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周立波訪問記

雷聲宏

1978年3月，《紅旗》雜志編輯部交給我一個任務：約請老作家周立波同志寫一篇關于作家必須深入生活的文章，用以紀念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6周年。當時我的心情很不平靜，因為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這位久負盛名的老作家的名作《暴風驟雨》就是我最喜愛的作品之一，而他也成為我最崇敬的作家之一。那時候，我一邊讀著他的作品，一邊想，要是能有機會見到這位作家，并且向他請教一些問題，那該多好??！轉眼20多年過去了，想不到今天我竟會因工作需要，以《紅旗》雜志編輯的身份向他約稿去。20多年前的愿望，現在終于實現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從紅旗雜志社所在地沙灘出發(fā)，前往他的住地——位于北京市二里溝附近的“宇宙紅樓”。北國春遲，當南方已是桃紅柳綠、春意盎然的時候，北京的氣溫剛剛轉暖，迎面吹來的微風仍然帶著寒意，但我毫不介意，急切的心情使我的自行車也加快了速度，順利在二里溝附近找到了“宇宙紅樓”。在我的想象中，“宇宙紅樓”一定是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筑物，但到那里一打聽，才知道只是一大片普通的居民住宅區(qū)，而我匆匆來時卻忘了帶他家的地址，既不知道樓號也不知道門牌號，上哪兒去找他呢？我感到茫然，推著自行車在馬路旁徘徊良久。我詢問過幾位過路的人，但他們都說不是此地人，說不清。

正躊躇間，對面來了幾個戴紅領巾的小姑娘，看樣子是剛放學回家。我攔住問道：“小朋友，你們知道周立波同志住在哪里嗎？”

“哪個周立波？”她們都張大眼睛，天真地看著我。

“就是那個寫《暴風驟雨》的作家?！?/p>

“你說的就是那個有‘趙光腚的電影？”有一位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問。

“對，就是他！”

“跟我來。”她把書包交給另一位同學，領著我朝周立波的家走去。

我邊走邊想，有時候，一個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形象，甚至比作家自己的名字還要深入人心，不是嗎？趙光腚——《暴風驟雨》中的主人公趙玉林的形象，不是連小學生都熟悉嗎？

來到四號樓二單元，我按照小姑娘指點的門牌，順利地找到了周立波的家。進入單元門一看，才發(fā)現這是一座簡易樓房，矮小、灰暗、簡陋、擁擠，甚至還有點臟亂。周立波住在二層左手那套房間，外門是用幾塊破三合板釘補過的。我不禁大為驚訝：這難道就是為我們的老作家安排的住所嗎？這樣簡陋的住宅，和“宇宙紅樓”這樣雄偉的名稱多么不相稱??！后來我終于知道，他是在“文化大革命”受迫害時被紅衛(wèi)兵趕到這里的，后來落實了政策，才搬家定居在南沙溝。

我敲門進去，周立波正和另兩位同志交談。我作了自我介紹，說明了來意。他熱情地和我握手。經過他介紹，我才知道，另兩位同志是《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和《湘江文藝》編輯部負責人張盛裕。曲波就住在附近，常來他家聊天；張盛裕是為采訪“《韶山的節(jié)日》事件”的平反情況而專程從湖南來京的——“《韶山的節(jié)日》事件”是周立波在“文化大革命”中蒙受的一起冤案，那時剛剛平反。當兩位客人告辭之后，話題就轉到請他為《紅旗》雜志寫稿上來了。

周立波是國內外有很大影響的老作家，年近七旬，德高藝馨，有著深厚的生活閱歷和杰出的藝術成就。但是，他待人接物是那樣的謙遜、熱情，那樣的真摯、誠懇。他說話聲音不大，語言生動委婉，侃侃而談，使人感到十分親切而慈祥。他欣然應允為《紅旗》雜志撰寫文章。我談了對稿件的要求之后，便問到他的生活情況和創(chuàng)作情況，他也樂意交談。初次見面，我們的交談情投意合。談了約兩小時，我就告辭了。

