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友仁《瀟湘圖》南宋題跋考（上）

明代郁逢慶《續(xù)書畫題跋記》（明末）卷二“米敷文瀟湘長卷”條，載錄米友仁《瀟湘圖》多種題跋，實所罕見，故以余淺陋之學(xué)，略作考釋，從中或可窺見南宋一代風(fēng)氣。原圖附多種題跋，然未按時間順序排列，先跋者隨意而寫，后跋者寫于空余處，《續(xù)書畫題跋記》按題跋順序移錄，故使題跋時間順序錯亂，不易閱讀。下文按題跋時間順序箋證之，若題跋無時間年代，則參照作者生平。

原文如下：

米敷文瀟湘長卷【三紙連屬計一丈二尺】

元暉戲作【題畫上】

夜雨欲霽，曉煙既泮，則其狀類此。余蓋戲為瀟湘，寫千變?nèi)f化不可名神奇之趣，非古今畫家者流畫也。惟是京口翟伯壽，余生平至交，昨豪奪余自秘著色袖卷，盟于天而后不復(fù)，力取歸。往歲掛冠神武門，居京口舊廬，以《白雪》詞寄之，世所謂《念奴嬌》也。

洞天晝永，正中和時候，涼飚初起。羽扇綸巾雩詠處，水繞山重云美。好雨新晴，綺霞明麗，全是丹青戲。豪攘橫卷，誓天應(yīng)解深秘。留滯字學(xué)書林，折腰緣為米，無機涉世。投組歸來，欣自肆，目仰云霄醒醉。論少卑之，家聲接武。月旦評吾子。憑高臨望，桂輪徒共千里。

昨與吳傅朋蜀冷金箋上戲作一幅，比與達功相遇知，亦為此郎奪。因追省此詞，跋于小卷后。舊曾寫寄蔡天任，以《白雪》易其名，舊名可謂惡甚。

懶拙老人元暉【疊篆“友仁”二字印】

米敷文，即米友仁，米為敷文直閣學(xué)士，故以稱之。

“瀟湘長卷”四字為《續(xù)書畫題跋記》所題，“瀟湘”取自友仁自言“余蓋戲為瀟湘”，實非瀟湘景物，乃以“夜雨欲霽，曉煙既泮”之景，“戲為瀟湘”也。本卷“三紙連屬計一丈二尺”，故曰“長卷”，米友仁自稱“小卷”為一紙，余二紙為題跋，乃成長卷。以下簡稱《瀟湘圖》小卷。

仿米云山圖（局部） 35cm×557cm 明·文徵明 1543年 天津博物館藏

翟耆年，字伯壽，南宋潤州丹陽人，號黃鶴山人，著有《籀史》。吳芾（1104～1183）有《挽翟伯壽二首》（吳芾《湖山集》卷八）。又，姜夔（1155？-1209？）《續(xù)書譜》云：“翟伯壽問于米老曰：‘書法當(dāng)如何？’米老曰：‘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翟伯壽晚于米芾，與米友仁同時，有詩評友仁：“善畫無根樹，能抽朦山。如今身貴也，不肯與人間?！保ㄞD(zhuǎn)引自湯垕《畫鑒·宋畫》）京口翟耆年“奪余自秘著色袖卷”后，第二天友仁作《瀟湘圖》小卷，其在潤州。

達功，即左達功，生平不詳，吳芾有《和左達功春日見寄二首》（吳芾《湖山集》卷五），又有《和左達功》詩：“英豪何事亦顛隮，命兮多應(yīng)與我齊。尚有他年功業(yè)在，未應(yīng)歸去把鋤犁?！边_功或略晚于米友仁，與吳芾同時。

《白雪》詞，即《念奴嬌》詞牌，米友仁惡“念奴嬌”之名，以“白雪”易之。

吳說，字傅朋，號練塘，人稱吳紫溪。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紹興十四年（1444）除尚書郎，出知信州（今江西上饒）。洪皓（1088～1155）有詩《戲用邁韻呈吳傅朋兼簡梁宏父向巨原》（《鄱陽集》卷二）。米友仁、翟伯壽、吳傅朋諸人過從甚密，翟伯壽為長，米友仁次之，吳傅朋又次之。

