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欣
1
曾經在網(wǎng)易音樂上看過一條“神評論”:英語學得不好的學生,多半是Gala的歌迷。這條評論的點贊數(shù)排在第一,足見Gala的英語發(fā)音爛得深入人心。如果要給Gala樂隊設計一個logo的話,我覺得應該是一頭迪士尼的搖滾驢,戴著一頂周杰倫在《牛仔很忙》里的草帽,對著麥克風上躥下跳盡情嘶吼,然后唱到高潮處,露出牙齦。
參考“英倫搖滾”的說法,我把這個樂隊的風格總結為“京倫搖滾”,主要的特點就是配合緊密的鼓點,用原始的京腔喊出魔性的英語發(fā)音,營造出撲面而來的熱血青春的氣息。作為樂隊代表作的Young for You,就淋漓盡致地詮釋了這種曲風。這首歌從中學開始,一直都是我夜跑歌曲名單上的第一名,原因無他,每當耳邊響起它的旋律時,我的腎上腺素就會飆升,在跑道上歡快得如一條掙脫了狗鏈的哈士奇,大大地提高了我的運動效率。
2
高三的時候我讀蘭波,一個被魏爾倫稱為“履風之人”的法國印象派詩人,所以那時我的個性簽名為“我可能是一股自由的風”。在上學的路上,在跑步的操場上,甚至在帶著浴帽洗澡時,我都會配上Young for You這種具有天然洗腦屬性的曲目。聽的過程中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在迅速原子化,匯入蒸騰的水蒸氣中,變成一股自由的風。當然,這種臆想無非是自欺欺人,高三階段我接觸到的最多的“風”不過是地理課本上的某某東亞或南亞季風。每每看到題目里的各種寒流、暖流、季風在我筆下被調派到世界各地成云致雨時,我總有一種造物主般的陶醉,但最終又總會被考卷上的幾個叉重新拉回現(xiàn)實。
那年我18歲,長頭發(fā),齊劉海,愛寫作,成績不錯,是個一馬平川的西瓜妹,內心有一些沒有底氣的小驕傲。同桌是一個癡迷伍迪·艾倫電影的男同學,我們倆日常最愛探討的并不是函數(shù)的奇偶性和單調性等學習問題,而是各種亂七八糟的偽文藝話題。比如,聊到伍迪·艾倫時,我們關注的并不時是他電影中的猶太基調的黑色幽默,而是致力于研究導演的婚外戀。同樣,提到納博科夫時,我們倆津津樂道的并不是他的作品如何厲害,而是他對其他作家的“毒舌”。比如,他曾說:“布萊希特、??思{、加繆,還有很多其他作家,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還有,所謂編輯就是校對員,我對他們只大吼一聲,不刪!”
我們倆八卦到這段時哈哈大笑,共同感慨作為作家的編輯,只要當好守夜人的角色就行了,管得少就是管得好啊。接著,我們的目光同時悻悻地看向講臺上的班主任,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3
該男剛成為我同桌時,已經有女友,就在隔壁班。這兩個人的戀情得從初中追溯,據(jù)說當年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老師聯(lián)合了雙方家長組成“鎮(zhèn)壓軍”來扼殺這對小情侶剛剛萌芽的愛情。然而這種粗暴的做法并無效果,男同學和妹子開始在大后方打起了游擊戰(zhàn),周一到周五,倆人見縫插針地在學校食堂的角落接頭,每到周末則以去同學家學習為借口出來約會。這種小劑量的溫存大大地延長了倆人的愛情存續(xù)期。
Young for You 是有一天他與妹子約會之后給我推薦的。
“不像我們這種單身狗,你的青春可以算是young for her,好歹有些可以回望的東西。”我一邊揶揄他,一邊接過他遞來的耳機。卻不料里面的旋律一觸碰到耳膜,我整個人就被完全被震撼和點燃了——這首歌是什么語言?英語?泰語?德語?日語?韓語?既然是英語,為什么能夠唱得完全不像英語?后來該樂隊的歌聽多了,我的疑惑得到了解答:這個星球上應該有一種語言叫“Galalish”。
“隔壁班的郝某不是喜歡你嗎?他最近要報名參加校園十大歌手,讓我來約你去看他的初賽。”男同桌回道。
