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貴
秘書老白的生活曾經(jīng)讓我非常羨慕,在我們礦業(yè)集團,只有他上班時間來去自由,有時不修邊幅,蓬松著一頭亂發(fā)開著褲子拉鏈就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臉不洗牙未刷,張口一股隔夜的酸臭味讓人無處可逃,有時一兩天也見不到他的影子。如果寫一些重要材料時,可以住到招待所里,飯菜叫到屋里,吃喝拉撒不出門。玩筆桿子的嘛,熬夜是很正常的事,生活難免不規(guī)律。據(jù)老白講:好稿子都是熬夜熬出來的。
還有一件事比較讓我羨慕,老白寫出的稿子一遍就過。我剛來時間不長,主要寫一些月度總結、領導講話之類的小材料??傻搅朔止苤魅文抢?,勾勾劃劃,圈圈點點,每頁紙都變成了大花臉,三遍五遍過不了關。
我請教老白。老白訛了我一頓飯。半斤白酒下肚,他神神密密地告訴我,做秘書寫文章,要懂得“留尾”。聽說過“留白”,可沒聽說過“留尾”。老白抽一口煙,得意地哈哈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吧?一仰脖“吱溜”喝干了杯中酒。我趕緊倒上。他裝模作樣地捋了把光禿禿的下巴,搖頭晃腦地告訴我,這寫文章,你不能把事都寫透了,寫精了,你要給領導留出修改的空間,要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寫上一些廢話、空話。你把稿子寫得天衣無縫,領導的水平哪里去了?
果然,再寫文章時,我故意露些馬腳。主任只在上面砍去那些“尾巴”。我的文章開始出徒了。
有一次,市宣傳部安排給礦業(yè)集團一項任務,作為安全生產(chǎn)典型,寫一篇長篇報道,發(fā)表在《中國煤炭報》上。這可是一件大事,關系到各級領導的臉面,更關系到一個秘書的臉面。這樣的好事自然輪不到我頭上。老白再一次住進了招待所,再一次過起了吃喝拉撒不出屋的生活。沒白沒黑地熬了幾宿,眼睛像得了紅眼病。可發(fā)表在報紙上時,署名卻是主任的名字。
那一年年終,主任被評為集團先進工作者。
一年后,主任被提拔為副總經(jīng)理。老白順理成章,坐上了主任的位置。
我寫了幾年,仍然在文章里露些“馬尾”,老白照樣用紅筆勾勾劃劃。終于又趕上一次露臉的機會,我故意把主任的名字放在前面,我的名字放在后面??蓤蠹埖禽d出來,我傻眼了:上面只署名“白xx”。
茉莉美人兒
女愁哭男愁唱。
“我低頭,向前走,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溝,不見我的童年……”
高一腳低一腳,礦燈把長長的影子搖晃得支離破碎,每天穿過黑咕隆咚的巷道,心里就像扔進了一塊石頭,蕩起圈圈漣漪,莫名地酸楚涌在鼻腔,忍不住就扯開喉嚨唱兩句。
狼嚎般的聲音在空曠的巷道里回蕩。
以前我在采煤隊挖煤,一次意外塌方,把腿砸傷了,現(xiàn)在只能到井下送飯,上午一趟,夜里十二點一趟,也算井下作業(yè),工資待遇和以前一樣。食堂的胖子嫉恨地對我說:“你小子有福哩,咱倆一樣混日頭,可你工作不累,拿著下井補助,夜班補助,工資加起來比老子高一倍?!?/p>
我瞪他一眼,拍拍傷殘的腿,要不咱倆換換?他不說話了。
肩上的擔子并不輕松,一頭是水,一頭是飯。從井上到井下作業(yè)面,要走兩個多小時,兄弟們啥點吃飯全是我說了算。他們一個個像非洲人,呲著兩排白牙跟我開玩笑:“你小子不是雪中送炭,是炭中送飯。別誤了點啊,回頭讓你鉆鉆班長媳婦的被窩?!卑嚅L媳婦是城里人,長得漂亮。我腿傷成這樣,二十七八歲了還打著光棍。班長也大方:“行行行,給你嫂子暖熱了被窩,賞你兩個饃饃吃。”大伙兒一塊哈哈大笑,在礦燈昏黃的照耀下,一雙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閃發(fā)亮。
