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舟
小時候常聽大人講:“別去瘋子家,她屋子里關(guān)著鬼?!?/p>
在我們村子里,殘疾人是沒有名字的,比如眼睛盲了的,大家叫他“瞎子”,耳朵失聰?shù)?,就被叫“聾子”,缺了條腿的,自然而然就被喊作“瘸子”了。他們的正名就像深秋掛在樹上干癟的漿果,飽滿甘甜的漿汁早就為了平衡重量落進(jìn)泥土里了,而這樣的漿果,注定是無人問津的。大人口中念叨的“瘋子”,是個年老的婦人,毫無疑問,她精神有些不正常。我平時瞧見“瘋子”,她總佝僂著腰身,好像她自己就是一條瘦弱的瓜藤,背上結(jié)了個大南瓜。“瘋子”的頭發(fā)全白了,像細(xì)密的尼龍網(wǎng)兜了一網(wǎng)亮閃閃的銀魚。有時候我常在想,定是有一場蒼茫的大雪在某個黑夜侵襲了她的屋子,不然,她的頭發(fā)怎能白得那樣徹底?
“瘋子”家的房屋處在我家斜對面,中間隔著條五尺來寬雪亮的馬路,星月如金穗般照耀大地時,就像隔著道迷幻的銀河?!隘傋印奔业脑簤θ际乔啻u夯砌的,兩扇油木大門,成了觀看四季雨雪的一雙眼睛。門上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lián),那雙眼睛平日里被映照得紅紅的,像死了丈夫的婦人,成天迎著風(fēng)淌眼淚,后來眼淚流干了,眼睛里便充滿了比成熟的山丁子顏色還深的血痕。
我愛看“瘋子”,就像我愛看江河湖泊,愛看擺尾的魚兒、搖竿的蘆葦一樣,這一切比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還要豐盈靈動。
夏天吃了晚飯,若是聽到外面嘰嘰呱呱的聲音吵嚷個不停,那定是“瘋子”又犯病了?!隘傋印卑l(fā)病時,總喜歡對著黯淡下來的天空,對著田地里的黃瓜架子,對著井邊的大棗樹說話。她說的話沒人聽得懂,她也從不對人說。我癡癡地站在馬路一邊,倚在家門前的桃樹下聽她說著。有時母親耳聞她又自言自語了,就會無奈地嘆口氣。我問母親,“瘋子”說了些什么?母親搖搖頭,淡淡地說一句:“她正說天書呢!”圍觀“瘋子”的人漸漸在蚊蟲的叮咬下散去,“瘋子”什么時候說罷回屋睡覺的,只有月亮和星星清楚。
“瘋子”正常時,多半是沉默的,這和她犯病期間的吵嚷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看過她坐在門檻上剝毛豆,看過她在場院打菜籽,看過她手拿棒杵往石臼里搗芝麻,那彎了的腰像被大雪壓著的枯枝。盡管我曾多次觀察她,可“瘋子”從來沒和我講過一句話,我也從沒見過她與別人說上一句話?!隘傋印本拖窈訛┥先找骘L(fēng)化的石頭,緘默地凝望向東流去的河水,如果沒有“瘋子”這個稱呼,我相信“啞巴”的稱謂也非她莫屬。
有時候,我瞅著斜對面沉默的房屋,覺得那磚瓦房要比“瘋子”本人更神秘,它像佇立在江淮平原下游一棵年邁蒼老的松樹,腹肚中積淀著道不完的故事,松木里多松油,那么故事一定是散發(fā)著濃郁的松香氣了。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想偷偷溜進(jìn)她家的院子,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一棵樹的枝丫伸出了墻頭。那倒卵形的新葉上生出疏疏的柔毛,隱隱露出潮濕的綠意。我才發(fā)覺,哦,原來她家里種了棵柿子樹。
過了白露,蟋蟀啞了翅子的時候,樹上的柿子多半已被打光。柿子呈扁球形,嫩黃色的果實(shí)較脆硬,嘗起來澀嘴,這樣的柿子是不好吃的。人們會將它埋到米缸里或暖在被褥下,捂到柿子變成橙紅色或紅色時再拿出來享用。老熟后的柿子吃起來柔軟多汁,像吸食濃稠香甜的液體一樣。我覺得樹上的柿子就像天邊向晚的云霞,而云霞就像即將參加盛大舞會的姑娘,跳每一支舞時都身著不同顏色的軟緞,比魔術(shù)師變出的神奇物什還要具有魔力。
中秋拜月,少不了要在香案上供上幾個柿子。我們家有一年供神的柿子就是從“瘋子”家得來的。
那年秋天,我跟隨母親踏進(jìn)了斜對面沉默的磚瓦房。推開木頭大門后,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個寬敞的院子,一邊是菜畦和雞窠,一邊是燒火的灶房。柿子樹就立在菜畦中央,挺拔修直,枝頭上掛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果子,像暗綠色染布上的印花。朝正北面爬幾層石階,便來到堂屋,墻上掛著家神菩薩的畫像,兩邊的耳房就是臥室了。這是我第一次踏進(jìn)“瘋子”家的印象。
關(guān)于“瘋子”是如何瘋的,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瘋子”幾十年前嫁過來的時候就有些神經(jīng)兮兮了;還有一種說法是,“瘋子”是受了兒子、丈夫接連去世后的刺激后才發(fā)瘋的。關(guān)于“瘋子”后來為什么會被淹死,村莊里只有一種說法,人們都說河神心疼可憐她,請她到家中看大門去了。
現(xiàn)如今,斜對面沉默的房屋早已破敗不堪,像爛在地里的白菜葉,有一扇木頭門還沒了蹤跡。房屋西側(cè)的一道院墻也全坍塌了,剩下一堆廢墟,只有那棵柿子樹長勢依舊很好,濃密的綠葉覆蓋了高高低低的枝干,像長夜覆蓋了睡夢。
后記:國慶回老家時,從“瘋子”家頹敗的磚瓦房前走過,想到人去屋空,不禁心生悲涼。但當(dāng)我看到濃濃郁郁的柿子樹還是那么繁茂富有生機(jī)時,心里霎時間有一股暖流淌過。綠色在身體里翻涌,好像自己的身體炸裂后,能蹦出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