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 蒲實
媽媽出生的家庭很貧窮,她父親還有病,她家生了7個孩子,活了5個。在她4歲時,她家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可以掙大錢的唱戲的料,就讓她貌美如花,負責(zé)唱戲。她是大女兒,從小就撐起經(jīng)濟負擔(dān),撿煤球、檢線頭,唱戲賺錢。她想做一個好角,一門心思都在上面,一心想掙錢。媽媽基本不讓我們接觸她的家人。她有了辨別能力后,覺得幾個妹妹弟弟低俗,沒有文化。她成了文化藝術(shù)界出色的人物后,有一種和原來的東西決裂的感覺,尤其希望她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后來她把我姥姥接了過來,也在北京買了房子,但接觸得少,不親近。她妹妹的女兒和我們一起玩過,后來不在一起了。我們和吳家接觸得更多。
新鳳霞
媽媽到了天津,心里對過于貧窮,過于沒有文化,是有一些自卑感的。特別是嫁給了我父親吳祖光,她有自卑感。吳祖光的家族雖然不富裕,但卻是一個幾代人的文化大家族,媽媽總說吳家是書香門第。她嫁給父親時,已經(jīng)是成了大角的“新鳳霞”了。開始她只是覺得吳祖光人特別好,是知識分子和劇作家,和父親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她嫁給了大家族。我爺爺吳景洲是文物鑒賞家,也是故宮博物院的開拓者之一。1954年媽媽從上海把爺爺他們接到北京,住在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的四合院內(nèi)。爺爺帶來了價值連城的書畫古董,分文不要全部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我父親15個兄弟姐妹,活下來11個,父親是大哥,老大,還有一個大姐在臺灣工作。這些兄弟姐妹都比父親小,都在北京、上海上學(xué)。媽媽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這個大家族的“大嫂”。她感到自己的家庭相比吳祖光的家庭,有一個無法彌合的距離,太遙遠了。那種覺得自己低的心情,是非常厚重的。
共和國成立時,母親20歲出頭。她是那之后才成為“新鳳霞”的。她是北京城里一等一的女演員,對于評劇的貢獻,有點空前絕后。評劇曾經(jīng)是個低下的劇種,我不喜歡評劇,但只喜歡聽我媽媽的評劇。媽媽創(chuàng)造了她的藝術(shù)派別,使她的劇種實現(xiàn)了級跳。她天生有一種創(chuàng)新和改革意識。她的生長地是天津,一個海納百川的大都市。她雖然非常貧窮,卻是在天津這個大城市成長起來的人,接受了大量的信息。天津的碼頭帶來了各地乃至世界的信息,全國的大角也會去天津演出。這些大都市的東西滋養(yǎng)了新鳳霞,讓她雖然是個窮丫頭,但不是個土丫頭。她成為演員后,“戲癮”很大,愛看電影、舞蹈、梆子、京劇、曲藝相聲,這些東西全都給了她藝術(shù)滋養(yǎng),她把這些東西都放進了自己的東西里。她的初心很簡單,就是希望在舞臺上與眾不同,一定不和別人一樣,必須要有變化。媽媽的出現(xiàn),一下子提高了評劇的地位,20世紀(jì)60年代初期,它的演出成績和銷售情況甚至超過了京劇。
京劇不適合演現(xiàn)代戲,離觀眾遙遠。評劇歷史短,便于創(chuàng)新,社會圈子也都比較容易接受它的創(chuàng)新,適合演現(xiàn)代戲。江青那時推動的樣板戲改變了京劇的現(xiàn)狀,評劇的程式化還沒有那么完整,在北方一代很有觀眾,用普通話表演,也有天津和河北的方言,語言清晰。二姨告訴我,新鳳霞從天津來到北京,在北京沒幾天,看了幾天戲,回去就不說天津話了,只說北京話,讓她的弟弟妹妹也說北京話。她雖然只認識百來個字,但她對事物的認知能力是一流的。她發(fā)現(xiàn)老評劇“俗不可耐”,就開始改變表演方式,改變旋律和腔調(diào),接受了很多其他地方劇和流行音樂的元素。