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燦先
1.考試錄取
那是1973年的上半年,我在家鄉(xiāng)的小學任民辦教師。忽一日,傳來一個好消息,大學要招生了!大學1966年停止招生,前幾年招了一些,人數(shù)不多。這次據(jù)說全國招13萬人,從有2年以上社會實踐經(jīng)驗的工人、農(nóng)民和解放軍戰(zhàn)士中招收大學新生。要求家庭出身好,本人表現(xiàn)優(yōu)秀,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程序是自愿報名,組織推薦,統(tǒng)一考試,高校錄取。我們公社的推薦名額是4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報名十分踴躍,我們公社一下報了30多人,可我不敢去。學校劉校長見我無動于衷,問我為什么不報名,我說我只有初中學歷,考不過別人,再說公社也不一定會推薦我。劉校長說:“先報名再說吧,公社領(lǐng)導對你印象比較好,不一定不推薦你;你原來讀書成績很好,有點名氣,這些年也經(jīng)??纯磿?,寫點東西,不一定考不過別人。你考上了讀大學,沒考上繼續(xù)當民辦教師,又不花多少本錢。”拗不過一片好心的劉校長,我誠惶誠恐地報了名。豈料,不久公布的推薦名單中居然有我。另外三位中的一位是兄弟大隊的民辦教師,條件比我強得多,南昌二中高中畢業(yè),后來又參了軍,入了黨,再退休回鄉(xiāng)當民辦教師。還有兩位是上海下放知青,跟我一樣的初中學歷。事后了解,我能在公社干部會上獲得通過,基本條件是家庭出身好,貧農(nóng)成分,親戚也都是貧農(nóng),連個下中農(nóng)都難找。主要是因為我當民辦教師的四年,每年都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學生參加全公社統(tǒng)一考試,成績名列第二,有點好影響。會上分管文教的彭宣委替我說了話,本大隊和兄弟大隊認得我的書記替我說了話,最后一把手譚書記也就拍了板。而我事前沒有給他們?nèi)魏我晃坏惯^一杯茶,事后也沒有給他們?nèi)魏我晃贿f過一支煙。
既然有了參加考試的資格,就得認真做點準備,爭取考好,否則,無法向關(guān)心我的各位領(lǐng)導交代,無法向全公社的人民群眾交代。可學校的課還得上,班還得管,只是家里的事就一概不管了??稍趺礈蕚淠??誰也不知道。大學多年不招生,高考早已停止,如今只聽說考語文數(shù)學,語文可能只考作文,數(shù)學則初中、高中的內(nèi)容都考。于是,我一邊按學校同事們幫我猜測的題目寫練習文章,一邊找來數(shù)學課本做數(shù)學題,也沒有什么計劃,準備到考試前就算結(jié)束。
終于到了考試的日期。前一天,我和那位同鄉(xiāng)從家里趕到縣城,領(lǐng)了準考證??紙鲈O在縣中教學大樓的二樓,據(jù)說全縣有130多人參加考試。第二天,考試開始,考場戒備森嚴,氣氛緊張,公安局的警察持槍守衛(wèi)。上午考語文,監(jiān)考老師宣布完考試紀律就發(fā)試卷。打開試卷,只有兩道作文題,在當時,此類題目不生僻。我選擇其中一道,認真構(gòu)思了一遍,列了個提綱,然后在草稿紙上寫起來,寫完做了些修改便仔細謄抄到作文紙上。時間到了,就把卷子交上去。下午考數(shù)學,打開試卷,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感覺有些題會做,有些題看不懂。我把會做的題做了,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不會做的只好留著。
考試結(jié)束,我回到學校繼續(xù)上課,學校放暑假,就和父母一起參加雙搶,同時等待高考錄取的消息。開始我不知道高考的分數(shù),后來聽說我考了兩個80多分:作文82分比較高,因為最高是85分;數(shù)學81分比較低,因為卷面總分是120分。突然有一天,《人民日報》登出了遼寧鐵嶺一考生寫在試卷背面的信,全國上下反響十分強烈,高考錄取變得撲朔迷離。有消息說全縣錄取了30多人,我被錄取了,可到學校開學了,還沒有得到通知,我在縣城無熟人,無從打聽,仍然去學校上課。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江西師范學院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信封上用標準的楷體字寫著我的姓名,里面的通知書寫的是中文系,這正是我填報的志愿。我的那位同鄉(xiāng)錄取在江西醫(yī)學院,兩位上海知青沒能錄取。
