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升君 圖/張希清
車過黑河,穿過板橋村,沿直河向北,戈壁便鋪展得平疇無際。風中晃蕩著稀稀落落枯寂的黃蒿,像要搖落戈壁冬日的蒼茫。隨著車子前行,一座突兀、孤立的硯臺越來越大,隨著距離越來越近,硯臺漸變?yōu)橐蛔回5纳椒澹倭⒀矍?,這就是羊臺山,也有稱其為“陽臺山”的。茫茫戈壁迎見清晨第一縷陽光,又送走最后一縷燦燦晚霞,如此溫暖的名字叫人舒服。有傳說這是唐僧曾晾曬經(jīng)卷的“涼經(jīng)臺”,也有傳說蘇武曾牧羊在此,人稱“羊臺山”,命名都似乎過于虛浮矯飾,沒有切著山的脈搏肌理。
上天安放這么一個巨大的硯臺,山頂矗立一座烽燧,如椽之巨筆,蘸墨硯臺,意象孤絕,秉承天地之氣。與此遙遙相對的是相鄰幾座山上的烽燧。若有敵情,狼煙次第燃起,連相傳遞。開闊的戈壁,大漠孤煙,戍邊的戰(zhàn)士聽到發(fā)起進攻號角的同時,也一定看到了家鄉(xiāng)的裊裊炊煙。今天不再燃放狼煙,是啊,那么一個氣勢浩大的王朝,沉沉地蓋下印戳,至今沒有拔起,留給歷史一個古老、蒼涼、悲壯的意象。
羊臺山突兀、孤傲。南望祁連雪峰,又隔著一衣帶水的黑河;北鄰合黎山,卻不沾親帶故。其間平疇黃沙,茫茫無際,盛放鋪天蓋地的黃,以及戈壁的蒼涼。沒有依附,沒有走向。剛剛有兩只鷹盤旋在上空,好像它們才是掌管這座山的主人。
茫茫戈壁載著的除了羊臺山,最高的就是駱駝。駱駝漫向山坡、戈壁,是牧人把褐色、白色的花朵撒在戈壁。晃動在駝背上的駝峰是駱駝的倉庫??瘩劮屣栵?,就知道膘份甚至當年水草的長勢。古時販運絲綢和玉石,全靠駱駝。那些行走在絲綢古道上的駱駝一定要選駝峰飽滿的,才能馱著沉重的貨物跋涉茫茫沙漠,穿越西域長途。在寂寥無邊、嚴重缺水的沙漠,只吃幾把鹽,全靠消耗駝峰儲存的能量。“哐鈴,哐鈴……”清脆、蒼涼、雄渾的鈴聲,在戈壁的夜晚定然使狼群的綠光自卑幾分。
現(xiàn)在它們不用趕路,不再負重,只用心覓食冬日干枯的蒿草,偶爾抬頭望望遠處的陽臺山。高聳的駝峰再沒有營養(yǎng)的消耗,對應著藍天白云。中午時分,遠遠一隊駱駝黑壓壓漫過來。希清想拍駱駝在井口吃水的照片,可是那些駱駝實在是走得太慢,像在用駝掌品味大地甚至細數(shù)沙子,慢悠悠邁蹄,又慢悠悠落下,實在是慢?。〈蠹s200米的距離,我們趴在井口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戈壁風那么急,不如從容和淡地對抗,讓風無奈。天荒地老的淡然,讓時間破碎一地,這駱駝啊。
羊和駱駝都不用人看守,自由覓食。望遠鏡就是長長的牧鞭,牧民只要站在山頭用望遠鏡一看,就知道自家的牲口都在。它們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睡在山洼洼。只有吃飽渴了才回來飲水,三天兩天全憑著性子。羊和駱駝像是馴養(yǎng)的,沒有人吆趕,自然認得自家井場。沒有走錯井口的,像恪守著一種規(guī)矩。到了井口發(fā)出一兩聲叫,主人出門推動水車,一股細流淌出。駱駝和羊喝足水后,自覺到場圈,望著靜默的羊臺山,開始行走一天的反芻。
