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氣漸濃,寧城的天氣燥熱得讓人滿臉通紅。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看到我出現(xiàn)在跟前,江澄像一只受驚的小雞。
“你怎么又打架了?”我憋了半天,竟憋出這樣一句話。
“沒怎么?!?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0/31/qkimagesgshlgshl201820gshl20182007-1-l.jpg"/>
他起身走開,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一直捏在掌心的梔子花掉了下來。我想撿起,又想追上他。
他回頭瞪了我一眼。
我呆在原地,不敢再動。
他頓了一下,語氣柔軟了許多:“周梔,不要找我了?!?/p>
最后見江澄的那次,我看著他走遠(yuǎn),手里的梔子花一直沒來得及還給他。
高二快結(jié)束的5月,我跟著媽媽來到A城,轉(zhuǎn)到德雅三中的第一天,便被高大的男孩們堵在門口,讓我喊班上的老大。
我性子拗,死活不開口。
“算了,就是個小丫頭,不用管她?!敝虚g的少年揮了揮手,盡管年紀(jì)不大,眼神卻是傷人得很。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江澄,心中除了畏懼別無其他。
真的認(rèn)識江澄,還是在轉(zhuǎn)學(xué)后不久。一次放學(xué)的路上,忽然從巷子里躥出一群人圍住了我,我害怕得不行,抱著書包一直后退。后來有人上前來搶我的書包,我拼命掙脫,卻被一個巴掌打得跪在地上,不敢再動。
江澄就是那時候出現(xiàn),一個人打走了那群人。我嚇蒙了,以至于人都走了,我還跪在原地。
“還不起來。”江澄拿起書包,遞給我。
見我沒反應(yīng),他用手晃了晃我眼:“喂!”
我看了他一眼,便哭了,還哭得不可遏止。
“喂!你怎么哭了?”
他聲音有些大,嚇得我哭得更大聲了。
記憶里,不太記得那次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當(dāng)時的江澄蹲下身子認(rèn)錯的樣子,手足無措就像只小貓。
三中的同學(xué),成績普遍不算很好。
我來的第一次月考考試,便考了年級第一。
這讓所有同學(xué)都記住了我。
當(dāng)然不止因為成績,還因為江澄,他給我取了個外號。
“喂,第一名,走之前記得把作業(yè)給我寫完了?!?/p>
他把一摞的作業(yè)扔到我的桌上,我沒有回應(yīng),卻還是會照做,避免多余的沖突。
在“代寫作業(yè)”的任務(wù)中,盡管我刻意模仿江澄的字跡,可還是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
班主任來問我作業(yè)問題的時候,我也不回話,便被罰在走廊里反省。接著就看到江澄也被拉了出來,被罰在我身邊蹲馬步,頭上還頂著那本被代寫的作業(yè),樣子十分滑稽。
“喂!第一名,謝謝你啊。這次作業(yè)幫我寫了這么久,老頭子才發(fā)現(xiàn)。真是聰明的人幫人寫作業(yè)也聰明些?!?/p>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更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學(xué)校老大般的人物會聽一個班主任的話。
我癟癟嘴,小聲反駁:“我不叫第一名。”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我的胸前。
“你!”
江澄笑得更開心了:“叫周梔啊,記住啦。”
我羞得滿臉通紅,他落落大方的樣子,反而顯得我小人之心了。
我在三中待了一個月之后,才知道,班主任江老師原來就是江澄的父親。
而且江老師以前是一中的老師,好像就是為了管教自己的兒子,才特意轉(zhuǎn)到三中來教書的。我看向最后一排,永遠(yuǎn)被排在垃圾桶旁邊的座位,以及在座位上正看著身邊人打鬧的江澄。
有些疑惑,也有些好奇。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停留得太久,江澄的頭忽然偏了個方向,眼神對上的時候,我下意識低頭。
感覺到江澄走了過來,我的手使勁地卷著書本。
“吶,作業(yè)我拿走了,以后你不用幫我寫作業(yè)了。”
我看了眼被拿走的作業(yè)本,還是不太敢看他:“謝謝?!?/p>
“哈,你和我說謝謝,真是稀奇!”他的語氣里全是不可思議。
我的頭更低了。
“你叫周梔吧,喏,給你梔子花?!?/p>
一朵瑩瑩白色的梔子花留在桌上,淡淡的香味襲來,不經(jīng)意間,撫平了所有緊張的神經(jīng)。
在三中的日子輕輕淺淺地過著,江澄還是會大錯小錯地犯,還是被隔三差五地罰。有些人就是很奇怪,明明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就是占據(jù)了你生活的一部分。
有一天,課間廣播里說高二(1)班的江澄在校外和一群職中的人打架,有損學(xué)校風(fēng)氣,記了大過。
江老師從教導(dǎo)處領(lǐng)回他的時候,江澄的臉上還有青青紅紅的印記。
我的位置正好靠近走廊的窗,于是看見了那樣的一幕。
在江澄走回教室之前,江老師伸手撫上了江澄的臉,好像想要看看他的傷。
可是江澄不耐煩地推掉江老師的手。
后來,江老師拉下臉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江澄的眼神又在江老師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讓我覺得有些可憐。
那是我第一次對江澄產(chǎn)生畏懼和好奇之外的第三種感情,有點想要安慰他的那種感情。
放學(xué)的時候不自覺地便跟在了江澄的后面,跟了很久很久,還不敢被他發(fā)現(xiàn)。
雖然最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你跟著我干什么?”
