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東舸
夏至過后,季鳥兒(北京人習慣把蟬叫作季鳥兒)開始在樹上發(fā)出聲音。那“嗡嗡”的叫聲雖然讓人覺得聒噪,但它卻是最純正的屬于夏天的聲音,仔細去聽、靜心去聽,總能聽出一些自然而然的安詳之感。安靜的午后,院門口的老槐樹下靜立一張竹涼椅,小方桌上擺著一壺微涼的釅茶,蒲扇偶爾輕搖,“話匣子”(北京人管收音機叫話匣子)里飄出袁闊成先生的《三國演義》,頭頂?shù)南s鳴伴隨著涼椅上人的輕微鼾聲,整條胡同再沒有旁的聲響……這是早年間北京夏日胡同里很普通的畫面,卻一直在我的記憶中流連,它總能讓我思憶起那個平和、安靜、純真的年代。
我們當年將季鳥兒分成了兩類。一類是黑色且發(fā)育完全,趴在樹上“唱歌”的季鳥兒;還有一類是深藏在大樹底下通過一個細小的孔洞透氣的,叫季鳥猴兒。所謂季鳥猴兒其實就是季鳥兒還沒從它那層棕色的殼里破繭而出時的幼崽。在我童年最深切的印象里,季鳥兒不是用來觀賞或是聆聽的,它最大的作用,其實是用來吃的。
要想吃到季鳥兒,首先要能抓得到它——食材問題都解決不了,吃又從何談起。抓季鳥兒是一個很有技術含量的活兒, 這事兒得一點兒一點兒說,才能掰扯明白。
季鳥兒大多數(shù)時間是趴在樹上不下來的,這就要求在抓它的時候,要采取和平時抓蜻蜓、蝴蝶不一樣的特殊手段。蜻蜓也好,蝴蝶也罷,都是在一人多高的地方蹁躚飛舞,只要有一個撈魚用的那種帶竹竿的網(wǎng)子,就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抓到不少。我們小時候抓蜻蜓之類的,都說是去“抄”——拿著網(wǎng)抓蜻蜓的動作確實也很像是在河里抄魚。而那種一個竹竿上面頂著一個圓鐵環(huán)罩著一個尼龍網(wǎng)的工具,對季鳥兒是絕對沒用的。首先,季鳥兒趴得高,而網(wǎng)的“把兒”卻不能做得太長,不然會無處發(fā)力;第二,即使季鳥兒趴在矮一些的樹上,你用那種網(wǎng)去“抄”,也會因為樹干不平、網(wǎng)子邊緣過大,導致網(wǎng)還沒落下季鳥兒早就飛走了。
所以季鳥兒得用“粘”的。說得挺玄乎,但其實“粘”季鳥的家伙事兒卻也沒多花哨——找一根兒下粗上細、長度可觀、輕一些的竹竿或是魚竿,然后在竿子的尖頭抹上熬好的黏一些的膠,站在樹下把抹好膠的竿子頭輕輕送到季鳥兒的后背,用那一小坨膠一下拍在季鳥兒的身上,然后收竿……一只季鳥兒就到手了。
既然抓季鳥兒的手段是用粘的,那么就一定要把膠準備好,不然很可能會功虧一簣。實踐是檢驗一個想法是否可行的最靠譜的標準,對于粘季鳥兒用的膠,也是一樣。我們小時候所使用的膠,也是在很多次的失敗之后,再經(jīng)過了很多次的嘗試,才最終獲得了成功。
我小時候問過那些在公園里粘季鳥兒的大人,他們的膠那么黏,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他們都說是用自行車的內胎熬的,有人說要在熬膠的時候加一些松香,還有人說和面時候調稀點兒。我們幾個毛孩子照大人們說的做了,浪費了好幾條自行車內胎,但膠還不夠黏,季鳥兒粘到了,可惜還在半空中就掙脫飛走了……這種得而復失的失落感,真的很讓我們痛心疾首。
求教失敗,我們開始變著方兒找來各種材料,自己試驗。塑料瓶、黑色車胎、氣球、塑料袋……只要是跟塑料和膠皮能沾上邊的,我們幾乎都嘗試過了。最終實驗顯示,那種早年間在醫(yī)院打點滴用的黃色膠皮管子是最好的——我小時候很流行用膠皮管兒灌水,然后互相滋著玩。這種膠黏度很大,用起來特別順手兒。只要把季鳥兒粘住了,很少有能逃脫的。
