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

徐蓉

表弟后來才告訴大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很重。表弟住進蘇北醫(yī)院8號樓的五樓后，母親來來往往為他奔波治療，然后有些寬慰地對我們說：“你們的表弟看來真有點兒傻呢，住在腫瘤科，好像也還不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癥呢，這樣倒也好，省得他的心理負擔重，也不利?！?/p>

表弟是腎癌轉(zhuǎn)骨癌，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晚期。表弟因為腿部關節(jié)痛來拍CT，拍出的片子中腫瘤點已經(jīng)四處擴散，全身的骨頭已經(jīng)開始變黑，像烏骨雞一樣，腫瘤的原發(fā)點在腎。他的腿關節(jié)疼有一段時間了，也到縣醫(yī)院看過，沒拍片子，吃了些活血化瘀的藥，不僅沒有療效，可能還加快了病情惡化。

醫(yī)生說，就目前情況看，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的治療方案，預計生存期也比較短，只能先做幾期放療控制一下病情。國外有一種靶向藥，如果經(jīng)濟狀況好可以試一試，這藥前幾個月要花錢買，幾個月后會免費提供。只是比較貴，半年的費用大約要20萬元左右，完全自費。

表弟沒有用這種藥。根據(jù)醫(yī)生的建議，表弟先做了6期放療。放療期間，我去醫(yī)院看他，他氣色還不錯，樂呵呵的樣子。我們安慰他說情況不嚴重，他也讓我們不要為他擔心。做了6期放療后，表弟出院了。問醫(yī)生今后怎么辦，說沒有什么好的治療辦法，只提醒病程后期病人會很痛，到時候要用藥物止痛。母親不放心，將表弟又安排進了中醫(yī)院保守治療，由瘦瘦小小的舅母陪護。為了保證營養(yǎng)，母親開始每天跑30公里為他們送湯送飯。疾病治療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往往需要全家上陣。舅舅家又更不同，一向是母親幫著照顧他們。

舅舅是外公唯一的兒子，表弟又是舅舅唯一的兒子。舅舅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卻并不聰明，表弟讀書也不太靈光。為了他的出路，母親想過許多招，學過汽車修理，考慮過學駕駛，還安排他去過親戚的工地上干活。表弟很服從安排，只是學什么都不能很專業(yè)，過了一段時間還是回家了，最后進了小鎮(zhèn)的自來水廠。那段時間母親常常會對我們說表弟冬天為修自來水管，要騎著摩托車在野地里受野風吹，面黑人瘦，很是受了些苦。

表弟結(jié)婚了。母親為表弟的婚事很上心，從看新娘子到新房裝修，她都全力操持，還親自拉一車車的黃沙自己做小工。表弟也有兒子了，兒子很聰明，小學、初中的學習成績在年級當中一直靠前。直到那個時候，表弟生活的各個步驟看來都還算平平順順，直到這次生病。

表弟的病程不太長，前后看也就是大半年的時間。一開始還好，骨頭還沒有太痛，也能正常吃些東西。只是看著瘦了些，每次看他時，他都還是笑嘻嘻的，只說自己沒事，抱歉讓我們耽誤時間了，專門跑來看他。有時候他想兒子了，兒子也很乖巧，會去醫(yī)院陪著爸爸，他倆一起頭靠頭倚在床頭玩手機，表弟看著兒子很是滿足的樣子。

后來，病情卻是越來越重。病人開始要輸血，大概一周輸一次的樣子，也開始疼痛，病是看不好了，只是人還是住在中醫(yī)院。表弟卻自己提出來要到小鎮(zhèn)醫(yī)院治療，到了鎮(zhèn)醫(yī)院表弟又提出要回家。媽媽說他是怕大家擔心，所以一步一步地達成自己想回家的想法。也直到這時，表弟方才告訴家人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的病很重。

躺在家里的表弟已經(jīng)瘦得脫了人形，他一一想著要交代的事。舅母也很瘦，而且非常疲倦，因為長久地陪伴，看著似乎再也不能支撐的樣子。她對表弟說：“媽媽去休息一下可好？過會兒就來?！北淼軈s只是摟著她的脖子不肯放手，那時候他已經(jīng)接近無意識了，卻還是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再多陪陪他。表弟一直脾氣溫順，這次生病真是令人始料未及。像表弟這樣的普通人，一輩子對生活也沒有特別的想法，不過就是希望平平常常地過完一生就可以，只可惜這樣最微小的想法也未能達成。他這樣一個溫順的人，為了家人不要太過擔心，一直掩飾著自己所有的害怕、恐懼和悲傷。大家去看望他，他只說抱歉耽誤大家的時間。醫(yī)院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在哪里都安之若素，從不自傷自憐，覺得在哪里治療都很好。他也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患病、疼痛，即使心情灰暗而絕望。每一次，他都說他還好，讓我們放心。

他就一直這么溫順地忍受到底。

（蔣先生薦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