學校劉校長、同事和學生紛紛向我表示祝賀,我當時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第二天,我從家里帶了一套木匠工具(因為我曾跟隨父親學過木匠手藝),用了幾天時間,利用學校的木料,做了一套乒乓球桌留作紀念,爾后告別了親密無間的領(lǐng)導和同事,告別了活潑可愛的學生,結(jié)束了我的民辦教師生涯。
2.走進大學
走進江西師范學院報到,我才知道學校剛從井岡山搬回。此前,江西師院與江西教育學院以及江西大學的政教、中文、生物三個系合并成立井岡山大學,在井岡山下的拿山辦學,只招了兩批學員,便遷回南昌原地。江西師院此時只中文、數(shù)學、歷史、體育等系招生,全校共招359人,其中中文系100人,分2個班,我被編在1班。
來到報到處,見到了1班班主任,姓張,女性,2班班主任姓葉,男性,兩位都是前一屆畢業(yè)留校的,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對人十分熱情。辦完報到手續(xù),我被領(lǐng)到第2教學大樓的一間普通教室里,這是全班男生的寢室,擠擠挨挨擺滿了床。找到貼著我名字的床位,放下行李,感覺自己正式成為江西師范學院的一名學生了,我們的專用名稱是工農(nóng)兵學員。
到校園里走走,發(fā)現(xiàn)這所創(chuàng)辦于1940年的大學校舍陳舊,沒有新房,到處都有機器轟鳴聲。原來,江西師院遷往井岡山期間,南昌市竟有四五十家工廠乘虛而入占用了校舍,校園成了工業(yè)園。這些單位并沒有因為師院遷回而遷出,離第2教學大樓最近的是一家塑料廠,我走進車間,看完了塑料拖鞋的生產(chǎn)流程。
第三天,舉行全系新生開學典禮。系領(lǐng)導、教師、全系新生參加,系總支鄭書記等領(lǐng)導講話,歡迎我們?nèi)雽W,闡述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的重大意義,強調(diào)“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管大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并希望我們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不要“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
這時才知道,我們這100個學生,基本都是初中或高中的老三屆,讀過高中的不少,有的還是1966屆高中畢業(yè)生。大家都在社會上干過四五年,有的長達七八年。大多數(shù)同學來自農(nóng)村,有一批下放知青,一批民辦教師,還有一批退伍軍人,有的還是大隊干部、生產(chǎn)隊長,有的在部隊當過班長。少數(shù)同學來自工廠,有的帶薪上學。100人中有共產(chǎn)黨員40名,共青團員47人,學員政治素質(zhì)可見一斑。學員年齡相差比較大,最大的已30歲,最小的19歲。
學校不收我們一分錢,學費、住宿費、教材費全免,還給每人每月發(fā)13.5元菜票,另外,發(fā)男生37斤、女生33斤飯票。還有,按甲等每月4元、乙等每月3元、丙等每月2元發(fā)給生活補貼。我是乙等,每月3元。家里每個學期好不容易給我20元,這樣,我就可以專心讀書。如果全部自費,不僅我,大部分同學都讀不起。
3.讀書學習
簡短的入學教育結(jié)束,我們就正式上課了。
因為從當年春天開始,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對各行各業(yè)的秩序進行整頓,其中包括整頓高校的教學秩序。在這種形勢下,江西師范學院領(lǐng)導班子貫徹“以教為主”的方針,調(diào)整了中層干部和各系領(lǐng)導干部,將下放的教師調(diào)回,同時修訂了教學計劃,因而我們很幸運,一開始接受的就是正規(guī)的教學。
因為我們所學的專業(yè)叫漢語言文學,這個概念很寬泛,培養(yǎng)的是中學語文教師,什么都得懂一點,所以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當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古代文學、當代文學史、現(xiàn)代文學史、古代文學史、外國文學、外國文學史、文學理論、寫作等課程都得開設,政治和體育等公共課程當然也不可或缺。另外,根據(jù)當時的形勢,我們還開了毛澤東詩詞、魯迅著作、《紅樓夢》研究等課程。每周學時為45節(jié)(含每周3個晚自習),每周授課時間20余節(jié)?;旧鲜敲刻焐衔?節(jié)課,下午和晚上自習。每周僅星期日為休息日。
