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紅
火車到達這座城市的時候,暮色剛剛降臨,夜尚是柔和的夜。一場陣雨才過,空氣濕潤清新,愈發(fā)讓人感受到城市初秋夜晚的明凈。
在喧囂的人流中,我迅速找到南京大學的接站牌,奮力擠了過去。
來自永寧鎮(zhèn)的18歲女孩,穿著白色的確良長袖襯衣,領口各繡一朵小紅花—那是我母親的手藝。我母親的一切手藝都是自學成才:刺繡、納鞋底、裁剪衣服……我?guī)е赣H繡的紅花,雄心勃勃地來到這座大城市,尋求人生的發(fā)展和機遇。
“雄心勃勃”,這個詞用在這兒再確切不過了。雄心使我無暇為自己的土氣窘迫,我可能有點兒緊張,但絕不瑟縮。我走到那塊牌子前,大聲說:“我是南京大學化學系的……”一個男生看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讓我跟他走,然后我就上了一輛大客車。
車內只有零星的幾個人。車窗外是路燈、車燈照射下一掠而過的樹木橫斜的疏影—以后我會知道,這條寬敞的四車道叫中央路,兩旁高大的行道樹叫懸鈴木。來自永寧鎮(zhèn)的姑娘,表面安靜,內心騷動,對車子將要開到的地方有一種急不可耐的期盼。這種期盼鼓舞著她,使得初次出遠門的膽怯不再成為一個問題。道路向前延展,樹木朝后退去,外面那個龐大世界的聲音被車窗阻隔了,只有內心的聲音放得無限大:南京,我來了!
宿舍是一幢年代久遠的四層紅磚樓房,在一個世紀前,這所大學尚是一所女子學院的時候就存在了,目前它叫8舍。斑駁的紅漆地板被拖洗得發(fā)白,樓道寬闊陰暗,回旋著沁涼的微風。每上一層樓就有一面壁立的大鏡子迎面而來,在每一個轉側之時瞥到鏡中自己的身影,總有一點兒不知如何自處的感覺。
大學生活就這樣不容分說地開始了。
第一天上課我就遲到了。南京大學鼓樓校區(qū),現(xiàn)在看簡直是方寸之地,但其時在我眼中像迷宮一樣龐大而復雜。課表上寫著:新教402。“新教”是新教學樓的簡稱,我之前去過一次,模糊知道它的方向。我倉皇地奔跑,跑過主干道,跑過圖書館后面的小徑,小徑兩旁有竹林與層疊的花草樹木:一串紅、大麗花、雞冠花、夾竹桃、山毛櫸、雞爪槭……初秋的陽光尚帶一絲威力,樹葉與花朵的香味在陽光下發(fā)酵,我像一只急速扇動翅膀的眩暈的蜜蜂。
集體生活也令我恐慌。桌上攤著飯盆、書本、香脂、鏡子、筆、零錢、飯票……床上永遠亂成一團。我不會跳交誼舞,不會打牌,不會織手套、圍巾、毛衣,不知道怎么和女生親如姐妹,不知道怎么和男生逗趣聊天,不知道如何像個成年人一樣和老師說話……18歲之前生活環(huán)境里所有的缺失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沒見過的世面、沒關注過的知識、沒掌握的技能,統(tǒng)統(tǒng)開始了它們的報復。
舞會越來越風行了,一到周末,大學生俱樂部光影流瀉,樂聲悠揚。那年元旦,學校在北園草坪舉行盛大的露天舞會。我擠在人群中觀看,就像觀看一種異域風情,絕不認為和自己是有什么關系的。操場上一撥兒一撥兒的人潮,隨著曼妙的樂曲舒緩起伏,青春的熱烈氣息與冬日枯草的芬芳味道混合在一起。冷月寒星綴在無垠的蒼穹,好像只有地上熱騰騰的人群是可以相互溫暖的。
突然,在兩首曲子的間歇,一個男生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了句什么。
最初我沒有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話(我前后左右都是人),沒有反應。
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我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話,可我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么。此時樂曲響起,我猜測他是不是嫌我站得靠前,影響別人跳舞了,就往后退了一步。
不料他跟進一步,繼續(xù)對我說了句什么,我便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仍然堅持著又說了一遍。我終于聽清,他說的是:“我請你跳舞好嗎?”
我的臉上“騰”地升起一股熱氣,臉紅得估計不可收拾,慌亂無比地囁嚅了一句:“可是我不會呀!”
我一邊說一邊迅速后退,擠出人群,逃之夭夭。
那個舞會的氣息長久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真遺憾,我再也沒有遇上過那么美好的舞會了。
有一天早上起床,睡在我上鋪的皓月把雙腿懸在床沿上,笑嘻嘻地說:“你知道昨天睡著以后你說什么了嗎?”
一顆心立刻懸了起來,跟著她的腿晃。我說什么了?
“猜猜看,很感人的?!彼^續(xù)笑嘻嘻。
“是什么?”