蔡天任，吳則禮（？～1121）有《簡蔡天任》詩，汪藻（1079～1154）有《次韻蔡天任二首》（汪藻《浮溪集》卷三十一）?；虿烫靻ⅲú陶兀┲堋２陶赜小豆誓蠈m舍人米公墓志》（米芾《寶晉山林集拾遺》卷首），曾與王詵、李公麟、蘇軾、米芾等十六人雅集西園，故甚知米芾。

米友仁跋后，有關(guān)注跋：“米元暉作遠(yuǎn)山長云，出沒萬變，古未有輩，安得匹紙以盡其筆墨之妙乎？至于林麓近而雄深，岡巒遠(yuǎn)而挺拔，木露干而想高茂，水見涯而知渺彌，皆發(fā)于筆墨之外。此常人所難，元暉之所易也。達功他日以此示之，儻以為知言，則當(dāng)?shù)蒙酱ㄖ畡?，臥以游之。紹興五年（1135）七月二十日會稽關(guān)注書?！标P(guān)注，字子?xùn)|，周紫英（1082～1155）《太倉稊米集》卷四十九有《讀〈明道實錄〉于關(guān)子?xùn)|》，王之望（1102～1170）《關(guān)子?xùn)|約中秋游天竺再用前韻有詩和之》，可知關(guān)子?xùn)|行跡在北宋宣和年間至南宋紹興年間，或與米友仁同時，或略晚。陸友仁（1290～1338）《研北雜志》卷上：“（關(guān)子?xùn)|云）元暉作遠(yuǎn)山長云……而元暉之所易也?！迸c此跋全同，缺“達功他日以此示之，儻以為知言，則當(dāng)?shù)蒙酱ㄖ畡?，臥以游之。紹興五年（1135）七月二十日會稽關(guān)注書?！标懹讶驶蛞其涥P(guān)注跋于《研北雜志》。關(guān)子?xùn)|跋云“達功他日以此示之”，或《瀟湘圖》小卷已歸左達功。達功強奪蜀冷金箋之圖，今又奪《瀟湘圖》小卷，可想見其意氣。

瀟湘奇觀圖（局部） 19.8cm×289.5cm 宋·米友仁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韓滸跋：“頃在京師時，方允迪嘗示仆以和人求米元暉畫《楚山清曉圖》詩，恨未見其畫也。今觀元暉此畫，自云夜雨初霽，曉煙既泮，其狀類此。豈其所為瀟湘千變?nèi)f化久落人間，《楚山圖》中之一也。會稽韓滸懋遵書?！表n滸，字懋遵，生平不詳。方允迪，見劉一止（1079～1160）《次韻方允迪袐監(jiān)九日登高一首》（劉一止《苕溪集》卷三），袐監(jiān)，即秘書監(jiān)，掌管皇家經(jīng)籍圖書。又見朱翌（1097～1167）《夜宿方允迪家雨雪大作》、《寄方允迪》（朱翌《潛山集》卷二）。以朱翌年齡推算，朱翌、韓滸與方允迪，約略與米友仁同時。米友仁原有《楚山清曉圖》，《宋史》列傳第二百二文苑五載：“（米芾）召為書畫學(xué)博士，賜對便殿，上其子友仁所作《楚山清曉圖》。”友仁因此得名。靖康之變后，此圖或被金國掠走。有《楚山清曉圖》詩，或允迪作，或他人作，方允迪欲求米友仁畫其詩意。韓滸以為，此《瀟湘圖》小卷即此詩意也。關(guān)子?xùn)|與韓滸均為會稽人，彼此或有過從，故韓滸獲觀此畫。

謝伋（？～約1165）跋：“達功下第后，便有放浪山水意。米元暉作《招隱圖》。仆以為此公未宜置丘壑中也。謝伋伯思父?！敝x伋，字伯思，又字景思，上蔡人。達功示謝伋《瀟湘圖》小卷，謝伋跋則言達功未獲功名，然固非巖壑之士，不可放浪山水，故米元暉作《招隱圖》似有不妥。謝伋跋與吳芾《和左達功》“……尚有他年功業(yè)在，未應(yīng)歸去把鋤犁”，均有勸勉之意。達功以《瀟湘圖》示之，謝伋跋之。按《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四十一“以紹興五年閏二月二十七日戶部申明狀修入承務(wù)郎謝伋”云云，紹興五年（1135）謝伋任承務(wù)郎，此跋或在此后三四年間作。