從那以后，根據編輯部的要求，他的稿子《深入生活 繁榮創(chuàng)作》作了三次大的改動，小的改動也有多次。直到《紅旗》雜志1978年5月號上發(fā)表之前，在兩個多月時間里，我曾多次去他家討論和研究這篇稿子，反復修改，直到定稿。他總是非常細心和耐心，謙虛地認真聽取和吸收編輯部的意見。每次在談完稿子之后，我總是遲遲不肯離開，和他進行長時間交談。這是我故意安排的，是想借機更多地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實踐。這對我而言，是一次極好的學習機會。我們每次交談都無拘無束，推心置腹，無所不談。從歷史到現狀，從30年代到70年代，從文學活動到家庭生活，從生活到創(chuàng)作，從“文化大革命”開始到粉碎“四人幫”，從東北地區(qū)到湖南老家……其內容可以說天南海北，包羅萬象，范圍很廣，但主題都緊扣他的生活和他的創(chuàng)作。他談到的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我，我感到親切而又新鮮，既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引起我的深思，深深銘刻在我的記憶里，同時也學到很多生動的文學知識，給我以力量，激勵我奮勇前進。這對我來講，確實是極有意義的一課。從他那里學到的東西，比在學校課堂上學到的要生動得多，深刻得多。

根據他的談話內容，加上其他材料，后來我應邀寫了一篇兩萬多字的紀實文學，發(fā)表在湖南文學刊物《芙蓉》雜志上，題目是《根深·葉茂·花繁·果碩——周立波的創(chuàng)作活動》。我多次采訪的主要內容都記述在里面了，但是意猶未盡，所以在這里，我要補充和強調說明以下幾點：

第一，周立波十分關心支持文藝界的平反昭雪工作。在“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幫”推行所謂“文藝黑線專政論”的文化專制主義，文藝戰(zhàn)線是重災區(qū)，大批作家、藝術家被打成“黑線人物”，關進“牛棚”，受到殘酷的迫害和打擊。“四人幫”倒臺之后的頭兩年，由于受到“兩個凡是”思想路線的束縛和影響，許多冤假錯案遲遲得不到平反昭雪。文藝戰(zhàn)線更是如此，包括趙樹理等一批老作家在內的冤假錯案未能及時平反。我們文藝部幾位同志經過研究，希望通過周立波的這篇文章，從正面提及某些作家的名字及其對黨的文藝事業(yè)的貢獻，為他們的平反昭雪造一點輿論。當我把這個意圖向周立波作了傳達之后，他欣然同意，并說這正是他心里所想做的。所以，他在這篇文章中特意在“文革”之后首次從正面提到趙樹理等知名作家，肯定了他們在文藝事業(yè)中的貢獻。

第二，周立波為人謙恭，為事謹慎。我和他見面時，他早已是功成名就、享譽中外的著名作家，但正像益陽老家許多農民朋友所說：“他絲毫也不擺作家的架子?！边@一點，我在和他的多次接觸中深有感受。每次編輯部對稿子提出修改意見，他都虛心聽取，認真吸收。我記得，按照編輯部的工作程序，最后一次是文藝部的同志集體審讀，提了十多條意見，我在文稿旁邊用鉛筆一一標注，供他修改時參考。他在改稿時，把這十多條意見全都吸收了。如此虛心地吸收別人意見，在我們所處理稿件的過程中并不多見。周立波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他的為人和為文都是值得我們效法的光輝榜樣。

