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即將臨盆

鄭國耀，筆名駱中。1983年出生于山西代縣，畢業(yè)于西南民族大學(xué)中文系。2006年開始寫作，作品發(fā)表于《黃河》《五臺山》《星星》《綠風(fēng)》《散文詩》《詩歌月刊》《西南軍事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雜志；曾在紙媒開設(shè)專欄。出版有詩集《虛構(gòu)的生活》、隨筆集《歷史沒有告訴你的小秘密》?，F(xiàn)居四川樂山，供職于樂山日報社。

陳小莉懷孕的喜悅勁兒尚未完全消退，她和丈夫徐建軍就立馬陷入深深的焦慮之中。

按理說，陳小莉在奔三之際才終于懷上孩子，對他們這個單薄的小家庭而言，猶如一枚幸福的炸彈從天而降。徐建軍緊緊地抱住陳小莉，不停地親吻、不停地轉(zhuǎn)圈，直到陳小莉干嘔了兩聲。

這么快就有反應(yīng)了？徐建軍趕緊把陳小莉輕輕地放在沙發(fā)上。

也許吧，陳小莉?qū)㈦p腳搭上茶幾，像個女王似地布置了最新的任務(wù)——去白云街的書店，將什么孕婦寶典、育兒圣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買回來。陳小莉說，這是一項政治任務(wù)，刻不容緩，十萬火急，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徐建軍本想跟陳小莉開個玩笑，問她需不需要立個軍令狀，但看到陳小莉若有所思的樣子，便躡手躡腳地退出門，前往白云街。

徐建軍很快就回來了。當(dāng)他像旋風(fēng)一樣再次站在陳小莉的面前時，懷里已經(jīng)多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書籍。書籍的封面，不是挺著橢圓形肚子的準(zhǔn)媽媽，就是咧開嘴歡笑的嬰兒。這溫馨而生動的圖畫，讓徐建軍頓時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孕育新的生命。

徐建軍邀功似的，將這些寶典和圣經(jīng)在茶幾上一字排開。怎么樣，不比博爾特慢吧？他順勢在陳小莉身邊坐定，才發(fā)現(xiàn)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陳小莉依然斜靠著沙發(fā)，雙腳懶洋洋地置于茶幾之上，眼神怔怔的，像沉思，也像發(fā)愣。

怎么了，親？徐建軍試圖將陳小莉逗笑，但顯然失敗了。

過了好一會兒，陳小莉才扭過頭來，嚴(yán)肅地問，孩子生下以后，誰來帶呢？

是啊，誰來帶呢？得知陳小莉懷孕的消息后，徐建軍高興得幾乎忘記了吃飯，哪里還能想到后面的千頭萬緒。可一旦將這些條條縷縷都理順，徐建軍才沮喪地發(fā)現(xiàn)，陳小莉的顧慮，絕非沒有道理。徐建軍甚至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焦慮正在慢慢加深、放大；只要一有空閑，它就像蛇一樣躥過來，冷不丁咬你一口。

徐建軍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談不上多忙，但遲到早退卻是不可能的。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那會兒，徐建軍一心想當(dāng)自由撰稿人，希望靠稿費養(yǎng)家糊口，折騰了好幾年，終于沮喪地確認(rèn)自己不是那塊材料。在陳小莉的慫恿下，徐建軍參加了公考，經(jīng)過筆試、面試、體檢、政審等重重關(guān)卡，捧上了令人羨慕不已的鐵飯碗。

到單位上班頭一周，徐建軍就暗暗吃了一驚。明明是工作時間，有的同事在看股票，有的同事在斗地主，讓人恍惚間覺得走錯了地方。每次下班路過狹長的過道，徐建軍便會發(fā)現(xiàn)，各個科室的同事，早已人去樓空、杳如黃鶴。

吃驚了一個星期，徐建軍也就習(xí)以為常。同時，對于這種現(xiàn)象，他給出了自己的解釋：手頭的任務(wù)完成了，消遣一下，算不得什么罪惡。再怎么說，也比貪官污吏綠色環(huán)保。在這種解釋的感召下，徐建軍從身份和心理上，都融入了這個集體。唯一不同的是，做完正事之后，其他同事多半會看看網(wǎng)頁、玩玩游戲，徐建軍則繼續(xù)重溫那個虛無縹緲而又令人欲罷不能的文學(xué)夢。有時候，他會翻翻馬原或門羅的小說；更多的時候，他端坐在電腦屏幕前，興致盎然地敲打那些自己忍不住點贊但似乎永遠也發(fā)表不了的文字。

