”。我也沒理她,只是又剜一眼那快要撐破了的布衫口袋,等著看瓜子兒掉出來,可她跳墻時居然知道捂住衣兜。魯二果然又踢了她兩腳,于是我就把她揣走我家好多瓜子兒的事兒放下了,替她疼了一會兒。其實(shí)有了那個豁子,長長的石頭墻才不沉悶。
其實(shí)我喜歡的是魯二嬸,煩惡魯二。魯二是個禿頭,鷹鉤鼻子,還長了一身蛇皮瘡,渾身像有一層殼,天天嘩嘩地?fù)习系?,撓得白皮亂飛,撓得血筋直冒,可惡心人了。他從來不正眼看我們這些小孩兒,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對二嬸更是非打即罵。
媽還在外屋忙著,看著爹咯吱咯吱地嚼著蘸了醬的小蔥,我問道:“魯二為啥一直管二嬸叫窮鬼?”他們家是關(guān)里口音,說這幾個字時,語調(diào)拐了好幾個彎兒,重音和長音都在“窮”上。
“你二嬸是他用一個大餅子從關(guān)里家換來的,可不是窮鬼嗎?”爹喝了盅酒,似乎興致很好,“那時候人人都是窮鬼,魯二更是。他們家的成分本來就是逃亡地主,來咱們屯子時兩手空空,加上他人性不好,三十歲了還娶不上媳婦,最后從老家騙了個回來。別看他在家里總吆五喝六的,在人面兒上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本椭笤呼敹鸷秃⒆觽兊闹ㄍ蹃y叫,爹皺著眉頭又喝了一盅,還嘆了口氣。
不久二嬸的妹子從關(guān)里家過來,聽說是讓老爺們打得受不了跑出來投奔姐姐的。當(dāng)天晚上二嬸就帶妹子來我家串門,讓我媽幫忙在這兒給踅摸個婆家。羞澀地一笑,這個白凈的三姨挺俊。那時候后院柱子的三姨就是我三姨,就像我四叔是西院小明的四叔一樣,全屯子人都是親戚。她們走后我媽自言自語道:“模樣倒是挺周正,可別再像她姐那么窩囊,得看看再說?!?/p>
后院我不咋去,不僅是煩魯二也怕他家柱子。柱子也屬兔,可依我看他是屬猴子的,說翻臉就翻臉,還打人,有一次搶玻璃球他把我的手都摳出了血。我當(dāng)然得告狀,二嬸撕塊布條一邊給我包手指頭一邊不軟不硬地嘮叨起來,柱子反而來了能耐:“你個窮鬼,管好你自己得了。還不趕快喂豬?我讓我爹揍你。”柱子罵得理直氣壯,也不知他的理是從哪來的。二嬸總在嘮叨,嘴角總掛著白沫。三姨來了我才去后院,天天也從墻豁子跳進(jìn)跳出,倒是方便。一是這個三姨真的好看,雖然剛來時她說話口音重得我聽不太懂,反正她話也不多;二是二嬸家變亮堂了,屋里熏人的怪味兒沒有了。三姨一味干活,洗衣服、做飯、做針線。
可是有一天三姨跑過來找我媽哭訴,這回我聽明白了?!啊┳幽阏f他不就是個畜生嗎?還打我的主意……我姐就是個廢物,我跟他撕巴得連柱子都醒了她還裝睡,我喊她幫我她也一動不動,像個死狗……”
“得手了沒有?”
