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 薛婧妍
(揚州大學 文學院,揚州 225002)
郭沫若生前曾在各種場合作過大量演講,這是他從事文學活動與革命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歲月遷延,文獻散失等原因,郭沫若的不少演說活動已湮沒無聞,另有一些演講雖有文字記錄,但相關細節(jié)模糊不清,尚待考索。本文以新見史料為依據,對郭氏1924年在杭州、1935年在東京、1940年在重慶發(fā)表的四次演說進行考訂與辨析,以就教于方家。
1920年代,郭沫若曾參加過中華學藝社這一學術組織。它的前身為“丙辰學社”,后來成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最重要的學術社團之一。入社前后,郭沫若除了在中華學藝社社刊《學藝》上發(fā)表了一系列的文章外,也參加了該社舉辦的一些活動。1924年3月,該社在杭州舉辦第一屆年會,郭沫若應邀參加,并發(fā)表演說。郭在《創(chuàng)造十年》中曾有回憶:“是那年的三月中旬了,中華學藝社要在杭州開年會。我自己在那時是一位掛名干事,社友們定要叫我出席,而且還要我講演?!睋艋貞洠v題為《文藝之社會的使命》。當時杭州各報上登載了這一消息,杭城各學校在講演當天下午放半天假。關于這次演說的內容,郭亦有簡略的描述:
關于新興文學的理論,在當時完全沒有接觸過,自己所說的究竟是些什么現(xiàn)在已經不記得了,但總不外是從拉斯金的《藝術經濟論》、葛羅舍的《藝術原始》、居約的《由社會學上所見到的藝術》那一類書上所生吞活剝地記下來的一些理論和實例,更加上一些半生不熟的精神分析派的見解。一方面是想證明文藝的實利性,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藝術家的自我表現(xiàn),就像先打了一碗泥水,再倒了些米粉、面粉、豆粉乃至石灰粉,所火迫地拌攪出來的漿糊一樣,向滿堂聽眾的頭上倒灌了下去。
從以上敘述中,我們知道這是一次準備不足、效果欠佳、堪稱失敗的演講。已有學者將其作為名人交際失誤的一個典型案例進行過詳細分析。雖然慘遭失敗,可這次經歷對郭沫若而言并非毫無價值。正所謂“失敗乃成功方之母”,其后的郭沫若開始認識到演講的重要性,并不斷錘煉自己的演說能力,最終成為一位杰出的演說家。
坊間已出的《郭沫若年譜》等資料均直接采納郭沫若本人的回憶,如王繼權、童煒鋼編的《郭沫若年譜》“1924年3月”譜文下記載:“中旬 星期日清晨乘早車赴杭州參加中華學藝社年會。上午,由學藝社干事,日本高等學校的同班同學范允臧陪同游覽西湖。次日(星期一)上午,仍由范陪同游覽,下午參加大會。會上由周頌久作了《相對論》的講演,郭沫若作了《文藝之社會的使命》的講演?!彪S后引用了前錄《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篇》中關于演講內容的文字。新近問世的《郭沫若年譜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則在1924年3月17日記載:“上午,與范壽康、鄭心南同游花塢。下午,在教育會會場參加講演會,做題為《文藝之社會的使命》的講演。(《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