這天剛走一半的路程,突然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轉著腦袋尋找了一圈兒,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東西。在這幾十米的井下,除了水流的聲音,按說不會有別的聲音。我又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陣子,沒錯,是有動靜。這里難道還生活著別的動物?我躡手躡腳地尋著聲音找過去。天吶,在一排枕木底下,居然趴著一只老鼠。它正在啃著木屑,每啃一點兒,都會甩著小腦袋丟出去,然后再啃。它身上的毛發(fā)沾滿了煤屑,一綹綹地打著結,像落魄的乞丐,全身沒有光澤,只露出小小的一部分眼白。在礦燈地照射下,它驚恐地抬起頭,但沒有逃跑,警惕地咕嚕著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看著我。我沖它扮了個鬼臉,打了聲招呼:“你好啊,老伙計。”它對突然外來地侵犯很是惱火,發(fā)出憤怒的“吱吱”叫聲,一點都沒有怕我的意思。我高興壞了,沖它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它抬起前爪,洗臉似的抹了下嘴巴,搖搖尾巴,跳到枕木上去了。我突然想起來,忙從袋子里拿出一個肉火燒,撕了一塊扔給它。它經(jīng)不住肉香地誘惑,往前走兩步,用爪子試探著往前勾了勾。看我沒有傷害它的意思,這才放心地吃起來。它吃得很快,不時抬起頭看看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兩只腮幫子搗得滿滿的,像個老人,上下左右嚅動著。等它吃完,我又扔過去一塊,它很快又吃完。我把剩下的半塊捏在手里,往前伸了伸,它抖動著胡須看看我,走兩步,退回去,再走兩步,又退回去。我沖它友好地笑笑。它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心地過來,縮著前爪抬起身子,啃著我手里香噴噴的火燒,掉下一點兒碎屑,先舔起來,再啃。眼看快吃完了,我才把剩下的全扔給它。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大伙兒,大家高興壞了。班長說:“以后我們有鄰居了,誰也不許傷害它?!贝蠹叶键c頭同意。
第二天送飯時,我特意讓胖子多裝了一個火燒。胖子跟我開玩笑:“你在井底下養(yǎng)情人了?”我說:“還真養(yǎng)了個情人,哪天你到井下,讓你開開眼界。”
我把歌曲改了,一路唱著“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讓我在午夜里無盡地銷魂……”
快到枕木旁時,我伸著腦袋看,它果然還在上次的地方。見了我,又抬起前爪,像個小丑,眨巴著眼睛,樣子有些滑稽。我忙把火燒扔過去,它沒有一點猶豫,毫無戒備之心,不客氣地吃起來。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給它帶一個火燒。它的身子明顯地肥胖起來。工友們上下班路過也來看它,有人把自己的舊毛衣帶來,給它布置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窩。盡管沒人知道公母,大伙兒還是愿意把它想象成一只母鼠,送了它一個美麗的名字:“茉莉美人”。今天你說“給茉莉美人帶飯了嗎?”明天他問“給茉莉美人捎水果了嗎?”隊里誰過生日,蛋糕都有“茉莉美人”的一份。
春節(jié)的晚上,我又去送飯。在“茉莉美人”居住的枕木上,不知誰貼上了一副大紅對聯(lián),我正要仔細觀看,“茉莉美人”聽見動靜,從窩里鉆出來,它今天真像一位美人兒,脖子上套了一個漂亮的五彩花環(huán)……
一只金耳環(huán)