我們的教師都是原來江西師院、江西教育學院的教師,去了井大又回到師院,有的暑假才從下放的地方回來。我們?nèi)雽W時,只有我們這一批100個新生,沒有老生,學生少,班級少,第二年才增加兩個班。有的教師一個學期都排不到課,就全心在家編教材,寫講義,只要星期二下午到系里參加集中政治學習就行。教師充足,每位教師的教學則非常專業(yè),比如現(xiàn)代漢語課程,語音、漢字、詞匯、語法、修辭、邏輯分別由一位教師任教;再如古代文學,從先秦到清朝,每個朝代的文學由不同教師授課,四大名著,就是四位教師講授。
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感覺眼界大開,老師們知識淵博,講授生動,只恨自己腦笨手笨,不能把老師講的全部記下來。教語音的何老師語音純正標準,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普通話有無數(shù)錯誤;教古代漢語的余老師是江西省古漢語研究的權(quán)威,上課只帶幾支粉筆,沒有講義,卻講得有條不紊、具體細致;教散文寫作的汪老師循循善誘,讓我們對散文寫作不再苦惱;教《紅樓夢》研究的萬老師風趣幽默,讓我們對研讀《紅樓夢》產(chǎn)生濃厚興趣;教哲學的唐老師能將抽象的哲學原理講得深入淺出,讓我們聽得如癡如醉……
系里發(fā)給我們的教材太多是打印、刻印的,很少有鉛印的。政治運動認定過去的教材存在封資修的毒素,必須清理,老師們只好重編教材,系里有一群工作人員,每天都在打印、刻印教材。老師們經(jīng)常在課堂上給我們開書單,可城里的書店基本無書可買,學校圖書館的書經(jīng)過從南昌搬至井岡山,又從井岡山搬回南昌的反復折騰,遺失損毀不少。學校給予中文系的學生特殊照顧,可以借閱古今中外的名著和其他中文專業(yè)書。可因書少,只能先登記,再輪流借閱,好不容易借到了書便如饑似渴地閱讀。因為書在自己手上過了一次再回來的可能性很小,因而大量抄錄。我們組一位同學用一個多月的課余時間讀完《魯迅全集》20卷,摘錄了大量筆記;另一位同學居然抄完了王力主編的四大本《古代漢語》。
熬過嚴冬的人最知道紅太陽的溫暖。我們這些離開中學,種田、做工、當兵的人,本來對上大學已經(jīng)絕望,突然絕處逢生,老天爺把關(guān)閉的門打開了,讓我們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因而非常珍惜。不僅認真上課,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幾乎都用于讀書學習。那時候物質(zhì)匱乏,加之大多數(shù)同學囊中羞澀,上街也沒什么意思,買點日常生活用品,就在校門口的小商店里解決。我們的娛樂活動,就是有時周六晚上在禮堂看一場電影,大多是拍下來的樣板戲,看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都能把臺詞背下來。至于談戀愛,學校嚴格禁止,大家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一天夜晚,有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出現(xiàn)在學校操場上,被敏感的巡邏人員發(fā)現(xiàn),第二天全校通報,大家取笑男生所在寢室的同學夜晚沒有關(guān)好牛圈門,跑出牛去了。如此,大家心無旁騖,潛心讀書。我們專用的301教室,總有不少人讀書到晚上12點以后。
就我自身而言,一開學就感覺到與同學的差距。從系里大黑板報上同學們的詩文,從每次開會同學們的發(fā)言,從被寫作老師選中、翻印給大家做示范的作文,我發(fā)現(xiàn)有一批同學相當厲害,他們更像大學生,我必須奮起直追。因此,不僅認真聽好每節(jié)課,記好筆記,老師要求閱讀的書盡可能找來閱讀,而且不放過每一個訓練自己的機會。黑板報要稿,我不怕出丑,寫了交過去;系里開大會要發(fā)言,我也寫好發(fā)言稿大著膽子上臺去念一念。特別是多與老師接觸,以便得到他們的單獨指導。系里在安義縣印刷廠印一本魯迅著作輔導讀本,兩位老師去校對,把我也帶去了。江西省軍區(qū)政治部要求系里組織師生采訪老紅軍和赤衛(wèi)隊員,準備出兩本書,系里找了十幾個學生由老師率領(lǐng)去井岡山老區(qū)采訪,我算一個。