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來了“蒙面客”

馬昇嘉

一

新學(xué)期，班上來了一位“蒙面客”。此“蒙面客”絕非是武俠小說里描寫的那種浪跡天涯、身懷十八般武藝的大俠，他是轉(zhuǎn)學(xué)到我們茜浦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五年級（2）班的一位新同學(xué)。

開學(xué)那天，班主任朱老師走進教室，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男孩。男孩皮膚黝黑，背著一個黑色雙肩書包，穿一件黑白條紋T恤，下身一條淡灰色褲子。特別引人注目的是，男孩臉上戴著一個淺藍色大口罩，整張臉捂得嚴嚴實實的。

雖說時令進入秋季，但“秋老虎”肆虐，白天太陽依然火辣地照著，讓人熱得夠嗆。大熱天他戴個大口罩，是為了防止霧霾？抑或是患了感冒？是……同學(xué)們私下里紛紛猜測，十分好奇。

朱老師人到中年，兩鬢已添上些許斑白，前額有了抬頭紋，一雙眼睛卻分外有神。從教二十多年，朱老師可謂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看上你一眼，就能把你心中所思所想看個八九不離十。她站在講臺前，目光掃視全班，顯然已經(jīng)看出同學(xué)們臉上畫著的一個個大大的問號。

“同學(xué)們，他是我們班上的新同學(xué)……”朱老師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祝大勇，做個自我介紹吧！”

男孩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說道：“同學(xué)們好，我叫祝大勇，來自蘇北農(nóng)村，爸爸媽媽來蘇南打工，我轉(zhuǎn)學(xué)到這里?！弊４笥虏僦豢诩冋钠胀ㄔ?，不帶半點蘇北腔，雖然戴著口罩，聲音有點兒悶，但聽得出，他的嗓音是洪亮的。

“第一次見面，說話戴著口罩，真是不太禮貌！”我在心里嘀咕著。

仿佛聽到我的嘀咕聲，祝大勇眨了眨眼睛，指著臉上的口罩，說：“很抱歉，我患了過敏性鼻炎，需要戴上口罩，以后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祝大勇介紹完畢，朱老師帶頭鼓起掌來，教室里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

二

簡短的歡迎儀式結(jié)束，朱老師把祝大勇帶到我座位旁。

“孫小羽，祝大勇跟你同桌吧！”

我一聽，頭腦里第一反應(yīng)是：過敏性鼻炎會傳染嗎？我惶恐不安，礙于朱老師的情面，只得勉強點了點頭。

祝大勇把書包放進課桌，在我右邊座位坐下，我下意識地往左邊挪了挪身子。他臉上的口罩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只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善意地朝我看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祝大勇患的是過敏性鼻炎，這病癥明顯特征應(yīng)該是鼻子癢癢噴嚏不斷，可是與他相處幾天，在課堂上或者下課時，從沒見他打過噴嚏，連咳嗽也沒發(fā)生過。哦，祝大勇的鼻炎肯定是快痊愈了，聽人說，病情轉(zhuǎn)好時最容易傳染……我憂心忡忡，只能隨時加強自我保護意識。

有幾次早自修，祝大勇面對著我，眼眸亮亮的，似乎有話要說?？墒遣坏人_口，我立刻轉(zhuǎn)過身去，不愿與他對話。其他同學(xué)似乎也形成了共識，都有意回避他，祝大勇在班上常常獨來獨往，仿佛成了獨行俠。慢慢地，私下里有流言傳出，祝大勇是個“蒙面客”！

但是，我發(fā)現(xiàn)祝大勇很有定力，面對外界“風(fēng)雨雷電”，他毫不在意，全部精力集中在學(xué)習(xí)上。他上課思維活躍，積極發(fā)言，口齒清晰、響亮，臉上的口罩對他沒有絲毫影響，回答問題的準確率很高，常常博得各科老師的贊賞。

