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園離歌

盤曉昱

一

云霧像一條潔白的圍巾，又像一塊柔順的披肩，繞著高聳的東山，飄飄渺渺，薄霧輕輕踩著綠油油的葉尖，裊娜而來。

嫩葉上滾動著晨露，晶瑩剔透，淡淡的茶香氤氳著，幾只螞蚱在茶樹上比賽跳遠(yuǎn)，蛐蛐在草叢里唱著曲調(diào)有些簡單的歌。

穿著花邊長裙，戴著包頭巾的瑤族婦女們，挽著竹籃，走進(jìn)了茶園。她們哼著山歌，有時對唱，有時獨(dú)唱，有時又突然吼一下“嘿喲——嘿咻”，讓山歌變得更有韻味，更加甜美。

今天是谷雨節(jié)，這個時候，我都會跟娘來采茶。爹爹最喜歡喝茶了，每天出去勞作都要帶一壺茶，他不像其他人喝茶小口小口地抿，而是大口地狂飲著，有時喝完了，甚至將泡過的茶葉也一起吃了。看他嚼著茶葉一臉享受的樣子，我也試著吃了幾片茶葉，有些苦澀，但隨后從舌頭到喉嚨再到味蕾，有一種甘甜淡香回味著。

娘采茶真好看呀！細(xì)細(xì)的指尖靈巧地在茶葉尖上跳舞，像小船在航行，又好像蜻蜓點(diǎn)水，濺起綠色的漣漪。她的歌聲和笑聲滑行在綠葉間，融在云霧里。一會兒，綠色的茶葉就覆蓋了籃子底。

我也挽著一個小籃子，走在娘的前面采茶。由于沒有茶樹高，有時候要跳起來采摘，甚至直接爬到茶樹上面采，有時茶樹支撐不了我的重量，我就掉在茶樹下。娘見了，卻不過來拉起我，而是停下山歌哈哈大笑起來，其他嬸嬸也指著我笑，那笑聲滑過一排排茶樹，蕩出去好遠(yuǎn)。

采了一會兒，我獨(dú)自去玩耍。茶園里有青蛙，有時還會看到小兔子。聽村里的老人說，茶園里有一群兔子在谷雨這一天也會來采茶的，它們都會唱一首采茶歌。我跟娘來這里采摘過很多次，可是從沒有見到過一群小兔子來采茶，更別說聽到兔子唱采茶歌了。

茶園很大，在東邊的盡頭，有一棟破爛的房屋，也許那群兔子就在那邊玩呢。我這么想著，朝房屋那頭走去。

二

就像走迷宮，繞過一排茶樹，又鉆入另一排茶樹，倏然，我看見一只小白兔站在角落凝視著我，等我悄悄走近了，它撒腿就跑，等離我遠(yuǎn)了，又停下來，回頭望我，用前爪向我揮了揮，好像在叫我快點(diǎn)兒追它。我急急地追上去，眼看就要追上它的尾巴，可它調(diào)皮地蹬腿踢茶樹，無數(shù)顆露珠滾落下來，淋了我的頭，小白兔趁機(jī)逃走了。這次它沒回頭，一下子就鉆進(jìn)茶樹叢沒了蹤影。

就在我失望之際，隱約中有裊裊的歌聲傳來，淡淡的憂傷彌漫著，我側(cè)耳細(xì)聽——

綠綠的葉尖染過風(fēng)

綠綠的風(fēng)染過指甲

綠綠的手指撫摸你

喝過綠綠的茶

馱著金色的光

變成綠綠的姑娘

喝過綠綠的茶

踮著腳尖旋轉(zhuǎn)

變成綠綠的小兔子

……

走吧，跟我們回家

不再憂傷

不再流浪

心兒跟我們回家

……

這歌好像在哪里聽過，遙遠(yuǎn)卻又熟悉。啊，我記起來了，是在夢里，對，就在夢里。我曾做過很多次這樣的夢，夢見茶園里一群小兔子在追蝴蝶、捉迷藏、唱歌，兔子們唱的歌就是這曲調(diào)。隱約中，一只大灰兔在對我招手：“親愛的小白，我們好想你呀，回來吧，回來吧，跟我們走……”