教寫作的羅老師帶著我和另一個同學到了我的老家永新采訪。我在羅老師指導下采寫了兩篇,收入《井岡山赤衛(wèi)隊員》一書中,此書和另一本《老紅軍講傳統(tǒng)》都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盡管署名是“講述人”,但因為自己采寫的文章第一次由正規(guī)出版社出版,得到樣書時還是非常高興。系里創(chuàng)辦一本函授輔導刊物《語文函授》(后改稱《讀寫月報》公開出版發(fā)行一直延續(xù)至今),編輯老師讓我們幾位同學寫稿,我也寫了,都發(fā)了。系里函授組的老師要去縣里給函授學員做面授輔導,因人手不夠,找一些學生協(xié)助,我也湊個數(shù)。吳老師、茅老師帶著我和另一位同學去撫州講新聞寫作,分給我的任務是講通訊寫作。在學校時,老師指導我們備好了課,還做了試講,到了撫州后,從市內(nèi)開始,再到臨川、南城、南豐、黎川轉(zhuǎn)了一圈,每處講兩天,一人講半天?;蛟S因為我們兩個是學生,聽課的領(lǐng)導和函授學員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就在這樣的聽、讀、寫、講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有了明顯進步,對搞好學習充滿信心。
4.開門辦學
那時大學特別強調(diào)理論聯(lián)系實際,主要做法就是開門辦學,而文科要以社會為課堂,開門辦學更是一大特色。中文系對開門辦學高度重視,每學期一個月,系里領(lǐng)導、教師、學生一齊出動。好在那時假期短,暑假僅8月份一個月,寒假只有10天,平時每周上課6天,僅星期日休息一天。如果僅從時間上講,開門辦學對課堂教學的影響倒不算太大。
第一個學期開門辦學是上井岡山。時令已是深冬,學校用兩輛大巴將系領(lǐng)導、老師和我們兩個班的學生從南昌送到我的老家永新縣城。大巴回去了,只留下一輛解放牌卡車負責后勤服務。我們住在永新縣委黨校的教室里,把課桌拼起來當床用,被子是自己帶的。飯菜由學校安排的師傅負責烹制,學生輪流協(xié)助。
在永新縣城,我們參觀了湘贛革命紀念館和一批革命舊址,聽了老紅軍、老赤衛(wèi)隊員講述當年跟隨毛澤東鬧革命的故事。第三天離開縣城,像解放軍戰(zhàn)士一樣打好背包,背在背上,步行約20公里,到達龍源口,住在一所小學里。在那里參觀了龍源口大捷舊址,了解了龍源口大捷的史實,知道了這是紅軍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第一次重大勝利。2天后,我們又步行約30公里,到達三灣,參觀了“三灣改編”舊址,了解了“三灣改編”的過程,認識了“黨指揮槍”的偉大意義。幾天后,我們又步行到達寧岡茅坪,參觀了八角樓等革命舊址,還在老師指導下,認真學習了毛澤東在八角樓寫下的兩篇文章《中國的紅色政權(quán)為什么能夠存在》《井岡山的斗爭》。爾后,我們從茅坪一路攀登,登上了當年井岡山五大哨口之一—黃洋界,聽講解員講解了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英雄事跡,誦讀了毛澤東的壯麗詞作《西江月·井岡山》。最后,我們到達井岡山的中心—茨坪。在茨坪,我們參觀了井岡山革命博物館和一批革命舊址,在革命烈士紀念碑前舉行了隆重的紀念活動。從永新到井岡山,歷時一個月,大家對井岡山斗爭的歷史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對井岡山道路有了一定認識,對井岡山的革命傳統(tǒng)有了真切感受。寫作老師指導我們把見聞和感受寫了下來。大家邊學邊做,從永新縣城到井岡山茨坪,這一百多公里都是背著背包走過來的。系里規(guī)定,實在走不動的,可坐負責后勤服務的卡車??梢粋€月下來,除了學校安排的后勤師傅,從系領(lǐng)導、教師到學生,包括女教師、女學生,無一人坐過這輛卡車。在井岡山的活動全部結(jié)束后,學校大巴開到茨坪,將我們接回南昌。
第二個學期,因開了魯迅作品專題課程,待老師講過魯迅的生平和部分作品后,系里組織我們?nèi)チ苏憬B興。在魯迅的故鄉(xiāng),我們參觀了魯迅故居、魯迅紀念館,去了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還訪問了當?shù)剜l(xiāng)村。此行讓我們對魯迅的家庭背景、生平事跡有了更多了解,對魯迅作品內(nèi)涵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對魯迅在黑暗的年代,以筆作武器,與反動勢力英勇斗爭的精神更為欽敬。