有這樣好學(xué)上進的同桌，說心里話，我對他的感覺也慢慢地有了轉(zhuǎn)變。

三

轉(zhuǎn)眼兩個星期過去了。

星期一早上，班主任朱老師交給我一個任務(wù)。為了迎接國慶節(jié)到來，學(xué)校舉辦歌詠比賽，以班級為單位，組成合唱隊。作為班里的文藝委員，我義不容辭，立即召集幾位文藝愛好者，一起策劃，挑選歌曲、考慮服飾、制定排練計劃。

誰知出師不利，我的同桌“蒙面客”不愿參加合唱隊。這怎么行呢？學(xué)校規(guī)定每個班級不能落下一個同學(xué)。“蒙面客”的理由是：戴著口罩不便登臺表演。但他表示可以為合唱隊做好后勤服務(wù)工作。我不愿跟他多費口舌，把情況向朱老師匯報，沒想到朱老師竟然同意了。

果然，接下來每天下午放學(xué)，“蒙面客”總是早早地把課桌挪到教室后面，疊架起來，騰空大半個教室。當我們列隊練習(xí)唱歌時，“蒙面客”抹著額頭的汗珠，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教室一角，守著一臺錄放機為我們放伴奏帶，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操作著，怡然自得地哼唱著?？吹接姓l嘴巴干渴需要喝水，他就會把礦泉水及時送到同學(xué)手里。同學(xué)們喝了水，精神愈加飽滿，歌聲愈加嘹亮。

轉(zhuǎn)眼到了全校歌詠比賽的日子，我們五（2）班全體同學(xué)準備充分，信心滿滿。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領(lǐng)誦、領(lǐng)唱者廖明明放午學(xué)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扭了腳踝，送去醫(yī)院上了石膏，醫(yī)生關(guān)照必須臥床休養(yǎng)。

廖明明不能上學(xué)，更不能參加歌詠比賽，我急得火燒眉毛，誰來替代廖明明的角色呢？音樂老師說過，領(lǐng)誦、領(lǐng)唱是合唱隊的主心骨，是靈魂，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我在腦海里不停地搜索著，像播放機上快進的碟片，男同學(xué)們的一張張面孔，在我眼前飛速閃過。

可是，除了廖明明，我敢保證再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四

“救場如救火”，我急匆匆地闖進辦公室。不等我開口，朱老師笑容滿面地說：“孫小羽，別急，別急，我都知道了！”

朱老師隨后輕輕咳了一聲，不急不緩地說道：“你去找祝大勇來一下，他嗓子條件不錯，應(yīng)該是可以勝任的。”

“什么，祝大勇？”我著實吃了一驚，祝大勇平時說話、朗讀課文的嗓音是不錯，可是他愿意嗎？再說，即使他愿意，從未參加過排練，上了場能行嗎？

朱老師看出我臉上布滿的疑慮，說：“孫小羽，你組織班級合唱隊工作認真負責(zé)，很賣力。不足之處是你沒有考慮到，萬一情況出現(xiàn)變化，我們就可能會措手不及啊。而這‘萬一今天不是發(fā)生了嗎？那天我同意祝大勇做后勤工作，同時也交給他一個任務(wù)，要他把整個節(jié)目包括朗誦、領(lǐng)唱的內(nèi)容都要熟記在心，并且隨時隨地作好當替補隊員的準備。所以，你現(xiàn)在只管去通知祝大勇，待會我會把一個好搭檔交給你，請放心吧！”

生姜果然是老的辣??！我不得不佩服朱老師的高明。

回到教室，我通知祝大勇去了辦公室，然后安排同學(xué)們化妝、著裝，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教室門打開了，朱老師帶著祝大勇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同學(xué)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祝大勇身上，大家第一次看到他沒戴口罩的樣子。他兩邊臉頰涂上了粉紅的色彩，著妝似乎濃重了些，但他皮膚黝黑，看著倒也比較協(xié)調(diào)。他上身穿一件白襯衣，下身配一條藏青褲子，完全是一副陽光男孩的模樣，同學(xué)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