紹興十年（1140）以前，溫革（？～1162）跋：“米元章品題諸家山水，得其妙處，意謂未離筆墨畦逕，晚乃出新意。寫林巒間煙云霧雨陰晴之變，以為橫披，元暉蓋傳家法也。溫革叔皮父?！睖馗?，字叔皮，福建惠安人，宋政和五年（1115）進士，紹興八年（1138），為館閣正字。紹興九年（1139），金歸還南宋河南、陜西一帶，溫革任秘書郎，受命往河南督修陵寢。紹興十年（1140）十月，溫革被貶為洪州通判，后調(diào)任福建南劍州知州。紹興二十五年（1155），轉(zhuǎn)任漳州知州，又為福建轉(zhuǎn)運使，終于任上。溫革唯有紹興十年之前可跋《瀟湘圖》，以后長期在福建任職。溫革論米芾畫“晚乃出新意。寫林巒間煙云霧雨陰晴之變，以為橫披”，創(chuàng)“米家山水”，米友仁“傳家法也”。 溫革跋《瀟湘圖》在京師臨安。

云山圖卷（局部） 43.7cm×193cm 宋·米友仁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

紹興十一年辛酉（1141），米友仁再跋：“昔陶隱居詩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但可自怡悅，不能持寄君。’余深愛此詩，屢用其韻，跋與人軸卷，漫書一二于此。其一‘山氣最佳處，卷舒晴晦云。心潛帝鄉(xiāng)者，愿作桑波君?！湟慌c翟伯壽橫披，書其上云：‘山中宰相有仙骨。獨愛嶺頭生白云。壁張此畫定驚倒，先請喚人扶著君?！B興辛酉（1141）歲孟秋初八日過嘉禾，獲再觀。懶拙老人米元暉書?！奔魏?，即今嘉興。米友仁過嘉禾，或拜訪王升，或拜訪朱敦儒。王升（1076～1150以后），字逸老，汴（河南開封）人，與米友仁約略同時，以草圣擅名。南渡后，寓居嘉禾羔羊里（今浙江嘉興桐鄉(xiāng)），自號羔羊居士。朱敦儒此時依姻家趙氏僑居秀州（嘉興），晚年歸隱嘉興。朱敦儒在嘉興與王升亦有過往。

又四年，紹興十五年（1145），朱敦儒（1081～1159）跋《瀟湘圖》：“仆昔歲南游，系舟黃陵廟下。適江山風(fēng)雨，嘆古詩人不能賦。今觀米公山水，瀟湘舊游，隱然似夢。紹興乙丑（1145）清明后兩日洛陽朱敦儒題?！敝於厝?，字希真，號巖壑，洛陽人。靖康之變后南渡。張淏《寶慶會稽續(xù)志》卷二：“朱敦儒紹興十五年六月以左朝奉郎到任，十六年十二月罷。”朱敦儒在京師臨安任上跋《瀟湘圖》。

約略同時，錢端禮（1109～1177）跋：“此畫今為中朝第一，誠可寶而愛也。紹興乙巳錢端禮書?！苯B興年無“乙巳”，應(yīng)為“乙丑”，“巳”與“丑”字形相近，或移錄誤也。“紹興乙丑”即紹興十五年。錢端禮，字處和，號松窗，臨安人，紹興十五年（1145）提舉淮東茶鹽，又改兩浙轉(zhuǎn)運判官。錢端禮此跋即應(yīng)在提舉淮東茶鹽時作。錢端禮再跋：“東坡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元暉此軸，則此已參公活句之妙。處和父?！卞X端禮又跋：“畫手自高前輩，云山已屬吾曹。若跋瀟湘物色，便當(dāng)醉讀離騷。篯后人端禮處和。”錢端禮有三跋，或《瀟湘圖》已為其所有。（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