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逸舟
今天的世界有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就是西方一方面非常乏力,但它仍然在國際公共產品制定、國際規(guī)則方面擁有巨大的優(yōu)勢。中國、印度、巴西、南非等發(fā)展中大國,雖然有人口紅利,并且在經濟貿易方面有巨大的后發(fā)優(yōu)勢,但在國際規(guī)則、國際制度方面仍有很多不足,處在話語權制定的劣勢,這是我們今天認識世界特別需要重視的方面。
現(xiàn)在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游客出發(fā)地,這一方面說明中國是一個迅速富裕大國,老百姓從過去在本土玩,現(xiàn)在開始到世界各地去觀光,這是好現(xiàn)象。但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一些不足,比如很多人旅游回來以后,談論最多的是到了什么地方、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有些人甚至驕傲地宣稱,“紐約地鐵比北京地鐵臟多了,巴黎就那么回事,所謂的發(fā)達國家,我看根本沒有我們政府有錢”。這種想法催生出一個問題:那還有什么好學的,我們在當今世界上已經領先了,該輸出模式了……作為國際關系研究者,這些自大心態(tài)恰恰是讓我最為擔心的。整體上看,中國現(xiàn)在有優(yōu)勢也有劣勢,我們的軟實力仍需要大幅度提升,我們在國際規(guī)則、國際公共產品方面仍然是一個新手。有些西方國家雖然財政收入不如我們,市場搶占能力似乎有所下降,但是它們在國際規(guī)則話語權上仍然具有巨大的領先優(yōu)勢。
什么叫國際規(guī)則?什么叫國際制度?我舉個例子說明。比如在全球的高邊疆領域如何安排各種制度。再比如英語跟漢語相比仍是一種更具有全球性的語言,雖然中國有十幾億人講漢語,但大多數(shù)的國際規(guī)則都是用英語或法語書寫出來的。紐約、巴黎、日內瓦、維也納等地的奢侈品商店不一定比我們多,城市地鐵不一定比我們新,但是這些地方輸出的國際公務員比我們多得多,在這些地方發(fā)布的國際制度、國際公約比我們多得多,在這些地方所討論的重大國際危機的解決方案比我們多得多。這就是差距。
不久前,北京的一個朋友說,現(xiàn)在北京一些重要單位等遷往通州,那邊正在建北京市的新城,北京作為全球大都市,在規(guī)劃上更多的還是硬件安排,比方說城市的路網、各種各樣的電力、各種各樣的功能設施,唯獨缺的就是有多少是留給國際組織進駐的。北京市作為中國的首都,在全球主要都市中的國際話語權、國際方案、國際公約能夠提供多少呢,又有多少北京市的干部能夠到國際組織去任職呢?很多耳熟能詳?shù)膰H公約,如《巴黎氣候協(xié)定》《京都議定書》《維也納公約》《日內瓦公約》《奧斯陸和平進程》,這些在國際政治中耳熟能詳、盛名鼎鼎的大城市,以城市名推出的制度比北京要多得多。
如果從國際制度制定、從國際組織的入駐水平、從國際話語權來看,我們的一線城市競爭力是遠遠不夠的,或者說軟實力是遠遠不夠的,未來我們既要加大經濟投入,又要增加這方面的干部人力資源培養(yǎng)。
在全球科學技術發(fā)明、重大知識產權的締造領域,我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方面。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國內最好的大學,每年的收入、校務捐助都是非常大的。國際上的一流高校除少數(shù)美國大學如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斯坦福大學之外,如果從資本、從人的數(shù)量、從學校財政而言,中國這些高校都是領先的。但實事求是說,北大也好,清華也好,要真正成為國際一流大學還要幾十年。哈佛大學培養(yǎng)了上百位諾貝爾科學獎得主,北京大學只培養(yǎng)出一位屠呦呦,差距是顯而易見的。二戰(zhàn)結束 70 多年來,美國獲得 70%左右的諾貝爾科技獎, 這說明大學不光要有錢,它更多地需要有新的知識、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前沿課程。我們軟實力差距遠遠大于我們在硬實力上的差距。中國在核武器、高鐵、公共建設等硬指標上已經迎頭趕上,但在國際規(guī)則、國際制度、國際話語權上還差得很遠,所以我想對那些從國外回來覺得沒什么好學習的朋友提醒一句,今天的中國還有很多要學習的。