阿瑞和我是鄰居。他小時候家境很富裕,經(jīng)常抱著一根雞腿在啃,或是揮舞著一把能噴水的手槍向別人身上射擊,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羨慕得要命。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阿瑞十三歲那年,我們正在課堂上聽課,他母親風風火火地跑來,說不好了你爹出事了。說完拉起他就跑。他的書包和板凳還是過了很久我捎回去的。事后才知道,附近的煤礦出了事故,正在井下挖煤的阿瑞爹埋在了里面,等三天后救援隊把人挖出來,早已硬挺挺的了。
阿瑞娘像受了刺激,見誰都拉住人家手不放,說些夜里阿瑞爹托了她個夢之類的話,然后就抽抽搭搭地哭。村里人見她像見了瘟神,紛紛躲避。阿瑞娘就摟著阿瑞哭,摟著村里的大樹哭,慢慢眼睛像是金魚鼓起的水泡眼,不久就雙目失明了。
阿瑞開始一個人在社會上混,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后來靠幫人要賬過日子,一有了錢就吃喝嫖賭。更為出奇的是,他在耳朵上戴了一只金光閃閃的耳環(huán)。村里人嘆著氣,背后指指點點,也像過去躲他娘一樣躲著他。他抓著娘的手讓娘摸,說你兒子現(xiàn)在出息了,在鎮(zhèn)上名氣大得很。娘摸到了耳環(huán),氣得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翻著眼睛罵,你個不孝的子孫,你爹在地下怎能安心?
老人家已哭不出一滴眼淚來了。
好在阿瑞還算孝敬,有了錢,就買上好吃的東西堆在母親旁邊。我周日不上學也經(jīng)常去看望老人家。她拉住我的手,先去摸我的耳朵,我說我是梁子,她不聽,摸完了左耳摸右耳,沒摸到耳環(huán)才確定是我。我想她的聽力也出現(xiàn)了問題,要不會辨別不出我倆的聲音。
有一次我在學校附近見過阿瑞。他坐在一輛無牌照的轎車上,看見是我,搖下車窗,懷里摟著一個女人,沖我打了一個響指,說,梁子哥,還讀書呢。樣子牛逼得很。然后給那個女人介紹,這是我最好的伙伴,光腚長大的朋友,梁哥。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自卑和憂傷。
幾年后我高中畢業(yè),看看沒有別的出路,就去煤礦當了一名礦工。突然有一天,阿瑞跑來找我,讓我也帶他去煤礦上班。我很高興。礦工雖然苦,但畢竟是一門正當工作。他在社會上瞎混,早晚是要出事的。
我倆分在一個班,上下班都一塊。每次歇白班,他都會買上一些好吃的捎回家。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之前他在鎮(zhèn)上賭博犯了點兒小事,派出所的人去家里找他,看那雙目失明的母親,沒忍心帶他走,只進行了一番勸導教育就算了。人家一走,母親摸著他那只金耳環(huán),彎腰就給他跪下了,哭訴著說,你要是不學好,我將來如何去見你爹?干脆一頭撞死算了。說著拿頭往墻上撞。阿瑞一把抱住她,苦苦哀求,答應以后好好做人,娘這才放棄了輕生地念頭。
我也隨他看過幾次老人。每次我說是梁子,她都不信,非要摸摸我的耳朵。阿瑞把頭伸過去,說娘,我在這里呢。娘用手輕輕捻著那只耳環(huán),這才開心地笑了。我發(fā)現(xiàn),那耳環(huán)被摸得溜光,就算在陰暗的屋子里也閃閃發(fā)亮。
天有不測風云。
一年后,在下夜班回家途中,阿瑞遭遇車禍身亡。
我不敢把這消息告訴阿瑞娘。買上食物去看她,她摸摸我的耳朵,問阿瑞這幾天怎么沒回來。我忍著悲痛告訴她,阿瑞為了多掙點錢,加班呢。老人臉上露出了微笑,抓著我的手放心地點點頭,癟癟的兩腮像是嚼著東西,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我卻一句也沒聽懂,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回家想了一夜,老這么瞞下去也不是辦法,第二天在耳朵上打了個孔,也掛上了一只金耳環(huán)……
責任編輯|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