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寧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元稹《樂府古題序》言:“詩訖于周,離騷訖于楚,是后詩之流為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章、篇、操、引、謠、謳、歌、曲、詞、調(diào),皆詩人六義之余?!胱撸稍姸率呙?,盡編為樂錄、樂府等題?!痹∷e“詩而下十七名”乃樂府題名之常見者。除了這十七種之外,另有一些題名亦收入樂府,如《昔昔鹽》《一臺鹽》《鮑嶺鹽》等以“鹽”為題的樂府。以“囀”為題的樂府亦有多種,如《五更囀》《春鶯囀》《莫才人囀》,“囀”與其他樂府題名一樣,有其特有的來源、唱法和曲調(diào)特征。
“囀”字出現(xiàn)較晚,《康熙字典》釋“囀”曰:“《廣韻》知戀切。《集韻》《正韻》株戀切。并轉去聲?!队衿罚壶B鳴?!稄V韻》:鳥吟。庾信《春賦》:新年鳥聲千種囀。又《廣韻》:韻也?!都崱罚郝曓D?!薄皣省睘轼B鳴、鳥吟之意,緣于鳥鳴之聲多宛轉動聽。
從字形結構上看,“囀”顯然來自“轉”字。《說文解字》曰:“轉,運也。從車專聲,知戀切?!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曰:“轉,還也。還,大徐作運,非。還者,復也。復者,往來也。運訓迻徙,非其義也。還即今環(huán)字,從車專聲,知戀切。亦陟兗切。淺人分別上去異義,無事自擾?!倍斡癫谜J為大徐本《說文解字》將“轉”訓為“運”,誤,而應將“轉”訓為“還”,是反復、往來的意思。從反復、往來而引申為唱歌宛轉,在先秦文獻中已有此用法,《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三十一年:“十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是夜也,趙簡子夢童子臝而轉以歌。”杜預注曰:“轉,婉轉也?!薄稗D以歌”即宛轉歌唱。顯然,“囀”字之鳥鳴、鳥吟意是由“轉”之宛轉歌唱意而來。
“囀”字大約在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文選》載繁欽《與魏文帝箋》:“頃諸鼓吹,廣求異妓,時都尉薛訪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囀引聲,與笳同音?!薄昂韲省笔且环N特殊的發(fā)聲方式,能模仿簫笳等樂器的聲音。繁欽在與魏太子曹丕的書信中提及自己所見奇異之人“車子”一事,曹丕亦有《答繁欽書》回復:“若斯也哉,固非車子喉轉長吟所能逮也。吾練色知聲,雅應此選,謹卜良日,納之閑房?!薄度龂尽放崴芍⑨尅胺睔J”引《典略》曰:“欽字休伯,以文才機辯,少得名于汝、潁。欽既長于書記,又善為詩賦。其所與太子書,記喉轉意,率皆巧麗。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卒?!毙枰⒁獾氖?,上述文獻記載中“轉”與“囀”交替出現(xiàn),或?qū)懽鳌昂磙D”,或?qū)懽鳌昂韲省??!昂磙D”的發(fā)聲方式是將聲音宛轉變化從而模仿樂器,而“囀”字正是由“轉”的宛轉歌唱之意演化而來,因此,“囀”字雖已出現(xiàn),但在南北朝時期,表達宛轉之意時,“轉”與“囀”可通用。如梁吳均《與朱元思書》:“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毕s鳴高亢悠長,“千轉不窮”的“轉”同于“囀”。