她主動創(chuàng)造的心態(tài)很重,膽子也大,天生麗質(zhì),在臺上的表現(xiàn)是再無他人的。我從3歲多開始看媽媽唱戲,現(xiàn)在我也唱戲。小時候去看媽媽唱戲,印象最深的是《阮文追》,越南共產(chǎn)黨的人民英雄,后來因為刺殺美國大使被捕槍斃。我媽媽演他的妻子。媽媽一上臺,當(dāng)兵的用槍擋住她,她向地上一撲,頭發(fā)全部散開,動作是她設(shè)計的,頭發(fā)也是她的真頭發(fā),把戲曲的特點應(yīng)用得淋漓盡致。她在舞臺上的驕傲平衡了她對出生于貧瘠環(huán)境的自卑。我現(xiàn)在是花腔女高音,也是全能歌唱家,也唱評劇。很多人說我唱得跟媽媽沒分別。其實我不是學(xué)的,而是熏的,但也和后來到美國學(xué)了十幾年科學(xué)唱法有很大關(guān)系。
蘇聯(lián)時期有一個著名的舞蹈演員叫烏蘭諾娃,是極其天才的女演員。20世紀(jì)60年代時她30歲左右,正當(dāng)紅,生活中很多事都不會,一心一意只跳舞,一輩子沒結(jié)婚,身邊有個保姆照顧她,非常極致。我媽媽有一點像她,對生活瑣事不那么懂,不會做飯,不懂得屋子怎么收拾,全心全意在舞臺上。她對人情世故更是完全不懂,保持在十五六歲的狀態(tài)。媽媽天生上臺什么都不怕,但在生活中有恐懼,風(fēng)暴來了,不知道如何對付,心態(tài)并不好?!拔母铩敝?,她心態(tài)一直過于緊張。父親由于深厚的文化積累,不怕生活中的風(fēng)暴,一切平穩(wěn)對待。媽媽不太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心態(tài)簡單,讓她改造,她就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罪,大家都有罪了,擔(dān)心自己也有罪,生活中也比較木訥,下臺說話膽子小,講話有時語無倫次。這些緊張都造成了她血壓高。直到“文革”結(jié)束前夕,她還在拼命表現(xiàn),終于到1975年10月份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離“四人幫”倒臺只差一年。我父親內(nèi)心一直很穩(wěn),外面應(yīng)付,內(nèi)心很清楚自己無罪。父親1957年被劃為“右派”,去了北大荒3年,父母不在一起,媽媽應(yīng)付風(fēng)浪的能力其實是很差的。家人的保護對媽媽很重要。最難熬的那段時間,1967年,小白玉霜自殺,媽媽后背也挨過一次打,受了傷。她有承受不住、分析不了、解決不了的時候,但她沒有自殺。媽媽生活的希望,和家庭圓滿有很大關(guān)系。我父親的家族對她影響是非常正向的。小白玉霜的丈夫是個音樂家,“文革”中揭發(fā)她,他們沒有孩子,有個養(yǎng)女,這讓小白玉霜失去了生活的溫暖。媽媽一直覺得再怎么樣也要活下去,生存欲望很強烈,她的3個孩子都才幾歲:我那時9歲,二哥13歲,大哥18歲,她要為家庭維持下去。在父親那里,也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解決的,只要回到家中,她的緊張就能得到和緩。
我奶奶是杭州人,大家閨秀出身的女性,那時候?qū)儆谀戏礁皇思业暮蟠藿o書香門第人家做媳婦的典型。她有過去中國文化女性的忍辱負重,相貌俊秀,話不多,一個人生了15個孩子。1949年后她跟著大兒子,按傳統(tǒng)禮教來說要跟著大兒子。父親從香港回到北京后,把她和爺爺接來北京,家務(wù)事都由她掌管。媽媽曾寫,爺爺要把文物全部捐贈的時候,老婆婆在院里來回地邊走邊看,用手撫摸,回憶起爺爺在重慶逃避轟炸躲進防空洞的時候,抱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張吳道子的畫。她對那些東西很難舍,但對兒子、丈夫是絕對服從的。媽媽很識大體,和奶奶的心靈溝通我覺得說不上,她們完全不是一種人。媽媽在家的時間也不多,不存在太多婆媳矛盾。奶奶是大氣的大家閨秀,不是強勢的知識分子型,溫柔善良,做飯一流。我們吃飯都是江浙口味,就是從奶奶那里來的。媽媽賦閑在家后,就跟著奶奶學(xué)做飯,飯做得很好。我們小時候有奶媽,長大后每個人的奶媽都成了保姆,媽媽掙得多,經(jīng)濟也富裕。父親成了“右派”后,并沒有影響媽媽的演出。奶奶在家掌管家庭,房子還是那個房子,一切按部就班,度過了父親沒有工資的三年困難時期。他1960年回來,我們度過了6年平穩(wěn)時期,直到馬家廟9號的四合院——父親結(jié)婚后買的房子,被造反派瓜分。