“沒有,那個老干巴猴子拿不住我,我拼命掙巴,撓得他滿臉花。手邊要是有刀,我都能捅了他。你看,我脖子都讓他掐瘀血了?!?/p>
“唉,真是個牲口。以后睡覺枕頭底下放把剪子吧。”
三姨當(dāng)天晚上跟我一起住在我家倉房,第二天就離開了萬北,哭著走的。二嬸也哭,拍手大掌地坐在門檻子上放聲大哭,像唱歌那樣哭,一直哭到魯二花著老臉回來。老家伙一把薅住她頭發(fā),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起來,還吼:“你個窮鬼,我還沒死你號的哪門子喪?趕快做飯去。”魯二天天在外面混,不是吃飯睡覺就不回來。二嬸不聲不響地做飯去了,就好像她妹子從來就沒有來過。
后來魯二在西山根兒開了磚廠,開磚廠后他吃飯不回來了,睡覺也不回來了。二嬸臉上的笑容卻多了起來,我媽說她:“聽說魯二掙的錢都搭在邢大懶的媳婦身上了,人家現(xiàn)在出雙入對的,你也不管管,還成天傻吃乜睡?!?/p>
“我才不管,他死在外面才好呢?!倍饛奈沂掷镪艘粔K燒土豆,樂呵呵地吧唧著,嘴丫子上依舊是白沫。過了幾年魯二真死在外面了,拉磚的車翻到橋底下,魯二被生生地卡斷了脖子。
魯二雖然死了,可后院還是整日鬧鬧嚷嚷的,柱子的語氣越來越像他爹了,“你個窮鬼”也讓他吼得抑揚(yáng)頓挫起來。
全村人都知道四十四歲的謝姑奶在死去的那天得到一個兒子,其實(shí)她還得到一個女兒,這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謝姑奶其實(shí)不是我姑奶,雖然姑爺確實(shí)是我姑爺。是我姑爺姓謝,這個女人是姑爺續(xù)娶進(jìn)來的,姑爺原來的媳婦是我不知拐了多少彎的表親,早早就死了??勺詮挠辛诉@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謝姑奶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一個親姑奶了。
謝姑奶相貌奇特。臉是雪白雪白的,白里泛著青光,活了大半輩子我就再沒見過那種白和那種青。她長了雙特別嚴(yán)重的斗雞眼,兩個很小的黑眼仁好像特別要好,天天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一刻也不肯分開。大白眼球雖然占盡風(fēng)騷但顯然派不上什么用場,她想要把啥物件弄仔細(xì)就得杵到鼻子底下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端詳上好一會兒。漆黑的頭發(fā)被一道筆直的中縫分成兩半,在后腦勺又集合成一個板板整整的疙瘩鬏,她是村里唯一一個抹頭油的女人。不只是頭油,她居然有梳妝匣,有香粉,還有一小盒胭脂。她的梳妝匣我們隨時可以看,里面總有一摞折得整整齊齊的紅紙小方塊,那是她用來染紅嘴唇的。我看過她打扮自己,淺淺地含在嘴里一會兒,紙變白了唇就紅了。匣子里還有一截?zé)瘟说募?xì)木棍,那是她畫眉毛用的。看可以,那些東西她很寶貝,不讓我們動。她也會給我們捯飭捯飭,那得是她喝了二兩小酒之后,嘴里哼著小曲兒,用芨芨草花加白礬搗出的汁兒給我們?nèi)炯t指甲。
謝姑奶的家也與眾不同,別人家都有用石頭砌起來的院落,她家沒有;別人家的房子都是兩間、三間的大房子,只有她家是矮趴趴的小馬架。別人家都是亂七八糟的,而她家是一塵不染的。
“媽,謝姑奶為啥跟別的嬸子大娘不一樣?”
“哪不一樣???”媽在給我縫扣子,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
“她天天抹紅臉蛋兒,抹紅嘴唇,抹紅指甲。嗯,她比誰都愛美愛干凈。還有,還有她比誰都好脾氣?!?/p>
“這樣不好嗎?”
“倒是挺好的?!?/p>
“好就行啦,問那么多干啥?”
“我就想知道她為啥跟旁人不一樣?!?/p>
“她呀,是青樓出來的?!?/p>
“青樓?我說她的臉色怎么發(fā)青呢。那老宋婆子是紅樓出來的,唐老三就是黃樓出來的了?這些樓在哪兒?”