“轉”與“囀”雖可通用,但總的趨勢是“囀”逐漸取代“轉”字而在詩文中更多地出現(xiàn),如:
視華鼓之繁桴,聽笳邊之嘶囀。
(顏延之《七繹》)
驅(qū)四牡之低昂,響繁笳之清囀。
(沈約《郊居賦》)
孤鳴若無對,百囀似群吟。
(劉孝綽《詠百舌詩》)
片光片影皆麗,一聲一囀煎心。
(蕭綱《倡樓怨節(jié)詩》)
或描寫樂器之聲,或形容鳥兒之鳴,“囀”字基本上具備了清晰完整的含義,指鳥鳴叫的聲音,或是樂器演奏出來的宛轉之聲。
《五更轉》可見最早曲辭是陳伏知道所作,郭茂倩《樂府詩集》認為其應為“陳以前曲也”。與《春鶯囀》《莫才人囀》不同,此曲題名在文獻中有《五更轉》和《五更囀》兩種不同記載。現(xiàn)將代表性文獻收錄情況列表如下:
表1 《五更轉》在文獻中收錄情況
從表1收錄情況可知:首先,陳伏知道和隋煬帝的樂府《五更轉》有“轉”與“囀”兩種書寫形式,可見題名中的“轉”與“囀”意義相通,且在《藝文類聚》中首次出現(xiàn)了《五更囀》之名,結合唐代所制《春鶯囀》《莫才人囀》來看,將南朝時期舊題樂府題名中的“轉”改為常用的“囀”,不僅是因為“囀”字在唐代使用更為普遍,而且是緣于“囀”作為樂府題名有了確定的含義;其次,在唐諸樂中皆作《五更轉》,而非《五更囀》,那么唐諸樂中的《五更轉》與伏知道的樂府曲調(diào)《五更轉》可能存在差異;第三,羯鼓曲皆作《五更囀》,一方面可能此羯鼓曲與樂府曲調(diào)《五更轉》有關系,另一方面羯鼓曲因玄宗喜愛而盛行于唐,表示聲音宛轉動聽之意的“囀”字在唐代已完全獨立使用,不再與“轉”混用,因而出現(xiàn)于唐代的羯鼓曲僅有《五更囀》一種題名形式。
綜上所述,以“囀”為題名的樂府,“囀”源于“轉”字,表聲音宛轉之意。南北朝時期,“轉”與“囀”在表意相同的情況下經(jīng)?;煊?,因此,產(chǎn)生于陳隋之前的樂府曲調(diào)《五更轉》會出現(xiàn)“轉”與“囀”兩種寫法。
《五更囀》《春鶯囀》《莫才人囀》皆以“囀”為名,作為題名,“囀”在其本意的基礎上應該具有代表一類樂府、別于其他曲調(diào)、有著鮮明特征的歌樂屬性。
雖然《春秋》已出現(xiàn)“轉以歌”,但由漢代的“喉囀”至南北朝時期的蟬鳴鳥叫,“囀”更多的是指一種發(fā)聲方式,尚未與歌樂演唱聯(lián)系在一起。僅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詩》中有“舞館識余基,歌梁想遺囀”句,《六臣注文選》:“良曰:妙歌者發(fā)聲,聲繞梁而塵起,故見梁則想其余聲也?!贝颂帯皣省敝傅氖歉枵呙烂畹母杪暎皣省迸c歌樂首次連在一起。但嚴格來講,謝朓詩中的“囀”指代古代遺聲,是先秦時韓娥那首“繞梁三日而不絕”之歌,并非一種歌唱方式。直至唐代,“囀”越來越多地用于歌者,如韋應物《擬古詩》有“玉顏上哀囀,絕耳非世有”句,描述女子一展歌喉,歌聲哀婉動人,世上未聞。梁锽有《戲贈歌者》一詩:
白皙歌童子,哀音絕又連。
楚妃臨扇學,盧女隔簾傳。
曉燕喧喉里,春鶯囀舌邊。
若逢漢武帝,還是李延年。
詩中描寫了一位善歌的童子,其中“曉燕喧喉里,春鶯囀舌邊”句形容從喉舌中發(fā)出的聲音,宛轉動聽如鶯燕鳴吟。不同于謝朓詩,“囀”在此為動詞,顯然不是指歌聲,而是指歌唱。因此,應該說至唐代,“囀”不再是一種單純模仿簫笳、毫無樂感的發(fā)聲方式,也不僅是鳥兒宛轉動聽的鳴叫聲音,而逐漸固定為有專門限定性的唱法。
首先,“囀”是一種用“喉囀”方式發(fā)聲的演唱方法。沈佺期《李員外秦援宅觀妓》:“囀歌遙合態(tài),度舞暗成行?!薄皣矢琛辈⒎且话愕某?,李肇《唐國史補》記載開元、天寶間“李八郎善歌”事:
李袞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崔昭入朝,密載而至。乃邀賓客,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以為盛會。紿言表弟,請登末座。令袞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頃命酒,昭曰:“欲請表弟歌?!弊杏中Α<皣屎硪话l(fā),樂人皆大驚曰:“此必李八郎也?!彼炝_拜階下。
李袞是唐代有名的歌唱家,此則文獻記載其名動京師之事。李袞唱功超絕,“及囀喉一發(fā),樂人皆大驚”,“囀喉”不是簡單的唱歌,否則也不會令眾人“大驚”,必定是一種需要高超技巧和完美音色才能呈現(xiàn)出來的演唱。漢代繁欽訪求車子,其“喉囀”僅為模仿樂器之聲,可能類似于今天的“口技”,需要的是聲帶發(fā)聲技巧,且未必能夠配合辭樂,因此尚不能稱為“唱”。而李袞“囀喉”所歌顯然是用喉囀的發(fā)聲方式演唱,辭曲相配,感染聽眾的是其獨具特色的聲樂之美,而非單純的技巧,此乃“囀喉”唱法的根本所在。此外,古之“轉”字,本為反復、往來之意,因而“囀”這一唱法也包含疊沓往復的方式在內(nèi)。歐陽修《李留后家聞箏坐上作》序云:“余少時嘗聞一鈞容老樂工箏聲,與時人所彈絕異,云是前朝教坊舊聲,其后不復聞。至此始復一聞也?!睔W陽公所聞正是唐代舊樂。詩云:
不聽哀箏二十年,忽逢纖指弄鳴弦。
綿蠻巧囀花間舌,嗚咽交流冰下泉。
常謂此聲今已絕,問渠從小自誰傳?
樽前笑我聞彈罷,白發(fā)蕭然涕泫然。
詩中“綿蠻巧囀花間舌,嗚咽交流冰下泉”句形容箏聲的宛轉往復、如泣如訴?!熬d蠻”是《詩經(jīng)·小雅》中一篇,形式上具有鮮明的復沓詠嘆的特點,歐陽公在這里用“綿蠻”來形容箏聲的“巧囀”,可見“囀”就是一種反復疊唱,將辭樂流轉于唇齒之間,再三咀嚼,耐人尋味。
其次,“囀”的唱法在唐代屬于“新聲”。蘇鶚《杜陽雜編》載:“李可及進嘆百年曲聲詞怨感,聽之莫不淚下?!杉笆褜?,亦無改作??杉吧妻D喉舌,對至尊弄媚眼,作頭腦。連聲作詞,唱新聲曲,須臾即百數(shù)方休。時京城中不調(diào)少年相效謂之拍彈。”“囀喉為新聲”意為“囀喉”是一種新的唱法,用“囀喉”所唱乃彼時新聲。其實在蘇鶚前已有此說法,張祜《歌》詩曰:
一夜列三清,聞歌曲阜城。
雪飛紅燼影,珠貫碧云聲。
皓齒嬌微發(fā),青蛾怨自生。
不知新弟子,誰解囀喉輕。