在全球國際組織中如何更好地發(fā)揮影響力,比如全球難民危機、全球氣候變化、全球瀕危物種的保護、全球核擴散,我們能拿出多少現(xiàn)成方案?現(xiàn)在海洋成為大國角逐的“中原”,全球 150 多個國家爭先恐后向海洋出發(fā),海洋的運輸、海洋的科考、海洋的資源、海洋的競爭已經展開角逐,海洋軍事沖突在未來會越來越加劇。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如何提出方案?中國在南海、東海、黃海建造了大型基地,有更大的船隊,有三沙市、三沙警備區(qū),這是國內的安排,但在全球海洋國際關系、海洋制度領域中,中國還遠沒有達到能夠制定規(guī)則、能夠讓全球跟進的水平。西方從硬實力來看是在衰敗、在下降,但是它在國際規(guī)則話語權方面仍然相當有優(yōu)勢。中國在物質領域、在經濟建設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就,但在軟實力、在國際規(guī)則制定方面,還有相當多的問題,千萬不能夠過于自滿。
最近我在做一項研究,在全球大國和一些主要國家的國際排名中看一看中國處在什么位置。我的發(fā)現(xiàn)是這樣的,中國在某些領域相當搶眼、排名靠前,比如在糧食安全方面,中國從 20 世紀 70 年代后期全球倒數(shù)幾位,到目前在被調查的 110 多個國家中居第 40 位左右。20世紀 70 年代后期,中國糧食危機非常嚴重,當時號稱占全球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國,產值連全球的1.5%都不到,也可以說是用“不到 1.5%的蛋糕”養(yǎng)活全球 22%的中國人口,那個時候中國從最高領導人到普通人都得節(jié)衣縮食,糧油憑票供應?!拔母铩焙笃谖蚁路诺睫r村,感覺沒有吃飽過。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從農村回城探家,父母親帶我去餐館吃飯,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餐館里面討飯的人竟有那么多。
中國在過去幾年消除了 5 億多貧困人口,60%以上的人吃不飽的時代已成為過去,這是最大的進步。近年來,中國的維和經費從世界第六位上升到第二位,這是中國自身發(fā)展的優(yōu)勢,是我們最漂亮的成績單。
從社會性別平等方面看,中國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就強調男女平等,女性曾經特別不平等的地位得到了改善。當然今天還有很多隱性的歧視婦女現(xiàn)象,但從全球范圍來看,中國屬于性別平等指數(shù)改善非??斓膰遥诮?160 個被調查的國家和地區(qū)中,中國已經進入了前 40位,居于第 36、37 位。中國的治理效率在全球成效顯著。什么叫治理效率?就是在城市面貌、環(huán)境改善等領域,只要中央有號令,只要各級政府動起來,效率之快是其他國家包括發(fā)達國家完全無法比擬的,全球排名靠前。但是研究也表明,我們有很多領域成就居中甚至落后乃至墊底,而我們的媒體、研討會,談成就比較多,不足卻談得很少,我作為一個國際關系學者,更多的是希望看到我們有什么不足。如果我們干部出去考察一圈,回來說中國最好,國外沒什么可學的,中國的進步就停止了。
我最近研究各種各樣國際排名的指標,覺得還是有很大問題的,如在各種證照的辦理方面,中國的官僚主義,中國的低效率,中國所蓋的章之多,在被調查的190 多個國家中處在第177 位。普通老百姓辦照之苦、公章之多雖然有所改進,但中國在這方面仍是全球公認比較差的。
再比如法治排名,我們經常講中國要依法治國,特別近年強調憲法,強調法律,強調各級法院的作用,雖然中央這么號召,但很多人都認為我們的法治還有很大改進的余地,在全球 200 多個行為體、國家或者地區(qū)排名中,我們現(xiàn)在約在第 110 位左右。
從性別平等看,中國性別平等比過去有很大改進,但跟北歐相比還是差得很遠,在北歐,女性的成就、女性官員比例之高是我們望塵莫及的,當然也有文化差別,有歷史原因。