這樣的局面沒有維持多久，單位便召開了作風(fēng)整頓大會。大會之后，不但嚴(yán)格了考勤制度，而且對于上班時間“不務(wù)正業(yè)”的種種情形，也進行了規(guī)范和約束。這整頓不會又是一陣風(fēng)吧？曾有人試探性地問單位的一把手盧主任。盧主任沉著臉反問，四川有個鎮(zhèn)長上班時間看電視，結(jié)果被免職了。你說是不是一陣風(fēng)？

徐建軍參加公考前，陳小莉也選報了一個令人羨慕的職位。然而筆試的結(jié)果，讓他們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被趕鴨子上架的徐建軍以遠超第二名的佳績雄踞榜首，一向躊躇滿志、夸口要成為女政治家的陳小莉，行測和申論加起來尚不滿六十分。公考失利后的陳小莉，像徐建軍放棄當(dāng)自由撰稿人一樣，果斷地放棄了她曾經(jīng)立志成為撒切爾夫人的夢想，轉(zhuǎn)而進入一家私企，開始了每周單休、刷指紋上班的準(zhǔn)白領(lǐng)生涯。

準(zhǔn)白領(lǐng)一詞，是徐建軍的創(chuàng)造。在他看來，要想稱其為白領(lǐng)，在他們居住的這座地級市，月薪至少得向一萬元看齊。

你猜猜，里面有多少錢？記得陳小莉轉(zhuǎn)正后的一天，神神秘秘地將工資卡拍到徐建軍面前。猜不著，徐建軍疑惑地?fù)u搖頭。告訴你吧，陳小莉裝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不到兩萬！徐建軍差點沒驚叫起來，一個辦公室文員，能有兩萬的月薪？那一刻，徐建軍甚至對陳小莉從事的工作產(chǎn)生了懷疑。

就在徐建軍眉頭緊鎖的時候，陳小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就喜歡看你懵頭懵腦的樣子，陳小莉扶住嘴巴說，月薪三千，有五險沒一金。陳小莉所謂的不到兩萬，原來只有區(qū)區(qū)三千。看著陳小莉天真無邪的笑臉，徐建軍不禁有點心酸。為了掙錢還房貸，為了生活，陳小莉確實拼了。擠公交、加班、起早貪黑，把自己累得像個陀螺。陳小莉挺漂亮，這毫無疑問。在徐建軍看來，他的陳小莉，跟張一鸞頗有幾分神似。但在通往體面生活的奮斗之路上，這又有什么用呢。陀螺和漂亮陀螺，都是隨波逐流、微不足道、不由自主的陀螺。

懷孕三個月，陳小莉感覺到自己的乳房突然變大，肚子也開始微微凸起。即將成為媽媽的那種感覺，像泡了水的黃豆一樣，在陳小莉心底發(fā)脹、生芽。

往后數(shù)一個月，陳小莉在育兒軟件的指導(dǎo)下，開始與腹中的胎兒講話。陳小莉的講話，往往不成體系。前一分鐘還在講“小兔子乖乖”，下一分鐘就不知怎地，跳躍到了“快樂大本營”。

再往后數(shù)一個月，陳小莉擠公交車上下班時，經(jīng)常會有人起身讓座。起初，陳小莉還不太適應(yīng)，覺得怪不好意思，直到如是多次，才逐漸變得心安理得起來。遇到無人讓座的情況，陳小莉就只好死死地抓住吊環(huán)，盡量減輕身體的晃動。

大約在懷孕前一年，因為來了例假而渾身不舒服的的陳小莉好不容易得到一個空座，正在祈禱公交快快到站的時候，一個老頭兒徑直沖她走了過來。車子的最后一排還有兩個座位，但很明顯，老頭兒懶得過去?，F(xiàn)在的年輕人，簡直毫無教養(yǎng)，連最起碼的尊老愛幼都不懂！老頭兒一面氣呼呼地指責(zé)陳小莉，一面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她的大腿上。事后回想，陳小莉恨得牙根都癢癢，真想狠狠地抽那個老流氓一記耳光。但在當(dāng)時，她卻紅著臉頰，略顯尷尬地將座位讓了出來。由于羞赧占據(jù)了上風(fēng)，肚子居然奇跡般地不疼了。