這歌聲宛如一雙長長的手，一把將我的心拉了過去，我循著歌聲，跑呀跑。等我鉆出茶樹叢，抬頭看，只見我來到了那棟破舊的房屋前。屋子倒塌了一大半，幾根房梁努力地支撐著半傾斜的房子，如果此時有一陣大風(fēng)吹過，我想那房子肯定會轟然而倒，破碎的瓦片零零星星散落在草叢里。

那只小兔子從房子的后墻角鉆出來看了我一眼，又鉆進(jìn)草叢里不見了，歌聲也隨即消失。

我站在那里，想要尋找一點(diǎn)兒屋主人住過的蛛絲馬跡，可是沒有，只有一個大水缸，泉水從山上的竹林里流下來，經(jīng)過一根長長的竹筒，流進(jìn)了水缸。缸里的水，清澈幽綠，缸壁長滿了苔蘚。我伸手捧起水喝，甘甜清冽。

我在那里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小兔子出來，只好悻悻地走了。

當(dāng)晚，下起了毛毛細(xì)雨，洗刷著外面的樹木和花朵，我望著窗外水霧迷蒙的世界，想著那只小兔子唱的歌。

我把在茶園里所看到聽到的奇遇跟爹和娘說了，可是他們卻習(xí)以為常似的笑著說：“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呀，因為你本來也是一只兔子呀，是我們在茶園里撿回來的?！?/p>

“哎，我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真的，真的是看到兔子在茶園里唱歌！”我跺著腳，又一次強(qiáng)調(diào)。

娘看我生氣了，于是不再笑，過來抱抱我，有冰涼的液體滑落在我的脖子上。

爹也不笑了，抽著水煙筒，煙霧鎖住了他古銅色的臉，他望著窗外高聳入云的東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么大人總是喜歡拿我們小孩開玩笑，總是說我們是撿來的，包括鄰居阿虎的爹娘也是這么開玩笑地說阿虎是他們在路上撿回來的。

我真的是爹娘撿回來的嗎？如果不是，那應(yīng)該有幼兒時期的記憶呀，我小時候是怎樣的呢？怎么一點(diǎn)兒記憶都沒有，每次我努力地回憶，可頭腦還是一片空白。

爹放下水煙筒，端起一碗茶，咕嚕喝了一大口，我端過碗也想要喝一口，卻被爹搶過碗。

“小孩子不能喝茶，我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爹端起碗，把剩余的茶倒進(jìn)了嘴里。

我不明白爹為什么對我喝茶有這么強(qiáng)烈的反對態(tài)度，就連我抿一口也不給。

三

第二天，天放晴了，陽光掃過綠油油的茶園，白色的霧氣升騰，被雨水洗過、被陽光親吻過的嫩葉，綠得發(fā)亮，散發(fā)著甜潤的馨香。我和娘又來采茶了。

為了能再一次見到那只小白兔，我采了一籃子茶葉就跟娘說去玩。

“千萬不要再去那棟破舊的房屋玩，會倒塌的，很危險?！蹦锞嫖?。

我嘴里嗯嗯地答應(yīng)著，可是腿卻不由自主地朝那棟破房子跑去。

風(fēng)揚(yáng)起了我長長的頭發(fā)，露珠從茶樹上滾落下來，調(diào)皮地溜進(jìn)我的脖子里，清涼愜意。

穿過一排排茶樹，繞過一片茶園，在一個轉(zhuǎn)角處，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只小白兔！那只小白兔一動不動，定定地站在那里，兩只紅寶石一樣的眼睛凝視著我。我也不敢向前，就那樣與它對視著。

這樣認(rèn)真看它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只兔子的尾巴很短，好像斷了一半。

“走吧，跟我走，我們一起唱歌?！蓖蝗?，小白兔說話了。天吶，小白兔竟然會說話！

“是……是在叫……叫我嗎？”我回頭看了看，又360度旋轉(zhuǎn)了一圈，身邊沒有別人，除了我。

“對啦，就是你，跟我走吧，伙伴們正等著你呢?！毙“淄脫]揮手，哦，不，是揮揮腳。

我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走了過去。小白兔不再像昨天調(diào)皮地蹬腿踢茶樹，讓我淋一身的露珠，而是有些心事重重地向前走著，也不回頭看我。

