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言不信：從語言學(xué)到符號學(xué)

葉水濤

2018年江蘇高考作文題：花解語，鳥自鳴，生活中處處有語言。不同的語言，打開不同的世界。音樂、雕塑、程序、基因……莫不如此。語言豐富生活，語言詮釋生命，語言傳承文明。（根據(jù)以上材料選取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文體不限，詩歌除外。）

“鳥自鳴”，鳥類有聲語言的表達，用于同類中信息的溝通與情感的交流。“花解語”，美人如花，但花不能言，美人卻能“解語”，典出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故事。據(jù)《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帝與妃子共賞太液池千葉蓮，指妃子與左右曰：‘何如此解語花也?！薄督鹌棵贰分幸灿小氨然ɑń庹Z，比玉玉生香”。顯然，“鳥自鳴”是實指，“花解語”為比喻?！盎ń庹Z”與“鳥自鳴”并列，以說明“生活中處處有語言”，似乎有點牽強。

當(dāng)然，“花解語，鳥自鳴，生活中處處有語言”，可視為詩意的表達，而非科學(xué)的陳述。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流水落花”是自然的景觀，“春去也”是作者的感嘆。倘沒有作者的情感參與和藝術(shù)構(gòu)思，便不會有詩的意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或“自在嬌鶯恰恰啼”，都涉作者的移情，無關(guān)花或鳥的“語言”。《王陽明·傳習(xí)錄》記載，朋友邀王陽明看花，陽明先生對曰：“君未看花時，花與君同寂；君來看花日，花色一時明”——沒有意識的觀照，花之有無并不確定；不同意識觀照之下，花有不一樣的“形”“相”?！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不是花的顏色，而是我之心意的滲透與心境的折射。離開人，便沒有生活；離開人的觀照，花香鳥語便失去意義。

“不同的語言，打開不同的世界?！闭Z言可以從不同角度去定義與理解，但語言是人類交際的工具、思維的工具與文化的載體，這是基本的共識。動物有無語言？這是有爭議的話題，但嚴(yán)格意義上說，語言為人類所獨有。植物無所謂語言，山川河流更談不上語言。在具體的言語應(yīng)用的語境中，語言概念會有引申性的使用或借用，諸如各種擬人、比喻、象征，但在同一語境中須保持指稱的一致性。

“音樂、雕塑、程序、基因……”都是語言，它們打開不同的世界。這一論斷突破了傳統(tǒng)語言學(xué)的規(guī)定，體現(xiàn)了以語言學(xué)為中心的符號學(xué)向指涉但不依賴于語言學(xué)的符號學(xué)的轉(zhuǎn)向。在人類的世界里，口頭與書面言語符號屬于簡單的符號，符號學(xué)作為一個知識領(lǐng)域，其起源必須在非言語符號中追尋。羅蘭·巴特在《符號學(xué)原理》一書中指出，我們必須放棄語言學(xué)家的語言學(xué)，采用更為寬泛得多的語言概念，把語言看作一種模擬和組織各種語場的實踐。

將符號學(xué)從語言本位主義中解放出來的過程，應(yīng)該歸功于音樂語言，音樂語言是對語音本位主義的符號活動研究方法抵制最強烈的語言。“音樂、雕塑”是藝術(shù)的語言，是美化生活的語言。推而廣之，“程序”屬計算機語言，是象征科技與文明進步的語言；“基因”攜帶生命的信息，是詮釋生命的語言。因此，“語言豐富生活，語言詮釋生命，語言傳承文明”。

圣經(jīng)《約翰福音》第一章開篇有言：“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萬物是藉著他造的。”奧古斯丁把“道”解釋為語言，他說：“天主，你怎樣創(chuàng)造了天地？……你是用你的‘道——言語——創(chuàng)造萬有?！泵鎸σ黄煦纭Ｉ系壅f，天和地要分開，要有光，要有日月星辰，水里要有魚……于是，有了世界。創(chuàng)世紀(jì)的神話故事包含著一個隱喻——人類的世界建模工具可以稱作語言，這一能力是人類所特有，與所有其他物種不同，唯有人類能夠體驗過無數(shù)真實或想象的、具體或虛幻的世界。

2018年江蘇高考作文命題，意圖清晰，寫作要求明確，表述言簡意賅，融哲理、詩意于一爐，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美感。以廣義的“語言”為話題，它讓每個考生都有話可說，也有話能說，立意與表達都比較自由。但語言的定義太寬泛，缺少相應(yīng)的限制，作文水平高低的區(qū)分度勢必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