每次無人讓座時，陳小莉老是忍不住想起那個老頭丑陋的嘴臉；而一想起那個老流氓，一向?qū)ξ膶W(xué)毫不感冒的陳小莉，腦海里總是不由地冒出北島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陳小莉的肚子越來越大，仿佛一個快要撐破的氣球。陳小莉最初提出“誰來帶孩子”的時候，徐建軍甚至有點滿不在乎，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墒乾F(xiàn)在，預(yù)產(chǎn)期日益逼近，他們的路，卻一條接一條地被封死了。

徐建軍想到的第一條路，是讓自己的母親過來。母親倒是好說話，表示自己完全沒有問題。但問題是，母親說，建軍呀，這個事情，恐怕你得先跟建國商量商量。

建國是建軍的哥哥。由于難得回老家一趟，徐建軍幾乎忘記了哥哥膝下還有一個小兒。皮蛋今年是五歲還是六歲？徐建軍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印象中那個騎著尿不濕的小侄兒皮蛋，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一年級了。

撥通哥哥徐建國的號碼之前，徐建軍覺得挺有把握，但通話不到兩分鐘，心中的希望就涼了下來。村里的孩子都到城里讀書去了，你就忍心讓皮蛋一個人留在村里？哥哥說得合情合理。為了能夠在縣城買下一套房子，徐建國和妻子雙雙外出打工，如果此時將母親接過來，皮蛋怎么辦呢？剛把皮蛋送到縣城幼兒園的時候，徐建軍以為是哥哥矯情，前年回老家聽人議論，方知由于村里的學(xué)生幾乎全部轉(zhuǎn)移到了縣城，村小早已面臨停辦的危險。有錢的買房，沒錢的租房，從幼兒園開始就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成為老家近年最大的一股潮流。在這股潮流的挾裹下，哥哥徐建國也算是順勢而為。他們在縣城租了學(xué)區(qū)房，自己外出打拼，由母親負(fù)責(zé)皮蛋的起居和接送。

如果跟哥哥好好商量一下，事情未必沒有轉(zhuǎn)機。徐建軍十分篤定。但他草草地掛斷電話，毫不猶豫地放棄了這個轉(zhuǎn)機。

徐建軍心里明白，從小到大，哥哥凡事都讓著他，盡管他們是只差兩歲的挨肩兒兄弟。小到一個蘋果、一件新衣，大到?jīng)Q定命運的大事，幾乎無一例外。生在貧窮農(nóng)家，故事的版本都大同小異。讀高三那年，徐建國留下一張字條，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車。全家人提心吊膽了三個月后，才終于收到了他的消息。承載這個消息的，是一張單薄的匯款單?？恐旖▏诹魉€上掙來的工資，徐建軍才最終完成學(xué)業(yè)，考取了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徐建軍在那里立業(yè)、成家，像鯉魚跳龍門一樣，從農(nóng)村跨進了城市。

不能再讓哥哥讓步了。想到這里，徐建軍有點后悔打了這個電話。徐建軍深陷于往事的回憶之中時，母親的名字在手機屏幕里跳動起來。

要不，讓你爸過去照應(yīng)一下，母親的話語里，充滿無奈與歉疚，多多少少，總能幫襯幫襯吧？算了，我再想想其他辦法。徐建軍苦笑著結(jié)束了通話。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甩手掌柜，做事粗枝大葉，一個北方的糙老爺們兒，帶孩子這事，他幫不上忙。

請陳小莉的母親過來呢，徐建軍不是沒有想過。然而一天深夜，徐建軍和陳小莉睡得正香，突然接到了陳小莉母親的電話。盡管沒有按下免提，徐建軍還是聽得一清二楚。電話那頭，陳小莉的母親不停地抽泣，仿佛有無窮無盡的苦水需要傾倒。雖然老太太說得語無倫次，徐建軍和陳小莉還是知曉了事情的原委。

陳小莉和徐建軍一樣，也不是獨生子女。大學(xué)室友初次見面作自我介紹，陳小莉說她家姐弟三人、她排行第二時，立馬引來一連串驚嘆。同寢六人，除了陳小莉之外，居然全是家中獨女?？稍陉愋±蛩诘哪莻€遙遠的鄉(xiāng)村，誰家不是兩三個孩子呢？那個名叫石銀的小村里，誰家要是一直只有一個孩子，便會淪為村里人指指點點的對象。姐弟三人，在石銀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在陳小莉所在的寢室里，立馬成為低人一等的異類。