實際上,這篇演講有記錄稿發(fā)表于當時的報刊。筆者在1924年8月出版的《浙江省教育會月刊》第1期上找到了一篇《文藝之社會的意義》,署“郭沫若氏述”,記錄者不詳。同期還刊登了與郭沫若同日演講的周頌久的演說記錄《相對性原理》和章太炎1922年在浙江省教育會的演說辭《浙江之文化》。茲將郭氏的演講辭酌加整理,照錄如下:
兄弟剛才到花塢去游玩,看見那邊許多竹枝,旁有小溪,一派天然的景色。真可開我眼界。而且空氣清新,更可有益我的身體。想起上海和繁華城市的嘈雜污穢,就不覺生出無限感想來。譬如小鳥在森林中,鳴聲清脆,現(xiàn)出快活的樣子。倘被人捉入鳥籠,那么,他的聲音,就比較的不同了。所以兄弟到這里演說,也有這樣的情狀。到會諸君,都是有高深學問的,方才周君所講演的相對性原理,很有研究的趣味。我們應該抖擻精神去搜索他,才可現(xiàn)出我們學者的本能。從前有一個意人特福爾,他對于科學很費研究功夫。在十五世紀時候,他就有創(chuàng)造飛機之理想,而且對于雕刻繪畫音樂及政治等學藝,他很有發(fā)明及制作,也有如此造詣天才。古今流傳,萬人共仰。所以我們既是人類一分子,一切文物和環(huán)境建設上都要研究。故對于文藝,固不可不努力。而于科學,亦不可忽略。蓋文藝與科學有對立的關系,科學是客觀的,用思想和精神去理解他應用他。而文藝立在相對地位,不過將主觀的思想,表演出來。文藝雖是主觀的,然亦有從客觀的環(huán)境而來,且各種觀感也可藉文藝而改造的。許多文藝家,他對于文藝常起二派之爭論。就是藝術派和人生派。藝術派說藝術是純粹的自由表現(xiàn),與社會不生關系。而人生派立說,認社會與文藝有關系的。有俄國的托爾斯泰,他曾將理論和爭點,一一分解,為文藝界開一新紀元。兄弟不從文藝和客觀來解釋社會的意義,而從個人的思想上來觀察。小鳥鳴音,由近及遠,文藝殆亦如此。所以文藝的研究,勢必影響于全社會。托爾斯泰曾著文藝感化論,風靡一世。其立論中肯,為著作界之明星。更近一步言之,文藝何以能感動人心呢。據兄弟個人之見解,蓋文藝具有幾種特性。(一)融洽性。能將各事融合一氣,并能發(fā)生情感。無論古今中外喜怒哀樂老幼男女上下等差,其情感殆如一轍。所以人類對于文藝有相等的感動。(二)喜樂性。如音樂跳舞詩詞歌賦等,都是感動人心。就是物質界內之本能。如水之波動,力之運動。在在皆能發(fā)生情感。又如軍樂可促軍隊前進,歌唱可令兒童安眠。觀看優(yōu)美畫品,宛如身入其中。此種本能,可以說人類皆同。(三)固有性。美術家都具固有的意匠和本來的美感。譬如描摹西湖景象,各有活潑的妙用??茖W只有定理,便無此妙用了。不論什么人,到了一個新世界,就要發(fā)生種種感覺。兄弟想起民國十年,也曾到過西湖。但那時候還沒有美滿的感覺。昨天同方君等去游靈隱韜光等處,覺得非常愉快,真所謂飽享清福。但是尚有不滿意處。就是游人太多,未免撩人雅興。大凡游到一地,都有新世界新見地。隨時隨地,都能發(fā)生愉快心。然此種感動心,究竟在社會上能生何種效果和意義。差不多有二個要點。第一,文藝能改變我們的心地。因為不幸和不快的痛苦,我們心中常常要發(fā)生的。但他能夠安慰我愉快我。第二,文藝能增加我們的力量。譬如生出一種新思想,便能創(chuàng)一種新世界。無論研究什么事業(yè),非有美滿的心地和充分的力量,不能成功。所以從文藝里面,可以得著觀摩的興味,并能創(chuàng)造新事物。羅騷說:人有二種大欲望。一對于生命財產名譽地位等,要求滿足或占為私有。一創(chuàng)作的沖動。要把一切科學家偉大的精神,集于自身。照這樣看來,文藝的勢力,確能激發(fā)我們創(chuàng)造的本能。例如有種科學家,他苦心經營,不辭勞苦。他的精神也是由創(chuàng)造的沖動所發(fā)生的。