“高三了還去參加?真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啊?!?/p>
“去吧去吧,給你的青春也加一點可以回望的東西。對了,他還讓我問你喜歡的歌,說是要選為初賽參賽曲目?!?/p>
“滾?!?/p>
“給個提示嘛?!?/p>
“那就這首Young for You吧?!蔽覑鹤鲃〉卣f。
4
郝某是我同桌的鄰居,這倆人平日里沆瀣一氣,靠相互交換情報來維持淺薄的情誼:郝某出賣我同桌女友的情報,我同桌出賣我的情報。于是乎郝某對我的一切情況了如指掌,小到我喜歡的顏色、愛吃的水果、小學幾年級加入少先隊,大到我每一次月考考了多少分、家住在哪條街哪個小區(qū)、以后想去哪所大學??傊?,已經窮盡我平凡生命的每一個細節(jié)。
那天下午正好沒事,我便被同桌生拉硬拽到了十大歌手初賽的比賽場地。郝某當天穿得特別朋克,緊身褲繃得皮實,馬丁靴嗒嗒作響,但一開口吼出“Sunday's coming”這句歌詞后隨即破音,接著只得用艱難的假高音繼續(xù)表演。在一旁打下手的他的同班同學看情況不妙,馬上把伴奏調高了八度,試圖掩蓋破音事故現(xiàn)場,此舉充分地詮釋了動輒就歌頌“不羈的青春、都市的迷茫、一萬次憂傷”的搖滾精神:把樂器伴奏弄響就行了,其余的不重要,關鍵是走心。
郝某耍帥慘敗,自知追我無望,之后的日子竟也消停了許多。我則對這首誰唱誰破音的Young for You更加青睞,每次聽到都能回溫一遍郝某當時的窘態(tài),內心有一種隱晦的喜悅。
畢業(yè)那天,在同桌的攛掇下,郝某拿走了我的同學錄。
“這本同學錄我要什么時候寫完拿回來給你呢?”他笑著問道。
可能是畢業(yè)前夕人比較多愁善感,這憨笑竟然輕易就感染了我,就像是干海綿吸收清水那般輕快,路燈一瞬間就亮起來了。明明前一秒,它們還躲在昏沉沉的夜色中的。我已經忘記我當時是如何回復他的了,只記得臨走前他送了我一張Young for You的專輯,還用一個精致的白色硬紙盒裝著。專輯里除了有主打歌Young for You 之外,還有另一首我特別喜歡的The Blue Elephants,依舊是破鑼嗓子加無限喜感的唱腔。
5
我和郝某在高考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我和男同桌也填報了不同的大學,偶爾會在微信上分享一下八卦。郝某送的那張唱片也逐漸被我閑置,隨著耳朵聽力的下降,我也不太愛在夜跑時聽歌了。也不記得是哪一天,Young for You 就這么毫無聲息地從我的日常歌單里消失了。
再次聽到它,是我大三回國去北京學GRE的時候,我的中耳炎復發(fā),于是去了一趟醫(yī)院。年輕的司機小哥把音響開得賊大,前奏密集的鼓點告訴我這首歌是我的老朋友,我曾經的夜跑曲目NO.1。司機小哥指著路邊的一群少年說:“看,一到暑假,路就有點堵了,可能是學生放假都出來玩了。”
到了醫(yī)院,門口有不少蹲著吃泡面的中年人,聽口音大多是外地人,面如陳舊的稿紙,嵌入的都是生活的滄桑。還有一些人在地上鋪著報紙,橫七豎八地躺著,拿一塊布蓋著腹部,并不在意儀態(tài),他們的倦怠與我在車上看到的那群歡愉的中學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保安說,這些人有的是為了省住店或住院的錢打地鋪,有的是為了第二天清晨給家人掛號在做通宵排隊的準備。
來來往往的病人們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病例袋,袋子上印著天南地北的不同醫(yī)院的名字。然后他們匯集到了北京,感覺像是找到了一條生路。
世間事物不少,但蒼老這回事是遠是近、是大是小,那一刻令我無比費解。那些身體強健,一邊聽著Young for You,一邊肆意地為他人揮灑青春的少年們,或許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