“新弟子”不解“囀喉”,緣于“囀喉”的唱法屬新聲,不是新弟子熟識易學的舊樂,因而尚未掌握?!短乒孰]西董夫人墓志》記載了開成間去世的一位宮中女樂董夫人,其笄年入宮,色藝超群,去世后“皇帝念其恩舊,獎以伎能,寵贈追榮”。此篇墓志銘為“翰林學士朝議郎尚書司勛員外郎上輕車都尉臣黎埴奉敕撰”,他稱頌董夫人技藝曰:“當?shù)禄视?,而名達宸聽,超自輩流,登于樂籍。時或曲移節(jié)奏,韻變宮商;故態(tài)方□于俗流,新聲尚迷于眾伎,彼則哇咬才囀,此已俯仰合儀。豈習利而學能,誠自擊而心得者也?!倍蛉酥阅茉谥T多女樂中脫穎而出,是因其善于“新聲”?!氨藙t哇咬才囀,此已俯仰合儀”句意為剛剛出現(xiàn)了新的唱法,馬上就能掌握運用,此句中的“囀”亦含有“新聲”之意。
將“囀”作為新聲,在宋代依然延續(xù),蘇軾有詞《減字木蘭花·慶姬》:“天真雅麗。容態(tài)溫柔心性慧。響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 妙詞佳曲。囀出新聲能斷續(xù)。重客多情。滿勸金卮玉手擎?!贝藶樘K軾贈歌妓“慶姬”所作,“囀出新聲能斷續(xù)”句,“新聲”需用“囀出”,“囀”在當時應該是一種新唱法。
最后,“囀”與秦聲有一定的聯(lián)系。因在《莫才人囀》的有關記載中出現(xiàn)了“秦聲”:
莫才人能為秦聲,當時號“莫才人囀”焉。
(段成式《酉陽雜俎》)
明皇時莫才人善秦聲,號“莫才人囀”。
(朱勝非《紺珠集》)
莫才人因善秦聲,而號“莫才人囀”。但同一條材料《太平廣記》所載有出入:“莫氏能為新聲,當時號莫才人囀。”一為“秦聲”,一為“新聲”,一字之差,是誤寫,亦可能是兩說并立。
秦聲,顧名思義是指秦地的音樂,王驥德《曲律》“論腔調(diào)”言:“樂之筐格在曲,而色澤在唱。古四方之音不同,而為聲亦異,于是有秦聲,有趙曲,有燕歌,有吳歈,有越唱,有楚調(diào),有蜀音,有蔡謳?!闭f話的口音有南腔北調(diào),唱歌也有地域之別。馮贄《云仙雜記》記載了李龜年“辨琴秦楚聲”之事:
李龜年至岐王宅,聞琴聲曰:“此秦聲?!绷季糜衷唬骸按顺??!敝魅巳雴栔瑒t前彈者,隴西沈妍也,后彈者,揚州薛滿。二妓大服。乃贈之破紅綃、蟾酥麨。龜年自負,強取妍秦音琵琶,捍撥而去。
音樂大家李龜年耳力極佳,從琴聲中就能分辨出彈奏者是哪里人。不同地域的人演奏的音樂自然就會帶有其地域特點。唐樂吸收了諸多外來音樂,如宴樂十部伎,按說李唐皇族起于隴西,秦聲是其家鄉(xiāng)音樂,應該更受歡迎,但唐代宮廷音樂里并未流行秦聲。究其原因,一是可能秦聲高亢嘶長,這樣風格的音樂不適合在宮廷演奏。大略而言“楚聲杳渺,秦聲雄高”,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詩有“汝不聞秦箏聲最苦,五色纏弦十三柱。怨調(diào)慢聲如欲語,一曲未終日移午”句,描述了秦聲的悠長悲苦。二是唐代音樂的總設計師唐玄宗不喜琴箏?!端螘分尽吩唬骸皹菲鞣舶艘簦涸唤?,曰石,曰土,曰革,曰絲,曰木,曰匏,曰竹?!艘粑逶唤z。絲,琴、瑟也,筑也,箏也,琵琶、空侯也?!~,秦聲也。”秦聲由絲類樂器箏來演奏。南卓《羯鼓錄》載玄宗喜羯鼓而尤不喜琴:
上性俊邁,酷不好琴,曾聽彈琴,正弄未及畢,叱琴者出曰:“待詔出去!”謂內(nèi)官曰:“速召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