第三，周立波特別重視關心培養(yǎng)青年作家。他認為，青年人終歸要接替老年人，老一輩作家有責任培養(yǎng)青年作家。革命事業(yè)是代代相傳的，文藝事業(yè)也是如此。“四人幫”倒臺之后，全國文聯(lián)召開了三屆三次擴大會議。在會上的發(fā)言中，他特別指出：十年內亂，老一代作家受到殘酷迫害，新一代作家尚未出現，造成文藝戰(zhàn)線青黃不接的斷檔局面。培養(yǎng)文學事業(yè)接班人已是迫在眉睫的工作。針對這種情況，周立波在這次會上作了題為《談談培養(yǎng)青年文學工作者》的發(fā)言，強調培養(yǎng)文學青年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希望老作家主動肩負起培養(yǎng)青年作家的重任，為青年作家的成長創(chuàng)造必要的條件。他建議老作家“多花一點時間去輔導初學者，幫助他們逐漸成長”，而他本人正是這樣身體力行的。我每次去訪問他，總是看到他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油印小說稿，他對年輕人的習作，總是細心地審讀，耐心地思考，及時地指導。我看見他用鉛筆在文稿上作出批注，認真地幫助他們改稿。有一次，他還鼓勵我大膽地拿起筆來進行創(chuàng)作。他那誨人不倦、助人為樂、為培養(yǎng)文學新人而盡心盡力的精神，確實令人感動。

第四，周立波具有堅強的黨性和為黨的文學事業(yè)奮斗終身的獻身精神。我和他見面時，他已年近古稀，體弱多病，但他為了黨的文學事業(yè)，仍然胸懷大志，壯心不已。在多次交談中，他對我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打算在近幾年內完成兩部長篇小說。

一部是以農業(yè)現代化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他過去長期生活在農村，對農村生活很熟悉，已經先后完成《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兩部農村題材的長篇小說，對農民有深厚感情。他認為，農業(yè)現代化是我國實行的“四化”之一，是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大題材。他打算為《紅旗》雜志寫完這篇稿件之后，立即整裝出發(fā)，重返農村，繼續(xù)深入農村生活，體驗新農村的新變化，在積累新的素材之后，再寫一部反映農業(yè)現代化的小說?？梢韵胂?，如果這部小說順利問世，那就和已出的《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貫通一氣，我國農村從土地改革、農業(yè)合作化到農業(yè)現代化的歷史過程將得到全景再現，我國農業(yè)戰(zhàn)線的三次偉大變革將得到藝術上的全面反映，從而構成我國社會主義新農村發(fā)展的編年史，成為描寫我國農村建設發(fā)展的三部偉大史詩。

另一部是反映抗日戰(zhàn)爭后期歷史的長篇小說。他告訴我，1944年冬天，革命老前輩王震、王首道同志奉命率三五九旅的一個支隊，南下到廣東某地開辟新的革命根據地。部隊到達目的地后不久，日本投降，抗戰(zhàn)勝利，形勢有了新的變化，他們又奉命班師回到中原。在往返途中，這支部隊南征北戰(zhàn)，沿途經歷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百余次，一路所向無敵。一支孤旅，在敵、偽、匪兵力相互交錯的復雜環(huán)境中縱橫馳騁，勢如破竹，創(chuàng)造了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周立波作為隨軍記者親歷了往返全過程，感受過所有的戰(zhàn)斗場面。他打算在完成農業(yè)現代化的小說之后，再完成這部歌頌人民戰(zhàn)爭的長篇小說，以實現他多年的夙愿。

但是，令人痛心的是，由于長期勞累，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林彪、“四人幫”殘酷打擊迫害，周立波身心受到極大摧殘。正當他整裝待發(fā)，滿懷信心地打算開始新的征程，實現新的創(chuàng)作宏圖之際，卻在體檢中發(fā)現患有絕癥，終于一病不起，經醫(yī)治無效，于1979年9月25日離開了人世。他的宏偉愿望未能實現，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周立波同志的逝世，對于熱愛周立波及其作品的廣大讀者，對于我國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都是無法彌補的巨大損失！對我個人而言，則意味著令人痛心地失去了一位值得永遠崇敬和懷念的良師益友！

（編輯 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