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已過橫塘路

分別很久之后的夜里，楚子渝依舊會夢到他站在花枝如瀑籠頂繞檐的涼亭外，凌霄花開得明亮，是摻了陽光的紅，燦爛耀眼。秦瑾的手被他牢牢地握著，同他一起仰頭望著這花蓋。秦瑾的話像是煙云，如影隨形，若近若遠(yuǎn)地在他的夢里響著：“它沒有挺拔的枝干，沒有寬大的綠葉，只有一腔向上的血，不放過一切它能碰到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只為攀到最高處……”

1

這是他見過最熱烈也最冷厲的女孩子。

16歲的楚子渝還未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固執(zhí)地覺得，他眼中驚鴻一瞥的這個女孩，會是他生命中最耀眼的火光。

秦瑾穿著一字領(lǐng)的大紅色束腰連衣裙，隨著她的利落動作，白皙圓潤的肩頭和長腿展露出美好的形狀。裙角翩然，而她凜然不懼的身影，亮如星辰的眼神，如一曲十面埋伏，用琵琶特有的殺氣擾亂了他的心田。

楚子渝藏在角落偷看。秦瑾結(jié)束戰(zhàn)斗，將攔路搶劫的小流氓打得屁滾尿流，甩手直接扔掉皮帶，整整裙擺轉(zhuǎn)身走了。

他忍不住上去撿起來，把皮帶握在手心。女孩子的東西，精致柔韌，觸手細(xì)膩，像是還帶著她的溫度。楚子渝手掌微攏，心中似微風(fēng)拂過，草葉輕顫，一滴晨露打落心底。

他一路跟著，目送秦瑾進(jìn)了高一（1）班的教室，轉(zhuǎn)頭把她的個人信息打聽得一清二楚。

同齡的女孩子中，他從未見過這般風(fēng)情。

家境優(yōu)渥的楚子渝自小便在各種場合見過太多美麗的女孩子，嬌軟溫柔、甜美可愛，亦或安靜恬淡、任性嬌縱……總歸脫不開一個“軟”字，何嘗見過這等寒霜冷烈的顏色？

2

秦瑾再上學(xué)時，又被人堵了。

只是這次堵她的人換成了楚子渝。

5月的風(fēng)吹得人微醺，少年單手拎著書包立在路中央，劉海散在額間，一笑，如過春風(fēng)十里，芥麥青青。

他的襯衫有兩?？圩記]扣，領(lǐng)口散著，人也像是散著，站著沒個形。楚子渝不知道自己在秦瑾眼里的第一印象究竟有多差，只是笑瞇瞇地堵住了去路，而后熱情地湊上前去，絲毫不嫌尷尬：“認(rèn)識一下唄，我叫楚子渝，你叫秦瑾對吧？哎呀，有個詞叫懷瑜握瑾，剛好是我們倆的名兒，你說，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壓根兒不管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不是這個字，滿嘴跑著火車，滿心只想著和秦瑾搭上話。

秦瑾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表情漠然。

她穿了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馬尾高束，黑油油一束垂至腰間，清瘦窈窕，冷冷清清。

她今天沒有皮帶，會怎么做？楚子渝興致盎然地站在原地，等著她的動作。

然后秦瑾就突然反手從書包里摸出一根甩棍，“啪”的一聲抖開，挾著忽忽風(fēng)聲一棍點(diǎn)在了楚子渝的鼻尖前，棍端離他只有不到10厘米。

楚子渝真的被驚了一跳，下意識后退一步，秦瑾卻緊跟著上前一步，冷冷地逼視著他：“緣分？緣分是個什么東西？你又算個什么東西？也來欺負(fù)我？”她忽地勾唇一笑，似一道艷極的風(fēng)景，楚子渝看得呼吸都要停了，滿目桃花間，只聽見她一字一句，冷冷地道：“我不打?qū)W生，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再多說一句，就打折你一條腿?！?/p>

說完“忽”的一聲收回棍子，干脆利落地挽了個棍花，也不收回去，就這么反手持棍，從他身旁徑直走了過去。

楚子渝愣愣地站在原地回不過神，只覺一顆心狂跳不止，“撲通撲通”如擂鼓一般，血脈僨張，滿臉通紅。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同學(xué)？