膠皮管兒熬出來的膠放在小藥盒里,蓋上蓋子,能夠挺長時間不變硬,最起碼堅持一個白天,而且不用放松香,只不過熬膠的過程比較艱苦。首先要把膠皮管子剪碎,放在一個鐵盒子里,然后用鉗子夾住鐵盒子在火上炙烤。伴隨著濃煙漸漸升起,鐵盒中的膠皮管子開始融化,逐漸變成淺棕色的黏液,然后再將它倒進有蓋子的小藥盒中,蓋好蓋子隔絕空氣,這樣才算完成了熬膠的工作。熬膠得花上足足20分鐘,那蒸騰的濃煙,吸進鼻子里又嗆人又惡心,屋里味道久久不散。后來,為了讓煙散得快一些,我們都在戶外熬膠,畢竟能少吸點“毒”。
要粘季鳥兒,一根順手的竿子也很重要。上下一樣粗的竿子,拿起來會很沉、很費勁,對小孩來說更是舉都舉不動,所以我們都用家里大人棄置不用的、很便宜的釣魚竿。魚竿一般都能伸縮,用來粘季鳥兒最合適不過了——季鳥兒趴伏的大樹高低各不相同,所以要隨時根據(jù)季鳥兒的位置調整竿子的長度。再者,魚竿比普通竹竿子輕許多,在“出擊”時更方便做動作,準確性也會更高。
粘季鳥兒得有好眼神兒。如果在樹下聽到了季鳥兒叫,抬頭卻因為眼神兒不好,怎么也找不著,還粘什么呢?季鳥兒很少會大搖大擺躺在最粗的樹干上,基本都是在枝葉茂密的細枝上隱匿,如果近視眼度數(shù)很大,還真是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跡。另外,粘季鳥兒的動作一定要利索,手一定要穩(wěn),否則竿子頭伸到了季鳥兒的身后,因為手抖而亂捅一氣,人家不飛才是怪事。
雖然不像大人們那么有本事,一下午能粘幾十、上百只,小鐵絲籠子里黑壓壓一片……但是我們這一眾毛孩子,在所有準備都做好的情況下,每天怎么也能粘到二三十只。
我記得當年好多大人,尤其是一些老爺子,粘到季鳥兒之后,就在街邊順手賣給養(yǎng)鳥的人——官價兩毛錢一只。我們也萌生過用粘來的季鳥兒去換錢的想法,但最終卻都沒能“說服”自己那不爭氣的胃,連季鳥兒翅膀都沒有賣過一片兒,全吃進肚子里了。
粘來的季鳥兒身上會有很黏的膠,所以外殼不能吃,吃季鳥兒要像烤羊肉串那樣烤著吃。我發(fā)小家有一個烤羊肉串用的鐵皮爐子,還有挺多用自行車車條磨好的簽子。我們每次粘完季鳥兒回來,都是跑到他家,把那一只只肥胖的黑季鳥兒挨個兒串在簽子上,然后在燒旺的爐火上翻來覆去地烤。等聞到肉香的時候,從簽子上取下已經(jīng)熟了的季鳥兒,揭開它后背的硬殼,掏出里面的嫩肉,撒上一點鹽——那味道當真很是鮮美。
您還別瞧不上季鳥兒這小東西,覺得它個兒小肉少,其實揭開硬蓋之后,可以從里面掏出和手指關節(jié)差不多大的純瘦肉,口感很像精瘦的豬里脊。二三十只季鳥兒,幾個人一分,每個人最多能吃六七個,雖然并非能大快朵頤地解饞,但是吃著自己“打”回來的獵物,那種感覺讓我們每個“小屁孩兒”幸福感滿滿。
成熟的季鳥兒是這么個逮法,而季鳥猴兒就不用這么麻煩了,什么膠啊、竿子啊,全都不必,只要一把改錐,早起兩個小時就搞定了。
小孩子本就起得早,尤其是夏天。就算和別人比起來絕對算是“覺主”的我,暑假里每天早上五六點鐘也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因為會惦記著和小伙伴們趕緊去公園里“放飛自我”。早上五點半,我們家對面的公園就開門了。夏天五點多天早已經(jīng)大亮,我們幾個手持改錐的孩子幾乎每天都會到湖邊的樹陰下尋找自己的獵物——季鳥猴兒。