“祝大勇，你真神氣！”同學(xué)們?nèi)滩蛔】滟澠饋怼?/p>

祝大勇難為情地低下了頭。好在化了妝，不易讓人看出他臉上的紅暈。

五

學(xué)校禮堂里，舞臺上紫紅色的帷幕徐徐拉開，檸檬黃的光束映照著五（2）班合唱隊。整齊劃一的隊伍，青白相間的服飾，胸前的紅領(lǐng)巾呈現(xiàn)一抹醒目的鮮紅，那樣純凈、亮麗、溫馨，臺下頓時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祝大勇和我并肩站在隊伍前面。剛才在后臺，我跟祝大勇對了一遍臺詞，盡管他背誦得非常熟練，但我還是有點擔心，畢竟他一次都沒參加過排練啊。

我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祝大勇微微昂起頭，目光注視著遠方，安靜地等待著音樂聲響起。我在心里暗暗祈禱，但愿不要出任何差錯。

縹緲、舒緩的音樂旋律，仿佛從天邊飄來，注入人們的心靈，激起無限的遐想。這時一個親切、柔和的聲音響起：

“胸前的紅領(lǐng)巾，迎風(fēng)飄揚——”

那是祝大勇的聲音，富有激情，富有詩意，在禮堂里悠悠蕩漾著。

我趕緊收回神來，該輪到我了：

“我心中的夢想，揚帆起航——”

……

偌大的禮堂里寂靜無聲，伴隨著音樂，飽含深情的歌聲響起——

“在五星紅旗下，許下愿望，

為實現(xiàn)夢想，綻放光芒……”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祝大勇的領(lǐng)唱聲情并茂，他嗓音里那種特有的磁性，發(fā)揮到了極致：

“啊，用你我的彩筆，畫出翅膀……”

同學(xué)們受到鼓舞，歌聲渾然天成，格外悅耳動聽。我也浸潤在深深的感動之中。

“在祖國的懷抱，快樂成長，

心懷著夢想，快樂成長。

……”

一曲《紅領(lǐng)巾相約中國夢》，臺上臺下形成了極大共鳴，清亮、激昂的歌聲，在禮堂里久久回響。

……

六

我們五（2）班獲得了全校歌詠比賽第一名。同學(xué)們歡呼雀躍，簇擁著我和祝大勇回到教室，我倆仿佛成了得勝歸來的將軍。

教室里，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朱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拿著濕紙巾，親自為祝大勇卸妝。

祝大勇臨時上陣，表演竟然這樣完美，不得不令同學(xué)們刮目相看，他是有功之臣！我從心底里佩服他。

只聽朱老師說：“同學(xué)們，請?zhí)痤^來看看，你們認識他嗎？”

有同學(xué)噗嗤笑了：“這不是祝大勇嗎？”

“對，這才是真正的祝大勇！”朱老師笑瞇瞇地說。

隨后，朱老師給祝大勇卸完妝，祝大勇的左臉頰上留著一大塊紫紅色彩痕。

“祝大勇，你來告訴大家吧……”朱老師說。

祝大勇用左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左臉頰，風(fēng)趣地說道：“不好意思，來班上快一個月了，今天才讓大家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這是我從媽媽肚子里帶來的胎記，擦不掉，抹不去，成了我今生永久的記號?！?/p>

“哦——”同學(xué)們的嘴巴張成了“O”形，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祝大勇。

祝大勇左臉頰上的胎記呈紫紅色，足有巴掌大小，看上去非常突兀。也許是同學(xué)們與祝大勇熟悉了，也許是大家把胎記看作是抹了妝的色彩，因而并沒有顯出大驚小怪的樣子。

只聽有人開口說道：“沒事，大勇，往后你就不用再做‘蒙面客了！”

也有同學(xué)認真地說道：“大勇，你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這記號我們將引以為傲！”