琴箏皆屬絲類樂器,形制、彈奏方式和音樂效果都類似,因此經(jīng)常會“琴箏”連用,如《抱樸子》曰:“隱士以《三墳》為金玉,《五典》為琴箏,講肆為鐘鼓,百家為笙簧。”琴箏不被玄宗喜愛,想必秦聲也不會流行。事實也正是如此,能唱秦聲的歌者數(shù)量越來越少,在唐朝如莫才人般善秦聲者則會令人稱道,《太平廣記》“雜傳記”載“非煙傳”曰:“臨淮武公業(yè),咸通中,任何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筆,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公業(yè)甚嬖之?!狈菬熍c莫才人一樣“善秦聲”,并因而受寵。
雖然莫才人善秦聲,但沒有直接證據(jù)可證明《莫才人囀》是秦聲。盡管如此,“囀”與秦聲二者應該具有一定的聯(lián)系,秦聲的高亢悠長與“囀”這一唱法的宛轉往復有相通之處,皆要將所發(fā)聲音拉長并加以變化,可能都要運用類似于“囀喉”的演唱技巧。因此,秦聲雖然不等同于“囀”,但“善秦聲”應該更能做到善“囀”。至于《太平廣記》所載“莫氏能為新聲”,“新聲”與“秦聲”音近,若不視為訛誤,以秦聲在唐代遠未流行來看,將其稱作“新聲”也并非不妥。況且“囀”在唐代本來被視為“新聲”,《太平廣記》據(jù)此而改亦不為過。
《五更轉》屬樂府“相和歌辭”平調(diào)曲,《樂府詩集》題解《從軍五更轉》曰:“《樂苑》曰:‘《五更轉》,商調(diào)曲?!捶酪延小稄能娹o》,則《五更轉》蓋陳以前曲也?!狈赖摹段甯D》有五章:
一更刁斗鳴,校尉逴連城。
遙聞射雕騎,懸憚將軍名。
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長。
試將弓學月,聊持劍比霜。
三更夜警新,橫吹獨吟春。
強聽梅花落,誤憶柳園人。
四更星漢低,落月與云齊。
依稀北風里,胡笳雜馬嘶。
五更催送籌,曉色映山頭。
城烏初起堞,更人悄下樓。
《五更轉》曲辭體式獨特,每一章首句分別以“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開頭,結構上五章相連,并與題目相應。伏知道之后,《五更轉》創(chuàng)作極其豐富,有文人作《五更轉》,有敦煌歌辭《五更轉》,有俗曲唱五更,有佛道曲《五更轉》,等等,以“五更”為題名者有上千首之多。
從上世紀初以來,有關《五更轉》的研究從未中斷,學者對《五更轉》曲辭進行了文本的整理,并考證其源流體制,成果頗豐?!段甯D》體式最為特殊,學者多從“五更”二字著眼,總結其連章敘事的特點,卻較少注意到題名中的“囀”。任半塘《唐聲詩》曰:“《五更轉》之‘轉’,猶‘囀’,歌唱也,從《春鶯囀》曲名、‘莫才人囀’故事等,可得其義。”“囀”僅僅釋為“歌唱”,過于籠統(tǒng)。樂府題名中謠、謳、歌、曲等皆可作“歌唱”講,但事實上,它們各有特點,不能類同。前文已論,“囀”的唱法包含有往復疊沓之意,《五更轉》正取此意。敦煌寫本斯5996《五更轉曲》附有解說,其始曰:“更贈《五更轉》,禪師依次各轉一更。”下文又曰:“第六禪師默然,無更可轉,即作‘勸諸人’一偈。”“禪師依次各轉一更”展現(xiàn)了《五更轉》的歌唱情形,五個人一人一首輪流歌唱,每首開頭的“一更、二更……”可以標示順序,也能在復沓中自然續(xù)接,這是最適合《五更轉》體式的歌唱方式。反過來,因為“囀”的唱法就是要回環(huán)往復,所以需要有疊章復沓的形式來與之相應。因而,對《五更轉》體式的探討,與其從“五更”的歷史淵源來考察,不如從“囀”的唱法來認識,正是“囀”題樂府的演唱特點才形成了《五更轉》特殊的體式。