季鳥猴兒是蟬在破殼之前的狀態(tài),它們破殼之前會從地下的洞里爬到樹干上,然后在后背破開一條裂縫從殼中爬出,成為真正的季鳥兒。遇見這種正好準備破殼的季鳥猴兒,是最方便的,只要從樹干上把它們捏下來就可以了。而大部分季鳥猴兒,想逮就沒有這么方便了,得自己下手挖。樹下的土地上面會有一些細小的孔洞,拿起改錐順著這些孔洞的開口逐漸朝下挖,一般都能挖出一只棕黃色、圓圓的季鳥猴兒。實話說,這跟粘季鳥兒比起來,簡直就是信手拈來,我們從清晨到中午太陽最“毒”之前,能挖二十多只。
季鳥猴兒拿回家之后,先用水沖干凈,然后撒上鹽腌一會兒,讓它把臟東西徹底吐干凈,再沖洗一次,基本就里外都清潔了。鍋里燒好油,油熱之后把季鳥猴兒倒進鍋中炸。炸到外殼酥脆的時候,從鍋里撈出來,撒上孜然、辣椒面和鹽,直接捏著吃,酥酥脆脆,滿嘴芬芳——味道和口感很像現(xiàn)在的炸蠶蛹。愛喝酒的人,一盤子炸季鳥猴兒配上三兩二鍋頭,肯定能吃好喝好。
粘季鳥兒、吃季鳥兒的樂趣,都是在那個單純的年紀里,我從大自然中獲得的最質樸的快樂。但其實,咱們的老祖宗,至少在兩千多年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這種既解饞又鍛煉身體的“游樂項目”?!肚f子·外篇·達生》中曾寫到過這樣一件事情:孔子在去楚國的途中,路經(jīng)一片小樹林,見到一名駝背老者在粘季鳥兒,手法很純熟,就好像是在地上撿東西那么容易??鬃訂柪险呤欠裼忻卦E?老者解釋說,秘訣就是苦練加心平氣和。我想,這個故事是在告訴人們,凡事只要用心專一,摒棄外界的干擾,勤學苦練、持之以恒,就一定能有所成就。先人在那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的活動,難怪我們會樂此不疲地投身其中。
逮季鳥兒還有一個故事,雖然已不太記得出處了,但內容卻還記得十分清楚。上古時期,我們的祖先學會了用火之后,通過觀察了解到了昆蟲的趨光性,即使是熾熱的火堆,也會奮不顧身撲上去。季鳥兒也不例外。由此,先民們發(fā)明了一種十分巧妙的捕捉季鳥兒的方法。在樹下生一堆火,猛烈搖晃樹干,季鳥兒被驚起之后就會朝著火源拼命飛去,紛紛掉落到了火堆里被烤熟。然后人們就可以圍坐在火堆旁邊,揀著烤熟的季鳥兒吃個痛快了。
其實這看起來真的是一個挺巧妙的方法,只不過生活在今天的我們沒機會去嘗試。猛搖樹干倒是能辦到,可在樹下生火,誰也沒那么大膽子——畢竟杜絕火災隱患的意識還是要具備的。
先人也好,今人也罷,在很多事情上,我們確實做到了一脈相承。又是夏天,每天在暑熱中睜開雙眼,面對著窗外灼目的陽光,聽著那些季鳥兒在烈日下的賣力吟唱,總有一種想拿起竿子走到樹林中去粘上幾只的沖動。可是,現(xiàn)在的我卻再也沒有那種頑劣的勇氣了??偢杏X小時候將季鳥兒粘回來,直接活生生串在鐵簽子上炙烤的作為過于殘忍,將季鳥猴兒直接倒進油鍋煎炸的舉動也不免暴虐——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圓滾滾的“小黑胖子”和“小棕胖子”。興許真的是因為歲數(shù)大了,心境變得柔軟了。
但是,無論怎么講,在覺出對不起的同時,還是要感謝那些曾經(jīng)伴隨我們度過了年少時光的季鳥兒和季鳥猴兒。也許會有那么一天,我也會搖著蒲扇,坐在樹陰下,喝著壺里微涼的茶水,瞇著眼睛,聽那些小小的精靈在枝頭葉下輕吟淺唱,而不再有破壞生命的心思。那是另一種悠然的享受。
(編輯·張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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