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恨歌傳》文本中看“史才”“詩筆”“議論”

夏欽欽

【摘 要】關(guān)于唐傳奇“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已成學界廣為流傳的術(shù)語，但是對其內(nèi)涵的解釋存在著多種不同的意見，對于其在具體文本中具體的體現(xiàn)少有論述。因此，筆者選定《長恨歌傳》這一篇公認的成就較高的唐傳奇代表來具體考察作品中是如何蘊有“史才”“詩筆”“議論”的。

【關(guān)鍵詞】唐傳奇；史才；詩筆；議論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1-0220-02

一、緒論

“史才”“詩筆”“議論”之說由宋代文人趙彥衛(wèi)在其代表作品《云麓漫鈔》中提出：“唐之舉人，先籍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踰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 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雹俨⑶易钕忍岢鎏迫说男≌f“文備眾體”的說法。此等說法為眾人服膺并多方引用。盡管趙彥衛(wèi)本人沒有詳細解說“史才”“詩筆”“議論”的具體含義，后來學者已多有深入闡釋，下文將詳細介紹。唐傳奇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標志著中國小說形式的成熟，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將唐代的小說與詩歌并稱為“一代之奇”②，明代桃源居士《唐人小說·序》也聲稱：“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③

而《長恨歌傳》無疑是唐傳奇中的名篇，清趙執(zhí)信對《長恨歌傳》就有較高評價，其有詩云：“傾國爭夸天寶時，才人例解說相思。三生影響陳鴻傳，一種風情白傅詩?！雹芤虼?，從其文本中考察必能看見唐傳奇所取得的成就的縮影。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的第八篇《唐之傳奇文》中指出：“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魯迅的著眼處是唐傳奇的“有意”，是與“粗陳梗概”相對的“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也就是其中的敘事手段、結(jié)構(gòu)和語言。唐傳奇的全面進步在《長恨歌傳》中得到了具體體現(xiàn)。

二、史才

關(guān)于“史才”的具體內(nèi)涵應(yīng)該是什么，學者前輩們多有論述。在唐朝文學家李肇的作品《唐國史補》卷下中有記載：“沈既濟撰《枕中記》， 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趙彥衛(wèi)身為宋人，其“史才”論是晚于與韓愈、白居易同時的李肇的。李肇評《枕中記》類莊生寓言、《毛穎傳》文尤高，二者都是“良史才”。因此不難理解，李肇的“良史才”標準里有敘事的藝術(shù)手法、視角和醒世勸解的含義，而最重要的是以史為標準而來的含義。

以史的標準來評價唐傳奇，以“實錄”的眼光來評價小說作品的成敗優(yōu)劣，幾乎是當時人，無論是評價者還是創(chuàng)作者的共識。在我國歷史中，各種學科的創(chuàng)立和成熟是經(jīng)過了較長一段時間，而在各科林立之前，幾乎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文史哲不分家的情況。成就卓越的《史記》、《漢書》在中國歷史長河的早期就出現(xiàn)了，這不是巧合，根源在于中國的重史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可以從《春秋》《左傳》《國語》《史記》等史書的編撰、保存和學習情況看出。文士們甚至把“修國史”當作人生的最高境界之一，不只是因為修國史帶來的聲譽和成就，還因為他們心中對這份事業(yè)的崇高敬意和引為己任的重大責任感，所以司馬遷能為把《史記》寫下去而忍辱偷生。在唐代，很多小說作家是史官出身，如曾任史館修撰、負責掌修國史的韓愈、沈既濟、陳鴻等人無不如此。還有一些作家自稱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補正史之不足，把其作為“補史之闕”的工具，并主動繼承了寄寓褒貶、申明王道的史官文化傳統(tǒng)，如李肇《唐國史補·序》：“予自開元至長慶間撰《國史補》，慮史氏或闕則補之意，續(xù)《傳記》而有不為。”⑤

總結(jié)多種論述發(fā)現(xiàn)，“史才”的內(nèi)涵應(yīng)有這樣幾條：1.小說命名、取材于史2.不隱惡、不虛美。3.學習史書中的優(yōu)秀敘事手法，如“互現(xiàn)法”。4.作品體制類于史。5.小說創(chuàng)作者向史靠起的主觀愿望。

