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利
夜,黑漆漆地。
挾著三兩聲狗吠,裹著滿身酒氣,寶柱順著村前疙疙瘩瘩的小土路,歪歪扭扭摸進自家的院門,狗兒黑子立馬熱剌剌地搖著尾巴湊上前來,滾你娘的蛋!寶柱并不領(lǐng)情,皺眉,咬牙,飛起一腳,嗷~嗷~嗷……連竄的慘嚎聲瞬時劃破小村靜謐的夜空。
今天怨不得寶柱,他現(xiàn)在心情糟透了,回家三天了,三天吶,天天出去轉(zhuǎn)錢,到頭來,連一根錢毛都沒見著!眼瞅著,一年前在城里新耍下的馬子就要臨盆了,這可咋辦哩?真真著急死人哩!唉~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在三年前沾上大煙癮啦,不然,替人家賭場看場子的傭金完全可以湊合著一大家子人將就著過生活的了……寶柱捶著腦袋,悔恨著,懊惱著,腦袋里不由得跳出城里那肚大腰圓媚里媚氣的婦人形象來,免不得在心底狠狠地嘆了一口氣,臉色,隨之也柔和了不少。
可是,很快地,就如平靜的湖面上陡然晃起了七級臺風,他的臉,瞬間又恢復了兇神惡煞的模樣,他瞪著紅通通的眼珠子,騰著滿臉戾氣,趔趔趄趄,向堂屋蹚去。
此時,堂屋和鍋灶房的煤油燈幾乎同時亮起,“吱呀”一聲,堂屋的破板門先自打開,搖曳昏黃的燈影里,一矮小瘦弱披著一件老藍大褂的中年婦人,抖抖索索蹩在半扇門內(nèi),探出大半個腦袋,“全他爹,回來……”一句囫圇話沒說完,寶柱早把一窩心腳冷不防當胸狠狠賞過去!“哎呀我的娘哎……”慘嚎著的這次可不是那四條腿的活物了,只見婦人弓著身子,抱著肚子,順著左側(cè)門后的土墻根,慢慢地蹲下去,渾身抽搐個不停,想是疼得夠嗆!
嗨,她是寶柱的媳婦蘭芝,天生挨打的命!自打嫁給寶柱這個敗家子后,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鞍 铩辉S打俺娘~不許打俺娘……”寶柱那十歲大的兒子全兒懵懵懂懂從睡夢中驚醒,一打眼,見娘這副光景,知道又是吃了爹的罪,就光著腚,哭哭啼啼地從炕上爬下來,低了頭,向?qū)氈难勖偷匾幌伦策^去!寶柱晃了晃,吃驚又暴怒:“反了天了!小吃死地!老子今天連你一并弄死算……”他瞪大牛蛋似的眼珠子,噴著粗重的濁氣,使勁把懷里那顆奮力的小腦袋往外揪,揪……
“寶柱!你個混賬東西,灌點黃湯,又認不得寅卯了!快給我住手!”七十來歲頂著一頭白發(fā)的寶柱爹,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從住的鍋灶房挪過來,渾身哆嗦著,邊勉力彎腰扶起媳婦,邊翹著頭,怒目罵向?qū)氈骸皩氈?,你良心給狗吃了么?!你說,自你上次出門,又是大半年不著家邊,這才回來幾天,又開始打人了?!你說,你媳婦哪點對不起你?!吃粗把細,田里家里,老的小的,哪一處不是她在替你拾掇?!你娘死得早,這個家,要不是她給撐著,早就完了……你個不爭氣的不曉好歹的東西……”
“哼!拿錢來!不拿,就打!就打!爹,你那城里媳婦要生了!急等錢用,你老東西給王大麻家扛長活的工錢呢,快拿出來給兒使使!還有你家前屋后種煙葉的錢!還有地里打的糧食除了交租子,應該還剩了不少吧,可以推出去賣一部分啊,還有,蘭芝養(yǎng)的雞賣蛋錢,想來也肯定積攢不少了,快給我,給我了,我明天就滾回城里……”寶柱氣急敗壞道,想起上次回來要錢,蘭芝為了防著他,竟然把錢塞進一只銹鐵管,又把鐵管埋進雞圈的臭雞屎里!哼!想想就咕嘟嘟來氣!最后不還是被自己翻到了么?臭娘們,就是欠揍,不揍,能老實么?!