我們與科學家談話,亦可以激發(fā)創(chuàng)造的本能。為什么呢?因為聽到他的語言,就能引起這種的意味??茖W家研究科學,是一種積極的動作。他的思想和意見,都用文字來發(fā)表的。因此就各書中的資料,可以得著創(chuàng)造者的教訓和沖動。所以文藝對于社會有偉大的力量。各方應用是很有價值,很有意義。我國古代向重文藝?,F(xiàn)在一般人的心理,對于文藝似乎消極的態(tài)度。且于建筑繪圖制造等事,并不注重。此種事實,很為普通。兄弟很希望諸君,將文藝的意義,充分了解,以期有益于社會。
上文中似有幾處明顯的錯誤。一是“意人特福爾”,當指達芬奇。二是“方君”應系“范君”之誤,即郭沫若在日本高等學校同班的范壽康(字允臧)。據《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回憶,演講當天上午,范氏約郭沫若和一位鄭君(即鄭心南)共同游覽了花塢。郭沫若的演說先以杭州美景開篇,再以周頌久的講題引出自己的話題。隨后介紹了藝術派和人生派的分歧,主要論述文藝感動人心和對社會的影響。披讀這篇應未經郭沫若審閱的演講記錄,確實給人雜亂無章、中心不明的感覺,臨場發(fā)揮的成分居多。一年后的1925年5月,郭沫若在上海大學講演《文藝之社會的使命》(后收入《文藝論集》),與杭州的演說相較,內容雖接近,但觀點更加鮮明,思路更為清晰。
關于此次演講時間,《長編》依據《創(chuàng)造十年續(xù)編》判為1924年3月17日,似可商榷。該年3月31日發(fā)行的《學藝》第5卷第10號“社報”欄目下刊有《總事務所報告》,內有“本年三月十五日午后一時起本社在杭州浙江省教育會舉行第一屆年會”等記載,還交代了講演者與講題信息:“十六日下午,在浙江省教育會聶湯谷君講《最近之德國》。周頌久君講《相對性原理》,郭沫若君講《文學之社會性》?!蓖?月31日《學藝》第6卷第1號刊載了第一屆年會的紀念攝影,注明“民國十三年三月十五日在浙江杭州省教育會”,其中有郭沫若的身影(下見圖)。由此可見郭沫若出席了3月15日的開幕,16日下午演說。時隔十年后,郭沫若的回憶已不盡準確。此外,杭州期間他“還由鄭君陪伴著到蠶桑講習所去也講演了幾十分鐘。這一次又講了些什么,連題都忘記了”。
1935年10月5日,時在日本的郭沫若應東京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馬伯援之邀,在位于神田保町的青年會禮堂發(fā)表關于中日文化交流的演講。《長編》“1935年10月”譜文對這一演講有如下記述:
5日應東京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總干事馬伯援之邀,在位于神田保町的青年會禮堂作了題為《中日文化之交涉》的演講。(“交涉”系日文,意為“關系”——編者注)演講詞由陳斐琴、馬皓記錄,分別發(fā)表于《國聞周報》28日第12卷第42期、日本東京《東流》月刊11月1日第2卷第1期。
……(中略)
初收上海北新書局1937年8月初版《沫若近著》,改題為《中日文化的交流》;后收《沫若文集》第11卷;現(xiàn)收《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8卷。