山周圍星星點點灑落30多戶人家,有的幾家聯(lián)房,有的相距一兩里。低矮的土坯房,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與戈壁的黃那么接近。屋檐下幾根茅草耷拉在木格窗前,風一吹,忽悠一下,多像牧民人家的日子。太陽暖和,南墻下的幾只雞,慵懶地展開翅膀,或伸一只腿抖一抖,漫然覓向山坡。一只狗順墻根臥著,對過往行人不予理睬,傲慢得讓人很無趣。它們只有在黑夜里聽到響動才“汪汪”幾聲,給主人傳話。
一群羊,呼啦啦沖出羊圈,穿過幾根木頭歪歪斜斜綁扎的門欄,涌向山坡。一只母羊停下來,出生幾天的羔羊“咩咩”叫幾聲,雙膝跪地,吮住媽媽的奶頭,吸一口,用頭頂一下媽媽的奶盤,似乎這樣可以獲得更豐盈的奶水。母羊眼神安詳,盡情享受哺育孩子的愉快。偶爾低頭舔一舔羊羔濕潤的卷毛,任群羊遠去。
70歲的老吳三代人都在此放牧,是進到陽臺山的第一家牧民,牧羊200多只。帽檐已曬得泛白,幾乎辨不出底色。臉色接近戈壁的黃,皺紋讓我想起戈壁上的溝壑,質感真實,多看一眼都會讀出歲月的雕刻來。此刻,他正和老伴逮住一只母羊,給一只剛剛出生的羊羔喂奶。我問為啥這樣,老吳老婆笑呵呵地說:“剛剛生哈(下)的羊羔還認不哈(下)娘母子,喂一次就認哈(下)了。一旦認哈(下)怎么也忘不了?!彼男β暲镉凶瞿赣H的自豪,也像是對我無知的釋然。
媽祖廟在羊臺山南緣,約4平方米。這是我見過的最小、最簡陋的廟。無門扇,1尺來高的媽祖神像正對著門,視野遼闊,正好看得到更廣闊的人間蒼生。土坯房低矮,泥皮剝落,屋檐椽頭發(fā)黃,古樸而蒼涼。正好接近人間的顏色,看著親近。
媽祖是萬眾敬仰的“天上圣母”“海上女神”。媽祖一次又一次救助海難。她曾高舉火把,把自家的屋舍燃成熊熊火焰,給迷失的商船導航。死后,仍魂系海天,每每風高浪急、檣桅摧折之際,她便會化成紅衣女子,佇立云頭,指引商旅舟楫,逢兇化吉。沿海漁民出海前先祭媽祖,祈求保佑順風和安全,出海時在船上也供奉著媽祖神。
因為水,羊臺山就是絲綢古道上一個溫馨的驛站。商賈在這里養(yǎng)息停當,繼續(xù)西行。沿海商販在絲綢販運的途中把自己的護佑神安放在這里,希望在茫茫沙海中仍然得到媽祖的護佑。
媽祖從人民中走來,是樸素的神。除了關心世間的逢兇化吉,好像并不敏感于荒涼和簡陋。媽祖是貧民的神,在這荒涼的戈壁也不乏虔誠的供奉。廟里放著兩袋香,是那些虔誠的信徒知道這山里買香不方便,特為別人準備的。
王媽媽的房子就在媽祖廟前,我們說去媽祖廟上香,她在門后的臉盆里麻利地洗了手。我略略聽到她細聲細語地喃喃:“上香要把手洗凈?!毙谋磺昧艘幌?。她欣然跟過來,教我們上香。她說,我們來的日子好,初一是上香的日子,在我們上山前她剛剛上過。她有些遲緩地彎下腰去,跪在土地上,雙手持香,上香,雙手合十,眼睛微閉,深磕三個頭,樣子莊嚴虔誠。她教我們上香要心誠,心里默默地許個愿,不要說出來。這些我們平日似懂非懂的佛禮經(jīng)她說出來,才感到了分量。我們一一照著她的樣子敬香,誠惶誠恐,也有些別扭,生怕被她看出紕漏來。上完香,聽說我們要給她照相,王媽媽一下子活泛起來,做幾個很現(xiàn)代的舉手翹腿的動作。每照一張就要過來趴在相機上看看。一邊說好,一邊又略帶嬌羞地拉拉頭巾。我們被她感染,家長里短地寒暄起來。