“寶柱,做事得摸摸自己良心!你說你自己不學好倒罷,怎么又在外頭禍害別的女人哩!天可憐見,家里哪有什么余錢哩!今年雨水多,到處發(fā)大水,你眼睛瞎了么?!看不到田里沒有什么收成么?!實話告訴你,除過給孫老爺家交過租子外,家里根本不剩幾斗糧食了!要不是你媳婦天天挑野菜捋樹葉和在里頭搭著吃,家里早斷了頓哩!人都沒吃的了,還雞……再說,以前就是收成好的時候,也吃不住你三天兩頭跑回來把什么都偷賣了去……”
望望破衣爛衫瘦骨伶仃氣急敗壞的老爹,寶柱眨巴眨巴幾下眼珠子,撓撓后腦瓢,一絲愧意爬上心頭,不由得訕訕地嘆口氣:“唉,爹,別怨兒子無義不孝,這次,事情真搞大了哦!那邊沒錢,搞不好,會出人命的!”
一時間,一家人都停了各自的動作,泥塑似的,靜默、無言,唯有破炕桌上煤油燈小小的火焰間或不懂事地跳動個一兩下子。
僵了一會兒,出奇地,突見寶柱滿臉放光,眼里躥出兩朵晶亮的火苗,神叨叨地走近當?shù)母?,還把自己的一只手掌擋住嘴巴,湊近當?shù)亩?,小聲嘀咕道:“爹,你們別拿我當癡子,告訴你們,盡管你們都鬼唧唧背著我悄聲說話,那天,我躺炕上還是聽到了,當時我根本沒醉死哩,那個小日本出五百大洋正在懸賞捉拿的共產(chǎn)黨受傷大干部不是藏在我們村寶華家那個地瓜窨子里么?!你們,敢說沒有么?!頭天晌午,寶華他媳婦來家里借白面,不就是給那人做面條補身子的么……五百大洋,哼!倒是滿可以夠我開銷不短時間的,又不用家里出一分錢的……”
“?。?!寶柱,你個挨千刀地!這種主意你竟然也敢打!也不怕天打五雷劈!爹一直知道你壞,但真不知道你能壞到這地步!你說,我們貧下中農(nóng)要不是共產(chǎn)黨來這里開展減租減息運動,大家伙能從大地主大富農(nóng)那里討到好處么?恐怕,早就餓死不少了哩!還有,現(xiàn)如今,狗日的不吃人飯的日本鬼子都跑到我們家門口來燒殺搶奪了,共產(chǎn)黨八路軍還不是為了幫咱們窮苦大眾趕走這些孬種王八蛋才受的傷么?!你說,咱們怎能昧著良心,恩將仇報,把大恩人大救星交出去送死哩?!寶柱,告訴你,這種話,不要說做,就是說,都不該說一個字的!趕緊打住,趕緊打住,當心老天爺劈了你……”寶柱爹兩眼噴著火,臉成豬肝色,著急八剌地抖索著沒牙的癟嘴巴嘶喊著,還不忘抓住兒子的兩只胳膊狠命地搖晃,好像經(jīng)由他這么一晃蕩,寶柱腦袋里的混賬想法就能一下子晃走了似的!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又不認識他!反正我就知道,沒大洋,我那邊要出人命的……爹,自打小你就該了解我的脾性,但凡我決定了的事,九頭??墒抢换氐摹鲀黑s早……嘿嘿……呃……”一陣酒勁上來,寶柱迷迷瞪瞪暈暈乎乎地,直犯困,就嘟嘟啷啷歪歪斜斜地向炕沿邊挪過去,臨倒下之前,陡然想起什么似的,猛轉(zhuǎn)身齜著大黃牙朝老爹嬉皮笑臉道:“嘿嘿,爹,莫事,兒子不慌,干這事,您兒子又不是頭一遭,您老人家還記得去年春上,掛在村公所門前那棵老柳樹上示眾的那顆八路軍的人頭么,呃~”寶柱轟地一聲倒下去……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起來。
???!寶柱爹和蘭芝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極其驚懼,極其痛苦,互相對望著,好像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后來,蘭芝就感到自己站不住了,軟塌塌地順著土墻根溜下去,一屁股癱坐在潮濕的泥地上。