是不是我遇見了兔子精靈？我在電視里、在童話書里看過有關(guān)兔子精靈的故事，它們會邀請你去它們的兔子洞做客，或者跟它們一起玩游戲，最后玩著玩著，你就變成跟它們一樣的兔子了。

如果變成兔子，爹娘找不到我，一定會急壞的，一定會很傷心的，這么想著，我腳步慢了下來，就在我停住腳步準(zhǔn)備撤退時，斜坡上，那首遙遠(yuǎn)而熟悉的歌又飄起來了，比昨天更低沉一點(diǎn)，憂傷的曲調(diào)一下子凝住了我的心。我的腳不聽使喚地向前挪去。

斜坡上，是一片矮矮的茶樹。只見一大群兔子在采茶，一邊采茶一邊唱著憂傷的歌。

“嘿，小白，你回來啦，快跟我們一起采茶吧?！逼渲猩倭艘恢欢涞耐米訉ξ艺f。

咦，它們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呢？還有，它們?yōu)槭裁磿f“回來了”？好像我跟它們很熟一樣，這是怎么回事？

我站在那里，搓著雙手。

“來啦，我們一起采茶?！蹦侵欢涛舶偷耐米永鹞业氖?。

它們一個個挽著小小的藤籃子，快速地采摘茶葉，哦，不，它們是在抓茶葉，一抓一大把，老粗的茶葉也被它們裝進(jìn)了籃子里。

“孩子們，休息一下，過來喝茶啦！”一個聲音從另一邊傳來。我抬頭一看，一只身穿圍裙的老兔子站在那棟破舊的房子前面在向我們揮手。

兔子們立即朝老兔子跑去，我也被推搡著往那邊走。

“你好呀，小白，歡迎回來品茶?！崩贤米游⑿χo我遞過來一杯茶。那微笑是多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綠色的茶葉在杯子里旋轉(zhuǎn)、盛開，茶的裊裊清香撲鼻而來。我接過小杯子，嘗了一口，剛剛進(jìn)入口中時，味道有些澀，但當(dāng)它緩緩滲入喉嚨時，卻感到一種清香的回味，甜甜的，讓人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此時，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個畫面：我跟兔子們在一起玩耍，突然清脆的槍聲響起，那尖利的聲音撕破了我的記憶，我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四

醒來已是夜晚。窗外，無數(shù)顆星星在空中眨著眼睛，好像是在呼喚誰。

我正想起床，卻聽到爹娘在門外跟誰在低聲說話。

透過細(xì)細(xì)的門縫，我看見讓我驚奇的一幕：一只老兔子正握住娘的手，眼角還掛著淚珠。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小白的照顧，你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們永世不忘?！崩贤米诱f著就要跪下去了。

“別說這樣的話，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不管是遇到誰，只要有難，我們都會出手相救的?，F(xiàn)在小白的傷好了，是應(yīng)該讓她回去了?！钡鲋贤米诱f道。

“雖然我們也舍不得小白走，但是，為了她以后的生活，你還是帶她回去吧?！蹦锱み^臉去抹眼淚。

什么？難道我真的是一只兔子變成的？我受過傷，讓爹娘救回來的？一下子，我想起了肚子上的傷疤，像是被子彈擊中留下的圓圓的小傷疤，前不久還隱隱作痛，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

天吶，我真的是一只兔子！那么跟我生活了這么久的爹娘是誰？我是怎么被他們救回來的？我的親爹親娘是誰？這么想著，我的頭嗡嗡作響，疼得像被針刺。

“我不要跟兔子走！”我大吼一聲，把臥室的門打開，又重重關(guān)上。

屋子里頓時靜下來，也許他們都被我突如其來的大吼嚇住了。

爾后，娘來敲我的門。

“小白，開開門，你聽我說，是我們的錯，不該隱瞞你。可是，你確實是我們在路邊救回來的小兔子呀！那時候你被獵人打傷了，是我們救了你，然后給你喝了綠茶，不知怎的，你就變成小女孩了……”娘聲淚俱下，癱軟在我房門前，還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門。