《五更轉》流傳演變情況非常豐富,自唐代始,在詩歌、詞、曲以及曲藝、戲曲中都可見其演變形式,此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不再贅述。
《春鶯囀》的創(chuàng)制有兩種說法,《樂府詩集》題解曰:“《樂苑》曰:‘《大春鶯囀》,唐虞世南及蔡亮作。又有《小春鶯囀》,并商調(diào)曲也?!督谭挥洝吩唬骸咦跁月暵?,聞風葉鳥聲,皆蹈以應節(jié)。嘗晨坐,聞鶯聲,命樂工白明達寫之為《春鶯囀》,后亦為舞曲?!f不同,未知孰是?!惫涣谐龆f,未加論斷。高宗創(chuàng)制之說敘述詳細,似乎更為可信。師曠《禽經(jīng)》四庫提要曰:“燕以狂目行,鶯以喜囀?!秉S鶯善囀,高宗聽黃鶯鳴叫而作《春鶯囀》順理成章。更為重要的是,前文已論,“囀”唱法的其中一個特點即用“喉囀”的方式來歌唱,“喉囀”與黃鶯之“囀”發(fā)聲應該類似。黃鶯是大自然的“歌唱家”,鳴聲圓潤嘹亮,低昂有致,富有韻律,宛轉動聽??梢哉f,黃鶯之鳴囀是人聲“喉囀”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了。因此,從題名來看,“春鶯”二字離不開“囀”,“春鶯囀”已描述出曲調(diào)的來源與歌唱方式,高宗一說較完備。
《五更轉》和《春鶯囀》都入法曲,太常梨園別教院法曲樂章有《五更轉樂》一章,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法曲》一詩將多首法曲名嵌入詩句中,如“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號天落”,“火鳳聲沉多咽絕,春鶯囀罷長蕭索”?!洞胡L囀》亦在其中。《五更轉》和《春鶯囀》也曾入羯鼓曲,《羯鼓錄》“太蔟商”列此二曲?!洞胡L轉》“亦為舞曲”,宮廷內(nèi)家舞曲分為軟舞和健舞,《春鶯囀》屬軟舞?!稑犯娂吩凇洞胡L囀》曲題下列張祜詩:
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
內(nèi)人已唱《春鶯囀》,花下傞傞軟舞來。
細讀之下可見此詩并非《春鶯囀》的曲辭,而是張祜觀《春鶯囀》所作,描述了楊貴妃在興慶池旁隨著《春鶯囀》的音樂而翩翩起舞的情形。虞世南、蔡亮或高宗所作《春鶯囀》曲辭不傳。
安史之亂,宮廷音樂遭到極大破壞,大量樂人流落宮外,在這場劫難中樂府曲調(diào)的傳唱也受到了很大影響,出現(xiàn)了一些新變,如宮中曲調(diào)無人能識,民間也開始傳唱宮廷中的樂曲,等等。《春鶯囀》在中唐以后也發(fā)生了變化,本是宮廷法曲、太常梨園別教院曲目,卻開始用胡琴演奏,由胡女表演,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胡旋女》有詩句云:“巧隨清影觸處行,妙學春鶯百般囀。傾天側地用君力,抑塞周遮恐君見。”王仁?!肚G南席上詠胡琴妓二首》其二曰:
玉纖挑落折冰聲,散入秋空韻轉清。
二五指中句塞雁,十三弦上囀春鶯。
譜從陶室偷將妙,曲向秦樓寫得成。
無限細腰宮里女,就中偏愜楚王情。
胡琴妓用胡琴演奏《春鶯囀》。這種現(xiàn)象宋代依然可見,如韋驤《聞胡琴一首》有曰:“露蟬凄咽春鶯囀,變化逡巡動寥廓。審音度曲肅眾聽,歌舞滿堂生寂寞?!?/p>
“囀”字的大量使用是從唐代開始的,“囀”作為一種特定的唱法確定下來也是在唐代,在這一過程中,《春鶯囀》一曲的創(chuàng)制與流傳起了很關鍵的作用?!皣省弊衷谔魄安⑽春汀苞L”連用:
鳴蚿候曙,聲像琴瑟,玄猨薄霧清囀,飛犭吾乘煙永吟。
(劉峻《東陽金華山棲志》)
晨禽爭學囀,朝花亂欲開。
(蕭綱《曉思詩》)
陌上成陰,桑中可詠,春鹒始囀,必具籠筐。
(徐陵《司空徐州刺史侯安都德政碑》)
野鳥繁弦囀。山花焰火然。
(庾信《奉和趙王隱士詩》)
自《春鶯囀》一曲后,唐人詩中幾乎詠“鶯”必用“囀”,“鶯”“囀”相連似是一種定式:
黃鶯急囀春風盡,斑馬長嘶落景催。
(蘇颋《贈彭州權別駕》)
欲囀聲猶澀,將飛羽未調(diào)。
(鄭愔《詠黃鶯》)
欲囀不囀意自嬌,羌兒弄笛曲未調(diào)。
(韋應物《聽鶯曲》)
漏鼓還思晝,宮鶯罷囀春。
(杜甫《奉送嚴公入朝十韻》)
暫囀那成曲,孤鳴豈及辰。
(韓愈《早春雪中聞鶯》)
朝憎鶯百囀,夜妒燕雙棲。
(白居易《閨怨詞》)
這樣詩歌的大量涌現(xiàn)當然與唐詩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之多有關,但若要形成一種詩歌用語習慣,往往還需要一點契機,如時下網(wǎng)絡新詞匯的一夜流行也總有其出處一般,結合前代詩歌創(chuàng)作來考察,“囀”字的普遍使用和“囀”唱法的成熟是必要的背景條件,而《春鶯囀》創(chuàng)制流傳就是那一點契機了。
蔡絳《西清詩話》記載了宋代都尉王詵與寵姬之間的一段唏噓往事:
王晉卿都尉既喪蜀國,貶均州,姬侍盡逐。有一歌者號囀春鶯,色藝兩絕,平居屬念,不知流落何許。后二年內(nèi)徙汝陰,道過許昌市旁小樓,聞泣聲甚悲。晉卿異之,問乃囀春鶯也。恨不可復得,因賦一聯(lián):“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晉卿每話此事,客有足成章者,晉卿覽之尤愴然。其詞曰:“幾年流落向天涯,萬里歸來兩鬢華。翠袖香殘空浥淚,青樓云渺定誰家?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厥滓魤m兩沉絕,春鶯休囀沁園花?!?/p>
王詵,字晉卿,是蘇軾好友,烏臺詩案前還冒險給蘇軾通風報信。王詵被貶,“姬侍盡逐”,他唯獨牽掛寵姬中的“囀春鶯”,兩年后,在異鄉(xiāng)聞聲樓上辨認出佳人,可是佳人已委身權貴,不可復得。寵姬“囀春鶯”是一歌者,“色藝兩絕”,一聽她發(fā)聲,王詵就能認出,可見其聲音之獨特美妙。不過“囀春鶯”并非其名,而是其號。雖然并未記載其善唱什么,但從以上多方面信息可以推斷,她應該是擅于演唱《春鶯囀》的。這是宋代《春鶯囀》仍在流傳的生動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