為了讓我們了解一下工廠的情況,第三學期我們?nèi)チ藫嶂菝藜徔棌S,跟工人們一起上班。在機器轟鳴的車間,工人們整日來回奔跑,特別是前紡等車間,整日塵灰漫揚,人都辨不清楚;而在細紗等車間,為了紗線不斷,必須一直保持恒溫,濕度較大,影響人體關(guān)節(jié),大家由此知道紡織工人的辛苦。我們陪著工人師傅一起上通宵夜班,但只能做一些搬搬運運的簡單事情,技術(shù)性的活我們干不了。比如我在細紗車間,紡織機上的線斷了,怎么也接不上,而心靈手巧的女工師傅一下就接好了。應該說,我們這一個月的工人當?shù)帽容^輕松。
學校從部隊手里把白馬山農(nóng)場接管回來了,于是第四個學期學校安排我們?nèi)マr(nóng)場勞動。農(nóng)場在南昌市郊新建縣石埠公社,學校有車去,可不許坐。我們有幾位老師是師院畢業(yè)留校任教的,他們說:“你們現(xiàn)在只是背個背包,當年我們還從學校挑大糞過去呢!”言下之意,我們沒有他們當年辛苦。
學校農(nóng)場距石埠街10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農(nóng)場的宿舍常年失修,破舊不堪,我們解開背包,就在這里住下來。農(nóng)場有幾間廚房,學校安排了兩位工人師傅主廚,學生則輪流協(xié)助買米、買菜、洗菜、切菜。雖然飯菜簡單,但新鮮、衛(wèi)生,而且管飽,大家都很滿意。有一次,我們一群同學逮住一條蛇,便剝了皮煮湯喝,這是難得的美味佳肴,可人多湯少,喝完了添水又煮,最后等于白開水,但大家喝得津津有味。
農(nóng)場有水田200余畝,還有大片旱地。正值春耕時節(jié),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犁耙田、插秧,還有種花生、插紅薯。大家都跟泥土打過多年交道,這些農(nóng)活都不在話下,于是又當起了農(nóng)民。天氣逐漸變熱,每天滿身是汗,洗澡成了大事,好在那個季節(jié)雨多,下雨的時候,我們就站在屋檐下“淋浴”。春耕春種結(jié)束,我們的勞動任務完成,望著長勢正旺的禾苗、嫩綠可愛的花生苗、自由伸展的紅薯藤,田野山坡一片新綠,大家的臉上洋溢著愉快的笑容。
第五個學期,系里以教育實習取代了開門辦學。第六個學期,因為臨近畢業(yè),開門辦學未再進行。
5.教育實習
教育實習是師范生的必修課,我們的教育實習全部安排在廬山腳下的星子縣,我和組里一位同學被安排到溫泉公社的東山學校。
學校條件簡陋,兩棟土磚房建在田野中間。這所學校是小學加個初中班組成的,我們就在初中班實習。學校的李校長、教導處的張主任和老師們對我們非常熱情。初中班的原班主任把這個班的管理和他任教的語文課全部交給我們,我們也樂意接受。當然他也沒有偷懶,和我們一起,一天到晚都在班上轉(zhuǎn),我們上語文課他每節(jié)必聽,課后都會提出意見。全班三十幾個孩子,全是學校附近村里的,淳樸得很,沒有調(diào)皮搗蛋的,對我們非常友好,對我們的工作積極配合。只是語文基礎(chǔ)普遍較差,雖然認真聽課,但還會有練習題不會做,作文更是寫不出多少內(nèi)容。我們知道著急沒有用,因此教得比較耐心。原任課教師和學生對我們的教學表示高興。學校領(lǐng)導和別的老師聽過課后給予了充分肯定。
星子縣是全國“農(nóng)業(yè)學大寨”先進縣,“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冬季大搞田園化建設,將原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圓不圓方不方的田塊全部整成平坦的方塊,將原來彎彎曲曲的田埂全部整得筆直。社員群眾全部上工地,每天從早干到晚,夜晚在田野里接通了電燈,一直干到九點。我們帶領(lǐng)初中班學生也停了一段時間課,加入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我們被賦予一項特殊任務,就是在田野旁邊的山坡上用石頭砌筑“農(nóng)業(yè)學大寨”五個大字,讓田野中間公路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大隊派人把山坡上的樹砍了,整出一塊寬闊的斜坡,我們先用石灰在上面畫出“農(nóng)業(yè)學大寨”五個大字,每個字長寬各七八米,字的筆畫大約寬0.5米,然后和學生一起從遠處抬來大石塊,由泥工師傅按筆畫砌筑大約一米高的石墻,就像建房打基腳。農(nóng)村的小孩勞動慣了,抬石頭不叫苦不叫累。但后來大隊干部發(fā)現(xiàn)這些十三四歲的孩子畢竟能力有限,泥工師傅常常停工待料,這樣不知道要多少時間才能完工。于是派了一批強壯勞力來接替,學生還是回校上課。過了一段時間,那五個大字終于砌筑好了,泥工師傅在上面粉了一層石灰。這樣,從公路上看過去分外醒目,大隊和公社的領(lǐng)導都很滿意。