他在心里驚嘆。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孩子？

他幾乎要喊出聲。

他至此之后的一整個月都在回味那個碰面，每一句話都拆開來反復(fù)咀嚼品味，每個動作都一幀一幀定格，慢慢回想。

卻再不敢去堵人了。

先等一等吧，他想。再說錯話，估計就要被打負(fù)分了。

向來任性固執(zhí)的楚子渝第一次猶豫了，開始瞻前顧后。

他不怕被打，只怕被打入黑名單。

3

5月份的月考很快到來了，成績公布后，班主任帶著一個人到了楚子渝所在的二班。

被實(shí)驗(yàn)班淘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沒有自我介紹和鼓掌歡迎。那個熟悉的身影安靜地垂著眼簾，抱著書包，踩著早自習(xí)的朗朗書聲踏進(jìn)教室，然后，坐在了楚子渝的身邊。

四周的男同學(xué)羨慕地偷看，楚子渝驚喜地笑：“秦瑾，緣分，緣分吶！”

而后被站在講臺的班主任一根粉筆砸中了腦袋。

秦瑾淡淡暼他桌面一眼，而后一邊放書，一邊吐出兩個字：“騙子?！?/p>

楚子渝不解，她卻不再理他。

下課后，楚子渝趴在桌上面朝秦瑾，眼睛滴溜溜盯著人看。秦瑾實(shí)在不耐，橫他一眼：“你的名字，根本不是那個瑜?！?/p>

懷瑜握瑾？騙子。楚子渝的渝，根本不是這個瑜。

楚子渝下意識看一眼自己課本上的名字，竟絲毫不亂，嬉皮笑臉地繼續(xù)勾搭：

“那我去為你改了？?！?/p>

秦瑾忍無可忍：“跟我沒關(guān)系，別跟我說話?！?/p>

“為什么呢？”楚子渝歪著頭專心看她，“我就想跟你說話?！?/p>

秦瑾“啪”的一聲合上本子，三兩下卷成筒，下一秒就干脆地敲上了楚子渝的腦門兒：“你是不是欠揍？”

“哎我錯了我錯了，打人別打臉！我的發(fā)型！”

楚子渝嚷嚷得特別大聲，自己也抄起課本回?fù)羝饋?，然而兩人的書筒雨點(diǎn)般落在身上，卻并不疼。

楚子渝之后再聊天，便愈發(fā)嘴欠討打起來，他活了16年，頭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有受虐傾向。

每次兩人抬杠吵嘴打打鬧鬧的時候，他便覺得離秦瑾這個人近了一分。只有在秦瑾柳眉倒豎時，他才能在她身上感受到一點(diǎn)兒令人心安的煙火氣。

在學(xué)校里的秦瑾并不囂張，反而異常安靜低調(diào)。就好像一只收攏了所有尖刺的刺猬，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把自己團(tuán)成了一團(tuán)。

楚子渝看著就分外手賤，想要摸上一把，推上一推，于是也如他所愿，秦瑾的所有潑辣便全都只對著他一人。

這樣的秦瑾卻從不拒絕他抄作業(yè)的請求。

真好，楚子渝心想，胸口的幸福每天都滿得要溢出來。

4

漫長的暑假到來了，楚子渝不想去上任何補(bǔ)習(xí)班興趣班，卻也想不出什么打發(fā)時間的事情來。每日里癱在沙發(fā)上吹著空調(diào)玩手機(jī)，骨頭都銹了。因此對于朋友的邀約，他是向來不拒絕的。

然后他就在麥當(dāng)勞看見了秦瑾。

當(dāng)然，不是在干凈整潔的收銀臺前，看到了穿著制服妝容干凈笑容滿面的秦瑾，而是在窗戶邊，看到了太陽底下，穿著長袖長褲頂著破草帽，跟著一個老頭兒翻撿垃圾桶的秦瑾。

室內(nèi)溫度太低，他忍不住打了個抖。默默看著毒辣的日頭下汗透衣背、滿臉通紅的秦瑾，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悶得喘不過來氣。

楚子渝從來沒想過，秦瑾的家境會是這樣的。

不是因?yàn)榍罔彀蛧?yán)，不賣慘，而是因?yàn)樗拇┲虬?、文具書包都是時尚且昂貴的。那根被他收起來的皮帶，上面還帶著某個輕奢牌子的logo。他一直以為，這應(yīng)該是個從小學(xué)柔道或者跆拳道的、至少是中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天之驕女。