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一定是個誤會，是他們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搞錯了。哪有兔子會變成人類的？那不是電視里演的嗎？那不是童話故事里才出現(xiàn)的場景嗎？不可能的，絕對絕對不可能！可是，面對會說話的兔子，我又怎么解釋呢？

“你們都是騙子，胡說八道！”我頭疼，混亂，眼淚浸濕了我的臉，滴落到脖子上。

又是一陣靜，可怕的靜。

一股茶的清香飄進(jìn)來，是爹娘在煮茶。

一陣哀哀的嘆氣聲傳來。

是不是我太任性了，讓娘這么傷心。冷靜片刻，我開了門。那只老兔子看到我，搓著手，有些不太自然。

“來，乖，小白，這是你的親娘，叫娘啊?！蹦锿屏宋乙话眩盐彝频侥侵焕贤米用媲?。

那只老兔子看起來很老了，毛發(fā)松松垮垮的，眼角鏤刻的皺紋，掩蓋不住滄桑。

“我不叫，它不是我親娘！”我扭過頭，哼了一聲。

“小白……”老兔子叫了一聲，伸出手想抱抱我。

我轉(zhuǎn)過身不看它，但好奇心又讓我微微扭頭瞥了它一眼。是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大腦突然閃現(xiàn)一些像黑白電視由于信號不好而出現(xiàn)的雪花片段，那是我跟兩只老兔子在草坡上滑草的畫面。

“你爹很想你，想你想得臥病不起，恐怕挺不了多久了，你還是跟你親娘回去看看吧。”娘低聲說，遞給我一杯綠茶，那茶香好像有一股魔力吸引著我，讓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接過茶。

爹娘不是不給我喝茶的嗎？為什么今晚破例讓我喝？還沒等我想明白，我竟然一口喝完了那杯茶。

喝了茶的我，慢慢地，慢慢地在變小，身上也長出了白色的柔毛，耳朵也變大變長，身后竟然伸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啊呀！我真的是一只兔子！怎么會這樣？怎么辦！

愕然的我趕緊去抓自己的毛不想讓它長出來，又趕緊去扯耳朵，阻止讓自己變成兔子?？墒牵磺信Χ疾黄鹱饔?。

我癱軟在地上，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走吧，跟我回家。”老兔子的聲音好像很有魔力，我不由自主地從地上爬起來，跟在老兔子身后走出大門。

“再見了，小白！”爹娘抱住我哭了。

我像個木頭人，呆呆地任由他們擁抱，不過，我知道，此時，我的心里在流淚。

“明年谷雨，我們會去看你的?！蹦镉H了親我的額頭。

此時，大門外，一群小兔子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

夜色中，一群兔子拉著我，跟在老兔子身后朝茫茫東山走去……

五

虛無雜亂的空間中，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一骨碌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躺在那棟破舊房屋前的雜草叢里睡著了。

“你……你怎么在這里睡著了呢？”娘跑過來，氣喘吁吁，“害得我找了你好久?！?/p>

我望望四周，以為自己還在夢里，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確實不是在夢里，我回想著剛才在夢里出現(xiàn)的情景，簡直不可思議。

“啊哈！我沒有跟老兔子走，我沒有變成小兔子！”我看看身上，真的沒有什么變化。

“你在說什么？難道還在說夢話嗎？”娘摸了摸我的額頭。

“沒有，沒有?！蔽彝鴥A斜的房屋，搖搖頭。

這時，一只小兔子從墻角后面探出頭，又溜進(jìn)了草叢里。我追過去，卻怎么也找不到它。

娘帶我到水缸那里喝水，她一邊捧水喝，一邊對我說，以后采茶少來這里玩，這里偏僻，少有人來，你一個小女孩會有危險的！

我想起方才做的夢，毛骨悚然，冷汗冒了出來。

我急急地跑過去抱住了娘：“娘，我不要離開你們，你們也不要離開我好么？”

娘詫異地看著我，幽幽地回答：“說什么呢？爹娘是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永遠(yuǎn)，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