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賤行樂之法

李漁 韓中華

窮人行樂的方法，沒別的秘訣，仍然只有“退一步”這種方法。我感到自己窮，可還有比我更窮的；我覺得自己低賤，但還有比我更低賤的；我把妻子兒女當作累贅，卻還有失去妻兒無依無靠、想要妻子兒女這種累贅而得不到的人；我為自己因勞動使得手腳上都是老繭而感到勞苦，但還有被關在監(jiān)獄，想要安心勞作卻辦不到的人。如果這樣來想，那么苦海就都變成樂土了。如果向前推算，同勝過自己的人相比，那么一刻也得不到安穩(wěn)，就會陷入被束縛和使人憂郁的心境了。

有一個富貴的人旅途中住在驛站，當時正值盛夏，帳子里進了很多蚊子，怎么也趕不出去，他就想起在家時，廳堂寬敞，枕席冰涼，又有許多姬妾拿著扇子為他扇風，一點感覺不出是在過夏天，怎么也想不到現(xiàn)在會困苦到這個地步。因為總想著非?？鞓返那榫?，心就更加煩了，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有一個亭長露宿在臺階下，被許多蚊子叮咬，他只好在院子里跑動，讓四肢保持不停的運動，使蚊子沒辦法落在身上。他的身子跑得很辛苦，口中卻不斷大聲地贊嘆，好像是苦中有樂。富貴的人不理解，就把他叫來詢問：“你受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我覺得非常痛苦你卻覺得快樂，這是為什么？”亭長說：“我想起有一年被仇家陷害，被關在監(jiān)獄里。當時也是夏天，獄卒怕我逃跑，每天晚上都捆住我的手腳，使我不能動彈。那時蚊子比今晚多一倍，想要躲一下也不可能，只能任憑蚊子叮咬。而今晚不但可以跑個不停，四肢還能自由地驅(qū)趕蚊蟲。兩者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是人，一個是鬼啊。以往日的來比今天的，所以只覺得快樂，不感到辛苦。”富貴的人聽后，恍然大悟。這就是窮人快樂的秘訣。

比如夏天非常悶熱，明知道是房子矮小造成的，如果在驕陽下走上一會兒，再回到屋里，就會感到暑氣漸漸消散，熱得不像先前那樣嚴重了。假如畏懼房子狹小，跑到寬敞的地方納涼，等回來以后，炎熱的感覺就會加重十倍。冬天很寒冷，明知是因為墻壁單薄造成的，如果故意跑到風雪里待一會兒，再回到房子里，就會感到屋里很暖和，不像剛才那么凜冽寒冷了。假如避開原來房子的寒冷，去深宅大院里取暖，那么回來以后，不知道要冷成什么樣子。以此類推，所謂的退步法，到處都有，每個人都有，凡事退一步想，快樂的心情就會產(chǎn)生。我是天地間受到困苦最多的人，沒有死于憂愁，沒在困頓流離中變得憔悴，都是用了這個方法。

由亭長這個例子可以推出獲得快樂的秘訣，那就是：行樂的人，不必遠引別人的事作為自己的“退步”，就是自己，誰沒有經(jīng)過逆境？大到災禍兇患，小到疾病憂傷，“執(zhí)柯伐柯，其則不遠”，拿來進行比較，更加親切。人一生中的奇禍大難，不但不可以遺忘，還應該時時用來警醒自己。

（摘自《閑情偶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