成績優(yōu)異，衣著精美，脾氣………嗯，其實(shí)也很好說話。

誰知道眼前突然就出現(xiàn)了落差這么大的一幕。

楚子渝沒敢出去，也不知道該做什么，他愣愣地握著手里的冷飲，看著秦瑾持著特制的長桿夾子，仔細(xì)認(rèn)真地翻動著臭氣熏天的垃圾，然后把能賣錢的塑料瓶子什么的裝進(jìn)口袋，再扶著顫顫巍巍的老頭兒往下一個垃圾桶走去。她們之間的舉動親密且自然，看上去便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囊患胰恕?/p>

深藍(lán)色的粗布衣服早就濕透了，卻又在高溫下開始迅速變干，形成斑駁的圖案。

楚子渝直到開學(xué)后再見秦瑾，都沒想好該怎么對她。

他早就習(xí)慣了在半路上等著秦瑾，秦瑾也習(xí)慣了總有這么個人堵著她一起上學(xué)。他不開口，秦瑾也沒說話，倆人默默地碰了面，默默地朝前走，默默地進(jìn)了教室，坐在位置上。

楚子渝躊躇了一會兒，在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包大白兔糖來。

他推到三八線那邊：“給你的?！?/p>

秦瑾的面容劇烈波動起來。楚子渝迎上她驚訝的眼神，臉突然騰地紅了：“沒什么意思，就是突然覺得之前太欺負(fù)你了，向你道歉！”

秦瑾沒再多說什么，收了那包糖。

“謝了?！彼p輕地回了一句，眼睛依舊看著桌面的課本。

楚子渝卻從這簡單的兩個字里，硬生生地聽出了一絲溫柔。

之后他的態(tài)度越來越寬和，又開始三天兩頭地給秦瑾帶東西。

終于有一天，秦瑾拒絕了。

她把牛奶推了回去，安靜地看著楚子渝：“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楚子渝“啊”了一聲，莫名緊張起來：“因?yàn)?，因?yàn)椤彼皾M口胡言亂語，此刻卻一個字也編不出來。可是他卻不敢說自己看到了什么，于是吞吞吐吐，愈發(fā)難言。

“因?yàn)槊凶⒍ǖ木壏?？”秦瑾卻忽然問道。

這話音太輕飄，還帶著一絲笑意，楚子渝猛地抬頭，看見秦瑾望向他的眼神，是溫軟的，安靜的，前所未有的恬淡。就好像這個冰雕似的人兒一朝被畫龍點(diǎn)睛，從此活了，眼中有了溫度，渾身上下都生動起來。

“是！”他立刻答應(yīng)道，“就是這樣，沒錯?！毙睦飬s不停地掌嘴，暗道楚子渝，你舌頭打結(jié)了嗎？怎么一句話都不會說了？

秦瑾便緩緩地，對著楚子渝露出一個笑來。

那笑容太溫婉動人，他霎時便想起徐志摩的那首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楚子渝看呆了。

5

兩人就這么上了高三。而秦瑾再也沒考回過實(shí)驗(yàn)班。曾經(jīng)的優(yōu)秀像是一陣風(fēng)，再也無人提起。

生活幾乎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楚子渝一直心里壓著高一暑假時的那一幕，從來沒敢問過。

直到秦瑾突然和他說：“楚子渝，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見面了?！?/p>

楚子渝回不過神來：“什么？”

“我要專心學(xué)習(xí)，準(zhǔn)備高考?！鼻罔?。

兩人站在那條走了無數(shù)次的上學(xué)路上，夕陽的余暉清淺，紗一樣地蓋下來，在這初秋的日子里，陽光也涼下來。

“什么意思？學(xué)習(xí)有必要做到這一步？”楚子渝聽到自己的聲音低啞，僵硬得很，不敢置信的腔調(diào)奇怪又滑稽。

“是，”秦瑾道，“我要拼盡全力，而你，是我最大的軟肋?！?/p>

秦瑾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話語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直白又戳人眼眶：“我會因?yàn)槟憧?，因?yàn)槟阈Γ驗(yàn)槟闵险n時心不在焉。你的一句話，就能讓我心神不寧一整天。楚子渝，你對我太好了，從來沒有人對我這么好，有你在的一天，我的眼里就只能看到你?！?/p>

“可是我不能這樣下去，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努力。魚和熊掌，我做不到兼得?！?/p>

“所以，我要遠(yuǎn)離你?！?/p>

“楚子渝，請你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讓我繼續(xù)一個人走下去吧?！?/p>

“否則我對不起我爺爺，也對不起我的養(yǎng)父母。”

楚子渝拼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終于忍不住問：“你家到底……”

