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春媛
摘 要: 清詞在《花間》、兩宋詞的軌跡上有所變化和突破,詞所表現的領域逐漸加深。文人對詞集的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士人在世變中的心態(tài)變化。本文以《樂府補題》為例,從陳維崧與朱彝尊所寫序文的不同,分析清詞之接受與世變、士人心態(tài)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 清詞之接受 士人心態(tài) 樂府補題
一、清詞中蘊含的士人心態(tài)
張惠言曾說,詞之要眇宜修,能言詩所不能言。詞延續(xù)《花間》的傳統,具有獨特之處。在那些歌舞宴樂的小詞中,把一個人最基本的心性表現出來了。它之所以能言詩所不能言,就是因為蘊藉著一種“雙重性別”和“雙重語境”。詞人用歌女的口吻填詞,用女性的語言描寫女性的形象和情思,就形成“雙重性別”。身經大時代的戰(zhàn)亂流離,又讓詞人在小詞中無意識地表現出內心深處最幽微的、最隱約的東西。在表現方法上,詞中常常蘊含著深沉、婉轉的意思,如詠物詞,常常借助引用名物隱含歷史。
在這一方面,清詞是一個典型,它被認為是詞“中興”階段。清詞的整個軌跡,并沒有獨出異軍,另立旗幟,它與晚唐、兩宋詞的演化軌跡相符,并遵循這一軌跡有所變化與突破。嚴迪昌說:“事實上,詞興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又重振于清,究其大要恰好是詞人抒情功能起落消長的同步歷程?!备爬ǘ裕逶~的發(fā)展歷程不僅反映了社會政治的演變興衰,還清晰地勾勒出了士人心態(tài)的群體像,從清詞的抒寫中可以窺視社會現實的種種變遷及知識分子的心靈悸動。因此,在清代,詞這一文體已不只是淺斟低唱,傳播于酒肆旗風的“艷科”,而能夠折射出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
二、《樂府補題》的接受與士人心態(tài)變化
陽羨派和浙西派是清代兩個重要流派,雖然他們的詞學思想不同,一個被人稱為敢于“拈大題目,出大意義”,主張崇“意”主“情”;一個以“醇雅”著稱,但他們各自的領袖都為《樂府補題》寫過序?!稑犯a題》是南宋末年著名的詠物詞集。詠物詞從南宋開始興盛,到宋末有了長足發(fā)展,先后有姜夔、張炎、王沂孫的作品成為傳世經典,隨后成就了《樂府補題》這部集大成之作。詠物詞這一詞類非常能夠體現詞要眇宜修的特點,詞人把所要表達的內心情感蘊藉在所詠之物中,委婉地表現出來。它之所以能在宋末興盛有其歷史原因?!稑犯a題》這一詞集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南宋末年山河破碎、家國淪亡的時代中詞人心靈的震顫哀痛,它以隱曲之筆,托物寄興,物我皆化,把詠物詞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它在沉寂了四百年之后,被浙西詞壇盟主朱彝尊借著應征的機會,帶到京城廣為傳播,和浙西派的主旨一起,牽起了一陣詠物詞風。在京城各家詞人聚集觀賞詞集時,陽羨派的領袖陳維崧與《樂府補題》的重要倡導者朱彝尊表現出來的態(tài)度卻不盡相同。
陳維崧在《樂府補題序》中曾對這部“趙宋遺民作”的詞集有過具體評述。他說:“飄零孰恤?自放于酒旗歌扇之間;惆悵疇依?相逢于僧寺倡樓之際,盤中燭,間有狂言;帳底香蕉,時而瀾語。援微詞而通志,倚小令以成聲。此則飛卿麗句,不過開元宮女之閑談;至于崇怍新編,大都才老夢華之軼事也?!币躁惥S崧為代表的陽羨派認為詞能承擔起“存經有史”的使命?!罢l能郁郁,長束縛于七言四韻之間;對此茫茫,姑放浪于減字偷聲之下”。即在抒發(fā)情志,尤其是表現復雜深沉的歷史感方面,詞提供了比近體詩更適宜的條件。究其原因,地處太湖西側、江浙接壤的宜興,不僅人文薈萃,還是政治最敏感的地區(qū)。在明末,東林、復社的不少骨干都是宜興人,在甲申、乙酉之變中,殉難人數多得超乎了尋常。在彌漫著戰(zhàn)亂陰霾的宜興,各家族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沉痛的,這個地方對清政府產生了強烈的離異情緒和抗拒心理也是顯而易見的。各種復雜的情感使他們聚集在一起,同聲以求,同病相憐,進而醞釀成一曲悲慨、疏放、跌宕的“商音”。他們在感慨故國之思時,常常較多地聯系個人的今昔悲歡,較為隱晦,點到為止。歷史上,徐謂文作《鐘山梅花圖》,陽羨詞人群起題畫一事,實質上是借題詠而進行的一次群體性憑吊故國活動,與《樂府補題》的題旨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中陳維崧的《沁園春·題徐謂文〈鐘山梅花圖〉,同云臣、南耕、京少賦》:“十萬瓊枝,矯若銀虬,翩如玉鯨。正困不勝煙,香浮南內;嬌偏怯雨,影落西清。夾岸亭臺,接天歌板,十四樓中樂太平。誰爭賞?有珠珰貴戚,玉佩公卿。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頭月自明。嘆一夜啼鳥,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閑話,江海余生?!奔耐辛松n涼的情韻,將人生的悲涼、世事的滄桑都生發(fā)了出來。也就是后人評價的“迦陵的詞,方能既非‘唐音,也不是‘宋調,而成就其為‘元明而后的‘開疆辟遠的清人詞”。因為特殊的時代背景,具有了與前代詞不同的風貌。