具體到《長恨歌傳》文本中可以看出，以“傳”命名，符合了多以“記”、“傳”、“志”、“錄”等命名的修史傳統(tǒng)；《長恨歌傳》后半部分雖然多來源于民間傳說，但李楊的事跡確實于史有載，且陳鴻做到了采用“不隱惡、不虛美”春秋筆法，一視同仁，不為尊者隱，也不避賢者過，尊重事實，秉筆直書?！堕L恨歌傳》中對于唐玄宗霸占兒媳的丑行如實記載：“ （玄宗）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睂τ跅钯F妃，既極寫其美也不隱對她的批評，“繇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tài)，以中上意?！迸涿闹?、專寵。在另一篇作品《東城老父傳》中，陳鴻也是運用“實錄”法創(chuàng)作，以史學家身份，將賈昌斗雞的故事的史實寫進小說。明凌云翰在《剪燈新話序二》中指出：“昔陳鴻作《長恨歌傳》并《東城父老傳》，時人稱其史才，咸推許之”。在傳的末尾，陳鴻類“太史公曰”的體制發(fā)出“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的評論和感嘆。而在主觀愿望上，曾為史官的陳鴻自稱：“少學乎史氏﹐志在編年。”甚至曾以七年之力﹐撰編年史《大統(tǒng)記》30卷。可知，“良史才”是《長恨歌傳》的作者精心追求的成就。

三、詩筆

針對“史才”“詩筆”“議論”的具體所指，陳寅恪先生認為：“趙氏所謂詩筆系與史才并舉者，史才指小說中敘事之散文言，詩筆即謂詩之筆法，指韻文而言，其筆字與六朝人之以無韻之文為筆者不同?！雹捱@種解釋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不夠。而關(guān)于“詩筆”的解釋，程國賦先生在其文章《論唐五代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中指出“所謂“詩”，主要表現(xiàn)為唐五代小說創(chuàng)作虛構(gòu)、想象、夸張等文學手段的運用，表現(xiàn)為敘事藝術(shù)的明顯增強?！雹哌@代表了一種看法。趙彥衛(wèi)把傳奇的特征總結(jié)為史才、詩筆、議論三者，那么對于作為我國古代小說的成熟體、文備眾體、“始有意為小說”的傳奇其“詩筆”包括了“創(chuàng)作虛構(gòu)、想象、夸張等文學手段的運用，敘事藝術(shù)的明顯增強”也是情理當中。正是這樣一種“文備眾體”才可以成為后世越來越成熟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規(guī)律。而熊明先生在其文《略論唐人小說之史才、詩筆與議論》中提出“史才應(yīng)是對唐人小說敘事建構(gòu)藝術(shù)的概括， 詩筆應(yīng)是對唐人小說詩意化抒情特征的概括， 而議論則是作者根據(jù)小說人物或情節(jié)而引發(fā)的關(guān)于倫理道德、社會人生等的理性思索?！雹嘈苊飨壬鷱娬{(diào)的是“詩意化抒情特征”，不只是指在傳奇小說中直接摻雜入詩，也指故事情節(jié)氛圍的營造及全文的詩意哲思，“詩歌等韻文的插入則只注意到了表面現(xiàn)象?！彪m說與唐以前的小說相比，傳奇小說中嵌入詩句是一大突出現(xiàn)象，而除了這表面看得見的變化，還有更內(nèi)在更深層次的變化：小說的寫法已經(jīng)進步到可以在閑散的敘事中營造出詩意般的美學內(nèi)蘊。

這與詩歌在唐代的繁榮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唐詩之盛行，不只是在取士上，唐人交游、唱和、贈友、結(jié)社、甚至程才都無不是運用詩歌。因此不難理解，唐傳奇的作者大都具有極高的詩歌造詣，成就卓著的唐詩讓文人不自覺地追求在各類創(chuàng)作中都與詩歌密切結(jié)合，因此出現(xiàn)了小說作品中具有詩歌式的朦朧、蘊藉、悠遠、華美風格。在《長恨歌傳》中，“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fā)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歔欷。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一段，其美其意不亞于白居易的“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它將玄宗的失意與凄惻以天、地和人事烘托得淋漓備至，且以一年中的每一個季節(jié)每一天來拉長這痛苦和煎熬，余韻悠長。