以上表述與史實略有出入。陳斐琴記錄的版本《中日文化的交流》曾刊于《東流》,現(xiàn)收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刊于《國聞周報》的則是馬皓的記錄本《中日文化之交流》,經過作者的審閱。其實該演講還有一個中文記錄本,亦題作《中日文化的交流》,1935年11月1日發(fā)表于杭州《黃鐘》半月刊第7卷第8期。該刊1932年10月由唐人、尚由、王錫鵬等創(chuàng)辦,初為周刊,由杭州黃鐘文學社編輯發(fā)行,出版至1937年5月為止。
《黃鐘》上的演講記錄在文末有如下一段附記:“十月五日東京神田中華留日青年會特設之學術座談會,作第一次演講者為郭沫若先生,聽眾千二百人。本篇講稿,乃記者當場速記而成,蒙郭先生校正了許多,故敢認為尚鮮疏忽之處。特寄投《黃鐘》,以饗閱者。陳達仁記雙十節(jié)寄自早稻田大學。”可知記錄者為陳達仁,講稿經過郭沫若本人的校正,內容是比較可靠的。陳達仁又名陳達人,與林煥平、陳斐琴等同是東流文藝社的成員?!稏|流》初為林煥平主編,后來林氏“因操勞過度,肝病惡化,于1935年6月住院,《東流》就由陳達人接編,東流文藝社的事務,便主要由林為梁、歐陽凡海、魏晉和陳達人等負責。陳斐琴的記錄稿應正是經編輯陳達人之手,刊載于《東流》雜志。陳則將自己的記錄稿由日本寄回國內,發(fā)表于《黃鐘》雜志。將馬皓、陳斐琴、陳達人三人的記錄相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大體內容相近,只是個別之處各文記錄得簡略不一。由于陳達人的記錄經過作者的審定,顯然也是有其參考價值的。郭沫若對馬皓的記錄雖然不是特別滿意,曾對友人表示“那篇記錄和我的原辭大有距離”,但這一版本在當時流傳較廣,不僅受到了周金等人的關注與批評,而且曾被南京《日本評論》1935年11月10日第7卷第4期、北京《日本研究》1943年11月20日第1卷第3期轉載。
《郭沫若學刊》2018年第1期刊發(fā)了凌孟華《郭沫若集外演講記錄稿〈寫作經驗談〉敘論》,文章披露與考證了1943年11月15日重慶《國訊》旬刊第352期上刊載的郭沫若的一篇演講記錄稿《寫作經驗談》。作者查閱了《郭沫若著譯及研究資料》《郭沫若年譜》《郭沫若研究資料》等,未見關于此文的相關信息,遂認為這是一篇集外講稿,并將演講時間考定在1943年9月至11月15日間。
現(xiàn)有的資料中確實沒有關于郭沫若演說《寫作經驗談》的文獻記錄。然而現(xiàn)代文化名人的演講有時候并未預先明確講題,演說結束后,筆錄者時常根據內容“越俎代庖”擬定標題,然后未經演講者審校,便將演講記錄寄給報刊發(fā)表。正如前文已述的郭沫若在杭州的演講,若依郭本人的說法,講題當為《文藝之社會的使命》,但《學藝》雜志上的報道中講題是《文學之社會性》,而最終見諸期刊的記錄稿卻題為《文藝之社會的意義》。再如1938年7月23日浙江金華《決勝》創(chuàng)刊號登有署名郭沫若的《快要崩潰的日本》,實為6月22日郭氏的廣播講演《抗戰(zhàn)以來日寇損失概觀》(講詞初刊23日、24日的《新華日報》)。同年8月10日永安《閩政與公余旬刊》第32至24期合刊轉載時則改題為《抗戰(zhàn)一周年日寇的損失》。同月廣州生活書店《文藝與宣傳》一書收入此文時又題作《抗戰(zhàn)來日寇的損失》。所以表面看來題目迥異的兩篇或多篇文章,可能是同一篇文章,抑或是同一次演講的不同記錄。當然,在沒有其他材料佐證的情況下,要判斷兩篇講題不同的文稿實為同一次演講,需要對其內容進行比較與辨析。
郭沫若抗戰(zhàn)時期曾發(fā)表過多篇關于寫作的演講或文章。1940年3月17日《新華日報》“國內簡訊”預告:“青年記者學會總會,今日下午七時,在張家花園六十五號該會,請郭沫若演講《寫作的經驗》”講詞由北鷗記錄,載6月7日《星島日報·星座》第610號。《郭沫若著譯系年》(收入《郭沫若研究資料》)與《長編》等均有相關著錄。為了方便分析,在此節(jié)錄《寫作的經驗》一文如下:
【寫作的范圍很廣,各部門有各的寫作方法,在此要條分門類的來談,恐怕時間不許可。因此,我只就寫作的一般問題提出幾點意見來和各位討論討論?!?/p>
從事寫作之前,必須要經過一定的步驟;所謂一定的步驟,就是先須從事閱讀。【這不僅文學的寫作如此,新聞的寫述也是如此。俗語說“上至天理,下至地理”,知識廣泛然后才能應付裕如?!孔x書的基礎要廣,要博:無論生活科學,自然科學也好;無論有價值的,無價值的都要瀏覽。俗說“開卷有益”的意思在此。其次,我們除了需要接受本國的文化傳統(tǒng)外,一定要學好一種外國文。因為能融會各國文字,對世界文化才能貫通自如。例如,法國作家戈理,他本是學法學的,但自然科學如進化論等他都有貢獻。他說過一句話,“為了讀拜倫的詩,有學英文的必要?!卑輦惐人昵?,但他虛心學習的精神卻一律不變。所以,比如說,如果我們要學高爾基的文章,就要學俄文。但中國的學者能夠在這方面努力的,實不多見。
……(中略)
我在學習的過程中,有兩個口號:第一是多寫作,少發(fā)表。不要怕,只要寫,當感情來時,馬上就動手,因為感情這東西,是跑得很快的,只有這樣才不至于放走它。但不要立即把它發(fā)表,任它擱置一些時候,之后就會覺出它的缺點,等再把它修改過了,這時才發(fā)表還不為遲。這對于不成熟的東西,尤其更重要,因為一篇作品完成,經過寫作的勞動,必是自我陶醉,但是這是靠不住的,所以要在陶醉作用消散后,才能決定真能發(fā)表與否。第二是多接受,少批評,要養(yǎng)成自我批評的精神,同時要能虛心接受人家的批評。【特別是有天才的評判家,一言指示,“勝讀萬年書”。這對于自己是絕對沒有害的。但,初學者,千千萬萬不要亂批評人家,以免鑄成大錯。舉例來說,關于“條件反射”,有人用狗來做實驗,以牛肉喂狗,先至打鼓,狗聞鼓聲,知即有肉吃而下涎。久之,只打鼓,狗聞鼓聲,習以為是有牛肉吃了,又是下涎。后者的行為叫做“無條件反射”。在抗戰(zhàn)期間,用抗戰(zhàn)條件來振奮民眾的自發(fā),雖至抗戰(zhàn)結束后,民眾亦可有自發(fā)的振奮精神。因之,我曾為此寫了一篇文章,但給一位“批判家”把“無條件反射”與“條件反射”誤會了,這樣的“批判”,能不氣煞人!所以,像魯迅先生那樣的人,我們當然歡迎他來對我們批評,但無魯迅學問,而徒然有魯迅態(tài)度的,那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狗”!】
……(中略)
中國自有新文學以來,偉大作品不多見,當然,稿費少,和像現(xiàn)在的生活不安定是有影響的。但最大的毛病,卻是寫作精神有問題。東方人懶,像托爾斯泰每天寫日記規(guī)定字數(shù),我們很少有這樣粹勵的精神。
此外,寫作的態(tài)度要正確。杜甫說:“語不驚人詩不秀?!表n愈說:“唯陳言務去?!睋Q言之,就是我們的表現(xiàn)要的當,真實。只有的當,真實的表現(xiàn),才會使人讀了有切身的感覺。只有這樣,才能成為藝術的作品。不隨隨便便,一個字不能動,才算是文筆。(北鷗記)
兩相對照,《寫作的經驗》《寫作經驗談》兩文所記錄的內容相似度極高,個別段落文字甚至完全一樣(如倒數(shù)第二段)。除了一些字句表述的不同外,兩文的主要差異在于:前文的內容比后文更加充實,上文【】內便是《寫作經驗談》所無的幾處代表性文字。從兩文的相似程度來分析,筆者推定它們乃同一次演講的不同記錄稿而已,即《寫作經驗談》也是1940年郭沫若在重慶青年記者學會上的講演筆錄。只不過由于某些原因,講稿遲至三年后才在《國訊》雜志刊載。這種“舊稿新刊”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出版史上極為常見,不足為奇。