“不，不！”祝大勇突然心情沉重地說，“我戴上口罩，主要是我曾經(jīng)嚇到過一個女孩……”

同學(xué)們瞪大眼睛，屏息靜氣地聽著。

“放暑假時，我從蘇北來到這里與爸爸媽媽團聚。爸爸在建筑工程隊工作，媽媽在菜市場擺了個菜攤，那幾天媽媽身體不適，我起早為媽媽照看菜攤。

一天，一個女孩和她媽媽來到我攤位前，我抬起頭來，她發(fā)現(xiàn)了我臉上的胎記，‘啊的一聲尖叫，轉(zhuǎn)身就跑，腳下一滑，摔倒了……這事發(fā)生以后，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開學(xué)后，我怕嚇著班上膽小的女同學(xué)，也怕上課時這胎記會影響大家的注意力，所以我向朱老師提出，需要戴一個口罩。一個月來，朱老師一直為我保守著秘密，在這里我要謝謝朱老師！”祝大勇說著，向朱老師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隨即又向同學(xué)們彎腰鞠躬，“對不起大家了！”

同學(xué)們被祝大勇的言行感染了，教室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七

我的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暑假里的一幕。

那天清晨，我跟隨媽媽去買菜。我從小喜歡逛菜市場，知道好多蔬菜的品種，還可以與攤主討價還價，充滿了樂趣。朱老師說過，寫作文要有生活，素材要靠平時積累。四年級時，我的作文《菜市場見聞》入選學(xué)?！段墓P》?？?，就是觀察生活的結(jié)果。當然，另一大好處是，我可以挑選自己喜歡吃的魚、蝦、蟹等美味水產(chǎn)。媽媽說我是屬貓的。

在一個不起眼的墻角邊，我看到一個男孩蹲在地上，在他面前放著青菜，黃瓜、茄子、絲瓜，還有一個網(wǎng)兜，里面裝著十來只半大不小的螃蟹，嗤嗤地吐著白色泡沫。

我拉住媽媽，停在男孩面前，說：“媽，這些螃蟹我們買下吧！”

雖說還沒到吃螃蟹的季節(jié)，但眼下的螃蟹俗稱“六月黃”，做成“面拖蟹”，是一道上好的時令菜。面粉糊著毛豆，放上蔥姜，融合著濃濃的蟹味，鮮美無比。

“這一兜螃蟹多少錢？”我問。

男孩聽到有人問價，抬起頭來。

我與男孩零距離，剎那間，看到他左臉頰上偌大的一塊暗紅色胎記，慌亂中只覺得整張臉變得十分可怕。

“?。　蔽页泽@地大叫起來，轉(zhuǎn)身就逃，腳下踩著菜葉，“啪”地摔倒在地，膝蓋擦破了……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愧疚地說道：“祝大勇，對不起，那個膽小的女孩就是我……”

“什么，是你？”祝大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教室里發(fā)出一片驚嘆。

“這段時間你成了‘蒙面客，讓你受委屈了，我向你賠禮道歉！”我說著，也向祝大勇鞠了一躬。

祝大勇擺著雙手，說：“孫小羽，不好意思，我的長相嚇到你了。如今我與你同桌，你還會害怕嗎？”

教室里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

這時朱老師說道：“祝大勇今天的領(lǐng)誦、領(lǐng)唱，大家覺得怎么樣？”

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超級棒！”

“告訴大家，祝大勇在蘇北老家是少年宮合唱隊的隊員，他們表演的大合唱，還上了我省電視臺呢！可是他從不張揚，非常低調(diào)，這一點，我們都要好好向他學(xué)習(xí)！”

教室里再次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掌聲中，祝大勇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在祖國的懷抱，快樂成長……”此時此刻，這歌聲是他最好的心聲。

同學(xué)們跟著唱了起來，祝大勇舞動雙手，嫻熟地指揮著，歌聲輕盈地飛出窗外，在校園上空飄蕩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