“我是被收養(yǎng)的?！鼻罔驍嗔怂?，似乎早就知道他想要問什么。

“你第一次送我東西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肯定是知道了什么?！鼻罔男Γσ鈪s不達(dá)眼底，“我沒見過我的父母，小時候是被爺爺撿回家的。他出去撿破爛，在垃圾桶邊上撿到，像垃圾一樣被丟在那兒的我?！?/p>

楚子渝的心肺終于攪成一團(tuán)，疼得眼眶泛紅。

秦瑾繼續(xù)道：“后來我被他拉扯著上了學(xué)，升高中時考上了我們學(xué)校，但是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要求父母本科以上學(xué)歷。原本我放棄了，結(jié)果他不知道聽誰說了什么，非把我送去了福利院，求院長給我找個好人家，找個有學(xué)歷，能讓我在這所高中讀書的爸媽?！?/p>

“我們那個貧民窟里，人人都閑著一張嘴，我不怕說，他卻怕了……”

“我的名字就這么被他從戶口本上撕了下來……”

“明明為了給我上戶口，他那么不容易……”

她笑了一聲：“你是不是一直奇怪我為什么打人這么利索？因?yàn)椴淮蚣?，就會被欺?fù)，就會連一個空瓶子都搶不到?！?/p>

楚子渝上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只覺得自己握住了一塊冰。他的掌心燙成一團(tuán)火，卻怎么也捂不熱她的手。

“楚子渝，我不是在向你訴苦，畢竟我實(shí)打?qū)嵉厥芰宋茵B(yǎng)父母的恩惠，也光鮮亮麗了這幾年?！彼痤^，下巴的弧度精致又凌厲，“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過去，讓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事，我是個什么樣的人?！?/p>

面前的涼亭上爬滿了凌霄花枝，傾瀉成一地燦爛逶迤。楚子渝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秦瑾走過去，摸了摸蒼虬的枝干。

“舒婷說，凌霄花只能攀著別人的高枝炫耀自己，可我就喜歡它。雖然自己一無所有，但是抓著所有盡可能抓到的一切，一定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去開花。它沒有挺拔的枝干，沒有寬大的綠葉，只有一腔向上的血，不放過一切它能碰到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只為攀到最高處……”秦瑾的手撫摸著那柔嫩的花瓣，輕聲細(xì)語，像是在說花，又像是在說自己，“因?yàn)樗饝?yīng)了一個人，一定要站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好讓他看到自己，好讓他安心?！?/p>

“楚子渝，我沒得選?！?/p>

這是她的最后一句話。

楚子渝心痛欲裂，看著那個背影遠(yuǎn)去，清瘦窈窕，一如往昔，卻清楚地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遙遠(yuǎn)。那是一個他從未了解過的世界。他甚至不敢開口挽留，只因那瘦削的肩膀，早已背負(fù)了太多，他不想再成為負(fù)擔(dān)。

那就讓她走吧，看著她得償所愿就好。

之后秦瑾便立刻考回了實(shí)驗(yàn)班，自此以后名字長居年級榜首，就好像之前在二班的那一年，都是她苦心積慮偷來的時光。

楚子渝望著紅榜上的名字，笑得一臉陽光，沒有一點(diǎn)傷心的模樣。

這樣很好，他想。

凌霄花自該開在凌霄上。

6

楚子渝的少年時光，便在失去秦瑾的那一刻徹底結(jié)束了。

自那以后的高中歲月，他幾乎失去了記憶，回憶里模糊成一片蒼白的影像。

他們是兩條相交的線，有了交集之后便漸行漸遠(yuǎn)。

只是楚子渝還會偶爾夢到，那個初秋的放學(xué)后，夕陽的顏色很冷，凌霄花下，秦瑾一雙通紅淚眼，說一句，后退一步，說一句，后退一步。他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直到再也看不見。

楚子渝沒再聯(lián)系過秦瑾。他不想逼她太緊，她已經(jīng)夠累了。

喜歡一個人，就讓她活成最肆意的模樣。

于是直到上了大學(xué)。

“楚子渝，有你的信?！笔矣呀械?，“不會是網(wǎng)友吧，這落款的名字真奇怪?！?/p>

楚子渝接過信封，只見落款處4個字：“懷瑜握瑾?！?/p>

他霎時間笑了起來，胸腔里開出漫過原野天際的花：“不是網(wǎng)友?！?/p>

“是我命中注定的緣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