躲在街道拐角處的江澄和我撞了一個滿懷。
“我……我……”我不知所措地說著,“我家……”我指了指前面。
“哦?”江澄挑了挑眉毛,就那么打量著我。
等了良久,我都快緊張到窒息的時候。他終于開口:“順路的話,那一起走吧?!?/p>
我跟在他身后,江澄的校服常年有些臟,但穿在他身上并不難看。
因為一個小謊話,從此我開始了每天撒謊的日子。
每一次與江澄揮別之后,我總要再走一站的距離,才能坐上回家的公交車。每天回家的時間晚了,媽媽偶爾也會問,我就編這種那種的理由搪塞過去。
媽媽說:“該學(xué)習(xí)的時候,就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整天胡思亂想。”
我騰地紅了臉,還好劉海夠長,不至于把心虛暴露無遺。
期末考試之后,媽媽給我報了暑假補(bǔ)習(xí)。
補(bǔ)習(xí)的地方離江澄家不遠(yuǎn),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期待見到他,但如果見到了,又不知道如何打招呼。
“喂!周梔!”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見到迎面走來的江澄。
“你好……”我尷尬地笑了笑,“我在這邊補(bǔ)習(xí)?!?/p>
江澄沒說話,只是臉色不大好看。
我有些緊張:“那……我先走了,再見!”
“等等!”
我回頭望向他。江澄露出難忍的神情:“你能幫我個忙嗎?”
江澄實在有些太隨性了,讓我想起學(xué)校里一本正經(jīng)的江老師,實在想不到他們會是一家人。
江澄坐在草地上,從口袋里掏出藥酒扔給我,然后背過身去,自己把衣服卷了起來,露出背上青青綠綠的傷痕。
“麻煩了?!?/p>
“要不要去醫(yī)院?”我不好意思看他。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伸手示意我手上的藥酒:“不愿意的話,我自己來,你先回去吧?!?/p>
我下意識地捏緊藥酒瓶,抿住嘴。
他看到我的樣子,先愣了下,隨后笑了笑:“幫個忙唄,老頭子不讓我打架,我要拿錢上醫(yī)院,他肯定就知道了?!?/p>
雖是無奈的話,語氣里卻頗有賴皮的意味。
我深深呼吸,手貼著他的背,整個過程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好不容易弄好之后,江澄給我買了杯奶茶。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和別人打架了?”我吸著奶茶,小聲嘟囔,“打架不好?!?/p>
“幾個壞小子欺負(fù)我們?nèi)械娜?,我就教?xùn)他,怎么了?”
這一次,我才知道,原來是附近的職中魚龍混雜,總是欺負(fù)三中的人,江澄成為老大后,會出面維護(hù),于是三中的學(xué)生受的欺負(fù)便少了。
我低頭,想起剛轉(zhuǎn)來的那次,也是依靠江澄出手相助,才不至于太狼狽。
“上次的事,謝謝你。”
“什么?”
“開學(xué)的時候,你救過我。謝謝?!?/p>
江澄嘴角一扯,似乎也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時候你剛來,他們不知道你是三中的?!?/p>
“總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記在心上?!?/p>
我看他的時候,想著他也是個壞小子,可就是好像和想象中的壞又很不同。
莫名的緣分,讓我和江澄慢慢熟悉起來。
江澄會在放學(xué)后等我,詢問我什么學(xué)習(xí)資料比較好。也會在我午休的時候,問問我各個科目該怎么學(xué)習(xí)。
印象里他一直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形象,突然這樣,真的好奇怪。我終于忍不住了:“你想干什么?”