陳小莉的姐姐陳小娟，孩子讀小學(xué)三年級；弟弟陳小龍，孩子才剛滿半歲。為了爭奪母親，姐弟倆差點反目。陳小娟覺得，弟弟陳小龍的妻子本來就是全職主婦，憑什么還要老太太侍候？而陳小龍卻認(rèn)為，老太太免費為姐姐陳小娟帶了十年孩子，難道不該輪到自己嗎？姐弟倆吵得不可開交，多少長輩都勸不住。老太太心中壓抑，除了怨恨老伴兒死得早，只能隔三岔五跟陳小莉訴訴苦。陳小莉求告過姐姐，罵過弟弟，希望其中一方能做出讓步。陳小娟和陳小龍的回應(yīng)卻出奇一致，你陳小莉在中間充什么好人，哼！

如今，盡管陳小莉臨盆在即，可真要喊母親過來照顧月子，姐姐和弟弟指不定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徐建軍本來正要“唉”一聲，但為了寬慰陳小莉，話到嘴邊，變成了“哎”。哎！徐建軍說，既然如此，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

我是這樣想的，徐建軍說，我有半個月的陪護假，加上年休，再跟單位請幾天假，伺候月子完全不成問題。你說對不對？沒等陳小莉回答，徐建軍又問，到時候，你是吃雞湯還是魚湯？嗯，那么，排骨還是豬蹄？哈哈，你認(rèn)真想一想，我還得研究研究，怎么做，才能保證既營養(yǎng)又美味。

徐建軍這么說時，陳小莉的眼圈就不由自主地紅了。好好的，你怎么哭了？徐建軍側(cè)過身子，摟住陳小莉的肩膀。你才哭了呢，陳小莉假裝嗔怒，不知道什么東西跑到眼睛里去啦。徐建軍忙說，是蟲子還是沙子，我?guī)湍愦荡怠２挥?，不用，陳小莉趕緊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捂住了面頰。再次轉(zhuǎn)過身來，陳小莉已經(jīng)破涕為笑，盡管眼圈比剛才還紅。

陳小莉覺得，平常孩子氣十足的徐建軍，似乎突然成長了許多。他不再像喝酒談玄的魏晉名士一樣只顧著仰望星空，而是實實在在地承擔(dān)起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承擔(dān)、應(yīng)該承受的那份沉甸甸的責(zé)任。

你的產(chǎn)假至少有三個多月吧？陳小莉還沉浸在感動與欣慰之中，她聽到徐建軍這么問。

陳小莉點點頭。

那么，等你休完產(chǎn)假，徐建軍突然興奮地說，咱們的孩子就該過百歲歲了。百歲歲，就是百晬。在徐建軍的老家，孩子滿百天時，人們都要好好地擺上幾桌。

陳小莉微笑著，看徐建軍唾沫橫飛。

那么，到時候，徐建軍又說，咱們的孩子就該會叫爸爸了。

看把你臭美的，三個月的孩子會叫爸爸？陳小莉哭笑不得，你咋不說會講英語呢？

盡管徐建軍合計得不錯，但陳小莉心里還是七上八下，觸不到底。就算一切按照預(yù)料的那樣進行，然后呢？陳小莉的話音輕輕的，像一片潮濕的落葉。產(chǎn)假結(jié)束后，她和徐建軍都要上班。到時候，既不能把孩子關(guān)在家里，也不能將孩子帶到單位。車到山前無路，船到橋頭不直，活蹦亂跳的兩個大活人，恐怕真要被尿給憋死。

十月懷胎，陳小莉本以為漫漫長長，可如今，隨時都有臨盆的可能。因此，陳小莉認(rèn)為，立刻馬上想出產(chǎn)假后的應(yīng)對之策，依然是迫在眉睫、急如星火的大事要事。

陳小莉的憂慮，很快就傳染了徐建軍。

徐建軍說，我有個朋友，找對象時，非要找個獨生女。朋友說，他喜歡孩子，但不太喜歡帶孩子，嫌麻煩。當(dāng)時還想，這家伙的想法，真夠古怪；現(xiàn)在看來，人家這叫有先見之明。