我們現(xiàn)在的管理體制還有很多有待完善之處,在有關新聞、出版、寫作、言論等方面的自由度、適宜度方面,中國也是相對比較靠后的。另外,中國的助人指數(shù)低,這出乎我的預料。什么叫助人指數(shù)?就是愿意幫助那些跟你素不相識的人,在他有困難或危難之時出手相助。按道理講,中國作為文明之邦、文化古國,過去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好,曾經令世界敬仰。但是目前在全球被調查的 140 個國家和行為體中,中國是最后一位。當然這個調查數(shù)據是不是完全可靠,是不是完全充分,可以討論,在志愿者所花費的時間投入指數(shù)方面,中國在140 個被調查國家中處于第 138 位,也是很靠后的。中國人現(xiàn)在賺錢很多,但是做志愿者的人少了,這點要好好反思。
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中國對非洲一些國家提供援助時,我們的領導人特別強調,一定要培養(yǎng)當?shù)氐母刹?,培養(yǎng)人力資本。尼日利亞、蘇丹在過去殖民主義時期,西歐國家去拉石油、拉資源,給一點點錢,等到石油等資源用完了就撤走。中國企業(yè)進駐后,在購買石油的同時,為當?shù)嘏囵B(yǎng)干部、培養(yǎng)技術人才,比如中國在南蘇丹、尼日利亞等著名的石油產地,為當?shù)嘏囵B(yǎng)了很多干部,幫助他們建立起相關的人力資源,這是我們援助有效性的另外一面。中國越來越多的央企,越來越多的地方政府,按照中央要求給予了更多的援助。但是即便如此,我作為研究者發(fā)現(xiàn)相關的這些數(shù)據不太容易拿到,如果不是事先聽說,我即便到那個國家去也無法掌握這些數(shù)據。國際上一些發(fā)達國家,研究者能夠便捷地獲得數(shù)據,能夠更好地做出比較研究,他們獲得資源的方便度比我們高出很多,網絡、資料庫、政府公開發(fā)布的白皮書,企業(yè)發(fā)布的各種圖表、報告、季報,都很容易獲取。中國這方面的工作有時即便做了,但透明度仍然不夠。
信息透明度不夠,與我們走進國際社會的不適應性有一定關系。我們一方面要去搶占市場,另一方面要按照國際慣例執(zhí)行契約,發(fā)布相關報告,同時還要去保護應該保護的一些數(shù)據,此外像納稅、生存質量、環(huán)境績效,保護中小投資者、監(jiān)管的質量等等,其中有些我們做得很不錯,有些還有很大的問題。我們在各種制度性安排、在各種“走出去”的步驟方面,還有哪些環(huán)節(jié)的缺失,是未來中國在國際格局中需要特別注意的。
現(xiàn)在,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大國,中國從綜合指標來看越來越接近第二大國,或者說已經處在第二大國位置上,中國的 GDP、軍費都是第二位。我們在很多領域,如鋼鐵生產、高鐵、投資建設、旅游都是屬一屬二的,有些樂觀的經濟學家甚至估計未來 5 到 10 年中國將全面趕超美國。我覺得要冷靜地看這個問題,不能簡單化,既不能夠喪失信心,又不能虛驕之氣太盛,把我們的一些差距、把我們需要改進的方面給掩蓋住了。
在 20 世紀 90 年代以來的 25 年里,中美兩個國家發(fā)展的軌跡是完全不同的。美國跟中國相比,處于由盛到衰越來越乏力的狀態(tài)。20 世紀 90 年代初期蘇聯(lián)解體時,美國人高興壞了,覺得傳統(tǒng)的對手——紅色帝國沒費一槍一彈就這么瓦解了。興奮之余,美國認為自己是天下無敵手了,而且 20 世紀 90 年代是美國經濟的黃金時代,克林頓總統(tǒng)執(zhí)政那幾年是美國戰(zhàn)后發(fā)展最快的時期,叫“克林頓盛景”,美國人賺得盆滿缽滿,但是美國人很快就開始犯錯誤了,在其頂峰期開始揮著棒子到處教訓人,到布什總統(tǒng)時期,美國在中東地區(qū)推翻了塔利班政權,收拾了本·拉登,推翻了伊拉克的薩達姆政權,并把他給絞死,推翻了利比亞卡扎菲政權 ,一系列的強人政權在美國大棒下一個個倒下,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整個中東地區(qū)亂象橫生,美國人似乎是打一場勝一場,沒有任何軍隊能夠跟美國對抗。但是這個過程也讓美國逐漸地陷入了泥潭,美國大量地透支了軍費、透支了人力、透支了美國一度有的黃金盛景。近年來美國開始出現(xiàn)了無法持續(xù)的局面,因此奧巴馬政府時期就開始要從中東等地撤出,原先那些高調的口號都不喊了,美國新總統(tǒng)特朗普更是直截了當說,我不要什么全球化,也不到別的地方去幫人家做什么事,美國人就是把自己的事情辦好。美國的戰(zhàn)略收縮是其由盛而衰的結果。