我媽讓我說樂了,把縫紉針在頭發(fā)上蹭了兩下,幽幽說道:“沒嘍。那可不是啥好地方,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干凈了?!?/p>
謝姑奶不生孩子,先前在梁二鬼家時她經(jīng)常被打得渾身找不出一塊好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檫@個。我奶可憐她,就把她說給了我姑爺。姑爺很老,老得白發(fā)蒼蒼的,一輩子都在生產(chǎn)隊做豆腐。姑爺做的豆腐是真香,人們都說是因?yàn)槔锩嬗兴墓?。姑爺嘴里永遠(yuǎn)是滿滿的哈喇子,一說話就往外淌,淌到豆腐鍋里一縷兩縷的,再正常不過了。姑爺賣豆腐時的吆喝可有意思了,“豆腐”倆字被他的哈喇子泡過就變成了“大發(fā)”,他天天都在村里到處“大發(fā)”?!按蟀l(fā)”到自家時姑奶就會迎出來,姑爺從板車底下掏出一個用包袱皮包好的瓦罐遞過去,一遞一接兩人都一言不發(fā),他們之間好像不用說話。我們這幫小孩子天天這個時段在她家等著,等著姑奶樂呵呵地分給我們水豆腐吃。
除了每天接水豆腐,姑奶很少出屋,不會干農(nóng)活的她不用出屋。不出屋她也不寂寞,除了我們這幫淘氣包和饞嘴貓,萬北的幾個三閑婆也時常來找她說話。大人一來就往外轟我們,“俺們嘮點(diǎn)大人嗑,小孩子不能聽,你們都別處玩去?!庇惺裁床荒苈牭哪兀课彝低档囟阍诖芭_底下,這可是我姑奶家,我比別的孩子都有特權(quán)?!爸x大娘,給我講講那時候窯子的花花事兒唄,我保證不往外說?!?/p>
窯子是誰?我咋不認(rèn)識?
“沒啥講的,那時候我也小?!?/p>
探問的聲音突然壓低了,什么是享受還是遭罪呀、是白天還是晚上呀的,謝姑奶一味支吾著?!班邸?,胖墩不小心放了個響屁,于是掃帚疙瘩就飛了出來。我們一溜煙嬉笑著跑開了,大人的話也就忘了大半。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奶那天中午不但出了屋,還出了村,一直向撓力河沿走去,我媽說一定是哪個急于投生的鬼魂在引逗她。夏日的正午整個村子都像是被太陽催了眠,白日夢里的大人孩子沒一個留意到這個女人的反常。我媽說這都是該著的事兒,該著后屯溺水的留根兒命大,該著謝姑奶得死在河里。她把那孩子推上河沿自己卻沒上來,她根本就不會水,她從來就沒下過河。謝姑奶被撈出來時干干凈凈的,斗雞眼永遠(yuǎn)閉上了,臉色居然不再青了,只剩下清清亮亮的白。
因?yàn)槭菣M死,謝姑奶不能進(jìn)屯,當(dāng)天直接在后山挖了坑,她被裝進(jìn)一口匆忙釘起來的白皮棺材里埋掉了,于是世上再無謝姑奶。從河沿到山頭,姑爺抱著洗衣盆里的那件花衣裳哭昏過去好幾次,我也哭。那天留根兒跪在她墳前磕頭叫了媽,謝姑奶終于有了一個孩子。那天我也在心里偷偷叫了聲媽,我是她的另一個孩子。
杜梅小時候得了肺結(jié)核,她娘心疼她,讓她晚上了兩年學(xué)。后來她娘又病了,杜梅又休學(xué)一年。所以,她比我們班的所有人都大了好幾歲,個子也高出一大截兒。
后山根兒有一個矮趴趴的石頭屋,杜梅跟她爹、她娘就住那兒。她爹整天守著一大群羊過日子,她娘守著她爹過日子。杜梅呢,村里村外來回跑著。杜梅輕易不帶我們這些小嘎豆子回家,她家我就去過兩次,一次是去找東西,一次是去找杜梅。
慶祝粉碎“四人幫”,全校師生要立即到村里游行,是新調(diào)來的單老師張羅的。一時找不到舉橫幅的小竿兒,杜梅說她家有,我自告奮勇跟她去的。她娘可是真老,白發(fā)蒼蒼的,正在院子里用甜菜疙瘩熬糖稀。她娘不生孩子,跟別人要了杜梅以后老兩口帶著她從關(guān)里家來到這里落腳,萬北人都知道這個。杜梅她娘端來了白面饅頭和熱乎糖稀,操著關(guān)里家口音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明白是讓我嘗嘗。我抬頭瞅了一眼杜梅,杜梅滿臉不屑,數(shù)落她娘:“哪有空兒吃你這些破玩意兒?我們忙著呢。”然后扛起兩根小竿兒拉著我急三火四地走了。其實(shí)我可想嘗嘗那紅盈盈、黏糊糊、亮晶晶的糖稀了,我們家人口多,甜菜都是用大鍋烀著吃的,我媽說熬糖稀太費(fèi)干糧。
跟單老師游行的時候,杜梅也像個老師?!皢卫蠋煹南眿D可丑了,塌鼻子,斜楞眼,還長了一臉淺皮麻子?!倍琶泛巴昕谔柷那母嬖V我,還叮囑我,“不許跟別人說喲?!?/p>
“你在哪兒見過?”