困難時期也增加了我的生命力,我頂著石板往上長,對我鍛煉很大。大概10歲時,社會正很亂,家里一會兒沖進一批人,一會兒沖進一批人。媽媽讓我住進一位崇文門的阿姨家,住了三四個月,武斗停了以后,再把我接回去。我感受到了另一種生活。阿姨是個勞動婦女,丈夫是工人,“紅五類”家庭。他們的生活很貧困,一家人擠在很小的一間屋子里,有一張炕,我睡在行軍床上。他們對我很好,還盡力做魚給我吃。我學(xué)會了做家務(wù),和院子里的小姑娘天天出去買菜,那是很棒的生活;也看著院子里的女人光著膀子揍孩子,只覺得驚心動魄。夏天在雜院里的小方桌邊吃飯,有次一個男孩子拉著我去跟小方桌邊的人說話,我說不要跟吃飯的人搗亂,他們都覺得我很有教養(yǎng),別人沒有這種道理和教養(yǎng)的。我看到了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后來我到了美國,覺得生活更加豐富和立體,創(chuàng)造力就是在這些比較中產(chǎn)生的,受苦的經(jīng)歷非常寶貴。我媽媽最初就是想改變生活環(huán)境,把貧窮變成豐衣足食,然后才開始通過藝術(shù)來創(chuàng)造的。
我很幸運,因為小,沒有上山下鄉(xiāng),沒有插過隊,沒有去過兵團,哥哥們都趕上了。初中升不了高中,我就在家讀書?!拔母铩焙笃谑莻€閑散時期,漸漸不搞運動了,爸爸媽媽都在家。當(dāng)我十六七歲的時候,父親找書給我看,那幾年看了大量的書,《鄧肯自傳》《金陵春夢》,杰克·倫敦和張愛玲的小說,《皇冠》雜志,各種各樣。我也是那時開始學(xué)唱歌的,老師是郭淑珍。她那時也作為“反動藝術(shù)權(quán)威”在家,和我六叔是留蘇時的同學(xué),六叔帶我去拜她學(xué)聲樂。到我開始找工作,父母天天為我著急。我到處考文工團,考不上,無法通過政審,好在我的性格像爸爸,天性樂觀。但接二連三受打擊總是不成,直到1975年底,費盡牛勁,才進了鐵道文工團當(dāng)學(xué)員。1977年恢復(fù)高考,我考上了中央音樂學(xué)院,人生這才剛剛開始。
父親對我影響最大。他淵博的知識和寬厚的胸懷,還有他對世界的認知和對事物的處理方式,對我們影響深遠。40年代末期,父親親共,在國民黨政府后期經(jīng)常被人跟梢。周恩來很關(guān)心父親他們,把北京、上海一大批文化人士保護起來,送到香港,去那里拍電影。周恩來非常喜歡父親的作品,曾問夏衍,吳祖光回來沒有。他是老北京,必須回到北京。他抗壓能力一流,什么事到他那里都無所謂,他從來沒有過挫敗感,失去了也無所謂,覺得還會再來。想得到的東西沒得到,他也會感到釋然,生活永遠都有希望,總能看到其他好的方面。媽媽特別愛吃后悔藥,爸爸總是說,發(fā)生了的事情就不要想,也不會回來,想未來怎么做就好了。媽媽仰視爸爸,爸爸則覺得我媽媽是個“稀世天才”,一點都沒有俯視感,盡一切所能完善媽媽的藝術(shù)成就。戲曲人需要的就是文化補充,父親給了她巨大的幫助。我媽媽生病后不再上臺,成為了一個特別成功的作家,就是我爸爸的幫助。爸爸為她買了紅木雕花大理石面的小書桌,書桌旁還有一個擺滿了書的書架,都是為媽媽學(xué)習(xí)和寫作準(zhǔn)備的。媽媽沒讀過書,認字也少,但她拿到退休金后也在繼續(xù)創(chuàng)造,通過寫作的方式創(chuàng)造。她人生后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疾病中度過的,1975年底她的腦梗導(dǎo)致了半身癱瘓,去世前的23年時間都是如此。在這23年間,半身殘疾的她克服了身心的艱難困苦,完成了從演員到作家、畫家的角色轉(zhuǎn)換。