學校附近的風景名勝不少,游覽風景是我們假日的主要活動,我們?nèi)チ唆酥?,?jù)傳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曾經(jīng)隱居此處,修身養(yǎng)性。我們?nèi)チ诵惴?,在山澗戲水,站到旁邊的山頭上,“遙看瀑布掛前川”,領(lǐng)略“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宏偉氣勢。我們和幾位在別的學校實習的同學一起,充當了一回英雄好漢,從好漢坡登上廬山,在山上住了一晚,在各處景點游覽一遍,見識了廬山的真實面目,飽覽了廬山的壯麗風光。
快放寒假了,我們在學校上了匯報課,寫了實習總結(jié),學校給了我們很好的評價。實習任務完成了,我們向?qū)W校領(lǐng)導、老師和同學們告別,向他們表示感謝,和大家一起照了合影,然后在大家的簇擁下登上了師院的校車。
6.政治運動
三年大學始終伴隨著政治運動,作為學生,不可能不參與。如果刻意回避,會被認為不關(guān)心政治,這在政治掛帥的大環(huán)境下,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后果難以承受。聲勢最大的政治運動是“批林批孔”。記得當時有個文件,將林彪的言論與孔子的言論加以對照,認定二者如出一轍,因此林彪就是當代的孔子,而孔子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儒家的思想理論是為沒落的奴隸主階級服務的,是用來愚弄勞動人民的。法家的思想理論才代表社會前進的方向,代表勞動人民的利益。中國奴隸社會、封建社會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斗爭集中表現(xiàn)為儒法斗爭。報紙上經(jīng)??谴髩K文章,對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做出評價,誰是儒家,誰是法家,比如:秦始皇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焚書坑儒;漢武帝是儒家的代表人物,因為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我們把報紙上披露的儒家人物和法家人物分別記下來,以免搞混了。系里布置我們寫批判文章的時候,我們則根據(jù)報紙上那些文章的意思敷衍成篇,因為我們對中國歷史上的儒法斗爭不夠了解,更談不上自己的見解,當然也不允許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只能人云亦云,鸚鵡學舌,反正這些人都已作古,任由你們怎么說,他們都無法辯解。
事情如果只是停留在這個層面,或許只能叫走過場,對學校的教育教學秩序沒有大的影響,也不會傷害什么人,問題是有些人不愿意如此,他們要聯(lián)系實際,將運動引向深入。所謂聯(lián)系實際,就是把矛頭對準各級領(lǐng)導干部,層層尋找代理人。江西省有些人認定當時的省領(lǐng)導是林彪、孔老二在江西的代理人,應該批倒批臭。師院開始是批判孔子“克己復禮”的目的是復辟倒退,批判林彪叛黨叛國的罪行。后來,一些人要聯(lián)系學校實際,將運動引向深入,主持學校工作的這些領(lǐng)導就成了林彪、孔老二在江西師院的代理人。于是,1973年的教育教學秩序整頓是“復辟回潮”,修訂教學計劃增加科學文化知識的教學是“智育第一”,是對工農(nóng)兵學員的“管卡壓”,調(diào)動教師工作積極性是向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投降,如此等等。
那些人覺得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鬧沒有聲勢,產(chǎn)生不了轟動效應,也想煽動學生參與其中,理由是工農(nóng)兵學員肩負著上大學、管大學、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的神圣使命,不是帶著紅口袋來裝知識的。但是,目睹過“文革”混亂局面的工農(nóng)兵學員對這樣的運動已經(jīng)由厭倦、厭煩到厭惡,沒有興趣。除了批判孔子、林彪這些過世的人,不愿批判在世的人,都希望安安靜靜學點知識,因而普遍不去參與。