“沒見過,是單老師跟我說的。”杜梅又美美地笑。杜梅最近臉蛋上總飄著兩朵紅云,一笑,兩個尖尖的虎牙就會露出來。
第二回去她家是下一年,我們都上六年級了,杜梅三天沒來上課,吳老師讓我去看看。杜梅一天兩天不來上課一點(diǎn)也不奇怪,她愛鬧毛病,頭疼腦熱就沒斷過,她爹她娘太老,也會經(jīng)常生病。三天沒來,吳老師到底是不放心了。果然是病了,老遠(yuǎn)就聞到了湯藥味兒,杜梅她娘正在院子里熬藥。這個小腳老太太站起來坐下去都顫顫巍巍的,我老是擔(dān)心她會摔倒。
“吳老師讓我來找杜梅?!?/p>
老太太指了指屋里,嘴角添了笑,眉頭還是擰著。
“你咋的了?”我一屁股坐到鋪著碎花被的炕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衣服褲子都是灰,趕緊又溜下來。
“就是惡心,想吐還吐不出來,可能著涼了,又得喝苦藥湯?!?/p>
“我媽說不能總吃藥,免疫力該吃沒了。”
“唉,我可能天生就沒有免疫力?!?/p>
杜梅她娘跟進(jìn)來,遞上來一盤玻璃葉子餅。杜梅懶懶地睜了下眼睛,說:“你吃吧,去一邊兒吃,我聞不了這味兒?!辈A~子餅,就是在清香的榛柴葉子上抹一層發(fā)好的苞米面,再夾上野菜餡,合起來用手拍扁、蒸熟,可好吃了。她惡心她的,這么好吃的東西我可不能放過,一盤餅子很快就讓坐在門檻上的我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杜梅家可真好,不僅哪里都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還安靜,還溫暖。
比我高出一大截的杜梅一直是我的同桌,自這次添病上課更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了。這一病也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的了,身上還總飄著股苦森森的湯藥味兒。
“杜梅,過來幫我判作業(yè)?!睙o論杜梅多蔫兒,只要單老師一叫,她的眼睛一準(zhǔn)放光。杜梅笑盈盈地跑進(jìn)了單老師的辦公室。單老師來了后,把原來的一間倉庫收拾了出來,辦公和住宿都在那間屋子。單老師教我們音樂、體育和常識。
單老師的媳婦不久來了萬北,我仔細(xì)端詳,高鼻梁,丹鳳眼,圓臉蛋光滑而細(xì)膩,頭發(fā)燙的大波浪,可洋氣了。放學(xué)時這個師母站在院子里笑呵呵地跟我們打招呼,我們都不由自主地跟著笑。我用詢問的眼光去找杜梅,只見杜梅噘著大嘴一跺腳跑回了家,再也沒有來上學(xué)。
我看到過單老師給籃球充氣,癟成一個瓢的球隨著氣管子的上下運(yùn)動一點(diǎn)點(diǎn)圓了起來。杜梅就是那只皮球,漸漸胖得沒了形。杜梅肯定是得了怪病,吃了那么多中藥月事也不來。她娘顛著小腳從山根兒走出來,好不容易挪到學(xué)校門口時坐下來咿咿呀呀地哭,我們都圍過去看。吳老師讓我快去找村里的婦聯(lián)過來,我像門弓子一樣彈出去,帶著婦聯(lián)又彈回來。杜梅病了,不找赤腳醫(yī)生找婦聯(lián)干啥?我當(dāng)時都沒顧著想。
杜梅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婦聯(lián)明明是偷偷帶杜梅到公社衛(wèi)生院做的檢查,萬北人卻一夜之間全知道了。單老師也知道了,耷拉了腦袋。公社中心校也知道了,單老師被調(diào)走了。
杜梅后來嫁給了相鄰的青山公社的一個老跑腿子,事先說明白是被人算計了懷著孩子。那個老男人對杜梅和兒子倒是挺好,可杜梅她爹和她娘卻再沒讓她登過門。杜梅她爹她娘死時,大隊按五保戶給發(fā)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