然而到了康乾盛世,統治重心逐漸轉向思想精神領域,以首開“博學宏詞科”為信號,全面推行以文化整肅為中心的禁錮政策。“盛世”開創(chuàng)之始最明顯的社會效應之一,是廣大士人的政治心態(tài)發(fā)生了普遍的順應性變化,很多士人雖仍支撐“不事二姓”的最后防線,但已不再反對自己的子嗣出任。對于同一部《樂府補題》,朱彝尊這位同是清代詞壇影響很大的宗師,卻有不同的反應。比起陳維崧的長序,朱彝尊寫的序只有274字,他在《曝書亭集》卷36《樂府補題序》中提到:“誦其詞可以觀志意所存,雖有山林友朋之娛,而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其騷人《橘頌》之遺音乎?”上面的評價言簡意賅,措辭謹慎之極。“《橘頌》之遺音”,只是著眼于體物的高格,與陳維崧的評論相差甚遠,也與《樂府補題》反映山河破碎、家國淪亡,表現詞人心靈震撼哀痛的主題相差甚遠。深層的契機,無不源自所處的特定時代的社會政治文化背景。有人說,藝術傾向與審美情趣的變化,總是直接或間接地授命于時代的要求。究其原因,可概括為社會背景的轉變對士人心態(tài)的影響。
朱彝尊所處的時代時值“鴻博”科舉行之時?!傍櫜敝频呐e行,是康熙盛世呈現的信號,也是清朝政權進入全盛時期的轉折標志。它一方面利用封建知識分子對科舉仕途的習慣心理,另一方面毫無顧忌地揮動高壓的政權,以威劫就范。再從士人心態(tài)方面看,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化了山河變異帶來的創(chuàng)傷,在清朝政府恩威兼施、剛柔并濟的手段下,知識分子逐漸開始了仕途追求,開始了努力擔當帝王師的根深蒂固的傳統理想??梢哉f,朱彝尊就是這樣具備了天時、地利、人和的不二人選??滴跏四辍傍櫜钡钤?,朱彝尊以“名布衣”稱旨,從此結束“短衣塵垢,棲棲雨雪之間”窮困潦倒的生活,得到康熙皇帝的倚重。同時這時的詞壇迎合了時代特征,急需一個應時而生的領袖式人物主持,開創(chuàng)一代詞風,宣揚盛世氣象。他所推崇的“醇雅”,即以詞論的形式宣誓了順臣的窘困。浙西詞派順應了盛世,盛世選擇了浙西詞派,二者的微妙聯系使浙西詞派在百年詞壇中始終處于中心位置。朱彝尊從江南的藏書人家里發(fā)掘出《樂府補題》,并把《樂府補題》帶到京師,引起轟動。朱彝尊本人雖認識到南宋詠物詞的好處,但失去了寫南宋那種亡國的悲慨的立場,所以寫不出像《樂府補題》那樣有深沉悲慨意蘊的詞。
三、影響文學接受的歷史因素
《樂府補題》在清初的復出之所以引起了軒然大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究其原因:一是清初的政治背景與《補題》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相似,清初的文人亦與《補題》之創(chuàng)作者有同病相憐之感;二是康熙中期的社會背景中,浙西詞人不僅欣賞《樂府補題》的形式,追求博物征事,還感慨于《補題》那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的象征意義。加之康熙年間編纂的《古今圖書集成》和《歷代詩馀》、乾隆年間厲鶚箋釋的《絕妙好詞》及張思巖《詞林紀事》對《樂府補題》的不斷選錄或評說,使《樂府補題》的影響經久不衰。它的重新問世不僅影響了清初一代的詞風,更影響了清初一代詞人。
然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這股潮流之中,由于詞人、流派所處的時代不同,他們產生了不同的立場和心態(tài),因此在評述同一部詞集中有了不同的聲音。清初的詞人,如陳維崧為首的陽羨派,能夠與《樂府補題》的作品有強烈的共鳴,浙西派不僅僅是朱彝尊,他們不是不能讀出《樂府補題》里的“離騷”之意,而是所處的時代讓他們解讀為“騷人《橘頌》之遺音”,把欣賞的重心放在《樂府補題》的形式上,追求“醇雅”的詞學主張與見解,以融入這個時代。陳寅恪先生所采取的“以詩證史”的研究手法,在清代這個詞學發(fā)展的中興時代,在清人之詞已在整體意義上發(fā)展成為與“詩”完全并立的抒情之體時,同樣可以運用于詞的研究。將士人心態(tài)與世變之關系的研究納入詞的研究之中,不僅能看清清詞按照《花間》、兩宋的詞的軌跡而演化,更能意識到它遵循著這一軌跡有所變化與突破,看到清人對于詞的美感有一種反思的認知和一種可貴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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