我父母能夠撐過艱難年代,家庭給了他們強大的支持,一回到家,就可以全身放松,很溫暖。父母家都沒有婚姻中斷的例子,沒有分崩離析的歷史,我們這一代孩子里面,也沒有離婚的例子,這成了一種家庭傳統(tǒng)。有一段非常歷史時期,周圍人的婚姻都在紛紛解體,但父母堅決不離婚。父親在東北勞動3年,媽媽每月都給他寄一個木箱,里面裝滿了食物;他遭到隔離的那段時間,我們都學(xué)會了做飯,蒸窩窩頭,吃咸菜,從不叫苦。父親回來后,他們也從沒有正經(jīng)的矛盾,最多就是媽媽無理取鬧,你把我的舊椅子扔了,新椅子沒法待了,活不了了,之類的小事。除此之外,沒有矛盾。
“君子”是什么?我對“君子”的認識都來自父親。1983年還是1984年,中國京劇院要拍一出戲,趙燕俠演,父親那時復(fù)出。那個寫劇本的業(yè)余作家謙虛誠懇地來請教父親,請他指教,我父親很單純,就接受了。他說有些地方需要改動,對方說,你隨便改。改完了,對方就不高興了,原作者差點翻臉。父親說,你不高興也不要緊,讓劇團最后確定用哪個版本,我的名字不用,本子能用的就用,不用就刪掉,然后就撤了。我對這件事印象特別深。我如今也既寫又唱,也自己寫劇本。別人來讓我改,也遇到改完了不高興的情況,我馬上就想到父親的經(jīng)歷,采取了和他一模一樣的態(tài)度。
父親不被權(quán)力、金錢所驅(qū)動,對錢財不那么渴望,不玩命追求,而是精神層面的高級。20世紀(jì)80年代有一個著名的官司,“吳祖光與國貿(mào)案”。爸爸當(dāng)時70來歲,看到一篇報道,寫了一件事:國貿(mào)大廈下面有一個超市,懷疑兩個女孩子偷東西,強迫她們搜身,兩個女孩就打了官司。他覺得一個國企超市怎么能這么做,就寫了“紅顏一怒為自尊”的文章,語言也很犀利。國貿(mào)的領(lǐng)導(dǎo)覺得吳祖光寫得太嚴(yán)重,就告我爸爸侵權(quán)。這是一個典型的官壓民事件,一下子就成了全國皆知的事情,鋪天蓋地地支持吳祖光。當(dāng)時北京市市長把這件事壓著,北京律師還成立了一個團隊為吳祖光維權(quán),一鬧鬧了3年,最后開庭宣告對方敗訴,一切費用由對方承擔(dān)。
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更密切,很多事情有共鳴。和媽媽分享生活的樂趣居多,她的經(jīng)驗都從生活中來,用今天的話說,有點呆萌可愛。她的生活很苦過,但命運的事,變成了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受的事時,人就不覺得痛苦。就像唐山大地震過去一兩個星期,人們見面相互打招呼詢問,“我們家傷三口”,“我們家走了四口”,人們都在痛苦中。她的生活狀態(tài)是一片人的生活狀態(tài),像湖中的一滴水,她從沒有苦大仇深的感覺。我到了美國,一切都是新的,反而感受到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那時我交了一個美國男朋友,同去看一部恐怖片,充滿刺激、懸念和不確定性,我才第一次感到要嚇?biāo)懒恕T俸髞砜炊嗔?,恐怖片也一點都不能讓我害怕了。我父母在巨大的時代動蕩中,反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創(chuàng)造力。
媽媽看表面的東西,這讓她保持著天真。有時候她又一針見血,一般人情世故很懂,但不做總結(jié)。她的注意力都在她的演唱和業(yè)務(wù)成就上,如果不是抱著想提高藝術(shù)水準(zhǔn)這個想法,也許還不一定嫁給我爸爸。到了她年紀(jì)大的時候,她依舊很天真,對待事情像個18歲的少女?!拔母铩焙?,一切都歸于平穩(wěn),社會上尊重和崇拜她的粉絲又回來了,她不用再擔(dān)心很多事情。她講話直白,不世故,很多知識分子非常喜歡她這一點,認為她保持著最原本的善良,有一種非黑即白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可能不夠復(fù)雜,但在她所經(jīng)歷的年代,保持本色也許是更難的。父親給她刻了一枚章,刻的是:“永葆幼稚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