這種斗爭影響了學校正常的教育教學秩序,影響了教師的工作積極性。最為難的是講授古典文學的老師,本來他們編了一套《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作為教材,還是鉛印的,上冊都已經(jīng)講完,“批林批孔”運動一來,有人說這套書有尊儒反法傾向,應該批判,系領(lǐng)導只好沉著應對。睿智的系總支鄭書記知道這事得有所表示,不能怠慢,便組織大家分析批判,寫批判文章,開批判會。我也寫了一篇,還在會上發(fā)了言,但大家都是對事不對人,一致認定,書是運動前編的,認識是過去的認識,不應過多指責,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
1974年10月,鄧小平再次主持中央工作,開展對各方面工作的全面整頓,師院“批林批孔”時鬧事的人不鬧事了,學校的教育教學秩序恢復到了1973年整頓時的良好局面。到1975年底,又來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學校的秩序又不穩(wěn)定了,只是那時我們都在星子縣實習,游離于運動之外了。
7.畢業(yè)離校
1976年7月,我們完成三年的學業(yè),面臨畢業(yè)分配。
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1月份周恩來總理逝世,全國人民無限悲痛,清明時就出現(xiàn)了“天安門事件”。7月份朱德委員長逝世,人們的心頭又多了一份悲傷??膳嚒ⅰ胺磽粲覂A翻案風”還在繼續(xù)。我們明顯感覺到,國家的局勢動蕩不安,這種動蕩波及基層,到處停電停水,停工停產(chǎn),南昌亦不能幸免,占用學校房子而沒有搬出的工廠因停電而停產(chǎn),工人師傅們坐在廠區(qū)的大路上玩撲克,街上商店的柜子里空空如也,售貨員伏在柜臺上打瞌睡。
我們本應在7月底搞好畢業(yè)分配離開學校,可7月份過去了,學校遲遲得不到上級的通知,我們都無所事事??磿褯]了心思,只是整日閑逛,又不敢離開學校。七八月份的南昌,“火爐”燒得正旺,熱得實在難熬,幾個同學相約,下到禮堂旁邊的水塘里聊天,盡管塘水不潔,可也顧不了那么多。早上起床沒有水刷牙洗臉,提個鐵桶從校內(nèi)尋到街上,再沿著鐵路尋到火車站的站臺上,發(fā)現(xiàn)一處有水,見沒人注意,趕緊裝了水就走。
去老師們家里坐坐,感謝他們對我的教育培養(yǎng)。我說:“讀了三年大學,好像沒有學到多少東西。”老師說:“你們同學都很刻苦,進步都很大。你也不錯,發(fā)表文章比較多,還是學生干部,又在本屆學生中第一批入黨。”老師還說:“越學越覺知識少,其實,我們老師只不過是給大家引個路,但路還得自己走。讀了大學,以后在工作中遇到問題,知道怎么去尋找解決的辦法。即使再讀三年,也不可能把這輩子要用的知識全部學好?!?/p>
當然大家最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去向。按照當時的政策,我們是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系里早就對我們進行了畢業(yè)分配教育,口號是:到農(nóng)村去,到廠礦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家紛紛表態(tài),堅決服從組織分配,決不用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的知識向黨和人民計價還價。有四位同學主動申請,到條件最艱苦的西藏去工作,一位同學主動申請回鄉(xiāng)繼續(xù)當農(nóng)民,五位同學的申請立即得到上級的批準,同學們紛紛贊揚他們越是艱苦越向前的精神。
等到了8月下旬,分配方案終于下來了,除了去西藏的同學,少數(shù)同學留在南昌,大多數(shù)同學回到原地區(qū),再由地區(qū)二次分配到縣市。我們吉安地區(qū)的八位同學,先到吉安報到,爾后全部回到自己縣里,我則回到了永新。