“好好學(xué)習(xí)啊,不是你說打架不好?那我現(xiàn)在不打架了,我好好學(xué)習(xí)?!?/p>
“不過,這可是你讓我轉(zhuǎn)性的,你得負(fù)責(zé)到底??!”
他賴皮的樣子真是讓人覺得好氣又好笑。
我并沒有答應(yīng)他,可是每當(dāng)有問題的時候,他就自覺找到我詢問,我也不會拒絕。就這樣,他的行為漸漸引得班上傳出有關(guān)我和他的傳聞。
對于這些空穴來風(fēng)的傳聞,我也只是聽聽,而江澄也并不回應(yīng)。日子便是如此過了下來,從秋天過到冬天,又從冬天回到春天,高中時光也快走到盡頭。
看著身邊這個突然努力要發(fā)奮讀書的少年,心中的奇怪感漸漸消失,我慢慢發(fā)現(xiàn)江老師偶爾會出現(xiàn)在教室外面,卻只是默默看著,并沒有走進(jìn)來找江澄。
我把這事告訴了江澄,才從江澄的口中得知,原來他和江老師打了一個賭,說是只要高三一年不打架不犯錯,考上大學(xué)后,江老師就不阻攔他做任何事。反之,如果沒有做到,高中畢業(yè)之后就去參軍。
“老頭子始終覺得我是個壞胚子?!苯巫猿耙恍?,笑容里卻藏著落寞。
我突然覺得這個少年讓人有點心疼。
“我會幫你的。”
他抬頭看向我。
我頓了一下,捏住掌心繼續(xù)說:“等考上大學(xué)后,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p>
他看著我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議,更多是柔軟。
“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行不行,我這個樣子的成績……”
“會的。”我打斷了他,“你可以的?!?/p>
末了,他笑:“周梔,謝謝?!?h3>09
黑板上寫著倒計時39天的時候,校園里的梔子花已經(jīng)含苞了。有關(guān)高考的酸甜苦辣,都會在梔子花盛開的時候畫上結(jié)局。
我接到江澄的小紙條:“今天有事,不在一起自習(xí)了。”
寧城的雨季早已過去,明明是暑氣漸濃的天氣,莫名下起瓢潑大雨。中午的教室很空,一個人自習(xí)的時候,天上突然出現(xiàn)一道紫光閃電,緊接著響起一聲悶雷,震得連心跳都漏掉一拍。
那天下午,我沒有在課上見到江澄,第二天早上也沒有見到他。
到快晚自習(xí)的時候,不知從哪里傳來江澄因為打架打傷了人,行為惡劣,被勒令退學(xué)的消息。
明明昨天他還和我說好今晚一起去買考試用的筆,明明說好每天中午要在教室里一起學(xué)習(xí),明明說好6月要一起考大學(xué)。
我麻木地寫著卷子,卷子上的題目一個都算不下去,草稿紙上堆滿了“江澄”兩個字。
我覺得自己懦弱極了。
在我需要的時候,江澄幫了我,而在他需要的時候,我卻坐在這里,甚至連跑出這個教室的勇氣都沒有。
失魂落魄的日子,我開始在每個傍晚,省下吃飯的時間,跑去江澄的家。
我相信江澄打架一定是看不慣有人被欺負(fù),才上去動了手。我相信他其實很想考上大學(xué),去向他爸爸證明自己。我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決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
校園里的梔子花會盛開吧,可惜我們等不到6月那個季節(jié)。
從那以后我沒有在傍晚遇見過江澄,他好像故意躲著我。某一天早晨我在桌子里,發(fā)現(xiàn)一張小紙條。
“不要來找我了,我要走了?!?/p>
我拿著小紙條,手都捏到生疼。
江澄大約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勇氣,問了多少人,才知道他在這個地方。我想了很多他可能會向我解釋的話,說打架是為了幫人,說他也不想的??墒撬麤]有說這些話,他只讓我別找他了。
“不和我說再見嗎?”我咬著嘴唇,盡量忍住眼淚。
江澄嘴角一勾,笑容有些疲憊。
“有緣,會見的。”
這是江澄和我說的最后的一句話。
時光太漫長,早已磨平年少時候的荒唐,只留下耿耿于懷的眷念。
我已經(jīng)沒辦法知道他當(dāng)時有什么苦衷,才不想讓我找他。
而江澄也大約不會知道了,曾經(jīng)有一個叫“周梔”的女孩在漫長的青春里只喜歡過一個男孩子。
他是個混賬,成績不好,還總愛打架。
可她知道他的柔軟,懂他的善良。
她真的好想,能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