中國近 25 年的發(fā)展軌跡與美國剛好相反,25 年前的中國可以說是比較困難的,當時中國在國際社會是比較邊緣化的,從 1992 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以后,中國發(fā)動了新一輪的改革,到20 世紀 90 年代中期出現(xiàn)加速改革的景象,2001年12月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開始了一個新的崛起期。2008 年北京奧運提出更高更快更強的目標,更是彰顯出中國崛起的勢頭。2009 年,我國經濟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2010 年,我國軍費成為世界第二,而現(xiàn)在我們的科技投入,我們在全球推進的“一帶一路”發(fā)展倡議,中國政府掌握的外匯儲備,使得中國逐步成為僅次于美國的大國。
現(xiàn)在中國仍將自己定位為發(fā)展中國家,但其他國家看到中國這么大的氣勢,這么多外匯儲備,在全球推進“一帶一路”,積極地引進技術,引進管理經驗,引進資本,并且開始大規(guī)模地輸出游客,輸出各種各樣的船隊,國民更加自信。這個過程看上去,是中國從一個相對比較孤立的、比較邊緣化的、低水平的困難局面,一步步地走向崛起。如果說美國是戰(zhàn)略收縮,中國則開始了針對全球的戰(zhàn)略出擊、戰(zhàn)略擴展。這 25 年,中美之間發(fā)展軌跡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很多國家都談論中國什么時候取代美國,中國是不是要做新的超級大國的問題。我們作為中國人是很高興、很自豪的,很多學者認為我們要輸出模式,輸出中國發(fā)展經驗,輸出中國在聯(lián)合國的提案。但我想說的是我們要警惕,要小心,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避免過度的虛驕之氣。美國人犯的錯誤恰恰是在美國發(fā)展最好的時間。
大國興衰的軌跡證明任何國家的發(fā)展都有周期,沒有哪個國家永遠只有發(fā)展,也沒有哪個國家永遠只有衰敗,所以中國過去講戰(zhàn)略機遇期,現(xiàn)在講歷史機遇期,我覺得領導人其實很清楚的,不可能一百年一千年永遠是你的盛景,在歷史機遇期如果能抓住自身的不足進行改革,修正自身與世界的差距,才能在世界舞臺上更好地發(fā)揮作用。
在國際體系中,一個國家影響力以及對外部利益的獲取,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決策者的眼界、社會的和諧程度、經濟成長及公正性的持續(xù)平衡推進、國民的民心向背以及在國際上提供公共產品、制定國際規(guī)則的能力,這是一個非常綜合的復雜的動態(tài)的平衡的過程。而且大國跟中小國家的區(qū)別在于,中小國家完全有可能隨波逐流,有可能是被裹挾者,經常身不由己。隨著國際體系的動蕩而飄移,大國像中國、印度、美國、俄羅斯,如果成功了,主要不是外部的出手或機遇,而是它的體制、戰(zhàn)略以及領導人的眼界。反過來說,大國的失敗跟小國不同,小國哪怕干得再好,領導人再優(yōu)秀,也有可能身不由己被大國所裹挾,被世界“風浪”所淹沒,大國是不可能被外部的風浪所淹沒的,大國如果出了問題一定是其內部的體制機制出了問題,一定是戰(zhàn)略思維出了問題,一定是這個民族的盲點最終妨礙了國家的崛起。
(作者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
我們一定要明白真正的輸贏在內而不在外,未來中國的崛起,動力主要不在外部,比方說在南海跟美國較勁,或者把釣魚島奪回來,或者把周邊某個還存在矛盾的地方一舉拿下?,F(xiàn)在很多人在推著領導人要把這里拿下來,把那個揍一頓,我認為這缺乏理性,我國最重要的還是應該看清全球的趨勢,冷靜地審視自身的位置,看到長處和不足,一方面繼續(xù)發(fā)揮優(yōu)勢,更重要的是去彌補短板。
在國際上,我們在軟實力、國際公共產品、規(guī)則的制定等很多領域還有差距,在社會方面也有差距。我們外部的很多問題、差距,恰恰是國內體制機制問題的折射,國人素質不高,在海外旅游中的一些不良表現(xiàn),實際上還是我們自己發(fā)展不足。在未來的世界,中國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自身的改革,取決于中國的發(fā)展和穩(wěn)定,比如貧困問題能不能徹底消除;政治腐敗是不是能夠根除,能不能從運動式的變成制度性的;從前期重視發(fā)展速度、忽略生態(tài)環(huán)境到現(xiàn)在兩者并重如何落實;社會和諧程度、公正程度、透明程度、言論的通暢程度等領域中間的提升、改善,才是中國提升自己世界地位的最重要基石。