8.四十年后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從我們跨進大學校門到今天,四十多年過去了。2016年5月底,我們兩個班的同學回到母校,舉行畢業(yè)40周年聚會。大家回顧今生,感慨良多。我們是不幸的,在我們認認真真讀書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政治運動迫使我們中斷了學業(yè),或回鄉(xiāng),或下放,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我們又是幸運的,在許多人想上大學而沒能上大學的情況下,我們走進了大學校門,有了工農(nóng)兵學員這個當年榮耀的身份。
我們在毛澤東主席逝世的時候,含著淚水正式走上工作崗位。不久,“動亂”結(jié)束,我們和全國人民一樣歡欣鼓舞。一年后,高考恢復,從有實踐經(jīng)驗的工農(nóng)兵中招收大學生的政策宣告結(jié)束,“工農(nóng)兵學員”從此成為歷史名詞,其學歷有了一個專用名詞“大學普通班”。由于水平參差不齊,工農(nóng)兵學員遭遇尷尬,受人歧視,甚至使用受到限制。
工農(nóng)兵學員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是一種不由個人意愿左右的客觀事實。如果不是政治運動,這批人不在中學時中斷學業(yè)而是一直讀下去,相當多的人應該可以走進大學校門。如果這些人沒當工農(nóng)兵學員而到恢復高考后參加高考,多數(shù)人也可以考取。而這些人在成為工農(nóng)兵學員之前那段或種田或做工或當兵的經(jīng)歷,給了他們較為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一定的工作生產(chǎn)能力,特別是吃苦耐勞、頑強不屈的精神,這是他們獨特的優(yōu)勢。加之他們走出大學校門后通過各種方式繼續(xù)學習,提升自己的知識水平,所以他們在工作中往往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他們中有一批人特別優(yōu)秀,成就卓著,令人欽佩。比如我們班的郭敬喜,1976年畢業(yè)時自愿報名去了西藏,面對高寒缺氧、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飲食不習慣等重重困難,憑著一股頑強的精神,戰(zhàn)勝困難、站穩(wěn)腳跟,從區(qū)公所文書到日喀則地委宣傳部副部長,連續(xù)工作22年,直到1998年離開,贏得了當?shù)厝嗣袢罕姷母叨荣潛P,獲得縣、地獎勵無數(shù),還被評為西藏自治區(qū)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與他同去西藏的吳雨初,從海拔4500多米的那曲地區(qū)嘉黎縣無人區(qū)邊沿的麥迪卡鄉(xiāng)文書到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連續(xù)工作16年,1992年離藏到北京,曾任北京市委副秘書長,北京出版集團黨委書記兼董事長。2011年年近六旬的他,辭去在北京的工作,回到西藏,克服無數(shù)困難,創(chuàng)建國家級專題博物館—西藏牦牛博物館,就因為千百年來,牦牛與高原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并且深刻地影響了藏民族的精神性格。而牦牛憨厚、忠勇、悲憫、盡命的品性在他的身上也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人民日報》曾發(fā)通訊宣傳其事跡。
我們兩個班的同學都很爭氣,走出大學校門以后,不忘“人民送我上學,我上大學為人民”的初心,以黨和人民賦予的知識回報黨和人民,并注重提升自己的知識水平和學歷層次,以便更好地服務于人民。大家在不同的崗位上艱苦奮斗,頑強拼搏,取得了驕人的業(yè)績,給黨和人民交上了滿意的答卷。
根據(jù)粗略統(tǒng)計,在我們的100人中,有教授4人,副教授(或相當于副教授)6人,中學高級教師30人;有省級干部1人,廳級干部7人,處級干部24人,科級干部25人。同學中不乏育人有方、成果出色的教育名師,不乏政績卓著、口碑良好的領(lǐng)導干部,不乏造詣頗深、佳作迭出的詩人、作家、書法家、攝影家、陶瓷工藝大師。
在同學中,我只能算一般,畢業(yè)后在一所中等師范學校工作,從團委到行政再到黨委,一共28年。后來進入一所大學,先在一個學院負責學生工作和教學工作,后在另一個學院負責黨委工作,前后共8年,直到退休?;仡櫞髮W畢業(yè)后30多年的工作,沒有輝煌業(yè)績,沒有榮譽光環(huán),只是為教育事業(yè)做了一些應該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