68歲的王媽媽在陽臺山放牧20多年,老伴去年去世。她也心臟不好,牢記醫(yī)囑,每天運動,甩胳膊多次,邊說邊演示,生怕我們聽不懂。問起媽祖,她更是興奮。每月初一、十五,牧民都會來此上香,媽祖是羊臺山的神,牧民的神。王媽媽說,老廟原來三間,“文革”期間被推倒。20年前,有一家牧民在一個清晨發(fā)動全家人從山外拉來土坯、木頭,復修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水是山之魂。一座山要是沒有水,鳥雀不來,是多么孤寂啊。羊臺山的水古今勾連起來,滋味真是渾厚。
元狩二年(前121),漢武帝振臂一揮,霍去病率領大軍長驅直入,匈奴落荒而逃,漢軍索性沖殺過羊臺山,深入匈奴腹地。退兵時,人困馬乏,沒有水源,匈奴圍趕過來。正值暑天六月,馬鼻子冒著絲絲白氣,將士干渴難忍,倒在沙地上站不起來?;羧ゲ∪招星Ю镆棺甙税俚募t鬃坐騎長嘶不前,嘶鳴撼天,鐵蹄刨地,沙地竟然現(xiàn)出濕漉漉的沙子。生死時刻,人和馬都受神的啟示,果然挖出一股汩汩清泉。后來人們叫它“馬刨泉”。
戰(zhàn)爭遠去,山與水與人相融。馬刨泉為漢朝江山盡了涌泉之力,也給了人生存的機緣。狼煙過后,流落疆場的戍卒,或者匈奴的傷殘兵卒,日已忘記戰(zhàn)爭的傷痛,萬里疆場,便演繹成了牧民蓄牧的江山。也是因為水吧,販運絲綢的駝隊、馬匹常常在山下安營歇息。
當年的馬刨泉就在牧民老褚家的場院里,甘肅省臨澤縣文物局立的石碑上刻有“馬刨泉”字跡。眼前所見馬刨泉,是一汪清淺。水不多,但老褚的80多頭駱駝或60頭驢從來沒有飲干過。老褚映在水里紅潤帶黑的臉,有山的顏色。
當我們贊嘆老褚價值百萬的家產(chǎn)時,他說:這都是我一輩子苦哈的。他慢悠悠地談吐,好像這些家產(chǎn)與他無關。又轉移話題說,羊臺山的水堿性大,助消化,去病,延年益壽。去年,他到張掖在兒子的樓房住了半月,胃脹吃不下飯,像蹲牢獄的咧,于是又匆匆忙忙回到羊臺山。老褚皺了皺眉,像是那段煎熬還沒過去。60多歲的老褚從他爺爺開始,一直在馬刨泉邊上安家放牧。
除馬刨泉外,其他牧民都挖井取水。在平地挖2米深,水即瀅濴,井上一架轆轤。老劉的井口上一根胳膊粗的木桿按在轆轤上,沒有經(jīng)過木匠削砍,抓住木桿粗糙的枝節(jié),像觸摸到了樹木肌理脈絡的親切。推動木桿,一股清澈的溪流嘩嘩流出。一年四季,30多戶人家,30多眼井,30多架轆轤,圍著羊臺山,吱吱呀呀地歡唱。中午時分,一群羊圍著老劉的井口飲水。我們幫老劉推木桿,嘩嘩水流映著細碎的光,像調和的牧民光陰,平凡而閃耀。
我們趴在井上喝了略帶咸澀的水。淡淡的咸味,是幾千年前漢朝的味道。
我問老褚,在山里會寂寞嗎?老褚說不會,守在這里幾輩子人了,有牲口作伴,山高皇帝遠,人心靜得很。這里就是天然的養(yǎng)老院,晚上可看電視(有光伏太陽能發(fā)電),偶爾也會幾家聚在一起喝酒。和老褚說話,不知不覺日頭已經(jīng)西移。
最近聽說有人要開發(fā)羊臺山為旅游景點,我開始惆悵那種熱鬧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