恨啦!疼……寶柱爹老淚縱橫,悲憤至極……想我老耿家,祖祖輩輩,世代敦厚忠良,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出了這么一個不通人氣不吃人飯的東西了哩……他昏花的老眼悲哀地直勾勾地緊緊地盯著炕上這張胡子拉渣面黃肌瘦的臉,腦袋里不斷交織出兒子小時候胖嘟嘟粉嫩嫩的可愛小模樣來……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萬萬沒想到,好端端的一個孩子,怎么說變就變成這么一副魔鬼德性哩!魔鬼!魔鬼!他現(xiàn)在真的是魔鬼附身了啊!沒有一點點人性了,再也好不過來了!他這是又要去禍害咱們的大恩人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著,昏暗的屋子里,伴隨著寶柱時高時低香香甜甜的鼾聲,安靜得有些可怕,寶柱爹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直感到有無數(shù)顆血淋淋的人頭,飛沙似的,一顆接著一顆,朝自己的面門狠狠地砸過來……砸過來……他感覺直些透不過氣來,不由得用兩只枯瘦的大手胡亂地扒拉著衣領(lǐng),似乎這樣,能幫他解決掉一些難題似的。
又過了一會兒,寶柱爹爬滿淚水的瘦削的臉上現(xiàn)出與彼時不一樣的神色來,只見他面色堅毅,清朗,緩緩地走過去,摟過全兒,深陷的眼窩里此時除過悲愴,還迸射出兩道如炬的光來,深深地射向蘭芝,嘴里似乎在低低地喃喃地說著什么,蘭芝開始渾身不自主地哆嗦起來……她越哆嗦,越厲害……她不言,不語,無比痛苦地抱著腦袋,依舊癱坐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公爹的身影遲緩地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她,沒作過多的表示……
昏黃的煤油燈下,蘭芝斜靠在炕沿邊,流著淚,低著頭,仔仔細細端詳著炕頭這張干癟蠟黃的臉,寶柱依然地鼾聲如雷。爹快回來了吧?看著這個給了自己無數(shù)傷痛的男人,回想婚后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甜蜜鏡頭……唉~一日夫妻百日恩吶!蘭芝直感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正狠狠地向自己早已破爛不堪的心臟刺來……全兒似懂非懂,疑懼地緊緊地瑟縮在娘的懷里,他感到害怕極了!
她忽然急慌慌地一把推開兒子,猛地站起身子,彎下腰,兩手猛地攥緊那熟睡人的兩肩,使勁搖晃起來,連帶著小聲而急切地嚷嚷:“全他爹!全他爹!快醒醒,快醒醒……”
“死婆娘!找死啊……”寶柱迷迷糊糊微弩開兩只死魚眼。
“全他爹,可了不得哩,你快起來……爹找人……裝麻袋里……逃……”
“?。?!”男人猛地一下?lián)纹鹕碜幼似饋恚樕蠈憹M驚恐和疑懼!
繼而,幾絲悲哀,幾絲痛苦,幾絲落寞,交替著慢慢爬上他的面龐,只見他疲憊地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一個空洞洞的看不見的地方,好大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著:“由它去吧……唉……我也心累得不行了……”說完,兩眼一閉,又兀自轟地一聲頹然倒下,還不忘一把扯過一角被角,呼啦一下蓋過自己腦袋。
黑漆漆的天上,劃過幾道白慘慘的流星,黑漆漆的大河邊,各色秋蟲鳴響在不知何處的草叢里。有風穿過。蘆葦叢把自己的身影弄得晃晃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河對岸的莊稼地里,不時傳來幾聲小獸低低的怪叫聲。有魚,潑喇喇地躍出水面……假如你不仔細聽的話,根本聽不到“嘭”地一聲,似乎是什么重物栽進水里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