四、議論

在行文中直接摻入議論并定型成熟的，是司馬遷在《史記》中的“太史公曰”，這是在先秦以來的歷史典籍《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等等中“君子謂”、“君子日”、“君子以為”等的基礎(chǔ)上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議論形式。這類議論通常是放在各篇的結(jié)尾處，也有放在篇首或散于篇中的，甚至借人物之口說出。除了結(jié)尾處的直發(fā)議論，從《長恨歌傳》中我們也可以看見“其為人心羨慕如此”等散于篇中的議論。孟昭連在《論唐傳奇“文備眾體”的藝術(shù)體制》中指出，“‘議論的作用是對敘述的故事加以評論，對人物進行衰貶，力圖從具體的描寫中抽象出哲理來?！雹岫苊飨壬凇堵哉撎迫诵≌f之史才、詩筆與議論》中提出“議論則是作者根據(jù)小說人物或情節(jié)而引發(fā)的關(guān)于倫理道德、社會人生等的理性思索”。⑩關(guān)于“議論”學界爭論較少。它是指一種理性思索后的褒貶評議。

《長恨歌傳》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中唐，歷經(jīng)安史之亂后的唐朝已經(jīng)由盛轉(zhuǎn)衰。內(nèi)憂外患、矛盾激化讓此時的士人們不得不開始反思。嚴峻的局勢和對回到盛唐的憧憬讓他們比盛唐人士有更多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少一些浪漫空靈而多一些沉著務(wù)實。反思思潮下出現(xiàn)了一系列努力和改革思潮，如韓愈柳宗元等人兼有思想運動和社會運動的性質(zhì)的古文運動、元白等人企圖發(fā)揚《詩經(jīng)》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tǒng)，使詩歌起到“補察時政”的新樂府運動。與他們同時的陳鴻所受影響自然不小。同一時期里不同的文體之間并不是互不通融，在文學史上多是相互影響的。古文運動所倡導的“文以載道”應(yīng)是唐傳奇結(jié)尾多發(fā)議論的一大影響因素。并且《長恨歌傳》中有陳鴻“史官意識”的體現(xiàn)，也有對安史之亂后的反思思潮的響應(yīng)，其中當然包含有他對大唐中興的殷切希望?！霸捈按耸拢嗯c感嘆”的感嘆里內(nèi)涵復(fù)雜，“懲尤物，室亂階，垂于將來”只是其中一種。企圖中興的士人們思考總結(jié)歷史教訓，反思的核心便是玄宗朝治亂的原因。多數(shù)士人將禍亂矛頭直接指向楊貴妃，這也是有歷史傳統(tǒng)影響的，如同歷代對妲己、褒姒的貶斥。

關(guān)于唐傳奇的“議論”還有一種看法是，“議論”只是“史才”的一個組成部分，是繼承了史家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筆者認為，對于《長恨歌傳》的議論——“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边@句評議，無論是從其在全文意蘊，還是從陳鴻其人其志來看，是作者著眼于社會、歷史而發(fā)，因此可以歸為“史才”一部分。自此，我們可以看見史才、詩筆和議論是如何在《長恨歌傳》得以體現(xiàn)的。

注釋：

①[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M].上海：中華書局，1996：135.

②[宋]洪邁.容齋隨筆[M].沈陽：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

③[明]桃源居士.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④[清]趙執(zhí)信撰.飴山堂詩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36，卷一四（2）：79.

⑤李肇.唐國史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⑥陳寅恪著.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4.

⑦程國賦.論唐五代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J].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03）.

⑧⑩熊明.略論唐人小說之史才、詩筆與議論[J].沈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06）.

⑨孟昭連.論唐傳奇“文備眾體”的藝術(shù)體制[J].南開學報，2000（4）.

參考文獻：

[1]程國賦.論唐五代小說的歷史化傾向[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2）.

[2]吳夏平.唐傳奇“史才”考論[J].懷化學院學報，2007（10）.

[3]王春霞.《長恨歌傳》研究[D].河南大學碩士論文，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