《寫作的經驗》末署“北鷗記”,“北鷗”應即作家陳北鷗。《寫作經驗談》的記錄者署石光,原名張東之,遼寧撫順人??箲?zhàn)期間曾加入“東北流亡總會”,參與該會創(chuàng)辦的《反攻》半月刊的編務工作,1938年出版報告文學《魯北煙塵》。據《石光詩文紀念集》收入的《石光同志年譜》顯示,1939年6月至1940年9月期間,石光身在重慶,任《反攻》編輯組長,兼任《時與潮》雜志編輯和“時與潮社印刷所”副經理。揆諸石光的文化出版人身份及其對郭沫若的崇敬,郭沫若1940年3月在青年記者學會的講演,他當是聽眾之一,并作了筆錄。另值得注意的是,1943年5月起陳北鷗擔任《國訊》編輯。因而石光的記錄稿《寫作經驗談》當是經陳北鷗之手而刊發(fā)的。在此之前,《國訊》第351期還發(fā)表了石光的《劇本安娜卡列尼娜》,介紹的正是陳北鷗翻譯的劇本《安娜·卡列尼娜》。雖然無法考證石光與陳北鷗是否在1940年便已相識(兩人系青年記者學會會員的可能性極高),但1943年間他們有“文字交”是確鑿無疑的。不同聽眾的記錄行文上一般而言會有明顯差異,為何兩人的記錄稿在許多地方高度雷同,甚至像出于一個人的手筆?我們認為有以下兩種可能:一是石光的記錄參考了陳北鷗的記錄;二是在編輯《寫作經驗談》時,陳北鷗或許參以自己的記錄,對稿子進行了修潤。當然由于史料的闕失,具體情況已難以確知。
尚需指出的是,陳北鷗的記錄稿還曾于1940年8月發(fā)表于浙江省抗日自衛(wèi)委員會戰(zhàn)時教育文化事業(yè)委員會主辦的《新青年》第4卷第6期,署名“郭沫若講北鷗筆記”。這一版本與《星島日報·星座》上的略有差異,沒有節(jié)錄原稿中關于“條件反射”的例子,也沒有疑似闌入的末段文字。同年11月5日安徽屯溪《皖南人》第2卷第1期刊有署名郭沫若的《寫作的經驗》,標明是“一位社友最近在重慶青年記者學會,聽了郭先生講演后的記錄原稿”,但未署記錄者姓名。因其內容與《星島日報·星座》上的版本基本一致(包括疑似闌入的段落),所以筆者懷疑是直接轉載來的。此外1940年6月10日上?!肚嗄觌s志》第2卷第1期上揭載了一篇《郭沫若的寫作經驗》,內文副標題“在重慶記者學會講”,署“金葉節(jié)錄”,所記比較簡略,系演說綱要,可算是郭沫若此次演講的第三個記錄稿。
1940年6月1日,上?!峨娪吧睢返?1期刊載了一則標明為“重慶通訊”的文章《南僑慰問團參觀中國制片廠》,報道了陳嘉庚先生為首的南洋華僑回國慰問團參觀重慶中國制片廠的情形。其中記述了郭沫若歡迎慰問團的歡迎詞,以及陳嘉庚先生的演講。內云:“上月廿九的上午九點鐘,中國電影制片廠特地招待南僑回國慰問團參觀該廠工作,《湘北大捷》導演史東山,《白云故鄉(xiāng)》導演司徒慧敏,《東亞之光》導演何非光,《國家至上》導演馬彥祥及業(yè)務課課長金擎宇,劇務課課長孟均謀等均在廠招待,廠長鄭用之因臨時有事未到,由副廠長羅靜予主席,郭沫若致歡迎詞?!逼渲校舻闹罗o未見相關論著提及,茲照錄如下:
陳嘉庚先生在南洋創(chuàng)辦學校甚多,對于文化上之努力甚大,適得去國外宣傳之金山、王瑩來信,介紹潘團長對于中國學問有湛深之研究,在海外為一般青年所崇拜,陳副團長為南洋商報之名記者,皆系文化界之先驅,以本人之經驗,離祖國愈久,熱愛祖國之心愈深,諸位僑胞以滿腔愛國熱誠回國,猶如數(shù)十萬大兵回到祖國一樣,給祖國的同胞以無上的興奮,將來赴前方慰勞,必能予前方將士以最大的勇氣和鼓勵。昨陳氏在經濟學會上講,僑胞匯資回國者多為勞苦大眾及一部份家庭婦女,僑生子弟及有資本之僑胞并不能大量投資回國,諒系祖國不安定之故,希望諸位視察回去,將今日祖國艱苦努力促進建國工作,俾祖國早得安定之情形多作宣傳與鼓勵。
因文中指明時間是“上月廿九的上午九點鐘”,當即發(fā)表之前的“上月”,即5月29日。但相關文獻顯示,1940年5月陳嘉庚一行已離開重慶,在西北一帶參觀考察。本月30日西安《戰(zhàn)干》雜志第113期刊載了一篇《陳嘉庚先生講不要忘記南洋》的演講,編者按云:“五月二十九日本團歡迎陳嘉庚先生,當蒙陳先生致詞詳述南洋僑胞情形及南洋與我國之關系?!边@說明5月29日陳嘉庚先生已身在西安。郭沫若的歡迎詞中有“昨陳氏在經濟學會上講,僑胞匯資回國者多為勞苦大眾及一部份家庭婦女,僑生子弟及有資本之僑胞并不能大量投資回國,諒系祖國不安定之故”??芍惣胃谇耙蝗諈⒓咏洕鷮W會并發(fā)言。據有關資料,1940年4月28日,中國經濟學社第十五屆年會在重慶大學大禮堂舉行,陳嘉庚先生作為華僑代表參會,并就華僑投資問題發(fā)表報告。此屆年會安排在春季,正是有歡迎南洋華僑經濟考察團的意圖。由此推斷,陳嘉庚一行參觀中國電影制片廠是在1940年4月29日。《電影生活》刊文當于5月成稿,故雖發(fā)表于6月1日,文中仍稱“上月”。報道最后稱,全體人員于歡迎會后參觀了中國電影制片廠各工作部門及《白云故鄉(xiāng)》等片的攝制,共同觀看了該廠攝制的關于慰問團回國的新聞片和《防御戰(zhàn)事》軍事教育片,陳嘉庚還在錄音室錄音,準備連同新聞片一同帶至國外放映。遺憾的是,《長編》對此次活動失載,僅于該月24日載述“賑濟委員會、全國慰勞總會聯(lián)合舉辦座談會,招待南洋華僑回國慰勞團,與許世英、陳誠、谷正綱、馬超俊等主持招待”。29日、30日譜文分別為“往沙坪壩訪常任俠,至暮不遇。(常任俠《戰(zhàn)云紀事》,海天出版社1999年9月版)”和“與衛(wèi)聚賢同訪金毓黻,往觀江邊崖墓。復同至中大校內,觀看考古發(fā)掘所得各種明器及拓片。邀金毓黻晚飯于沙坪壩,聚談半日。(《金毓黻日記》,遼沈書社1993年10月版)”。經查,《戰(zhàn)云紀事:常任俠日記選》于1940年4月29日失記,30日載:“上午入城,訪郭沫若、衛(wèi)聚賢均不在。至馬叔平處,詢古物保管會所發(fā)惡言,彼亦不知之。再覓郭仍不在。后始知其至校來尋吾,暮猶在沙坪壩也。”據此可知《長編》雖依據常任俠的日記,但考訂不確,郭沫若至沙坪壩中央大學訪常任俠而不遇與訪金毓黻,均在4月30日。
注釋:
①參見徐永森《名人交際失誤》(中國經濟出版社1994年版)中的《郭沫若一次失敗的演講》。
②據上?!睹駠請蟆?922年12月28日“要聞”《章太炎在杭州之演講》,此次講題為《浙江之文學》。《章太炎全集》即收錄《民國日報》版的演講“節(jié)錄”。
③原文如此,“至”應作“知”。
④原文如此,應作“語不驚人死不休”。
⑤原刊此后尚有一段文字,因探討民族形式問題,當是闌入的文字,故未錄入。
⑥陳廣學《憶石光老友》(收入《石光詩文紀念集》)一文說石光學生時代“雖然讀理科高中,但對當時魯迅、郭沫若等人的作品,讀不釋手,自己也好寫文章,經常向報紙投稿”。
⑦1943年5月12日的黃炎培日記載“陳北鷗來,商定十七日起擔任國訊編輯”,見《黃炎培日記第8卷》,北京: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