這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陳小莉有點生氣。

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突然想起來而已，徐建軍說，要不，我把這個破職辭了，專門負(fù)責(zé)帶孩子？

想得美！陳小莉開玩笑地說，專門帶孩子，換句話說，不就是讓我這個女漢子一人掙錢養(yǎng)活你們爺倆？

看到徐建軍一本正經(jīng)、忍不住解釋的樣子，陳小莉覺得有點不忍，趕忙又說，這年頭，還是鐵飯碗保險。要不然，咋會有那么大學(xué)生研究生博士生擠破腦袋想考呢；要不然，公務(wù)員辭職，咋能成為重大新聞呢。

對于陳小莉的說法，徐建軍簡直不能再同意了。作為前無業(yè)游民和現(xiàn)在的事業(yè)單位在編人員，穩(wěn)定一詞的含義，徐建軍深有體會。

那么，親，你把職辭了吧。徐建軍說，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工作，咱們可以再找。

現(xiàn)在的就業(yè)形勢可不大好，連報紙上都承認(rèn)經(jīng)濟下行，陳小莉說，何況，你一個人的工資，夠全家開銷嗎？

說完，陳小莉把生活用度逐項相加，剩余的缺口令徐建軍大吃一驚。如果陳小莉辭職，徐建軍每月的工資，將分?jǐn)傇诜抠J、衣食、水電氣、奶粉、尿不濕等領(lǐng)域。對于高昂的生活成本而言，一個人的收入，顯然不夠。平常在小區(qū)里散步，那些毛茸茸的像企鵝一樣可愛的小家伙們，讓徐建軍恨不得立刻也有一個，男孩女孩都行。誰曾想，這些毛茸茸的小企鵝，居然是個吞噬錢財?shù)臒o底洞。

徐建軍想了想說，要不，咱也請個保姆？

保姆？陳小莉忽然樂了，你知道現(xiàn)在的保姆多貴嗎？管吃管住不說，動不動就要求雙休，還不如我辭職呢。

還有就是，陳小莉又說，微博里保姆虐待小孩的新聞太多了。有的視頻，簡直就是恐怖片。別說掏錢，即便打折、免費，也叫人不放心啊。雖然虐待孩子的保姆肯定是少數(shù)，但誰也不敢保證，這樣的遭遇就一定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家庭。

徐建軍明白，陳小莉之所以強調(diào)保姆的無良，不過是為了讓他打消請保姆的念頭。至于保姆虐孩云云，哪那么容易遇到。即使遇到，立馬辭退也就是了。歸根結(jié)底，還是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一分錢尚且難倒英雄漢，何況兩個從各自農(nóng)村來到這個城市打拼的異鄉(xiāng)人？

徐建軍看過一首詩，寫的是城市里擦高空玻璃的民工。其中兩句，徐建軍印象深刻——為什么那么低的生活，要在那么高的地方才能得到。徐建軍覺得，這樣的句子，也是寫給他和陳小莉的。

窗外的歌聲，像油浮于水，從眾多的噪音中剝離出來，飄進徐建軍的耳朵：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yōu)楹挝?。是否找個借口繼續(xù)茍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我該如何存在……

汪峰的聲嘶力竭，讓徐建軍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卡爾維諾筆下的兩個人物，阿季盧爾福和古爾杜魯。前者并不存在，卻憑借意志的力量和對神圣事業(yè)的忠誠，履行著騎士的職責(zé)；后者明明存在卻不自知，像咸魚一樣渾渾噩噩地生活著。山水有相逢，同人不同命。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貼上小說的標(biāo)簽，該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的同時，他們的主意卻越來越少。徐建軍甚至覺得，這些天來，他和陳小莉已經(jīng)想盡了世界上所有的辦法?？刹还茉鯓优?，他們都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迷宮之中，跌跌撞撞，總也找不到出口。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徐建軍終于不再繃著，不再故作鎮(zhèn)定，像個徹底放棄抵抗的士兵，像個被秋霜打蔫的茄子，說出讓人泄氣的話來。感覺有什么異樣，徐建軍這才五味雜陳地回過頭。他的妻子、挺著大肚子的陳小莉，早已哭成一個淚人。

淚眼婆娑的陳小莉，怔怔的，仿佛失了魂。這時，心煩意亂的徐建軍，終于聽到了同樣悲傷的回應(yīng)。

陳小莉泣不成聲地說，我也是。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