“你說,爸爸媽媽,我對不起你們。”
一顆心放下了。然而才下眉頭卻又上心頭,夢真是不留情面啊,讓你逃不開自己。
高中三年,那是一種囚籠中的生活。做不完的題目、講不完的試卷、上不完的自習,無窮無盡地重復,反復演練以保證熟能生巧。夜晚,日光燈在頭頂嗡嗡作響,筆尖在試卷或作業(yè)本上沙沙跳躍,此外,教室里一切都是沉寂的。我想沖破這巨大的沉寂,如同一根草妄圖頂開石頭。
整件事情像一場被迫參加的長跑比賽,腿早就軟了,肺部因為缺氧仿佛要爆炸了,終點—我考進了南京大學化學系。
然而,我發(fā)現(xiàn)我學不會高等數(shù)學—或許也不是真的學不會,而是喪失了學習的愿望與動力。高中三年徹底透支了學習興趣,損傷了心性,我的內心干涸了。
我很痛苦。學不下去,又覺得對不起爸爸媽媽,夢中都在懺悔。18歲的我每天都在想:一輩子就要這樣過去嗎?永遠沒有機會去讀想讀的書,永遠沒有機會去嘗試寫作的夢想?進入大學的新鮮和喜悅未及體會,先感覺到了絕望。
有一次去別的寢室,見桌上擺了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忍不住就看起來??傆X得它是隨時會被人拿走的,我的眼珠快速地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
一個女生說:“你看書的樣子很貪婪?!?/p>
這種“貪婪”到底促使我下了決心。我寫了一封幾頁紙的信,傾吐對文學的熱愛和對中文系的向往。我把信遞交給學校教務處,教務處轉交中文系。在曾是賽珍珠別墅的中文系小樓里,老師對我進行了面試,接下來我就從化學系轉到了中文系1985級—感謝那個黃金時代,那個時代以及我身處的南京大學都有一種開放寬容的風氣,愿意為學生提供挖掘自我潛力的機會。
我轉到中文系之后,分析化學專業(yè)的一位男生托人來詢問轉系過程,隨即也轉了過來,他就是作家李馮,曾為張藝謀的電影《英雄》與《十面埋伏》擔任編劇。在南京大學中文系1985級,有天文系1983級轉來的男生,后來在美國攻讀了語言學博士,現(xiàn)在從事雙語教育研究;有信息物理系轉來的女生,現(xiàn)在是北京大學語言學教授與博導,同時也是漢語音韻學領域的專家。
到了中文系,我過上了日日可以讀小說、看閑書的生活。宿舍六個女孩,根據個人看書的嗜好分為港臺派、山藥蛋派、先鋒派……一個酷愛哲學的女生榮膺“穿裙子的尼采”稱號,我呢,是名著派—我在寬僅90厘米的單人床內側擱了一塊木板,上面全是托爾斯泰、盧梭、狄更斯、羅曼·羅蘭等人的作品。
我們還愿打愿挨地訂了條室規(guī):周末必須關在寢室寫作,交出文章才許出門。我們很肉麻地把這寫文章的事叫作“杜鵑啼血”,坐在宿舍里,像中學生寫不出作文一樣咬著筆桿,寫幾行字就瞥瞥別人,不時詢問一下:“你‘啼’出來沒有?”
文章寫好后,大家共用兩個筆名:一個是“貝禾”,是“稿費”兩個字的偏旁;另一個是“火鳥”,是“烤鴨”兩個字的偏旁—預備拿了稿費去吃烤鴨。
那是最愉悅、最輕松的一段讀書生活。每過一段時間,寢室里便流傳著新鮮的書單:《愛默生演講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錢鐘書的《管錐篇》、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馬斯洛的《動機和人格》、弗洛姆的《愛的藝術》、尼采的《悲劇的誕生》……一本書出來,大家就一哄而上,無論懂或不懂,在讀書這件事上無人自甘人后。北園門口有家專門賣學術書籍的小書店,一到下課時分,狹長的店面便被擠得水泄不通。
黑板報是校園里最受歡迎的媒體。某個下晚自習的夜晚,路經黑板報,在那兒讀到一首詩《想起爸爸》?!鞍职?,是不是我們苦日子的船回來了”,如泣如訴,一顆心立刻被擊中。我站在黑板報前,掏出紙筆,借著一丁點兒昏黃的燈光,用歪斜的筆跡一字一句抄下來?;氐剿奚?,我像獻寶一樣,朗讀了這首詩。
接下來,宿舍里的每個人都把它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又抄在信紙上,附在家信中寄給父母。那是我所目睹的一次無意識的行為藝術,關于文學如何打動人心……
有一天系里開大會,地點在第一食堂。輔導員宣布散會之前突然說:“我們年級有位同學以‘章郁’為筆名給雜志社投了一篇文章。文章寫得非常好,雜志社的老師現(xiàn)在就在會場。請這位同學站起來一下,讓我們大家為她鼓掌。”
我坐在人群中,突然覺得整個食堂大廳轟然作響,一種從天而降的聲音,高亢而明亮。我的臉上也有灼燒之感,因為這難以置信的好運。
我坐著一動不動,知道命運開啟了一道縫隙。
兩個月前,我給《少年文藝》雜志寄去了一篇稿件?!澳暇└咴茙X56號”,當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已經熟記這個地址,熟悉這本雜志。擔心作品不能發(fā)表,沒有勇氣署真名,我為自己起了一個筆名:章郁。
一直沒有消息,然后我就把它忘了。
“既然這位同學不好意思站起來,那請她散會以后留下來,雜志社的老師在會場后面等她。”人群向出口處擁去。
而我,向命運開啟的那道縫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